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马怀云顺着大清河堤散步,他想看看微信群里风光照片的实际样子,一边走一边朝远处张望着。河里白光闪闪,微波粼粼,两岸荻苇丛丛,葳蕤茂盛。堤外满洼的庄稼,到处一片绿,真是个好去处,他来之前就听说陈家湾因为历来是滞洪区和分洪口区,好多年没有大的投资建设,国家每年都投入相当的补贴。离开陈家湾有半里之遥了,他回身看着陈家湾,陷入了沉思。因为他左思右想,陈家湾除了粉条加工,再没有更合适的项目了。
他决定第二次登门拜访李金才,当面探讨。他推开李金才家大门,李金才迎过来:“起这么早啊?来来来,快坐。”
俩人坐定后,李金才先开口了:“找我还是要说粉坊的事吧。”
马怀云说:“我一直在思考,分析了陈家湾的现状、优势和劣势,觉得还是帮助粉坊恢复生产为好。”
李金才打断他的话:“你真的不了解情况,也不掌握人们的真实心理,怕是听了他们的一面之词。”
马怀云刚要反驳,李金才抬手做个下压动作,接着说:“这些粉坊户太自私,只顾自己赚钱,不顾全村大局,烧煤冒烟,废水污染,陈家湾生态文明村的牌子怎么来的,还不是我强令停工,保持了村西那片水面达标,只要他们一生产,村西大水坑就一片恶臭。你初来乍到,根本不了解陈家湾,我不是成心拦着他们赚钱,也不是跟你唱反调,好多事不能迁就他们,村委会不强硬,他们就更得寸进尺了。”
马怀云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李金才刹不住车了:“大清河不许排放,全村的生活废水四处乱流,村外到处是脏水,后来铺设了管道,统一集中到西大坑,粉坊户的废水也汇到管道一起排到西大坑,可是十八家粉坊的废水量很大啊。再说,做粉条就得烧煤,冒烟是上级明令禁止的,我为啥把他们强行关门,我难道愿意得罪他们?那是按政策办事,按上级要求办事,从国家到地方都在抓环保,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啊,我是支部书记,起码的素质就是和上级保持一致,我没做错。再说,粉条加工就是一家一户小打小闹,顶多也就是饿不死撑不着,东一家西一家,要是指望做粉条能让陈家湾振兴,等不到今天,几十年前就干起来了。要想搞好乡村振兴,尽快改变面貌,还是要引进企业项目,希望你理解我、支持我。”
马怀云微微点头,没说话。李金才觉得马怀云应该赞成,但马怀云的态度让他感到受到了轻视,心里格格愣愣,脸上现出不快。稍加沉思,李金才干咳一声:“我一直在寻找企业项目,给陈家湾栽一棵万年发财树。”马怀云说:“我还是觉得利用和发挥好陈家湾传统优势,把粉条加工做大做强,形成产业,是一条好路子。”
李金才鼻子发出一声闷响,喉头一动咽下一口唾沫,心说这个马怀云好固执啊,就把眉眼一撩,问马怀云:“对了,科委有经济实力吗?你是正科级干部,能帮陈家湾协调资金吗?陈家湾啥都不缺就缺钱。”
马怀云停住脚步:“你说啥?协调资金?”
李金才点点头:“是啊,村里干啥事都离不开钱啊。”
马怀云若有所思地转转眼珠,心说还没正式开展工作,感觉俩人心里有了缝隙,他把目光挪向了苍茫的大洼。
他不死心,决定第三次登门找李金才当面探讨。李金才依然很热情地倒水让座,不等马怀云张口,李金才就抢着说:“粉坊的事还是放放再说。”
马怀云说:“不能对村民失信,说的话要兑现。”
李金才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马怀云心里就堵了疙瘩。
沉默了一会儿,李金才说:“我还是劝你放弃恢复粉条生产的想法,不符合陈家湾的实际情况。”
马怀云说:“粉条加工是陈家湾的优势,放弃就等于断了陈家湾的财路。再说了这十八家粉坊停工,一百多人没活干,天天闲逛,喝酒玩牌,你不着急?”
李金才咧着嘴说:“着急有啥用,管不了那么多,环保是第一位的。”
俩人你来我往,开始声音都很低,后来就一声高,一声低,传到外面,殷大明正好路过,听见俩人的争论,就给刘长海打电话,李金才家门外聚集了十多个等着听新闻看热闹的人。李金才说:“给村民解决问题帮助村民致富是村干部天经地义的责任,我知道你无论怎么干都不是为自己,都是为陈家湾村民百姓,但我也是为陈家湾负责,为陈家湾后代儿孙负责。干可以,必须符合环保指标要求和规定,不然陈家湾生态文明村的牌子就要摘了。”
马怀云见李金才的口气缓和了,自己也立马改了口气:“对不起啊李书记,刚才我有些冲动了,有些不妥的话请原谅,但我还是觉得可以研究探讨一下,陈家湾粉条放弃生产实在可惜。这样吧,我琢磨琢磨,看能否找到突破口,如果有希望解决,您肯定支持我,对不对,李书记?”
李金才脸上的肉松开了:“只要能解决问题,我理所当然要支持。”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没钱没路子,怎么解决,靠吹气冒泡吗?
马怀云诚恳地说:“咱俩还是要多沟通,多商量,我毕竟是外来人,好多事我都不了解,咱干啥事还得仰仗你。”
李金才笑了。
马怀云也笑了,看看手机,已经是午后一点多了:“快回家吃饭吧。”
李金才回家了,马怀云想去小卖部吃点儿便饭,结果拐过街口,看到了让他心痛的一幕。
原来,没事干的于德福又喝醉了,靠在一棵树下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响。养母已经八十五岁了,平时只要于德福出去喝酒,该回家的时候没回家,就晃着满头白发拄着拐杖四处寻找。不过很少找到,找到也没用,于德福喝醉了就不听老娘的话,几次醉酒后人家送他到家门口,他非说那不是他的家,任凭怎么劝,他就围着村兜圈子,老娘也只好颤巍巍地跟着兜圈子,经常是东倒西歪的于德福没摔倒,老娘却摔倒了。老娘倒地时拽动了于德福,于德福也跟着踉跄几下摔倒。然而老娘挣扎起来,于德福却已经打起了呼噜,老娘拉不动他,就喊人帮忙抬他回家,有时候就守着等他醒来。今天,于德福又没回家,老娘找到后,弯腰拍拍儿子的肩膀,轻声喊:“德福,德福。”没反应,呼噜依旧。老人只好找块砖头坐下来,守在旁边,摇着扇子给于德福驱赶苍蝇。过一会儿,怕儿子受凉,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儿子盖上。
马怀云见此情此景,既痛恨于德福,又赞叹老太太,别看养母养子,也有母子连心的天性。马怀云走过去,用力拍拍于德福,在他耳边用力喊:“于德福!于德福!”于德福睁开眼一看,见马怀云猫腰看着他,再一看,娘在身边,自己身上盖着娘的衣服,揉揉眼问:“看我笑话吗?”
马怀云一皱眉:“谁看你笑话啊?是想帮忙把你弄回家去。”
老太太说:“德福啊,你又喝多了,咱不能老这样啊,再不改,等不到你给我送终,你就先走啦。”
于德福嘟囔着说:“娘啊,别老咒我,我没了,到您百年那一天,谁给您打幡儿抱罐儿啊。”
马怀云把于德福扶起来。于德福站不稳,身子靠在树上,两眼迷离地说:“我没根儿没叶,哈哈哈,我有爹有娘有媳妇有孩子,我……”说着身子一出溜,又坐在地上,紧跟着又响起呼噜声。马怀云只好打电话把李金才喊来,又叫几个看热闹的人帮忙,像抬猪一样把于德福弄到家里。老人唏嘘着说:“德福命不好,好不容易娶个媳妇还离了婚,儿子也让媳妇带走了,他心里苦,我这当娘的死了也闭不上眼啊。”
马怀云说:“好事也会有的。”
老太太就冲北墙双手合十,高高举起,顿了几顿:“菩萨保佑我家德福再娶个媳妇。”
马怀云心里有了波澜,他真为娘当初舍命救下这么个浑人感到不值,就对于德福有了些许恨意,但稍微冷静一下后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想如果近距离和于德福相处,或许可以摸透于德福的情况,还可以帮他改变生活状况,也算对得起娘的那条命。再者,眼下寻找娘的骨殖还不能公开,不能让人们知道自己就是刘云的儿子,那样对工作或许不利,等时机成熟了,再公开也不迟,目前寻找娘的骨殖这件事最可以利用和依靠的就是于德福,他有责任有义务帮着我寻找。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到于德福家去住是最好的选择,他下了决心。晚上,碰头会后,他突然对李金才说:“我想搬到于德福家去住。”
李金才很惊讶:“啥?你去他家住?快别去,他家像个猪窝,他家那么脏,你睡得着觉吗。”
“我跟他住在一起,可以把心靠近,可以说好多掏心窝子的话,我就不信了,别说他是一块木头,就是一块铁,我也让他变个模样。”
李金才瞅瞅马怀云,心说马怀云不简单啊,还要学学当年蹲点的老干部,真想弄出点儿动静啊,你以为于德福的脑袋好剃啊,看意思不让于德福噎吧几回不死心啊。就说:“既然你决定了,我就不拦你,小心那个没根没叶的浑球不给你好脸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