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怀云建议让亲身经历了1963年特大洪水的老书记参与指导防汛准备工作,因为好多年没来洪水,人们对抗洪防汛没经验。他们首先来到当年爆炸泄洪的口门,八十四岁的李文凯老人腰板很直,站在迎风处,苍老的面容里隐含了许多难以抹去的印痕,脑海里闪现出当年的情景,久久没有说话。

  往回走的时候,路过刘云的空坟,马怀云深情地朝墓碑看了几眼,快步跟上人们。他们来到长满荒草的围村埝外,杂草间依稀露出一些木桩。李文凯两眼凝视着那些面目难看的木桩,叹口气说:“看到这些木桩,就想起那年的洪水啊,当年周家坨公社马强马书记,那是真的能干、胆大,敢作敢当。”

  李文凯老爷子说马强胆大,指的是当年那场大洪水的时候,公社书记都配二把撸子,天天开会下村,走到哪儿都是枪不离身。那年的水实在是太大了,大清河北唯一的村庄陈家湾被洪水包围了。马强不放心,在洪水将要淹没清河桥的时候,淌着水过桥,人们看着就高喊不行,危险!万一桥被冲垮,马强就没命了。可马强愣是冲了过来,就在他爬上桥头沙包堆的时候,那桥就已经看不见桥栏了。整个陈家湾就像大海里的一个水盆,围村埝是盆的边沿,村子就是盆底,眼看洪水已经跟盆的边沿一般高了,稍微矮一点儿的地方,水就往村里漫,陈家湾成了被洪水包围的孤岛。水大风大,浪涛拍打着围村埝,随时都有决口的危险,一旦决口,陈家湾就会遭遇灭顶之灾,尽管村民已经提前撤了出去,但村庄也要尽一切努力保住啊。当时形势万分危急,没有电话,与上级失去了联系。唯一的办法就是动员人们保住围村埝,坚持到最后,才会有希望保住陈家湾。可是围村埝下方已经没有干土了。马强高喊,村干部带头挖各家院子里的干土,然后动员各家粉坊户挖院子,因为粉坊都是大院子,干土多。可是人们舍不得挖,就软磨硬抗。有人反映村民于万斌舍不得那几间祖传的粉坊,不但自己不挖,还煽动其他村民抗拒挖土的决定。马强急眼了,亲自找到于万斌家,掏出枪指着于万斌问:“你挖不挖?”于万斌说:“不挖。”马强再问:“真不挖?”于万斌刚要接着抗拒。马强把枪一举,朝天开了一枪。枪响过后,于万斌吓得嘴都哆嗦了,赶紧说:“我挖,我挖。”这一枪,把于万斌震慑住了,其他各户眼看于万斌乖乖地听从了命令,也都跟着把自己院子的干土送到了围村埝。看着浪涛不断地冲刷围村埝,马强又组织人们用麻绳把苎麻扎成排子,放在围村埝外面,减缓浪涛的冲击,围村埝终于抗住了风浪,陈家湾终于没被淹没,人们后来说当时要不是马强决断干脆、果断,开枪示警,说不定陈家湾就被洪水吞没了。人们后来提起马强来,就会想到那一枪。

  洪水平稳了,马强找到于万斌道歉。没想到于万斌反倒端着一大碗煮熟的粉条来给马强道歉,说当时只顾那几间祖宗传下来的破粉坊,觉得哪怕住的屋子没了,也要保住粉坊,后来想,人要是没了还要粉坊干啥。于万斌非要请马强喝酒。马强说当时一着急,就开枪了,属于违反纪律,必须道歉。事后,于万斌把一个青铜漏勺拴到一棵老槐树上,嘴里不住地叨叨,老天爷保佑,龙王爷开恩,别把我家祖传漏勺冲没了。

  虽然洪水平稳了,但还是处在高位,人们的心还是提到嗓子眼。就在那天上午,从独流方向开过来一艘轮船,后面拖拽着一只大木船,木船上装满了杉篙。轮船冒着黑烟突突突地往前开,在水面上划开一道箭头式的波浪,拍打着岸边。这对护村埝是个考验,人们挥舞着铁锨、衣服,高喊轮船慢下来,轮船不知啥情况,停了下来,人们高喊:“靠岸!靠岸!”轮船拖着木船慢慢靠了岸,不知谁高喊一声,杉篙正好打木桩,抢了吧!一拥而上,把一船杉篙抢了下来。马强知道后,对李文凯大发雷霆,斥责李文凯为何不拦住,李文凯闭口不言。马强痛苦地摇摇头说:“你们几个村干部赶紧跟我去县里负荆请罪!”到了县政府,马强第一个抢着说是他指挥人们抢的。李文凯赶紧拦住,不让他说。马强把李文凯摁住,对县长说:“我作为公社书记带头抢劫抗洪物资,犯了极大的错误,请求县里处理。”县长确实很恼火,对马强吼了几句。然后又说:“本来已经给陈家湾安排了抢险物资,下一船就是去陈家湾的,你们着啥急啊,县里有安排。”李文凯真后悔啊,没拦住人们抢劫,还让马强承担了责任。因为那件事,耽误了马强的前途,本来上边已经准备提拔马强当副县长了,就因为替陈家湾担了责,副县长没当上。想起这事,人们就觉得愧疚,觉得整个陈家湾都对不起马强。

  过了几天,洪水没有下降,反而涨满了大清河,西北风卷起的巨浪拼命拍打着护村埝,一处处埝土被冲塌,一捆捆软料被冲散卷走。李文凯敲着锣拼命呼喊着人们抢险护埝,人们拿着工具从胡同里跑出来,飞快地向村西迎风面跑去。天黑得像锅底一样,风雨声、雷声、浪涛声、呼喊声混响在一起,给人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当时,村子里街道、胡同、院落已经都是水了。水势还在不断上涨,不大的北风却起了很大的浪涛,冲刷着前几天才堆起来的土牛,其实土牛就是防汛备用土堆,现在成了实际的堤顶。风推着浪涛不断冲击着土牛,有的地方已经漫顶,人们焦急万分。马强赶紧动员大家筹备物资。李文凯站在泥水里高喊:“赶紧回家把门板摘下来,把存着的木料都扛过来。”于是,一些门板、闲置木料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大堤上,靠村西大堤附近住的几家厢房的木檩也被扒了下来,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在风浪中打桩,有人砍了很多树枝,用绳子捆成捆,使大堤增高。就在人们想喘息一下的时候,李文凯又喊起来:“走,赶紧跟我走。”他指挥着人们在大街与胡同的连接处打起一米多高的小堤坝,大街就成了村中河。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如果水势不再上涨,陈家湾或许就保住了。李文凯哑着嗓子指挥,不时冲着已经很累想直直腰的人愤怒地吼叫,甚至骂几句街。闪电和提灯照着在风浪中拼命的人们,一根根桩打下去,再用八号铁丝搅紧固定,塞进软料。人们把重物抬来压在软料上,一排人趴在软料上,攥着铁丝,互相拉着手,大浪打来,身体随软料起伏,水越过人,砸向堤埝……

  按照上级要求,人畜粮食必须转移。人们踩着泥水,顶着近四十摄氏度的高温,人扛、车运,把粮食转移到了安全地方。对家具、农具、锅碗瓢盆等,能搬的也尽量搬走,搬不走的,就在院子里用木头捆扎成高高的架子,放在架子上,猪、牛、羊鸡等都转移到大堤上。人们在自家门口围上土埝,阻挡水进入院中,土埝还没挡好,屋里鼠洞就开始出水了,随后屋子里、院子里都流满了水。屋里的东西放在高处和床上,一会土坯床也塌了,人们不敢在屋子里了,都出来拾掇东西,大街里人们蹚着水,谁都不说话,但都有预感,难道真是大难降临了。

  堤上放着准备堵决口的木桩与门板、布袋,抢险队员们都站在堤埝上,严阵以待。河水已经涨平了河堤埝,雨还在下,水继续猛涨,人们冒雨用手把掺上麦秸的胶泥团,垒在堤埝的低洼处,像一条弯曲的长城。上午九点左右,突然有人大喊,快躲开,堤埝要决口了。人们几乎同时看到眼前的堤埝上,有一道裂缝缓缓裂开,人们急忙闪开,裂缝快速扩大,随后哗啦一声巨响,洪水如排山倒海,从决口冲向农田和村庄,浊浪滚滚。李文凯见险情难以控制,出土又困难,来不及犹豫,高喊一声:“走,跟我来。”就在万分紧急的时候,解放军来了,人们把临近决口处的自家粉坊、住房拆了,木料、砖块、苇箔、门板和土坯都被扔进水里,最终硬是堵住了这个大决口。陈家湾变得一片狼藉,人们继续加固堤埝,用水车、泼斗向村外淘水。解放军战士手拉着树枝、苇把、席片,用身体顶着木桩,脊背和胸部被风浪打得红肿、生痛,但没有一人畏缩不前,这种钢铁般的顽强意志,真可使星云变色,天地动容。大洼成了一片汪洋。庄稼不见了,路也不见了,村庄成了一个个孤岛。很快,县里派来的大船陆续到了,陈家湾除青壮年留守之外,其他所有人,包括牛马牲畜,按照县里的安排,乘火车转移到了廊坊、沧州等地,到洪水彻底退后,才返回陈家湾……

  洪水退后,上级号召生产自救,陈家湾人从外地购买淀粉,加工粉条,走村串乡,换来一些活钱,增加了不少收入。

  此刻,一只白色水鸟飞过,马怀云很兴奋地喊一声,真好看的鸟儿。李文凯老人微微点点头,脸上木然的表情似乎难以退去,思绪好像依然沉浸在回忆中。

  马怀云心想,当年爹在这里付出了心血,跟陈家湾的老少爷们都有很深的感情啊,尤其跟李文凯老人之间的感情,爹活着的时候没少提过,只是现在不能把自己是马强的儿子这个身份直接说出来,既然已经瞒着了,就瞒到底吧。于是,眼睛朝远方看着说:“看来今年防汛形势很严峻。”

  李文凯点点头:“水火无情,但愿别闹水,粉坊厂房才盖起来啊。”

  李金才说:“不光粉坊,还有那些鱼塘呢,洪水一来,鱼塘肯定要淹,养鱼户就要遭殃啦。”

  听李金才这么说,马怀云心想,也难怪,在农村当书记也得有自己的收入啊,有点儿私心也正常。

  马怀云说:“老爷子,经历过那场大洪水的人不多了,这些年没闹过水,人们都没经验,您多费心多指导。”

  李文凯说:“最主要就是村里一旦真的闹洪水,应急抢险组工作人员一定要配好抢险装备,确保随时待命状态,抢险车辆保持油料充足,不能有病车,如果有受伤人员跟水困人员,要抢先解救。最大限度地减少死伤人数的损失,千方百计地做好减轻损失的工作,洪水过后,就要组织人们抢农时,保粮食。如果房子倒塌了,上级肯定会拨款拨物,帮助咱重建家园,但咱们的精神不能倒,生在这个爱闹水的地方,就得年年预备跟洪水斗。”

  老爷子没讲完,马怀云就拍起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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