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男回到家,媳妇把饭菜端上桌,陶男吃着饭,说:“我吃过饭要去镇上一趟,把饭店掌柜的钱给还了。掌柜的又垫钱又打保,咱们更要讲信用。但是咱手里又没有这么多钱,只好委屈你,拿你的首饰到当铺当了应急,以后再想办法赎回来。你看行吗?”

媳妇赶忙把首饰找出来,放在丈夫跟前,说:“一听说你被关押起来,都把人给急死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可怎么过呀。有好人相帮,人平安回来,这比什么都好。首饰我不要了,一个农家女人,不兴披金戴银,搁着也是压箱底,不用去当铺了,直接卖了算了,省得日后再犯难。”

陶男去镇上,其一是还账,其二呢,就是想亲耳听听人们在怎样痛快地议论大爆炸。陶男腿快,时近中午就到了镇上。见了店掌柜,说:“镇上的当铺关着门,变不成现钱,这东西就放在你这里吧。要是店里急用钱,那你就宽限几日,我跑趟县城,不管当了还是卖了,堵上这个窟窿。”说着,把首饰摊在桌子上。

店掌柜把首饰包好,递到陶男手上,说:“快拿好,甭说是弟妹的首饰,就是现钱,也用不着这么急。真要是用钱,我挪动比你容易。你听我说——”

陶男硬是往店掌柜的手里塞,并说要是不收着,那他立马就到县城去变现。期间,自然也夹杂着一些发自肺腑的感谢话。店掌柜一句接一句的“你听我说”,“你听我说”,陶男这才停住。

店掌柜让陶男坐下来。自己依旧站着,连说带比划,“你听说了吧,乡公所昨天下半夜发生了爆炸,那简直大过响雷,把全镇的人都惊醒了。我也惊得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推门一看,天还下着小雨。几个邻居也跑到我这里来,大家都说这也没到打雷的季节呀,一定是什么人给安放的炸药包,一定是奔着尤乃汴和他的队伍去的。

“这炸药包的威力大极了,尤乃汴和他的队伍,还会有好吗?大家估计,剩也就剩几个门口站岗的。那正在睡觉的就是震也给震死了,震不死的,也被倒塌的房子压死砸死了。大家都暗暗叫好,猜不出是什么人干的,这可给咱老百姓解了恨了。

“这个恶棍要是在镇上待上个仨月俩月的,苦了老百姓不说,还不知要有多少人遭算计呢。你和黎江算是交了运了,关着的猎户天黑前就用车拉走了,也都交了运了,都躲过一劫,要不吓也被吓个好歹的。”

听着店掌柜滔滔不绝地说着这当属镇上的头号新闻,陶男心里不时地为程哲的“太公由此过——”暗喜、叫好。他在表现出惊讶的同时,也问上几句。

店掌柜说:“回去和黎江说,这事以后就甭放在心上了。尤乃汴和他的什么队全军覆没,什么签字画押都不好使了。他和他的什么队没了,这也把我救了。你想,他们这么多人,就在我们几个饭店,一天的成本也不是个小数目。这种人吃饭,给不给钱,能有准?这种人吃饭,谁敢催着要账。到时候拍屁股一走,还不把饭店全给折腾黄了。

“所以,我跟你说,送这帮恶人上西天的人,就是我们的财神,我不用往这无底洞里搭了。这帮恶人就吃了饭店两顿饭,乡公所安排给我们饭店的时候,怕我们不答应,都付了一点钱牵着,算起账来还够。我是给你们打了保,但只给了点应付的小钱,大头没给,也就不能要你们的钱啦。”

见陶男还在推让,店掌柜说:“不说了,这事不说了。刚才说尤乃汴和他的什么队没了,这当然让人解恨,还有更让人解恨的。”店掌柜又滔滔不绝地说起,鬼子的一个车队在天亮前赶到,让人更弄不明白的是车队一到,就又发生了几次大爆炸,这回炸死的可多半是鬼子了。

于是,他又说起鬼子被炸后,县城没有来车,只派俩人送信过来,让乡公所把炸死的和带死不活的皇军雇车送回县里。那些为鬼子卖命的汉奸,都交给了乡公所。乡公所的人,可有活干了,死了的雇人挖大坑埋了,缺胳膊少腿的,雇马车拉走了,说是给送回家去了。——真是恶有恶报!

这时,店里的伙计端出一碗荷包蛋面条。店掌柜说:“我让后厨给你煮了一碗面,趁热吃吧。”陶男吃着面,说:“这次把来大石岭的鬼子、汉奸一锅端了,再来连个落脚地都没有了,镇上是不是也能消停上一阵子啦?”店掌柜说:“应该能吧,就是再来,也是惊弓之鸟,短时间不敢安营扎寨长驻了,但愿大石岭镇从此转运吧。”

陶男又问起那些关着的猎户,听没听说后来送到哪里去了。店掌柜说:“听到点信,是被关着的家人打听出来的,说是当晚人就送到了县城,接着就被送去了秀水镇。家人都在人托人,脸托脸地想办法,着急着呢。”

陶男吃完饭,握着店掌柜的手说:“怕耽误你用钱,才赶过来,你又不肯收,我回去就和黎江说,黎江也一定感激不尽的。”

陶男踏上了返回的路。他低头走着,走得飞快。心上念叨着秀水镇,不停地念叨着秀水镇。当发觉已经自觉不自觉地岔到了去秀水镇的路上时,他嘲笑了一下自己。忽又一想,去就去吧。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走点路算得了什么,去打听一下那些送去的猎户,虽然自己在这事上无能为力,可心里总还是惦记着啊。

陶男想起来,以前在集上的时候,认识一个上了年岁的人,姓谢,家住离秀水镇不到三里的一个小屯。他想就到他家,顺便看看朋友。他翻过几道岗,在岗顶,看见不远的大道旁有个屯,又朝远处望去,是一个更大的屯子,这是秀水镇无疑了。

秀水镇真秀美,坐落在山下的一块小平原上。背靠的大山,大部森林覆盖,山顶的部分,是陡立得像刀切似的的石壁。一条不小的河流,从镇中心穿过,河上有座石拱桥,连接着岸南岸北。河流像白练一般飘向远方,一直飘向松花江。河流的两岸,是平坦的肥沃土地。

陶男走进小屯,没等打听,就有人问哪来的,去谁家。他按那人手指的方向,进了谢家的院子。老谢很热情,泡上一壶茶,两人攀谈起来。

陶男说,他是去岗前屯子的一个老乡家,他们是一同从黑龙江搬过来的。自己要搬家,特地赶过来见上一面。在老乡那里打听到你住的屯子不远,就过来串个门。

老谢说,来得巧,要是三天前来,还见不着面呢。他说十几天了,镇周围屯子的劳动力,都被叫到开拓团营地平整场地,但是活干了,就是不发工钱。大家都怠工,但又都怕惹事,最近几天就都躲出去了。开拓团营地没人干活了,但听说前天夜里,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几车人。这两天没人到屯里来找干活的,这才敢回家。老谢又说起他在干活时看到和听到的一些人和事。

陶男起身说,到家还得两三个时辰,该走了。老谢送到大道上,指着开拓团营地上的六个黄色帐篷说,那里面住的都是鬼子、汉奸,都是管事的监工的。远一点的简易棚子,就是干活的人住的地方。

他们握手道别。从谢家出来,他找了个更高的地方,眺望着那片营地,帐篷——简易棚子——河流——树丛灌木……

他走在路上。他想,到家先到程哲那里,程哲要问去哪里了,就实话实说。他和黎江一样,心里总有一个结,那就是这些被强迫干活的人,是因为……

他想,程哲说不定会有点子,程哲可是高人啊。想到这,他的脚步轻松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到家了。他又把首饰给了媳妇,简单说了一下掌柜的怎么不要,媳妇高兴地合不拢嘴,说:“我这就去做几个菜,让你喝上两口,解解乏。”陶男答应着,说他先去收购站一趟。

在收购站,陶男向程哲说他去了一趟镇上,把给店掌柜送钱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起从店掌柜那里得到消息,那关着的猎户被送到了秀水镇。他有个认识的猎户住的离镇不远,他去串了个门。程哲说:“你和黎江心里都有一个‘结’,这也让人容易理解。”程哲示意陶男进屋,说:“既然去了一趟,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陶男盼望着程哲问话。他把这趟秀水镇之行,说了个仔细。见程哲听得认真,时不时发问,时不时沉思。陶男心想,要是程哲心里有算计,那就太好了。当他见程哲听后一直不说话,就起身说:“这事只是说说而已,我该回去吃饭啦。”

陶男还没走出大院,见媳妇已在大门口。媳妇说:“看你没回去,我就拾在篮子里挎了过来,平时叫程哲大兄弟到家吃顿饭,他又不肯……我还给灌上了一瓶子酒呢。”陶男接了过来,把酒菜摆上了桌。程哲说:“这也不能推辞了,那咱们就喝上一碗,可别辜负了你这贤惠媳妇的一片心意。”

吃酒间,程哲说:“明天一大早,咱们去把那门炮取回来,拿上一箱炮弹。”陶男眼睛立时亮了,说:“我自己去就行,保证人不知鬼不觉把它背回来。你的心思全在‘太公由此过——’就行了。”

陶男自己倒满了酒,又给程哲也斟得满满的。程哲说:“三国是煮酒论英雄,咱们没有资格效仿。咱们是平民百姓,多了有时会出丑,有时会误事。”陶男说:“那就能喝多少是多少,千万别影响你考虑事情。”

陶男对程哲太尊崇了,在程哲面前,他只能是唯命是从。程哲看着陶男的样子,心想这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很佩服陶男和黎江这样的人,他们虽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但他们有着朴素的国家、民族之情,有着对国家对民族的热爱,有着对国家对民族的责任。他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自己多了些经历、历练,在该出手不该出手上保持着谨慎、冷静。——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永远是真理呀。

“我们一定要头脑冷静,现在的大局势,日本鬼子势头正旺,连抗联都被鬼子压迫到深山里,在等待时机。咱们都是平民百姓,是个体,更应该三思该做的事能做的事。——只有保存自己,才能坚持长久,只有坚持长久,才能赢得最后胜利,这是不容置疑的。”程哲说,“这是我遇到的我敬佩的一个人讲的。”

陶男说:“我知道其中的意思了。到时,你说该做就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要是没有把握,不该做就不做。”

这时,黎江来了,陶男说来得早不如来的巧,也给倒上一碗。程哲不瞒黎江,说出了要去秀水镇伺机行事的想法。黎江说:“我们猜你有戎马从军的经历,不然怎么什么都懂,一切听你的。”程哲表现出无可奉告的意思,二人也就不再追问了。

陶男和黎江在焦急的期盼中度过了一天。傍晚时分,在陶男的引领下,马车停在了远在秀水镇的岗顶上。程哲让他俩去放马,自己顺大道下去了。他路过陶男到过的屯子,在那里观察了许久,又继续朝下走。在离镇约一里多的地方,他发现有几个人,看样子是在测量。他躲进一旁的一片灌木丛中,想看个究竟。

正巧,这伙人中有一个小伙子朝灌木丛走来,一进灌木丛就急着脱裤子拉屎。完事提裤子站起时,和程哲的眼睛对上了。就在这个小伙子一惊一眨眼功夫,程哲一个擒拿,他就动弹不得了。程哲威严地说:“我们是游击队的,老实告诉我,你们在干什么?”小伙子一听是游击队的,连说:“得救啦,得救啦。”

接下来就是有问有答。小伙子说,他是被用车拉来的,来后看到一时无法脱身,就花言巧语赢得信任,干上了测量这轻快活,想瞅准时机再逃走。程哲问了一些他测量的数据,小伙子记性不错,都说了实话。程哲看目测和他说的基本相当,就对他说:“能仔细说说那些帐篷里的状况吗?”

小伙子说,上工收工都是由他背着测量仪器,仪器都放在一个帐篷里。走了多少趟了,周围一切看得清楚。他拿起树枝掰着,这是帐篷,一共六个,从西向东一字儿摆开。帐篷一个有两间房大小,四个住的是营地保安队的汉奸。东面的两个,一个是用来存枪的,一个是用来放仪器的。

帐篷后面是一排简易房子。东边的四间,依次住的是鬼子,鬼子的枪械库,营地的总头叫什么林士一郞的队长住处,紧挨着的又是住的鬼子。再向东,二间是鬼子的饭堂,二间是汉奸的。开拓团营地大西边的简易棚子,就是抓来干活的住的,是地铺,人一个挨一个的……

程哲说:“好吧,你赶快回去吧,游击队谢谢你。回去以后要不动声色,耐心等待,天完全黑下来时,你趁游击队和鬼子交上了火,你就逃走吧。”

小伙子说:“有幸碰上游击队,我就不回去了,等天黑了,我给领路。”程哲说:“这可不行,这会坏了大事的。你不回去,这些测量的一定认为你跑了,他们朝这里一阵乱枪,说不定你我就都没命了。再说,你这一跑,惊动了鬼子,也就打乱了游击队的计划。游击队无功而返不说,他们以后加强了防范,对那些干活的也会看管得更严,这些人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小伙子被程哲说得点头称是,说:“好,听游击队的,那些干活的里面,还有我们屯里好几个人呢。快收工了,收工的时候,我告诉他们,也好一传两,两传仨,让大家都做好准备。谢谢游击队啦。”

这时,测量队那边有人大声喊:“别磨蹭啦!快回来扛仪器,一会儿收工啦!”小伙子也喊:“来啦,来啦!”他还撅了一根树枝摇晃着,“到啦,到啦!”

程哲回来后,让黎江做好套车准备。他拿上炮,陶男抱上炮弹箱,两人来到了程哲选好的位置。程哲说:“这个高地,有树林有灌木,隐蔽性也好。这里离营地四百四十五米,完全在有效射程之内。瞧好吧。”

陶男一脸的迷茫,说:“你说的我都相信,但怎么也弄不明白,连距离远近都说得这么肯定?”程哲边鼓捣炮,边说:“看见从营地到前面的电线杆子了吧,一共九根,根与根距离五十米,这高地离前面的那根我用步量过,不会有错的。”陶男暗暗吃惊,佩服不已。程哲支起炮,对着鬼子的营地进行调试。这时,天已上黑影儿,影影绰绰看见出大力的人陆续走向简易棚子。随后,鬼子、汉奸也向帐篷那边走去,营地外围还有十几个人,可能是站岗放哨的。

“太公由此过——”炮在程哲熟练地操纵下,一声巨响,炮弹出膛。刹那间,帐篷后面的地方发生了爆炸。接连四声巨响,炮弹不是在第一发炮弹爆炸的左边爆炸,就是在右边爆炸。一时,尘土、杂物腾空而起。陶男在递炮弹的同时,眼睛盯着营地的帐篷,心里嘀咕,怎么一个也没打中。但程哲没有说话,他怎么敢嘟囔。这时,一发炮弹在帐篷里爆炸,他高兴地叫:“打中啦!打中啦!”程哲说:“小声点,递炮弹。”接连几发炮弹,弹弹命中帐篷,一个帐篷爆炸起火,又是一个帐篷爆炸起火……帐篷杂物燃烧着抛向空中。

陶男看见,简易棚子里的人,一窝蜂似的涌出来,直奔河套的柳树丛……

很快,炮弹打完了。程哲拎起炮换了个地方,鼓捣一番,炮被装在麻袋里。他自己对自己说,幸亏鬼子不曾防范,也是措手不及,要不在一个地方打十二发,这可是犯了大忌。

他们坐上了马车。陶男对黎江说:“开始的几炮打到了帐篷的后面,我都急得不行了。不过后来的几炮,炮弹像长了眼睛,一发又一发地在鬼子帐篷里爆炸,真是痛快!我看得清楚,人都跑向河边啦!”

程哲笑笑说:“开始的那几炮,打的是鬼子的住处。是我下去时逮住一个到林子边解手的人,他是在林子边不远的地方搞测量的。人很聪明,什么都知道。是他说帐篷后面的简易房住的是鬼子,帐篷里住的是汉奸。”陶男不好意思起来,原来他一人走了,是去摸情况啊。——崇拜,又是无以复加地崇拜。黎江连说:“高人!程哲真是高人!无所不能。不,神人,神人一般!”

夜幕降临,马车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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