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饭后,马怀云、李金才等人正在开会。于德福来了,指着马怀云说:“李书记,马同志去我家吃住是不是你成心挖坑啊?”
李金才一听,把眼瞪大:“你胡沁啥啊,他自己想去,我还拦他呢。”
“哦,那你劝劝他,别去我家住了。”
李金才说:“他去你家住,是看得起你,你记得当年的马强马书记吗,他不也是好几次吃住在我家,最长的一次将近半年,他要发扬老革命的精神,谁能阻拦?”
于德福歪歪脑袋:“这,我那家哪是家啊,我自己都嫌脏,这样吧,你给我来点儿报纸。”
“你要报纸干啥用。”
“别问,反正有用,快给我拿。”
“在墙角柜子里,自己拿吧,我去厕所。”
于德福卷了一大卷,抱着走了。
散会后,马怀云想回于德福家收拾收拾屋子,进屋一看,咦,变了,屋子里多出一张床,床的外沿用红砖垒着,中间填满高粱秸,好像用铡刀切的,还很齐,高粱秸上面铺了厚厚的麦秸,麦秸上铺了一层芦苇编的席子,靠床一侧发黄发黑的墙上还贴了报纸。马怀云不禁一笑,心说,于德福看来还是要面子啊。
马怀云说:“于德福,这床弄得好啊。”
“将就吧,谁让你来给我添乱呢?再怎么弄也是土台子,也比不了你们城里人的床洋气。”
“你也可以像城里人一样洋气起来。”马怀云说着,就倒水洗脸刷牙,准备睡觉。完事见于德福早已脱衣服钻了被窝。马怀云问:“你洗脸刷牙了吗?”
于德福睁开眼:“我没那习惯,你是城里人,活得在意,我这从小在土坷垃里滚的人,没那些讲究。”
马怀云问:“你看你那脸多脏,几天洗一回脸?”
“天天洗脸太麻烦,三天洗一回吧。”于德福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还很得意。
马怀云说:“嘿,真行!那就更不会刷牙了?”
于德福嘿嘿一笑:“洗脸就刷牙,不洗脸就不刷牙。”
马怀云又问:“胡子呢,多少天刮一回?”
“记不清,想起来,或者感觉吃饭喝酒扎手碍事了就刮一回。”于德福说着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马怀云严肃起来:“不行,从明天开始,你的头发必须三天洗一回,胡子两天刮一回,必须要有新面貌。还有,你身上有股子味道,说不出来的难闻,不怕人家恶心吗?”
于德福满脸的不在乎:“谁嫌我臭可以躲开,我又没追着臭他。”
马怀云被噎得来了气:“你这人简直……”
于德福嘻嘻地笑着:“我怎么啦,我觉得很好,浑身自在,脑子轻松,晚上二两酒,喝完一倒,睡觉倍儿美。”
马怀云心说,你活成这样,我娘当年真不该救你,话就带了刺儿:“你这样活得不像个人,对得起……”
于德福似乎听出点儿味道:“我怎么活得不像人?我对不起谁?”
马怀云心里在想事,几分钟没说话,见于德福的呼噜声就已经打得山响了,走到院里,黄五迎过来,欢快地摇着尾巴。马怀云抬头看看天,繁星点点,就回了屋,不小心碰到洗脸盆,声音很大,于德福惊醒,厉声问:“谁呀?”
马怀云赶紧回答:“是我,别睡了,咱俩再聊一会儿。”
于德福睁开惺忪的眼:“你是国家干部,跟我这大老粗说不到一块儿,一会儿不知哪句话说的不对你心思,你又生气,还是睡觉吧。”
马怀云撩开于德福的被角:“醒醒,再聊一会儿。”
于德福很不情愿地坐起来,揉揉眼,伸手找烟。
马怀云两眼盯着于德福:“我觉得在陈家湾,你算是个特殊人。”
于德福抢过话头:“怎么特殊?难不成你也说我没根没叶?”
马怀云双手摆出下压的姿势:“你以后不要在村里乱耍横好不好,你说李金才找的那人糊弄你,陈会计又陪你去县民政局做一次鉴定,还是不在政策范围之内,以后不要再提残疾的事了,谁当干部也是要一碗水端平的。你最大的问题是醉鬼加懒鬼,你已经这年纪了,一天一个醉,吃饱喝足全拉倒,往后的日子也不打算,一天天地混,能混出人样儿吗?能活成让别人赞成、让大家看着高兴的人吗?你有好身体,像个老爷们,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辛勤劳动,一切都会有,媳妇还会有的,好日子更会有的。”
马怀云以为自己一通狂轰滥炸,于德福会有反应,哪知道他却低头不语。
马怀云接着说:“你活得像模像样,让你亲爹娘让你养父在九泉之下看着也高兴。”
于德福依然没有反应。马怀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于德福抬起头,刚才绷紧的脸松开了,嘟囔一句:“这种日子我过惯了,啥都不想了。”
马怀云说:“你呀,我替你说,不是啥都不想,是啥都想,就是没想怎么去得到。好日子都是拼出来、挣出来的,不可能凭空就成为富豪,谷歌联合创始人布林和佩奇、拼多多创始人黄峥,哪一个不是拼出来的?靠啥?靠的是自己的志气、能力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强意志。”
于德福嘟囔一句:“你说的这些人都是哪个地球的,我都不认识,跟我没有一毛钱关系,快睡觉吧,困死我了。”
其实马怀云也困了,就不再说话。不一会儿,屋里响起俩人你高我低、不太和谐的鼾声。
天亮后,马怀云把于德福和老太太的脏被褥脏衣服拢在一起,裹了一个大包袱,抱着出了院子,塞进车里,说一声:“我回单位有事,晚上回来。”
于德福欠欠身子:“那你小心,别开太快了。”
马怀云回头一笑:“这不也会说让人舒服的话吗。”
清晨醒来,于德福早早出去了,屋子里很静,马怀云又开始想事,想到李金才对他提出恢复粉条生产的主张那样激烈反对,感到很难堪,没想到自己的好想法却得不到李金才的支持,而且他那态度似乎很坚决,到底为啥呢?那么粉条恢复加工这条路还走得下去吗?他问自己,马怀云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人家本村正宗书记都不支持,你一个包村干部,费九牛二虎之力,到头来还不知啥结局。越理不出头绪就越烦,先不想了。放下这个不想了,就又想到娘丢失的骨殖,眼前那座空坟和石碑就在眼前晃动,娘的骨殖去哪里寻找?线索在哪里?
干脆去大清河堤上去遛遛,让脑子静一静。河堤上绿草如茵,靠水边长了一丛丛的芦苇和蒲草,一些小鸟一声声地叫着,马怀云顺着声音寻找,想看看是啥小鸟,可就是看不见。走着走着,就来到西大堤,不自觉地走到娘的空坟前,默默地站立着,心里说不清是啥滋味。见碑文的字模糊了,正弯腰想用衣服擦擦,却听身后有动静,赶紧直起腰,回身一看,见于德福手里拿着钓鱼竿正盯着他看,眼神里满带怀疑。马怀云见回避不开,就说:“听说这是座空坟,我觉得应该有故事,所以感兴趣。”
于德福摆摆脑袋,眼睛却没离开马怀云的脸,片刻后才说:“是有故事,陈家湾人都知道。”
马怀云说:“那你给我讲讲呗。”
于德福微微一笑:“故事很好,可我讲不好。”
马怀云很失望,跟了一句:“是不是对我保密呀?”
于德福嘻嘻一笑:“不是保密,是我嘴笨。”说完就走,一边走一边想,这个马怀云的来历有点儿不一般,好像跟刘云有啥关系,这么想着,就没心思去钓鱼了,回村去了小卖部,见没人买东西,就悄悄问陈慧珍:“表嫂,你跟马怀云是老同学,你知道马怀云爹娘的名字吗?”
陈慧珍说:“不知道啊,我就知道马怀云家庭出身很好,别的不知道。”
于德福用力地点着头说:“他好像对那座空坟很关心呢,是不是跟刘云有啥关联,我看见他去过好几回了,每回都在空坟前站老半天,今天还用衣服擦墓碑上的字。”
“是吗?难道他跟刘云有啥特殊关系?”陈慧珍心里也在猜测,但没说出来,嘱咐于德福说:“在村里别瞎问乱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