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哲先走出土壕,陶男和黎江也跟上来。他们透过夜幕,观察了好一阵子,整个乡公所已不见人影。离乡公所远处的大道上边上,曾有过几个人影,一定是大胆的前来看个究竟,但只是一站,就匆匆离去了。眼前的乡公所已面目全非,谁还敢停留半步,谁不怕鬼子、汉奸的栽赃陷害。说不定给你牵上瓜葛,连上牵扯,你全家乃至周围的很多人,就会不死也要扒层皮。

这时,雨停了,一丝风也没有。

程哲又近前了些。此时,他一句话也没有,像在苦苦思索。黎江和陶男不离左右,也没有问话。程哲走近他俩说:“再有一个多钟头,估计天就要亮了。再堵上一把,堵正了,动静一定还会更大。”

黎江和陶男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听你的!”

“这个时间,该行动了。去把那两个炸药包背过来,所有的东西也都带上,一件也不能拉下,到乡公所前的小广场。我先过去了。”程哲走出几步,又吩咐陶男,“我注意过,顺壕沟向上不远处有一湾水,陶男拿钎子去捅开,水流下来,也就把咱们在壕沟里的痕迹全淹没啦。”

虽然是黑夜,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黎江和陶男还是互相对视了一下。——心计无处不在的程哲啊!

三人来到小广场。程哲走向乡公所大门口,围着两个大石狮子转了几圈,手搭在大石狮子上,说:“就把炸药包放在这底下。”陶男说:“这个大家伙,有上千斤重,怎么掀得动?”

“掀得动,凡是特大号的石狮子,狮子的脖子以下,四条腿以里,都是掏空的,不然怎么任人搬运?”程哲推了推石狮子,“陶男,咱俩一个头,一个尾,向一边推,等狮子稍稍歪斜,黎江拿块石头在底处垫上。”

很是容易,黎江就把石头垫上了。程哲把炸药包和雷管放进去,检查了一下,安装好导火索后,把导火索的头牵出一截。和陶男又推,黎江把垫着的石头撤出,石狮子恢复了原样。同样动作在另一个石狮子上重复了一遍,炸药包也放进去了。

程哲拿起铁钎子,捣漏了一辆摩托车油箱。他示意陶男照他的做法,再去捣漏一辆摩托车,陶男照样做了。程哲把捣漏的摩托车推到广场稍高的地方,又做了几次调整,直到推到他想要的位置。“大功告成,咱们撤。”程哲说。

陶男走出广场,回头望了一下,一脸迷茫地说:“咱们这就走了,不引爆?”黎江推了陶男一下,没有说话。

陶男也不再问话,他知道“太公由此过——”是一定的。程哲做的一切,都不容置疑。

程哲走出小广场,转身又回到大石狮子那里,拣了几块碎瓦片,似盖非盖地隐藏起探出一截的导火索。他说:“乡公所前后左右都是炸药爆炸后的味道,碎砖破瓦的尘土味道也掺杂其中,把这浓烈的汽油味基本上冲淡了,过一会儿会更淡。现在,没有起风,小雨过后的早上一定又会有雾,那就更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气味了。”他的话,黎江和陶男怎么琢磨也琢磨不透其中的道理。

这时,已是人们常说的天亮前黑一阵的时间。程哲说了一声走吧,黎江和陶男紧跟其后,转到了镇的东面。又走出不多远,就是陶男曾接应过他的灌木层了。他们三人在灌木层的掩护下,向南河沿急驰而去,很快就入了去小石岭屯方向的大道。

走出一段,程哲指了指路旁高处的一片杨树,说:“到杨树下停下。”站在大杨树下,程哲远望晨曦下的大石岭镇,这个坐落在松花江岸边美丽富饶的小镇,在鬼子、汉奸三番五次地折腾下,早已风光不再。近来开拓团的进驻,就更加萧条了。此时,眼前偌大的一个镇,还没有一家晨烟升起。可能人们还顾不上生火做饭,在猜测着,这乡公所怎么就会发生大爆炸了呢?

程哲又向通往县城的大道望去。此时的他,心里有些着急起来。——这鬼子能来吗?

乡公所爆炸后,乡公所里两个会骑自行车的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跑向县城。通过层层关卡,来到总部值班室。值班给桑地指挥官拨通了电话。指挥官在酣睡中被电话铃声惊醒。听了报告说,这怎么可能?这十有八九是谎报军情,扩大事态,有意灭侦谍保安队的威风。而后又训斥起值班来,明令今后凡是没有搞清楚的,凡是不可能发生的,一律不准报告。尤其是夜里,电话只通报来自上峰的,其它的不可轻易报告。休息很重要。

值班把电话递给了乡公所的人,当桑地少佐听到乡公所已大半坍塌,睡在东屋的侦谍保安队的头头脑脑,可能不会有活的了,受了伤的队员到了这个时候,也不会活着了,毫发无损的,因惊吓可能早都跑光了时,这个从不过问各地开拓团具体事务的总部指挥官,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火冒三丈地传令下去,集合队伍,开赴大石岭镇。

少佐在整装待发的队伍前作战前动员。

“有报告说,大石岭镇开拓团先遣队遭遇袭击,据说是一声爆炸,新成立的侦谍保安队就踪影全无。我想这是讲故事吧。昨天是侦谍保安队进入工作的全新一天,第一天成效就相当卓著。就在昨天傍晚,还送过来一车劳役。武装移民营地建设的劳役摊派任务,大石岭是第一个完成的。总部正在布置授奖事宜,怎么就突发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呢。

“我是不全信,也感到离奇。也就是这个镇,不久前开拓团筹建处的几个负责人在饭店吃饭时,据说是被用盘子砍死,一车武装移民也被枪杀,我也感到离奇,此事正在调查,现在还没有结论。我只看到过一张刻着‘这是中国地’,落款‘抗日警卫’的破桌子。我想这一切联系起来看,是一个引你做出错误决定的圈套。什么一声爆炸,什么盘子杀人,什么抗日警卫等等,都是诱你做出错误的决定。

“抗联被清剿逼进大山里,已是日薄西山,这只是几个蟊贼故意弄出动静罢了。还敢说什么这是中国地,有皇军的地方,统统是大日本帝国之地。几个蟊贼是无法撼动大日本帝国开拓团国策的。这次我要亲自带队开赴大石岭,就是让几个蟊贼的举动付出代价。如侦谍保安队真像报告的那样,所有关于大石岭事件的结论都不用做了,统统地‘三光政策’的干活!

“遇事畏缩不前,不是帝国军人的性格,何况是小事一桩。我想‘三光政策’的实施,所有的中国人都会痛恨这几个蟊贼,这也可以说是以满治满的一着妙棋。——大石岭,统统地‘三光政策’!不讲了,等班师回朝再作总结。出发!”

侦谍队摩托车开道,治安大队在前,宪兵队一个支队在后,二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大石岭扑来。桑地少佐一再传令,加快速度,一定在天亮前赶到乡公所。他要亲自看看乡公所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他也有可能一声令下……

站在杨树下的程哲,一直在侧着耳朵听动静,看看天已大亮,他的内心像起烧一团火,真会没人报信吗?听到信的鬼子真会不予置之吗?

突然,有汽车的轰鸣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儿,大道上出现了一个车队,直奔大石岭镇而去。

晨风吹拂着他的脸庞,他焦急的心情有了些许镇静。他在掐指算计着时间,车队已到了哪里……已停在乡公所……鬼子愤怒至极……头头拔枪示威……

车队在小广场不远处停下。眼前的一切,让前来的鬼子、汉奸目瞪口呆。治安队按照惯例包围了乡公所大院的区域。

桑地少佐暴跳如雷!暴跳如雷了一阵后,终于还是镇静下来,他双手拄着指挥刀,在等待着事故的分析报告。随队的勘查人员很快就报告说,是先进的烈性炸药爆炸的结果。并说炸药决不是中国人制造,中国人只会制造做爆竹的火药,无论怎样的威力,也不会是现场的结果。炸药是大日本帝国制造的火药无疑。

桑地少佐听后,又是一阵暴跳如雷!

他感到空前的恐惧,大批帝国移民船即将启程,开拓团营地移民方案实施在即,作为联席会议决定要树起的标杆、旗帜,在他这个总部指挥官的面前已是断壁残垣。如果这种事在各地接二连三地发生,他拄着的指挥刀,就只能用作自我剖腹,向天皇尽忠的首选了。

桑地少佐歇斯底里了,他声嘶力竭地喊:大石岭统统地抢光!烧光!杀光!

他要发泄,他要示威。他走向大门口,在大石狮前面停下。他脑海闪过一位西方人的话,中国是一只没有睡醒的雄狮。——他哈哈大笑起来,长时间的哈哈大笑!他的脸扭曲了,痉挛了。在他仰天大笑的时候,一阵风把他的帽子吹落在地上,手下急忙追去。

他愤怒至极,拔出枪,叫喊着,咆哮着,朝着大石狮子疯狂射击,朝着废墟疯狂射击,朝着天空疯狂射击。随即狂吼:

大石岭镇统统地——烧光——抢光——杀光

忽地,大石狮子旁窜起火苗。

风助火势,火助风威,整个大石狮子周围一下子燃烧起来。

处于集合状态的宪兵支队、侦谍队、治安大队,一阵骚动、慌乱。

轰!

一只大石狮子轰天震地爆炸了!

轰!

又一只大石狮子也轰天震地爆炸了!

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不断!

整个小广场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直冲天空。

从车队进入镇上,程哲就又处于焦急的等待中。他默念着,星星之火,只是星星之火就足够了。没有星星之火,一切都将前功尽弃。焦急的等待中,传来了似乎是连发射击的枪声,这可能是鬼子指挥官恼羞成怒后的举动。一抹企盼如愿的欣喜掠上心头。心想事成,竟然心想事成了!

声震四野的大爆炸,让程哲彻底释放了。他好像感觉到了爆炸的剧烈震动,身体腾空而起,并下意识地在空中挥着攥紧的拳头。他大喜过望,还在释放,情不自禁地双手推向杨树,杨树剧烈晃动,以致树上的干枝被折断,纷纷掉落。

杨树下坐着的黎江和陶男,听到爆炸声,也从地上腾地站起,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陶男一边躲着树上掉下的干枝说:“车队一到乡公所,大石狮子爆炸了,鬼子、汉奸上西天啦!怎么还有接连爆炸,是要再送上一程,再送上一程?”

程哲说:“广场上任何一个点,一旦有火星落在地上,很快就会燃烧起来。大石狮子下炸药包的导火索易燃,即可发生爆炸。接着停靠在广场近前的汽车、摩托车,也会因起火而发生爆炸。想都没敢想鬼子会来一个车队,这已经不是如愿实现,而是大大超出预料。棒!太棒啦!”

至此,程哲长长舒了一口气,静下来说:“以后镇上传出的事,只是听听就是了。咱们都是平民百姓,都是中国人,在可以能够做一点应该做的事情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做了,事情也就过去了。”

黎江和陶男对程哲早就是无以复加地崇拜,他们不离程哲左右,想听程哲继续说下去。可是,程哲转了话题:“刚到杨树下的时候,我还担心这衣服湿漉漉的,会被遇见的人生疑。现在好了,风吹加之身体烘干,基本上看不出来了。一切都要从小处注意,你们都拉家带口,不能让麻烦和危险缠身的。咱们该返回了,这个时间,昨夜又下过雨,路上很少会有人的。”

乡公所半夜发生大爆炸,大石岭镇的人们再也无法入睡。他们在无边无际地议论着,猜测着。刚刚来到镇上的尤乃汴,是一条闻名乡里的疯狗,带几十人的队伍,又是日本人的马前卒,怎么白天刚到,晚上就遭遇灭顶之灾。这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是因关押了猎户,猎户中有连着抗联的,连着游击队的,连着山头的……他们出手了?

不可能,就是有连着的,也不能这么神速,何况还搞出霹雳般的爆炸?这可不是一般打石场上的放炮,这大过响雷的爆炸,身在跟前的,十有八九被当场炸死,死里逃生的,也将被震聋一辈子。谁人能解?没人能解,没人能解!

当人们还在重复着“没人能解,没人能解”的时候,一个车队穿过镇中心大街,直奔乡公所。这鬼子的信息还真够灵的,反应也真够快的,这么快就赶到了。这满载鬼子、汉奸的车队,要干什么?他们能干什么,只能看到一片废墟,只能是嚎叫,只能是发威。人们不会想到,凶残的“三光政策”就要降临到全镇的老百姓头上了。

当轰轰两声巨响和接二连三的爆炸声过后,镇上人们的猜测就更加漫无边际了。这真有点神了!鬼子的车队一到,还立脚未稳就又是爆炸,还是惊天动地的连环大爆炸,这一个车队的鬼子、汉奸,几百号人,又遭遇灭顶之灾。

——真是神机妙算,恐怕诸葛亮也难掐算到鬼子会驱车赶来,而且赶在了这爆炸的点上。一个车队的鬼子,在广场上一定是虎视眈眈,怎么还会有人能制造出这惊天爆炸。这可真是神了!——这谁人能解?更没人能解,更没人能解!

当“没人能解”弥漫在人们心头上的时候,镇上的一些大胆的人爬上屋顶,爬上院子里的高树,向乡公所方向瞭望。他们看见的乡公所大院,早已不是原来鬼子、汉奸衙门口的模样了。一排十来间的正房已塌陷一大半,大门踪影全无。

往日乡公所权威和尊严的象征,雄伟的盘踞在大门口两旁的大石狮子,已粉身碎骨,七零八落。刚刚开过去的轰隆隆的汽车,燃烧殆尽,只剩残骸。鬼子、汉奸的尸体,又经烈火的吞噬,气浪的冲击,踪影全无。至于还有没有奄奄一息的,就不曾知道了。就是有,也一定是遍体鳞伤,灵魂早已在上西天的路上,离一命归天也就半步之遥了……

谁也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房顶上的高树上的人,惊悚得腿都软了,战战兢兢地咬着牙下到地上,向身边的人述说着看到的一切。

当然,亲眼看到这场面的是乡公所的人了。他们在车队去了乡公所后,就在一起商量起皇军吃饭的事了。他们是想讨个好,因为早已料道,当皇军看到侦谍保安队全队覆没之后,一定会大发雷霆,但这火向谁发,面前空无一人,自然他们就首当其冲了。可要讨好也实在太难,二百多号人啊,恐怕镇上的饭店全部摊派,也难以搁下。正在发愁之际,巨大的爆炸声让整个镇都抖动了。

他们惊恐地跑向乡公所。车队二百多人,已是黑糊糊的一地。乡公所的人,平时只是点头哈腰地迎来送往,谁也没有经历过眼前的这种事,一时什么主意也没有。经过一阵商量,决定还是要赶快报告。又有会骑自行车的人上路了。

当乡公所的人述说着大石岭镇上发生的一切时,县城里皇军的首脑机关震惊了,接着像刮起一阵飓风,鬼子、汉奸的所有机关都震惊了。他们都不信,堂堂总部指挥官带的车队,怎么能遭遇毁灭呢。可乡公所的人言词凿凿,又不得不信。不能再派人派车下去了,去了也无济于事,还是赶紧向上锋报告吧。

当坐在办公室里的白构队长听到这个消息时,像晴天响起炸雷,人顿时瘫软在椅子里。他的侦谍队没了,他推荐成立的侦谍保安队没了,刚刚上任的尤乃汴队长尸首全无,他的部门直接领导,曾寄希望于改变自己命运的桑地少佐,也是尸首全无。他率领的二百多人的队伍,开拔时气势冲天,现在也魂丧大石岭……

他的脑袋开始像凝固了一样,一片空白。继而,又无限膨胀起来,像炸开了一样。他不能自己,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办公室。一出门口就摔倒在地,爬起来又摔倒,再爬起来,等跌跌撞撞地到了大门口,往日西装革履仪表堂堂的队长,已是满脸满身乃至头发都是泥水了。

门口站岗的一惊,说:“这白队长是怎么了,别是接到升迁高就的调令,像范进范老爷中举一样,喜疯了!千万别是这样,这太可惜了吧!”待要上前去扶,去劝慰,队长哪能让别人搀扶。还挺长脸,他推开别人,自己也没有倒,走出了大门。

一到街上,他就叫喊起来,“我是队长,不是汉奸……不是汉奸……队长……汉奸……”他满口白沫子,拐着一条腿,吃力地向前奔着。属下赶紧叫来他的老婆、老娘。他依旧喊着,叫着,进了一个胡同。后面的老婆抱着孩子追着,“孩子他爹……队长咱不当了……翻译咱不干了……回家过日子……过日子……”再后面就是老娘蹒跚着,“儿子……停下……停下……那是死胡同……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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