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是没有赖床这一说的,每天鸡都叫得很早,把人吵醒。大人们起床收拾庭院、做早饭、喂猪喂牛喂鸡喂鹅。而我们这样的小孩儿,惦记着起床疯玩,也是不肯睡懒觉的。
待了一个夏天的我,对这里的日子已经很熟练。大哥、二哥不在屋里,最晚起床的我半眯着眼睛,牙不刷、脸不洗,溜达到堂屋灶边,陪大姨夫“搽猪食”。大姨夫把麸子、杂谷和水放进锅里搅和,我负责添火,捡灶边一把一把的麦秸,扔进燃烧的炉膛里。大姨夫一贯的打趣,问我:“烧火尿炕,昨天尿炕了没?”我还半醒间,只是摇头,不搭茬,看燃烧的火苗发呆。
黄浆的猪食“搽”好,大姨夫用马勺捞进桶里,喊我去给“老骒猪”填槽。虽然仍不喜猪圈刺鼻的味道,但我已大致习惯。大姨夫今天要“翻圈”,连带收拾一下卫生,据说是“老骒猪”生产前的准备。很难想象这么脏的地方,还有甚打扫卫生的必要,但我早已学会见怪不怪,只在他屁股后面跟班。我给猪食槽里填食的工夫,大姨夫打开圈门,穿着大雨鞋在臭泥里用铁锹翻弄,然后喊我进圈,教我给猪“捯毛”。
我还是第一次干这个工作,有些怯场,但仍在大姨夫的鼓励下,用一节小树枝在猪身上上下的刮。“老骒猪”身量很大,将近二百斤的体重,蹲下来凑近看,比黑牛仿佛都不小。因为要下崽,肚子胀得鼓鼓的,两排奶头垂在地上。它鼻子哼哼着,专注地“唠唠”吃着食。猪毛是白色的,稀疏且硬,用树枝给它刮在身上,可以给它解痒,顺便通顺一下纠结在一起的硬毛。我自己总结自己的作用,是分散“老骒猪”的注意力,以免打扰大姨夫干活。随着猪食的吃完,这家伙开始不耐烦起来,大姨夫的吆喝也不太能制止它扭来扭去。虽然我现在不像刚来时那样怕它,上厕所也算能和平相处,但内心里,对这混不吝的蠢物,还是心存畏惧。还好大姨夫手里的活儿干完,在扫了圈里石板地的脏麦秸作为收尾之后,招呼我可以出去了。
就在我出圈门那一刹那,这畜生猛得用鼻子向我一拱,我被狼狈地顶出了猪圈,险些摔了个屁股蹲。旁边笑声传来,是大山哥和二哥从新院过来喊我们吃早饭,看到了这一幕。大姨夫呵斥了老骒猪两声,终究是没舍得打,用小树棍敲了敲它的鼻子,给它轰退回去,关上铁圈门。然后转骂蹲在地上笑的大哥,说,人家孩子知道干活,你俩就疯跑。大哥也不当回事,起身给牛食槽中添上秸秆,招呼我们两个跟屁虫跟他去新院。
早饭照例是用玉米磨碎煮成糊糊的“破米粥”配咸菜,虽然我仍然不爱吃,但也不至于如初来时那般不能下咽了。第一天来时我还闹过一个笑话,因为嫌弃早饭没菜配粥,我执意要吃看家护院的大鹅刚下的蛋。爸妈怎么劝我也不听,大姨当然是宠着我去煮了,结果熟鹅蛋剥开咬下,除了寡淡还有股子腥味,难吃得很。原来我一直认为鸭蛋、鹅蛋之类,生下来就是咸的,不晓得其实还要腌制,让二哥嘲笑我很久。
二哥只大我一岁,个头窜得猛,高出我多半头。他去年来过一个暑假,所以更适应。现在都是“一孩儿化”,二姨家也就这一个独子。他皮肤天生黝黑,不太爱说话,比我还“菜”,鼻头常年沁着汗珠,二姨说如果什么时候汗珠没了,那就说明他病了。早饭间,大哥又一遍给我讲了二哥掉进白薯窖的往事,如何跑着闹着,追在他身后的人影突然没了,如何听见白薯窖里的喊声,如何从两人多高漆黑的白薯窖里把二哥拉出来,人如何毫发无损,连哭都没哭一声之类。我已然听了很多遍,却仍觉津津有味,比咸菜下饭。
消灭完大碗里的破米粥,我们三个回老房牵牛下地,和地里的大姨夫汇合。大姨家的地块离庄里有段距离,二哥牵着牛不让它停下来吃田埂间的杂草,大哥则在后面教我认各式的庄稼。小麦、大豆、白薯、高粱、玉米……没长高的小麦在我看来和青草无异,二哥就曾经去人家庄稼地里“放牛”,闹过笑话。所以认不清之前,我是没资格牵牛的。
每天劳作的内容不太一样,但大多没那么繁重,只是晒得辛苦,所以要尽快在早上弄完。我和二哥帮不上什么忙,每次只轮上些清闲工种。比如今天播种,我们四个人分成两组,在已经翻得松软的垄沟间,隔适当的间距,刨深度适当的坑,种下种子,用脚踩盖住土,便成了。大哥和大姨夫负责测距和挖坑,我和二哥在后面填种子,这活计他们两人便干得,加了我们两个小的,效率也未见提升。
前两天的翻垄、犁地更有技术含量,大姨夫会给牛套上犁,在后面扶着一根长棍子控制方向,大哥在前面牵着牲口,我们两个小的只能在后面捡翻犁出来的石块扔掉。地很干很硬,犁若压得深,牛拉起来吃力,所以一遍通常不行,要好几个来回。
除了犁地播种这些,我更喜欢有收获乐趣的活。比如收白薯,先把爬得满地的白薯秧子扯掉,收集起来用以喂猪,然后茎根处用镐一刨、一翻,大小不一的白薯就被翻了出来。二哥喜欢拎着编筐跟在有镐的大人们身后,捡翻出来的白薯,抖抖土,收筐。我则更乐意要个小铲子,在已经刨完的坑边向两侧挖,经常会有长歪的“漏网之鱼”被发现,虽然比较小,但也积少成多,凑一小堆跑去送到二哥的编筐里。
再有就是收高粱和玉米的秸秆,麦秸和秸秆是两样东西,前者是收割打完的麦子秆,干了之后可以做烧火用;后者是高粱和玉米打收完的干茎叶,扎成一截一截的用来喂牛。大概是因为季节的原因,我没赶上过收麦子,玉米和高粱打收也都告一段落,只收过秸秆。那时候需要全家上阵,大姐和二姐用镰刀把长长的已经干枯的秸秆砍断,够一抱就扎一捆排在田埂上,大哥和姨夫负责把它们垛上牛车。大姨则带着我们,将地里剩余一小截连着根儿的秸秆,用铲子刨挖出来,敲掉土收在编筐里,这一段晒干了仍是可以烧火用,地里的东西都是可以循环利用的。
虽然有铲子松土,但徒手拔根茎也颇费力气,手也勒得生疼,我干不了一会儿就偷懒溜达,二哥则老实地埋头苦干,带着鼻尖的汗珠。大哥选两根还泛青色的高粱秸秆,一层层拨开来,剩下最细芯,削一截让我咬。我努力咂摸,吸里面带甜味的汁水,大哥说这是“甜秆”。我和二哥也依样弄了几根,但都没有大山哥削的甜。
日头晒断了我的回忆,地里没有树荫,完全是裸露的,阳光毒辣的刺在地上和身上。大姨夫已经在开始收拾农具,山哥喊上我和二哥,牵上牛去沙河洗澡。我和二哥边走边踢路边的草地,里面蹦出会飞的褐色或绿色的蚂蚱,赶上去捉住,用草茎串起来,一串一串的,回家可以喂鸡。不一会儿到了河边,我和二哥飞快脱了个光屁股蛋,冲进河里扑腾。沙河不深,也就半人多高,浅的地方坐在河底的沙上,还能露出头脸。水流也并不湍急,河面缓慢流淌,轻轻拂着河沙,我们扑腾的地方,被掀成浑浊的沙褐色,但不一会儿又会恢复平静,重回清澈。
大哥把牛留在草地上吃草,也下河来,给我和二哥当裁判,看谁“扎猛子”扎得远。我大概都输,说水太浅,屁股一不留神就露出水面来,影响我发挥。互相泼了一会儿水后,大哥带着我俩凫水到对岸,那里不知道是谁家的花生地。他的手在水里,对着裸露的河床一掏,顺势在水里洗洗,掌心就露出白色的一小把果实。我们分着吃,没长成熟的花生还不分皮和果肉,带着清香的甜味。大哥又掏了几把,就不再破坏人家的地,嘱咐我俩别去下游,反身上岸陪大姨夫去割猪草。
我把头浸在流淌的河水里,一为了凉快,二为了把头发上的沙冲掉。大姨夫和大哥割完猪草时,我俩已经上岸穿好衣服牵好牛,带着蚂蚱串跟他们回家午饭。
大姨家的午饭也很简单,翻来覆去就是土豆、西红柿之类,不如我家的荤油,但我依旧吃的狼吞虎咽。今天有我特别喜欢的烙饼,用农村大锅烙出来的葱油饼,块儿大且厚,外焦里糯,麦香味和葱香味混在一起,异常诱人。
大姨夫笑着看我们几个男孩,带着老家的口音说:“饱了不好吃,饿了甜如蜜。至(这)给饿的,忒使得哼(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