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刚走,就来了一伙儿人,直闯村委会,打头的又是夹板脑袋刘长海。刘长海走到李金才面前,金鱼眼用力地转了转,鼓起蒜头嘴:“听说今年再闹洪水,还要扒陈家湾大堤,我听我爹说过,当年闹大水,就是炸的村西泄洪口,我家祖坟就被冲没了。这回,县里要还在村西扒口子,我就跟县长玩命。”

  殷大明说:“对!咱一块儿跟县长玩命,泄洪口再扒开,咱粉坊不能白建。”

  于德福过来,俩手分别抓着刘长海和殷大明的手:“你俩别瞎闹,要不是那场大洪水,我也落不到陈家湾,我到现在不知道我是哪个村的,亲爹亲娘是谁,能遇见你哥俩,还得谢谢那场大洪水,对不对?”

  殷家贤不知何时也赶了过来:“闹洪水属于天灾,没有人祸的事,你们没读过几本书,别瞎吵吵。”

  李文凯说:“别瞎吵吵,万一真闹水,你们哪个也跑不了,都得上第一线盯着。到时候,村干部根本就不能回家,那年闹洪水,我连着八天没怎么睡觉,吃饭都是在大堤上,工地上,有时一天吃一顿饭,非常时期嘛,要干部干啥的,就是关键时刻不掉链子。”

  老爷子说话很压茬,几个人都不说话了。老爷子继续说:“你们这帮小子也是拧种,跟当年扒口子炸堤时的人一样……”

  殷家贤好像揣摩到李文凯老人喜欢怀念过去,一说到旧事,就滔滔不绝,他想借机讨李文凯喜欢,顺便就讨好了李金才,他凑到跟前,打断李文凯的话:“老爷子,据说当年炸西堤时,也不是顺顺当当啊。”

  李文凯说:“那是,几十年的光景,那些事好像就在眼前,当时省里决定在陈家湾村西扒口子泄洪,人们自觉地守候了多少天,当时人们情绪很激动,因为费了好多天的劲才保住的陈家湾,上级却要炸开大堤,淹了陈家湾,人们不认头啊。”说到这儿,李文凯眼睛湿润了,脑海里浮现出几十年前的场景。

  那时候,陈家湾的房子一般都是穿靴戴帽的土房,房子地基用青砖垒,屋檐用青砖封,屋墙是土坯垒,啥时候建的谁也说不清,屋顶是土的,如果被大雨浇透,就漏雨。外边大雨哗哗,屋里小雨叮当,家中的盆盆罐罐都派上了用场。人们把旧床席子苫在房檐上,用被单、床单、褥单、包袱皮,苫住四周的房山。晚上不敢睡觉,轮换着,提着马灯,拿着铁锨,围着房屋四周查看,有积水马上放掉。猪圈里的水满了,大猪小猪满街乱跑。几乎家家倒了院墙,塌了厕所,街巷里明晃晃一片。野地里齐腰深的水,地里的玉米高粱只露着半截。做饭也没有干柴引火,人们只能在床席下抽些干草,煮菜熬粥。

  当时任陈家湾党支部书记的李文凯穿着雨衣卷着裤腿在大街上蹚着水走着,就见一群卷着裤腿或打伞或穿雨衣的女人们,不约而同地蹚着水去村东头佛爷庙给佛爷上供烧香,齐刷刷地跪在地势比较高的庙台上,磕响头,求佛爷保佑陈家湾,千万别遭水灾。有的甚至求佛爷快把水妖镇压起来,别让水妖作怪了。李文凯走过去,高声喊:“快起来,别磕头了,磕头也没用,走,快回家收拾东西准备转移。”人们被赶回了家,那些人还一边倒退一边作揖向佛爷赔罪:“对不起佛爷,对不起佛爷,他是共产党员,他是村干部,他是好人好心,都是为了村民百姓,您宽宏大量,别怪罪他。”

  可是在人们的注目下,佛爷庙在雨水的冲刷下最先倒塌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晚上,人们一个个听着不时传来轰隆倒房声,心里一阵阵发紧,眉头紧锁。

  新盖的房屋,后墙是金裹银,说的是正墙是土坯垒的,外墙皮用砖包上,殊不知新砖吸水性强,雨水把里面的土坯浸透,也哗啦啦轰然倒下,响声惊动全村,人们循声看去,只有房架子支着房顶,像老鼠夹子一样,危险极了,他一家人赶紧搬了出来。有的房屋很危险,因为没有砖,全是土坯,人们很是担惊受怕,不知道啥时候会有灾祸降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白天倒还好些,房屋出问题能察觉,晚上可就难熬了,谁还敢睡觉,塌房的轰隆声不断传来,响一回,人们就心头一震。乌黑的天空,偶尔有几道闪电和几声闷雷,借着闪光看到,暴雨白茫茫一片,没有停歇的征兆。只有田野变泽国里的青蛙像憋足了劲,幸灾乐祸地喊着有节奏的号子:呜——哇!呜——哇!

  大雨一个劲儿地下个不停,后来是倾盆大雨。晚上,忽然有人大喊大叫起来:“涨水了!涨水了!”只见大水通过各个门口从东南和西南方向汹涌流入村内,而且涨得非常迅猛,有人爬到房顶一看,可吓坏了,向南看一片汪洋大海,大清河南边的几个村庄只隐隐约约看到几片树叶在漂动,向北看,全部是白花花的大水直流线,而且大雨仍像盆倒一般,人们既没雨伞又没雨衣,个个像落汤鸡。从上游冲下来的木头,一根根溜走,猪、狗哀号着寻找固定的立足之地……有的村民想爬到大树上,但树早被蛇、老鼠、刺猬等小动物占据,人一爬树,吓得它们扑通扑通掉进水里。

  入夜,闪电一次次撕裂黑夜,雷声一遍遍地在人们心头滚动,暴雨哗哗,洪水呜呜,灾难就这样从天而降。就在万分紧急的时候,解放军来了,县里派来的大船陆续到了。陈家湾除了青壮年留守之外,周家坨公社书记马强和李文凯分别指挥老老少少上了船,并随着县里的安排,乘火车转移去了邻县。

  那天早晨,李文凯在河堤上查看水情,突然听人喊:“西涵洞漏水啦!”李文凯就是一惊,赶忙往村西跑。半路正遇到部队韩副军长正跟赵县长讨论洪灾情况,忽然听到天空传来嗡嗡轰轰的直升飞机声音,紧接着,有通信兵送来步话机,向韩副军长报告说是军区郑副司令员电话。韩副军长接过话筒:“副司令员您好,请指示。”话筒里传来郑副司令员的声音:“目前抗洪形势非常严峻,你们要千方百计保滨海保津浦铁路,水涨到八米也要确保万无一失。”说完,挂断了电话。

  这时,有人来报:“陈家湾西涵洞透水。”韩副军长对身边的参谋说:“情况紧急,来不及层层传达命令了,附近的部队就是驻扎独流的9连了,让通信兵马上给我接通9连,让他们连长接电话。”步话机很快接通了,韩副军长大声叫道:“你是9连连长吗?我现在命令你,马上带领部队,一个小时跑到陈家湾西决口处。”

  话筒里那个连长说:“首长,这个行程有二十多里路啊,一个小时到不了。”

  韩副军长立马叫道:“跑死人我负责,决了口你负责。”然后,韩副军长对通信兵说:“马上给各部队下死命令,哪里决了口,哪里负责人就地枪决。”

  在一旁的县委书记赵长明对马强说:“你看看,军队和地方就是不一样,军令如山啊!解放军正是靠着这种铁打的纪律和作风才赢得了全国解放,才能保卫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啊。”

  马强说:“是啊,咱没当过兵,但今天眼见了军队铁的纪律和雷厉风行。”

  赵县长点着头说:“越是关键时刻越能考验一个人的意志、精神和能力。”

  出事的涵洞坐落于陈家湾西边一里地左右,简单的水泥闸口上安装着很单薄的闸门,裂缝很大,早就漏水了,随着水势的加大,闸口的水泥墙边的土被冲泡软了,闸口倾斜了,闸门即将倒下,水柱越来越大。就在人们快速赶来的时候,闸门轰然倒下,出现了一个五六米宽的缺口,洪水奔涌而出,口子一下子增大到了十多米。陈家湾人一个个心急如焚,但面对汹涌的洪水又束手无策,情况万分危急! 9连奉命冒雨飞速赶到。紧张的堵口子战斗开始了,当把一筐筐的泥土倒下决口时,激流立即将泥土冲得精光。战士们又把一袋袋的泥土投入决口,一个急漩涡,又把整袋的土卷走了。连长见势不妙,纵身跳入激流,潜到水底,按住土袋,一会儿,连人带土袋又被卷出了水面。还是不行!水不等人,人急如焚!这时,连长大喊一声:“跟我来,不信就堵不住它!”说着,连长和指导员等几十名官兵一下跳进激流。赵县长跟着也跳了下去,其他干部哪敢怠慢,紧跟着也都跳进水里。马强用眼一扫堤上陈家湾的汉子们,喊一声:“别愣着啦,下水!”一群庄稼汉子也跟着跳进滚滚洪流。他们一个个紧紧抓住系在木桩上的大绳子,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以身体堵挡激流,岸上官兵猛垫土袋。这时,骤然刮起了六级西北风。狂风卷着一米高的巨浪,一个连着一个地冲向堤岸,堤埝上从各家各户收来的苇把、苇席被扔进水里,但一下水就被打翻了,木桩被摇掉了,土一块块地坍下来,形势异常紧张。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时刻,增援部队来了,还调来了汽艇和木船,防汛军民跳到水里,筑起了人体防风屏障。人们用手拉着树枝、苇把、席片,用身体顶着木桩,脊背和胸部被风浪打得红肿、生痛,但没有一人畏缩不前。

  经过二十六小时激战,终于堵住了决口,截断了激流。陈家湾西决口堵住了,但洪水还在不断上涨,抗洪形势越来越严峻。马强跟着赵县长走到连长面前,赵县长握住连长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当得知站在他面前的是县委书记时,一声令下:“敬礼!”全体官兵给赵县长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而后,马强和李文凯随同赵县长在公社召开了军地抗洪联席会议。负责防汛抗洪工作的王副省长介绍全省抗洪情况说:“抗洪到了最关键时刻,由于上游几处破堤,洪水下泄,大清河水位暴涨,陈家湾今天中午涨到了八点五米,入流流量高达一万两千立方米/秒。周边几个大洼已经连在一起,形成一片浩渺无边的大海。一百多亿立方米的洪水兵临滨海城下,整个滨海将要面临灭顶之灾,眼下就要选定几个爆破口,分别向渤海泄洪。”然后,通报了几个爆破口具体地点和位置,其中有陈家湾。王副省长说:“陈家湾这个爆破点很特殊,爆破泄洪将直接毁掉陈家湾,你们县里的同志要赶紧组织人员做好陈家湾群众思想工作,不能拖延,不能迟误。另外,所有爆破工作由部队负责施工,各爆破点人员按时到位,明天上午十一点准时爆破泄洪。”

  听说要在陈家湾爆破泄洪,马强浑身颤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愁容,表面上他很安静,但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陈家湾,竟然有些恍惚了。散会后,领导们都已经离开,赵县长见马强还坐在椅子上望着远处出神。就用手捅他一下:“走啊,散会啦?”马强打个激灵,慢慢抬头。赵县长发现马强的眼里竟然挂着泪花,登时明白了马强对陈家湾的深厚感情。

  马强说:“赵县长,我不能跟领导说虚话,当我听说要在陈家湾爆破泄洪的时候,脑袋就蒙啦,刚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口子堵上,怎么就又爆破呢?”

  赵县长说:“你是共产党员、国家干部,关键时刻要与党组织保持一致,不能因为个人或小集体利益受损就有思想情绪,选陈家湾做爆破点,也是上级领导们共同研究决定的,因为陈家湾是蓄滞洪区和分洪口门,这不是瞎安排,必须端正思想,做好社员们的思想工作。”

  马强抹掉眼角的泪花,一句话也没说。

  转天一早,没顾上吃早饭,马强书记随同赵县长就来到陈家湾通报情况。这时候,来了几十口子陈家湾人,怒气冲冲地吼叫着把赵县长和马强围了起来。李文凯想,祖祖辈辈居住的陈家湾马上就毁于洪水,就会变成一片汪洋。他心如刀绞,想当年,日本鬼子曾在1939年秋天,在陈家湾北炸开了大堤,整个东大洼变成了一片汪洋,房倒屋塌,老百姓流离失所,外出逃荒乞讨,饿死了许多人,有些地方哀鸿遍野,饿殍载道。现在又要炸堤分洪,社员们这一关不好过啊。就对赵县长说:“我是共产党员,对上级决定绝对服从,请给我一点儿时间,做好社员工作。”

  赵县长点头。还没等李文凯说话,村民殷家喜就先嚷嚷起来了:“赵县长,我见过你,听说你是个不错的干部,是给百姓办事的干部,怎么就看着我们陈家湾好欺负,怎么就非得在陈家湾炸口子?”

  殷家贤他爹也挤到前头,冲着赵县长吼:“你们当官的就知道两片嘴唇一碰就完了,陈家湾就活该死啊,为啥要在陈家湾炸口子?谁做的混蛋决定?”

  马强上前拦住:“别跟赵县长这样说话,怎么还骂街啊,在陈家湾爆破既不是县委也不是赵县长定的,是中央和省委以及抗洪指挥部根据抗洪需要和陈家湾的位置决定的。”

  殷家贤他爹身子往前一蹿,指着马强愤怒地说:“你是公社书记,不能为了保住破官帽,上级说啥就答应啥,你要对得起陈家湾!”

  马强没有回答。李文凯拉住殷家贤他爹:“上级决定在咱村爆破,马书记三番五次找上级领导要求改地方,可是已经决定了的事,不能改啊,马书记比大家还心疼呢。”

  马强急的眼珠子都要挣破了,大声说:“谁也不想害人!上级领导也是再三再四研究探讨对比,咱们陈家湾是蓄滞洪区,为了抗洪大局,必须做出牺牲,况且不在陈家湾爆破,别的村庄也是村庄,哪个村庄不是祖宗留下来的,好端端的村庄毁了,谁不心疼?咱们是为国家牺牲,是为保卫滨海市保卫津浦铁路做牺牲,这种牺牲值得。乡亲们呐,滨海是大城市,是咱中国北方经济的枢纽,是国家轻工业基地,津浦铁路是国家的大动脉,和咱陈家湾这点儿牺牲比起来,哪头轻哪头重我想大家心里还是明白的,淹了陈家湾,上级领导和全县百姓都不会忘记的,还会帮助咱们建设一个更好的陈家湾!”

  有人愤怒地说:“陈家湾人命不值钱?千八百间房,满洼的好庄稼啊。”

  马强想伸手拉一下殷家贤他爹,却被猛力推开了。旁边有几个社员也凑过来,怒目圆睁。赵县长把马强拉到后面,自己上前一步说:“乡亲们啊,今年的大洪水非比寻常,滨海市、津浦铁路面临巨大危险,不爆破后果不敢想象,实施爆破泄洪是省委、军区领导集体研究的方案,是经过党中央国务院批准的,陈家湾的损失各级领导都不会忘记的,肯定会帮助咱们重建更加美好的家园。”

  社员们还是有人喊:“我想不通!”

  有人急得直跺脚:“我也想不通!”

  赵县长看了看表,十一点就快到了,必须挖炸药坑了,就大声说:“爆破事关全局,必须马上执行!不能拖延了,赶紧挖坑埋炸药,个别人思想工作完事接着做。”说完跟部队干部说:“开始施工。”部队干部一挥手,十几名战士手持铁锨、洋镐冲了上去。也就在那档口,殷家贤他爹也冲了过去,往刚刚挖了几铁锨的地方一躺:“我家祖坟就在口门前面,大水一冲,我爹我爷我家祖宗们就没啦!你们挖吧,把我跟炸药埋在一起。”

  马强冲过去和几名战士一起把他拖出来,他拳打脚踢挣脱着怒吼:“我想不通!想不通!不能毁了陈家湾。”几名战士把他抬到远处。炸药坑很快挖好,埋好炸药,部队领导和战士们把聚集在大堤上的陈家湾社员们劝导着领到安全地带。

  十一点整,随着轰轰几声沉闷的爆炸,空中腾起老大一片黑压压的泥土,大堤被炸开了一个豁口,洪水随之如万马奔腾般咆哮着翻滚着往堤外倾泄。冲破堤岸的水,如逃出牢笼的猛兽狂奔疾走,在高低不平的田野上浩浩荡荡蜿蜒着,冲撞着,奔腾着,咆哮着,翻滚着旋涡,吞吐着泡沫,绿汪汪的庄稼地顿时成了一片水的世界。 人们看着大水逶迤而去,就见村里突然不间断地冒出一股股烟尘,大家知道那是土坯房一处一处地倒塌了。人们一个个难过地扭过身子,垂下了头,眼里涌出泪水。

  村口的两棵古槐由于长在半坡上,扛不住洪水的冲击,慢慢歪倒了,陈家湾人看了,一个个心头揪成了疙瘩,老槐树的倒下成了陈家湾人的千古遗憾。

  马强转身朝村里跪下了:“陈家湾列祖列宗,洪水无情,没办法啊,村庄毁了我们会重建的。”说完,朝着陈家湾连着磕了三个头。

  李文凯也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一群陈家湾的汉子齐刷刷地跪下了,大堤上一片哭声。

  马强磕完头,没起来,转身大声对人们说:“大家不要过于伤悲,等水退了,咱们会有一个更好的陈家湾。”说完,把攥紧的拳头举了举。

  殷家贤他爹哭着说:“道理不用讲,我们都懂,就是舍不得啊。”

  李文凯也哭着说:“是啊,就是舍不得啊。 ”

  部队干部坚毅的脸上也挂起了泪花,战士们也都流着泪扭转了头。

  赵县长说:“为了滨海市、为了津浦铁路,陈家湾做出了巨大牺牲,党和国家不会忘记陈家湾。”说着,抬手把眼角的泪水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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