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怀云心里顾不上想太多,废水处理、电力增容、集中建厂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已经够他操持的了。脑子稍一有空就想如何寻找娘的骨殖这件事。也就对村西大堤上娘那座空坟产生了莫名的期待,好像娘的魂魄给了他无形的感召力,好像娘的骨殖依然还在那座坟包里,有时就异想天开地觉得不知哪一天,那盗贼会偷偷把娘的骨殖送回来。他有意给人们留下印象,只要闲下来就去村西大堤上溜达,有时站在空坟的远处凝望,有时就站在墓碑前沉思。
夜里刚下过雨,他想看看地里的情况,就顺着村路走出村子,不自觉就来到村西大堤上,清新的田野里散发着草香,路面上还有不少小水洼,马怀云站在堤上四下张望,看地里还真没有人雨后下地干活儿,马怀云很失望,从这点儿也就可以看出陈家湾人的懒惰。他摇摇头,猛然间却发现远处于德福背着老娘地顺着大堤过来了,脖子上挂着个小马扎。心说,别看人们对于德福评价不高,看他背老娘出来看风景,还是挺孝顺,骨子里还不是那种混账透顶的人。
于德福背着老娘正走着,突然从芦苇丛中钻出一人,是来河边钓鱼的刘长海。刘长海蒜头嘴一张,哈哈地笑了起来:“哎哟,老太太,年轻时你背着德福到处转,现如今你老了,让德福背着喽……”
老娘嘿嘿地笑:“好长时间没去看望刘云了,这不,德福非要背着我来,好像我的腿坏了似的。”笑声和话语中有些幸福的味道。于德福抹把汗,把老娘放下,坐在马扎上,冲刘长海说:“别耍贫,不行你替我背着走几步。”
刘长海一屈鼻子,走了。
于德福仰脸看看天,黑云少了,灰色白色的云在风的驱动下呼呼地朝东边飞奔,于德福知道这样的云暂时不会下雨了。他把身子靠在树上,脑子里闪出一个画面,那画面其实很多次在脑子里闪出过了。娘年轻时,于德福才几岁,那时娘几乎天天背着他到处走,去周家坨,给他买最爱吃的肉包子,他长大后知道那时候老两口一年都舍不得吃一回肉。老两口自从收养了自己之后,就把自己视为珍珠宝贝,外人根本看不出是收养关系,人们都为老两口竖大拇指,也为他遇上这老两口赞叹,说他是真的有福。风一吹,汗很快就败了,于德福身上有些凉,就再次背起娘,顺着大清河堤往西走,娘心情大好,精神头就来了:“呦,今年大清河水不少啊,苇子蒲草长得多旺,你看,那儿有一朵野荷花。”于德福呵呵地笑。老娘忽然声音高了:“瞧,那水板凳还在啊。”于德福说:“是呢,木头都快糟了。”老娘说:“那水板凳从我嫁到陈家湾就有,那可是老物件了。”于德福依然呵呵地笑,脑子里就闪出另一个画面,那就是爹挑水的影像。过去,陈家湾人都要到大清河挑水吃,于万斌也就三天两天去大清河挑水,于德福非要跟着,娘拧不过,就背着他跟在挑水的人们身后,德福趴在娘后背上,看爹怎样踩在水板凳上,打满两桶水,然后又颤悠悠地挑回家。老娘可能意识到儿子累了,就说:“德福啊,放我下来,你看,你又出汗了。”
于德福找个土堆,把老娘放下,递过马扎,说:“娘啊,咱不往前走了,行吗?”
老娘朝西边望望:“德福啊,再往前不远,就是刘云的坟吧?”
于德福点点头:“嗯,是。”
老娘说:“刘云是你的救命恩人,可惜她的骨殖丢了,坟头还在,走,过去看看。”
于德福背着老娘来到那座空坟前。老太太抚摸着石碑说:“刘云啊,你真是不幸的好人。你拿你的命换来我儿子德福的命,德福是我儿子也是你儿子。”转身对于德福说:“德福啊,你给刘云磕头吧。”
于德福说:“娘,您看这是空坟,我给谁磕头啊?”
老娘说:“刘云的骨殖丢了,我觉得她的魂魄还在,石碑就是她的牌位,你快磕头。”
于德福不敢跟老娘犯拧,马上跪倒磕头。
这娘俩没想到就在不远处,有个人正密切注视着他们,谁?马怀云。
马怀云没走远,往西走了一段路就返回了,看见于德福正磕头,他便把身子隐藏在芦苇丛中。见于德福背着老娘走远了,马怀云又来到娘的空坟前,凝视着石碑上那斑驳的字迹,自语着说:“娘啊,儿子来看您了,可是您的骨殖已经不在这里了,您让儿子去哪里找,如果您在天有灵,给儿子明示……”
回到家,马怀云故意装作聊闲天,问于德福:“你说那座空坟里的骨殖到底去哪儿了呢?”
马怀云这话问的太突然了,于德福有些局促,张张嘴:“那,那,我也说不好啊,刘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把她当亲娘看待啊,骨殖丢了后,我比谁都着急,可着急没办法,公安局都破不了案。”
马怀云闭上眼,故意不看他,等着他继续说。于德福却停住了。把目光盯住了马怀云的脸,他想从马怀云脸上发现啥不正常的含义,但他失望了,马怀云的脸上没啥变化,就像一盆冷水,保持着平静。他站起来,打个哈欠:“哎呀,馋肉了,我去钓鱼,晚上咱俩喝两杯。”
马怀云一笑:“我不能喝酒,你先别去钓鱼,你跟我说说空坟的事,我觉得很有意思呢。”
于德福斜眼瞅他一下,心说,马怀云到底跟刘云啥关系呢?为啥这么关心?弄不好还真是跟刘云有啥特殊关系或者有亲戚关系?就问:“你为啥这么关心这空坟的事?”
马怀云用眼角瞄他一眼:“我就是觉得纳闷,烈士的骨殖丢失,一座空坟,里面肯定有故事,所以就关心。”
别看于德福长得粗莽,但也是粗中有细,他也不动声色地说:“啥故事啊,骨殖丢失的时候,有好几个说法,有的说是盗墓贼看上了刘云手腕上的玉镯,有的说刘云年轻、漂亮,把骨殖卖给一个阔人家结阴亲去了。还说要是抓住倒卖骨殖的贼人会重判,得蹲十年大狱!陈家湾的没人敢偷,谁偷了我跟他玩命!”
这时马怀云手机响了,是李金才的电话,要他去村委会,说有事商量。
来到村委会,李金才脸上挂起严肃:“镇上通知让咱俩去参加防汛工作会。”
于是,俩人一前一后穿过清河桥,在镇政府大院门口,李金才突然停住,他看见马怀云脚上的布鞋,跟自己穿的皮鞋反差很大,自己本是地道的乡村人,穿着皮鞋,他一个城里人却穿双布鞋,让人看了很不搭调,就把嘴凑到马怀云的耳朵边低声问:“你还有皮鞋吗?”
马怀云低头看了看脚上的胶底布鞋,不好意思地说:“有,只是这段时间穿惯了布鞋,再穿皮鞋还别扭,不舒服,你等着,我回去换。”
李金才倚在墙边举着手机看新闻,不一会儿,马怀云回来了,结果没换,还是那双鞋。
李金才问:“怎么没换。”
“不换了,在农村工作就得有农村人的样子。”
李金才摇摇头:“那好,走吧。”
散会后,刚走出乡政府大门,李金才满脸愁云地说:“过去,咱陈家湾总是遭灾的主儿,这些年没闹水,上级还是年年喊狼来了,年年不见狼,今年可能躲不过去了,预报几十年不遇的大洪水,满洼的好庄稼,陈家湾的房子,人们的日子红红火火,一闹水肯定要毁掉,咱怎么跟大家说呢。”
马怀云沉思片刻:“防汛涉及人们的生命财产安全,是天大的事,一丝一毫都不能含糊,陈家湾是蓄滞洪区,国家肯定会有相应的政策,咱们必须跟村民讲清楚,即使牺牲陈家湾,也是为国家,为他人,是高尚的,国家不会忘记的,肯定会帮咱重建家园,恢复生产生活。一定要安抚好人们的情绪,不要偏激,要配合国家防汛总体安排,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能走样,更不能打折扣。”
李金才说:“肯定的啊,咱回去先把会议精神贯彻一下,过一两天,县里领导要来咱村检查防汛准备工作情况,到时候镇领导肯定也要来,估计会召开全村大会,领导会把相关情况跟人们说明白。”
俩人赶回村里,立马召开两委班子会议,传达会议精神,李金才面色凝重地说:“咱们这儿马上进入汛期,据气象部门预测,高强度对流天气和大范围降雨将会比常年偏多,上游山区已经下了几场暴雨,一些水库已经满容,根据上级指示,咱们陈家湾是蓄滞洪区的口门,为了保全大局,一旦大洪水形成,咱们就必须做好泄洪准备,因此我们必须做好防大汛、抗大洪的准备。再有,咱们这儿好多年没闹洪水了,水利设施已经老化,有的没经过洪水的考验,老一代有抗洪经验的人大部分已经去世,咱们面临的任务将会很复杂很艰巨。”
正说着,李金才接到镇长电话,县里决定在陈家湾举行抗洪抢险演习,要陈家湾做好准备。
人们的表情严肃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