殷家贤不地道,是全村人公认的,但殷家贤唱戏好也是全村人公认的。殷家贤很小的时候,至于有多小,谁也记不清,反正他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才刚上小学,因为有算命先生说他耳朵后有个花一样的疤,先生说他八字中既含甲子又含己酉,甲木为栋梁之木,相貌俊秀。身坐文书,长生、文昌,主有才学。可能是父母希望他长大之后能成为读书人吧,花钱请县城一位摆摊儿算卦的先生给他改名叫了殷家贤,他也确实看过一些书,那是爷爷传下来的一箱老书旧书,平时没事就一本一本地翻着看。但别人看书是修身养性,而他,却成了游手好闲的人,被人戏称为殷家闲或闲人,这也是分田到户后的事儿。其实他的游手好闲也是有原因的,一是他小时候爷爷奶奶太宠他,二是后来婚姻不如意,失落感让他的惰性累积。不过,殷家贤天生一副好嗓子,那嗓音可以说是清脆、响亮。因为嗓子好,就喜欢唱歌唱戏,后来干脆就迷上了唱戏。有一回县剧团来周家坨慰问演出,他抢着上台唱了一段《沙家浜》中的“军民鱼水情”,县剧团团长说他唱得不错,满宫满调,不丢板儿。后来,村里成立剧团,他就成了可以出演多种角色的多面手。他那德行,让全村人都不待见,可他却是个演戏的好角,他嗓子好,也会用嗓子,可以串演老生和须生,甚至为了救场还演过小生,演啥就是啥,更难得的是他不仅唱念做打功夫好,还识谱,全村只有他能对着乐谱和声。他还会吹唢呐,会打板,京胡拉得也是有板有眼,过去村里剧团没散摊子时,他就是台柱子。可他就是难改那人人恨的臭毛病,那双破眼睛总盯着女演员,总想跟女演员打情骂俏,哪怕用胳膊肘碰一下呢,也觉得是一种满足,惹得女演员都不敢搭理他,落的名声太差。
但马怀云觉得要用人之长,他提议由殷家贤主导举办一场陈家湾中秋晚会,一个村民代表出一个节目,出不了不会演的,可以找人代替,要比中央电视台更热闹。
村委会大院里搭起临时戏台。周边周家坨、侯家坨等村镇的人们听说陈家湾要举办中秋晚会,陈家湾剧团也恢复演出,从四里八乡赶来不少戏迷。陈家湾人看见外村人来看戏,一个个脸上都挂起自豪的笑容。院子里人头攒动,高挑着的几只大灯发出雪白的光,只听鼓韵悠悠,凉风缕缕,正是高粱晒米的时节,人们脸上洋溢着丰收在望的喜悦。
于德福背着老娘晃着身子挤进人群,胸前还挂着那个马扎,身边撞倒一人,老娘说:“你慢点儿,碰人啦。”
于德福回头一看,是殷家贤,就一瞪眼。殷家贤也把眼珠子瞪圆了:“瘸德福,缺德福!你成心撞我,要不是马上就演戏,我非跟你较较劲,哼!”
于德福也跟着哼一声:“撞的就是你,谁让你挡我道儿!”
殷家贤把嘴一咧:“嘿,缺德福,你撞人还有理啊,算了,跟你这文盲加流氓讲不出理来。”
于德福站定了,回转身,把老娘放下,喊一声:“阴诸葛,你别走,你说谁是文盲加流氓?”
殷家贤见势不妙,得罪于德福可不好收场,他眨眨眼,赶紧钻出人群去后台了。
于德福恨恨地吐口唾沫:“哼,我是文盲加流氓,你就是识文断字的流氓!”
开场锣一响,大幕拉开,有人学单田芳的腔调来了一小段书帽:
依山傍水房数间,行也安然,住也安然;一只耕牛半顷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夜晚老婆话灯前,今也谈谈,古也谈谈;日上三竿尤在眠,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锣鼓声中,一群鸟儿惊得从树林中扑腾着飞上天去。台上的或英姿勃发,或水袖飘舞,或婀娜万千, 台下的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看得津津有味。
主持人陈会计说:“今天的晚会可以互动,有喜欢唱的跳的,都可以上台。”
有人喊一嗓子:“殷家贤,唱一段。”
殷家贤没想到居然有人喊他出场,就没回应。马怀云过去推他一把:“殷家贤,上吧。”
陈会计马上发出邀请,殷家贤用手胡噜胡噜头发,整整衣服上了场,先是三鞠躬,很谦虚地说:“我是狗肉丸子上不得大席,丑媳妇登不得大堂,如果我的戏不好听,大家可以喊倒好,把我轰下去。”
殷家贤这才走上台,清了清嗓子,唱道: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泛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
并非是马谡无谋少才能,
皆因是将帅不和才失街亭……
殷家贤唱戏喜欢眯缝着眼,手脚并用地打着鼓点,一边唱一边瞄着马怀云,看马怀云的表情如何,他是想得到马怀云的赞许。马怀云自顾低头想事,因为听说气象部门预测今年太行山区降水偏多,防汛形势严峻,万一真来大水,可就崴泥了,正在建设中的厂房就得被淹,前功尽弃不说,对村民的打击难以估量。正这么想着,殷家贤来了一个高音叫板。他这才回过神来,看一眼殷家贤,转身跟李金才聊起厂房的事。
这时,下起了小雨,人们一下子走了很多,只剩下稀稀拉拉三十多人。
李金才问:“殷家贤,不行就停吧,你看没多少人看戏了。”
殷家贤说:“不能停,就算台下只有一个观众,也要把戏唱完。”
戏台上的塑料布没有遮严,淅淅沥沥地漏雨,演员怕打湿戏服,打着雨伞继续表演。尽管台下没多少观众,但演员们依然表演得非常认真。由于年龄的关系,这些演员的状态也许不如以前,可毕竟有老功底,举手投足间还是颇有神韵。加上他们唱腔优美、吐字清晰,而且唱、念、做、打动作熟练,戏台现场感染力很强。引来掌声不断,喝彩声连连。锣鼓、胡琴声中,台下台上男女老少都摇身变成了戏中人,替古人大悲大喜,个个摇头晃脑、怡然自乐,这或许就是戏剧的魅力。人们聚精会神地看戏,李金才也在场边不停地走动,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一会儿又看看台上,然后站在台边,一只脚随着唱腔的节奏不断地抖动。心说,殷家贤唱功还真是不错。就在这当口儿,殷家贤愣了一下,原来是他正唱得带劲的时候,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神情一惊,继而马上镇定下来,接着唱。
殷家贤下台后,李金才走过去,板着脸说:“你带手机上场,可是出了笑话,一会儿散场后开会提要求,以后演出时,无论谁都不许带手机上场。”
殷家贤黑着脸低声说:“演戏演戏,耽误我好多事,刚才在场上那电话是朋友邀我打麻将的,我错过了赢钱的好机会。”
李金才挒他一眼:“你脑子里除了喝酒是玩麻将,回头定规矩,取缔麻将!”
“别呀,这两天左眼老跳,不是说左眼跳财吗。”
“你正事不想,光想一夜当富豪,可能吗?还是看看眼前,赚一分钱那也是真的,比你做梦的钱牢靠,心里也想想,别稀里糊涂混日子。”
殷家贤咧咧嘴:“他们都愿意跟我玩牌,我也没办法,谁让我人缘好呢。”
“先别说了,该你上场了。”
殷家贤踩着鼓点儿,迈着四方步走上台,亮个相,我再给大家来一段《三家店》,然后唱道:
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
尊一声过往宾朋听从头;
一不是响马并贼寇,
二不是歹人把城偷,
杨林与我来争斗,
因此上发配到登州。
舍不得太爷的恩情厚,
舍不得衙役们众班头;
实难舍街坊四邻与我的好朋友,
舍不得老娘白了头。
娘生儿连心肉,
儿行千里母担忧,
儿想娘身难叩首,
娘想儿来泪双流。
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
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晚会结束了,雨也停了。马怀云半开玩笑地说:“殷先生。”
殷家贤一听:“怎么我又成先生啦?”
马怀云点着头笑着说:“以后你可以带徒弟,还不是先生啊,你就可以成为过去农村的老乡贤。”
“哎哟,可不敢当,我是顶风臭八里的阴诸葛,骂我的人少一点,我就高兴,啥乡贤不乡贤的。”
李金才知道马怀云抬高殷家贤的目的就是改造他,殷家贤肯定会顺杆爬,就说:“你多会儿管住你那歪心眼儿,骂你的人就少了。”
殷家贤冲李金才龇龇牙,转身对马怀云说:“说实话,我脑瓜仁里确实有点儿墨水,你们当领导的高看我,村民百姓高抬我,有我可以尽力的地方,我肯定实实在在地干。”
马怀云说:“对呀,眼下就有个事需要你干。”
殷家贤伸长脖子:“啥事,我能干?”
马怀云拍拍他的肩膀:“你脑瓜儿好用,我建议你在演出剧目之前,就像过去放电影之前放幻灯片一样,适当加入陈家湾元素,唱一唱陈家湾好人好事、民俗民风,赞一赞前来看戏的观众,凭你肚子里的墨水,现场抓风得雨都来得及,我估计会出彩。”
李金才竖起大拇指:“好点子!”
殷家贤说:“那得给我营养费,我的脑细胞不能白糟蹋。”说完,急速离开,因为有人等他打麻将。
麻将刚打了一圈,一个女人突然闯进屋来,上前拉着殷家贤就走:“你媳妇回来了,这回是真的,我亲眼所见,在桥头坐着呢。”
殷家贤把眼一瞪:“滚你的,谁信你个鬼!滚,别耽误我玩麻将!”
女人把嘴一撇:“哼,不信拉倒!”
散了牌局,殷家贤回到家里,正想躺会儿,就在他似睡似醒迷迷糊糊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喊:“殷家贤!殷家贤!” 殷家贤心说,这谁呀,一口一个殷家贤地喊,没礼数,不理他!眼都没睁开。女人从门外挤进院里,喊声又大了:“殷家贤,快出来。”殷家贤心里好气得慌,迷迷瞪瞪揉着眼走出来,谁呀,大中午的在我门口号丧啥啊。
那女人喜兴的脸立马拉了下来:“殷家贤你说啥?我来你家门口号丧?好,我本来是来给你送信的,快拉倒吧。”
殷家贤听说送信,送啥信?赶紧问:“哎,别走啊,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吗。”
那女人回转身,没好气地说:“我刚才从周家坨回来,看见一个女人在桥头那儿坐着呢,我细看了一下,是你媳妇,就来喊你了。”
殷家贤一听,半信半疑地赶紧小跑着来到桥头,可不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半躺半坐倚在那半棵树上睡着了。他靠近了细看,果真是他媳妇刘玉芳。他说不清是生气还是高兴,上前一把就把女人拉起来,问:“你还知道回来啊?”女人见是殷家贤,立马站起来,想躲开,被殷家贤一把拉住,拽回家。
媳妇回来了,殷家贤的心情很复杂,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女人?但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她。小秀打电话把姐姐大秀喊来,姐俩围在娘身边,查看娘身体是胖了还是瘦了,询问娘在外面是否吃了苦。刘玉芳一阵苦笑,一阵大笑:“没吃苦,很好。”
大秀用质问的口气跟殷家贤说:“爹啊,你以后要是再打我娘,我就把娘接走,永远不再回来。”
殷家贤脸上挂满苦涩:“别这样跟我说话,我是你爹,我是打过你娘,可我为啥打她,你问问你娘,谁让她长得对不起我。”
小秀说:“爹啊,您都这岁数了,快收收心吧,我娘跟你这些年够不易的。”
大秀说:“我公公就不赞成你,我娘长得不好看,当初你还娶她,还生了我跟小秀?”
刘玉芳也说了一句:“你这么嫌弃我,等小秀结了婚后,我还走,或许就不回来了。”
这娘仨的一番话,还真让殷家贤内心受到了震动。
晚饭做熟了,殷家贤对俩闺女说:“你娘一路辛苦,肯定累了,让她早早睡觉。”
哪知道,刘玉芳说:“待会儿我去奶奶屋里睡。”
媳妇回来了,却不跟自己睡一屋,殷家贤心里更憋气了。殷家贤早早躺到床上去了,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了很多很多,一会儿恨媳妇丑,如果不丑,自己怎么会嫌弃她?一会儿又问自己,夫妻结缘是不是命中注定啊?一会儿又对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进行回顾反思,是啊,自己号称陈家湾有学问的人,可自己却做了太多与身份不相符的事,其实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心里明白着干的,明知不好不对,却还固执地这么走了下来。这真是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我习惯了苦日子,这辈子就这样吧,我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