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科委是县属局级单位,一把手主任一般都是平级干部中的老资格。马怀云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主任立即笑着迎过来:“马科长,辛苦啦!来,快坐!”
马怀云坐在主任对面,没等主任问他啥事,就直截了当地说:“主任,我遇到了难题,不知道怎么办向您请教来了。”
主任说:“啥难题,说来听听,看单位能不能帮你解决。”
马怀云就把进村以来的情况简单地汇报了一下,最后说:“眼前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建厂房没钱。”
主任凝眉沉思一会儿,说:“你干得很不错,恢复陈家湾粉条加工就抓对了,还调动了老同学的资源,废水处理试验不要钱,电力增容少花钱,不错,看来让你去陈家湾真是选对了人。”
马怀云急切地说:“可是没钱建厂房这个难题把我困住了。”
主任给马怀云倒杯水,说:“咱科委是没钱单位,没有资金来源,但咱可以发动单位全体捐款,不过也是杯水车薪,不可能捐几十万啊。”
马怀云站起来:“谢谢主任的大力支持,靠捐款筹集资金肯定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主任追了一句:“难不成你从家里拿钱帮他们?”
马怀云没加思考,竟然脱口而出:“嗯,实在没路可走,我就从家里拿钱。”这句话其实在说出口之前他并没这么想,只是主任的一句话,赶在那儿了,他便脱口而出,说出来之后,心里也是乱七八糟的,从家里拿钱?他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你真的从家里拿钱吗?贷款不行,集资不行,废水处理实验小组等着进村,电力增容基本谈好,就等厂房的结果,如果厂房不建,废水处理、电力增容怕也得黄,陈家湾粉条就不能恢复加工,事掯在那儿,不从家里拿钱就解决不了,我说的话就落空了,我拿啥脸面见陈家湾的人,那不成了空对空,干脆卷铺盖回单位上班!可是从家里拿钱也不是简单的小事,家里哪部分钱可以拿出去?取自己的公积金,那得有理由啊,买房?装修?不行,那瞎话不好编。他脑子一片混乱,甚至都忘记自己是怎么从主任屋里走出来的,与主任打没打招呼。出了科委大院,直奔家里而去。
回到家,他在屋里来回转悠,突然,一眼搭在一个木箱子上,他想到了一个物件,心里咯噔一下,那可是家传的宝贝。当年爹传给他的时候,嘱咐他,这是奶奶的陪嫁宝贝,不到不卖就得饿死的时候不能打宝贝的主意。啥宝贝,当年你爷爷在周家坨一带打游击,从日本人虎口里救了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后来就成了他的奶奶,奶奶娘家是富户,奶奶的爹是文化人,家藏名人字画,奶奶跟爷爷结婚时,奶奶的爹在打点陪嫁的时候,把一张民国画家蒲华的《竹菊石图》放进了嫁妆包裹,这位蒲华虽然比不上吴昌硕的名气,但也算是民国时期的书画名人,这幅画就成了他们家的传家宝。这么想的时候,他几次否定自己,谴责自己,怎么会有这想法?再难也不能打传家宝的主意啊!可是他越不想卖那幅画,那幅画越是在眼前晃,晃来晃去,那幅画就变成了一堆钞票,他晃晃脑袋,眨眨眼,骂自己走火入魔了。可是不卖画,盖厂房的几十万块钱,去哪儿弄呢?
马怀云在屋里坐不住了,提起外套往身上一披就来到了大街上,说来也真是奇怪,大街上的商铺片刻就变成了字画店和古董店的牌匾,他想进去看看,询问一下行情,可是他又不敢进去,一是自己手里没有拿着东西,没法让人鉴定,艺术品不是批量生产的电子产品,一个牌子一个型号到哪都差不多的价。再者就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能卖,就是能卖个好价钱,人家说收了,你到底给不给呢?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哪家店铺也没有走进去。他就这么想想看看,天色已经渐暗起来,可是那些牌匾依旧像苍蝇一样在眼前飞来飞去,轰走一波又飞来一批,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用手在眼前摆摆手,定睛看了看,哪有那么多与字画有关的店铺呢?眼前这家店铺的霓虹灯广告明明写的是电脑、笔记本、摄像头……
马怀云打了一个激灵,对呀!就是摄像头。
马怀云推开一家店门,一个阳光帅气的小伙子接待了他,二人简短交谈,马怀云接过对方的名片,匆匆告辞。看看天色已晚,就急急地开车回了陈家湾。
马怀云来到小卖部。陈慧珍正独自坐在柜台里发呆,见马怀云进来,起身迎过来问:“看你脸色不好看啊,不舒服啦?”
马怀云坐下后说:“没有,就是有点犯难。”就把近期所遇难题跟陈慧珍唠叨一遍。陈慧珍没说啥,眉头皱了一下,看得出她很替马怀云着急。刚要给马怀云倒水,马怀云已经起身,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叮嘱着说:“对了,明天来人给你小卖部安装摄像头,你提前收拾一下,这是安装师傅的联系方式。”说完把名片往柜台上一放就急匆匆地出了门。马怀云因为低头心里想心事,在门口险些撞到一个人,定神一看是殷家贤,他也没多想,心急火燎地径直朝李金才家奔去。
见到李金才,第一句话就问:“粉坊户集资肯定没戏了,如果他们能出钱,厂房产权和租金也是问题,不如咱筹款把厂房盖好出租给他们,你看每间房租金定价多少粉坊户可以接受。”
李金才说:“按陈家湾实际,租金不能太高,每间房每月四五百元就差不多,每家两间房一个月交租金千八百元,那么一年下来,可以回收租金二十万左右。
马怀云点点头:“正好完成上级规定的集体经营性收入二十万。”
李金才说:“你光建厂房不行,还有冷库呢?”
“我找殷家贤说好了,冷库场地由村里出,搬迁费用他自己出。”
李金才嘬了嘬牙花:“五十万可不是小数目,这钱从哪儿来呢?万一搞不成,怎么办?”
马怀云心意满满地说:“嗯,用不了三年就可以全部回收。”
李金才说:“是啊,可以这么想,可这五十万从哪儿来呢?”
马怀云摇摇头:“目前还没着落。”
“没钱都是空话。”李金才说:“这几天我也没闲着,找周家坨干企业的朋友,找陈家湾在外面干买卖的求,都说钱不好挣,手头没钱。我又问了一些村民,让人们集资,将来收了租金分成,人们都撇嘴,没一个响应的。我家原先倒是有点儿钱,周家坨一朋友开饭店找我借钱,就都转给朋友了。唉,真是难啊。”这么说着,他用眼的余光看了看马怀云。其实说这些话他也感到心虚,因为他根本没找任何人借钱。马怀云满脸愁云,脑袋摇个不停。李金才把马怀云送出门时,说了句:“实在不行就算了。”这句话,像根针扎在了马怀云的心上。
他感到很累,想歇一会儿,刚躺下,陈慧珍来电话了,让他到小卖部去。马怀云来到小卖部,神情有些倦怠地问:“你有事?”
陈慧珍笑了笑:“听说你为建厂房的钱愁的够呛,我这些年积攒了七八万块钱,你先用,将来再还我。”
马怀云赶忙摆手:“不行,不行,哪能用你的钱。”
陈慧珍说:“作为老同学,眼看你那么为难,别的事我伸不上手,只能拿钱帮你一把。”
“不行,我有我的打算,你的钱还有重要用途。”
回到于德福家,马怀云像热锅上的蚂蚁,翻来覆去一直到天明,见于德福睡得正香,就悄悄出门,围着村子又转了一遍,看时间差不多了,径直来到村委会。
刚进门口,单位办公室来电话说今天下午单位组织大家给陈家湾捐款,每个人都捐,问马怀云捐不捐。马怀云心里更是打翻了五味瓶,很难受。再一想,主任也是没办法,靠捐款肯定是杯水车薪,但不管怎样,也是单位对自己的支持。他让办公室主任转达他对单位领导和同事的谢意,并通过微信转给办公室主任一千块钱,注明是捐款。
快下班了,办公室主任给他发来一个捐款表格,四位科委领导每人三千,九位科级干部每人一千,十七位普通科员每人五百,总共捐款三万多元。这笔款如果给一家粉坊,或许还能干点儿事,建厂房、冷库就等于杯水车薪了。马怀云心里很不是滋味。贷款是没希望的,除非是商业贷款,可利息高,不能给人们增加担忧。
回到住处,马怀云感觉浑身疲惫,身子一歪,躺在床上,依然在翻腾,他不愿意往那幅画上想,可越是抵制那想法,关于卖画的念头就越顽强地冒出来,说实话,那是奶奶的陪嫁,也是爹传给他的唯一宝贝,卖掉换钱建厂房、冷库?不行,爷爷和爹都会怪罪我的。可是建厂房、冷库的钱实在无处弄啦,打退堂鼓?不管粉条加工的事了,不为废水处理伤脑筋了,也不折腾电力增容的事了,难道就半途而废吗?要把这件事办成,就得有钱,钱从哪里来?难道我真的就只有卖画换钱建厂房冷库了吗?那我可就成了败家子了,爷爷、爹,现在我骑虎难下,我真的很为难,就这么翻来覆去,窗户上就现出了白光,天亮了。他一咬牙,最终下了狠心,决定把家藏名画卖掉,说了句:“爷爷、爹,我对不起你们啦。”
吃完早点,他告诉李金才说自己要去趟省城。他先开车来到县城自己家中,把那张画取出来。一路高速,来到省城一家叫艺缘堂的画店,门窗玻璃上写着:专收名人字画。马怀云把画递过去,鉴定师拿着放大镜一边看,一边说:“蒲华与吴昌硕、虚谷、任伯年齐名,称为‘清末海派四杰’,蒲华的画烂漫而浑厚,苍劲而妩媚,在当时就声名远扬。”鉴定师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最后说:“是真迹,蒲华作品价格近期处于上升状态。说实话,干我们这一行的也需要凭良心做事,不蒙人,不坑人。”
马怀云急不可耐地问:“您看这张画可以卖多少钱?”
鉴定师说:“参照苏富比秋拍蒲华类似作品价格,这幅画我出价五十万收购。”
马怀云心中暗喜:“五十万,建厂房跟冷库也差不多了。”就试探着再问一句:“还能不能再高些?”
鉴定师摇摇头:“不能再高了,任何投资都是有风险的,你们商量商量,如果认可这个价,就可成交。如果感觉不合适,可以再去找别的地方转转,万一给的价比我这儿高呢。”
此刻,马怀云心里可开了锅,爷爷传下来的宝贝,这一刻,只要自己一点头,就归别人了。说实话,他心很疼,他更知道此刻只要自己一动摇,画就可以拿回去,可没钱建厂房怎么办?心说,爷爷和爹不会怪我的,一狠心一咬牙,左右也是左右了:“卖!”
办完手续,他从画店出来,鉴定师还追了一句:“我估摸你会后悔。”
马怀云扭脸一笑:“不会的,我从小没吃过后悔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