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于德福没根没叶,还真没屈枉他,只是说的难听而已。没根没叶就是说他不是陈家湾的本土生人,爹娘都不是亲的,还因为他结婚后生了个儿子,后来离婚时让媳妇带走了。

  这里需要介绍于德福的身世,于德福落到陈家湾,成为于万斌的养子,与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有关。

  那一年的八月,洪水猛涨,当时,刘云在陈家湾小学当老师,本来她应该带着两岁的儿子小强撤退到县城跟婆婆一起坐火车转移,可是到了火车站,忽然想起学生的新课本放在宿舍柜子里,洪水进村肯定要被淹泡,她急急赶回宿舍把课本用油布裹好,让人拴到一棵大树的喜鹊窝下。然后再赶到火车站,婆婆带着小强已经随火车走了。她就又回到陈家湾,跟丈夫马强请求留下来给留守抗洪的人们烧水做饭,马强还真就同意了。李金才的娘因为劝说别人撤离耽误了赶车时间,也非要留下跟刘云做伴儿,就这样,她俩就成了留守陈家湾仅有的女人。俩人年纪相仿,无话不谈,处得很是投缘。金才娘问她多大了,刘云说明天就是她二十六岁生日。金才娘说那好,过生日得吃面条,咱送水回来我给你做鱼卤面。俩人提着热水壶走到大堤拐弯处,看着河里不断变化的旋涡。刘云心里惦记丈夫马强,这么紧要的关头,他是公社书记肯定忙得不得了,吃饭也不会应时应点儿。

  正在这时,猛然听到一个孩子哇哇的哭声,刘云探身子一看,吓了一跳,就见湍急的水中有一个草垛转着圈地漂了过来,草垛上趴着一个孩子。刘云往远处张望一下,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她就沿河跟着草垛往下走,琢磨如何把孩子救上岸来,金才娘在后边紧紧跟着。俩人一路看着走着,草垛突然不动了,原来是一棵倒在河里的树拦住了草垛。草垛和树在水的冲击下不停地颤动,那情势,只要草垛经不住水的冲刷,底下就会跟上半部分脱离而去,后果不堪设想。

  她又四下张望一下,还是没有人影,不能等了,她把水壶交给金才娘,喊一声:“孩子别怕,我来救你。”金才娘正要阻拦,刘云已经下去了。金才娘就喊:“不行,水太大,你救不了。”可是刘云已经抓着树干小心翼翼地朝草垛摸过去,距离草垛还有两米时就已经够不到底了。刘云把手伸向草垛,湍急的河水猛力地推着她的腿,她站不住,暗流一股又一股地缠绕,水面上哗哗打着漩涡。刘云只好往下摁树干,攀着树干往下走,慢慢接近草垛,可是她的体重使树干迅速下沉,草垛也在下沉,并开始打转儿。金才娘高喊:“不行,危险!快回来!”刘云眼看草垛就要被冲散,猛一用力,蹿到草垛上,草垛一偏,小孩子滚了下来,就在孩子即将落水的当口,刘云迅速托举起孩子,但草垛也就在那一刻被大水冲散了。刘云本来不会游泳,水大流急,幸亏那棵树,不然,她就被水流冲走了。她一只手抓着树枝,一只手往岸边推那孩子。金才娘扔下水壶,赶紧下水,用双手抓着那棵树把身体靠过去,已经快到脖子了,可还是够不到。刘云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奋力把孩子送过去。金才娘接过孩子,脚下一滑,差点儿倒下,一手抓着树枝挣扎着起来,滑倒又爬起来,刘云也紧紧抓着那棵树往岸边移动。就在此时,那棵树根与河岸连接的不多了,经不起两个人的体重和水流的力量,猛地滚动一下,树根完全脱离了堤岸。金才娘踉跄着松开树枝,挣扎着上了岸,急急忙忙把孩子放到岸上,转身再去拉刘云。哪知道,只看见一绺黑发在水里旋转,很快就消失了,那棵树已经翻滚着离开了岸边,一团团的柴草也随着旋涡,打着转儿急速远去。金才娘放开喉咙哭着喊刘云的名字,边喊边顺着河岸追着寻找。跑了老远,也没看见刘云的影子,只有呼呼的西风低声哭泣,洪水打着旋儿呜呜地流。金才娘哭着坐在地上,双手狠劲儿地拍打着草地。

  这时候,有人看见了金才娘,飞快地跑过去询问,一听是刘云没了,赶紧去报告马强。马强大惊失色,一边跑一边发疯般地喊:“刘云!刘云!”身后一群人呼喊着来到出事地点。人们呼叫着刘云的名字,用竹篙在水里搅动,顺着河边来回寻找,可却再也找不到刘云的影子。马强心想,北堤是险工险段,随时都会出现险情,不能只顾找人,万一北堤开了口子,淹没的不只是陈家湾,更重要的是滨海市和津浦铁路,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就忍住悲痛吩咐留下几个人继续寻找刘云,其他人赶紧回到北堤,严防死守。

  一直到第二天傍黑时分,有人在一里地外的河湾处发现了刘云的尸体。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刘云拖上岸来。刘云的脸惨白惨白,头发散落在地上,衣服遮不住已经鼓起来的肚子。人们搀着哭得直不起腰的马强,抹不尽的眼泪哗哗地流。马强跪在刘云身边捶胸顿足,那哭声撕心裂肺,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现场的人无不动容,唏嘘一片。当时四处都是水,除了大堤没有平地可以埋葬刘云。金才娘一边哭一边用手拍打被救的小孩子屁股骂他是害人精。小孩子吓得不敢说话,就知道哇哇地哭,人们一边劝一边陪着哭。马强说,非常时期不能讲究老例儿,先埋了吧。说完,就蹲在地上。有人找来一个大躺柜,人们举着提灯照着亮,把躺柜改成一口棺材。马强神情沮丧地蹲在地上,默默流泪。人们把刘云的尸体放入棺木,从棺材板的缝隙可看到里面的衣服,棺木旁边放着两棵木杠、两根麻绳,不知是谁找来几张黄纸钱、一小挂鞭炮,临封棺材盖的时候,有人问马强是不是把刘云手腕上那只玉镯摘下来,马强说:“不摘,我也有一只,跟她那个是一对儿,等我百年后去阴间找她,好拿玉镯当见证。”

  这时候,金才娘赶来了,扑过去抱住棺材呼天抢地地大哭,哭了一会儿,金才娘突然止住悲声,猛地起身冲大伙儿说:“我不回来不许封盖!”人们只好等着,过了一会儿,金才娘端着一碗面条踉踉跄跄地走来了:“妹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做的长寿面……吃吧,吃了再走……”说着,眼泪哗哗地落下来。人们一边陪着哭一边劝,有人把金才娘强行拉到一旁。棺材盖被钉上了,在“啪啪啪”的鞭炮声中,一声吆喝:“起灵!”马强亲自扶着棺材,人们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内心的悲伤,人们语无伦次地说着劝他节哀、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其实人们也都知道这样的伤痛放在谁身上也是痛心至极,劝是没有用的,所有的劝都好像是一种礼节、一种形式。马强后来就只流泪不出声了,他已经哭得晕头晕脑、踉踉跄跄。

  棺木下葬后,马强趴在刘云的坟头上又是一通撕心裂肺地哭,人们拍着他的后背劝他:“别哭了,别哭了……”马强哪里止得住,哭声越来越大,坟头的尖顶被他脚蹬手扒扑腾没了。人们把他拉起来,他挣脱后跑到一棵大树下,仰天一声雷鸣般吼叫,然后用头猛烈撞击大树,只撞了一下,便倒地无声了,人们赶过去扶起他,好半天,他长出一口气,继而又是号啕大哭。这是马强平生第一次因内心极度悲痛的号哭,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是公社书记的身份,人们真正感受到了啥叫生离死别,啥叫骨肉分离。人们便跟着哭,哭声连成一片,那哭声如河里的洪水汹涌澎湃,那是来自人们心底的悲伤,那悲伤白天黑夜跟着人们如影随形,几乎每天都爬上人们的餐桌,钻进人们的睡梦中。

  就这样,在村西大堤上出现了一座新坟,远远看着东面的陈家湾。大水退后,县里追认刘云为烈士。

  埋葬了刘云之后。马强嘱咐金才娘照顾好那个被救的孩子。那孩子好几天都没缓过神来,问他是哪个村的,姓啥,叫啥,不说话,就是摇头。后来,转移出去的人们回来了,村支部书记也就是李金才的爹李文凯做主把那孩子给了没儿没女的于万斌老两口,于万斌欣喜地请老会计给起了个名字叫于德福。老两口对这个养子视若己出,日子多难也千方百计给德福弄好吃的,于德福做了啥错事也从不管教,在外面跟孩子打架了,也护着德福,哪怕是德福的错,也从不骂他打他。如此一来,于德福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习惯,跟谁都不让步、不吃亏,稍一不顺,就玩横的。老两口没想到,这样宠着、惯着,就把于德福给害了。于万斌祖上好几辈都是做粉条的把式,在生产队时于万斌就是粉坊专职师傅。于万斌把于德福视作宝贝,也想把祖传手艺教给他,于德福天性顽皮,于万斌又舍不得严管,于德福就成了猴皮坏小子,因为上树掏鸟窝掉下来,落下残疾,走路一颠一颠的,人们都不叫他于德福了,管他叫瘸德福,瘸德福是缺德福的谐音,有的人还叫他于福,也是缺个德字的意思。不过瘸了后倒认头学做粉条了,于万斌几乎把祖传的手艺全部教给了这个养子。后来于万斌因病去世,养母更加娇惯于德福,于德福因为天不怕地不怕,成了人们不待见的人,族人们不拿正眼看他。再后来,也就是刘云骨殖丢失后不久,媳妇突然跟他离了婚,还带走了儿子。到底为啥离婚,谁也问不出缘由,他还把粉坊关了张,成天借酒浇愁,一天一个醉。

  于德福好喝酒,酒量也不十分大,但喜欢跟人斗酒,练就了一套酒场上的经验。每每开始不一会儿,酒桌上就只剩下他了。于德福喝酒从不示弱,只要有谁愿意举起酒杯,他总能找到一个对手,白酒、啤酒,小杯、大杯,直到对方醉倒或者认输,于德福才好像取得了莫大胜利似的罢休。但于德福不可能每场酒都获胜,也有喝不过对方自己醉到一塌糊涂的时候,但即便醉得东倒西歪,也坚决不认输。没结婚的时候喝醉的他是全村人的笑料。有一回,他喝多了,走到半路就困急了,随便在路边一躺呼呼大睡,直到天亮。还有一回跑到村边一个猪圈跟猪躺在一起睡觉,早晨被人发现,猪正使劲地拱他。再有一回,他喝醉了,找不到自己家门口,就在村子里绕圈,一边转一边大声嚎叫,搅得全村人睡不着觉,恨不得出来踹他几脚。最出名的一次是全村酒场上必谈的话题,他喝醉后,不小心掉进村边臭水沟里,有人看见后拉他上来,可他却一边喊凉爽,一边骂人家不懂事。清醒之后,人们见了就说,臭水沟又爽又凉快。说得他很不舒服,就下决心控制酒量。但酒瘾一上来,就好像心口窝有许多虫子啃咬,看到有酒喝,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奋不顾身了。村里谁家办酒席,没他不热闹,只要他去了,酒桌上的气氛立马热闹起来。村里人认为喝酒的时候热闹才显得喜兴,有人喝醉了才体现出主家的热情好客,所以于德福总有喝醉的机会。有一回,他在周家坨一家小饭店里跟几个熟人胡吃海喝,几个人都酩酊大醉,别人都摇晃着走了,他一出门就倒在马路上,呕吐的东西跟尿混在一起,滚得满身都是,店家放养的小猪,吃了呕吐物也醉了,倒在他身边睡着了。他醒来后,把小猪打死了,店家要他赔偿,他理直气壮地说,赔小猪行,你要赔我酒饭钱,我吃的饭、喝的酒全被你家小猪吃了,还趴在我身上睡觉,让我丢面子。店主有点儿懵,心说跟这种人怕是有理也讲不清。他东倒西歪地往家走,走得口干舌燥,看见路边汪着一小片水,蹲下身子用两手捧水就喝,哪知道不知是谁家刚刚倒的脏水,好像还有尿骚味。

  因为被人嘲笑,他觉得脸上无光,就不想再喝醉了而失态,再到酒场心里总会打起小九九,就想如何去灌醉别人。可是常言说得好,人在江湖走,不能离了酒;人在江湖飘,哪能不喝高啊。好酒的人,常在杯边坐,哪能不醉酒呢?于德福依然是无数次的醉酒,依然无数次地给人们留下笑柄。村里为了不让他生活水平被全村落下,安排他清扫一段大街,每年防汛期间都让他巡堤,另外有些杂工零活儿也找他,一年下来,应该还过得去。可他有时就不着调,扫大街,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糊弄,全村几条大街每天都是干干净净,就他的责任区总被镇上检查的点名。有时为了应付县里镇里卫生联查,李金才就组织两委班子义务劳动,重点就是清扫于德福负责的那条街。于德福也举着一把扫帚漫不经心地划拉着,李金才说:“你老这么成心糊弄,这么毛糙可不行!”

  “没糊弄,不毛糙啊,我这不是急着走吗,刘长海跟殷大明在小卖部等着我啦,我不去三剑客凑不齐啊。”

  李金才无奈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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