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过年了,今天已是除夕。程哲想厉又力走后已近一个月,如果一路上没有波折,应该早到家了。他先是想着厉又力到家,一准会很快到他家报信,放飞的风筝有了下落,全家人一定会很高兴。

他又想到父亲也一定会千方百计把信送到易家,让易大伯和易炽焰放心。毕竟逃亡在外快二年了,家里人知道人还平安,总是悬着的心,就会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人逢佳节倍思亲,程哲可把这句话体会得淋漓尽致了。

几天来,他一直在思量,已经四个春节没能和家人团聚了。过年过节,一家人团圆,尤其是春节,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四年没有和家人在一起过年,家里人过年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军校的二年,学校有死命令,还情有可原,父母只能会不高兴。可去年的春节,儿子成为一个逃亡者,一去没有了音信,人在哪里,遇没遇到不测……日日夜夜伴随父母的,一定是无限的惦记和牵挂。

今年的春节或许会好些,厉又力送去了信,知道人虽在外,但平安地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也许能多一份宽慰。

他想着自己从小到大,父母一天到晚辛勤劳作,供他上学,十多年时间,太不容易了。可长大成人后,自己不但没能在父母跟前尽孝道,还给父母增添了无尽的担心,愧于父母之痛,可能将一生铭刻在心了。

程哲想念着父母,也在想着战死的战友的父母,他们痛失了儿子,一定在痛心疾首,这年可怎么过呀。他也想到了孤居在小河边上的孤寡老人,虽然身板硬朗,但岁月不饶人,也不知是否摊灾得病,若摊灾得病,有谁给他端水递饭呢。他曾告诉过弟弟,让他常到老人的门口转转,听听院子里的动静,如遇异常,赶快告诉大人们。

程哲的思绪在延伸着,他想到易大伯,易家的房屋被鬼子强行霸占,能否蓄谋找碴对其下毒手。他更担心着易炽焰,一个涉世未深的妙龄女孩,眼前的纷乱动荡,能否应对。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那倒先把自己搭上了。

继而又想到家乡,家乡是几方割据的地方。一时,他的眼前浮出因战争一拨一拨逃难人们的身影,血洗村子的那惨烈的场面……

程哲有些胆战心惊起来,心情坏到了极点,他的内心深处,俨然是一个悲惨世界了。

“在家干嘛呢,死气沉沉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怎么连对联也还没贴呀,我来帮你。”一听就是兰小翎进了院子。

过年了,她穿着真耀眼,戴着一顶长毛火色皮帽子,艳丽的碎花大棉袄,领口袖口镶嵌着白茸茸的毛皮,棉裤套上了一条浅灰色的新裤子,脚上穿着长筒棕色皮靴,一双红色的小巧皮手套用红丝线绳连在一起,挂在脖子上。

随着程哲敞开门,兰小翎神气活现地走进来。

“真有个过年的样,打扮得这么好看,让我好好看看这个小美女,小山村的小凤凰。”看着小姑娘高兴的样子,程哲的思绪被打断了,也随即高兴起来。

兰小翎双手伸展,在程哲面前转了一个圈,尽情地展示着自己,“新年新面貌,我漂亮吗?”

“过年了,也不帮着大人干点活,都快出落成大姑娘了,也不学着懂点事,就知道玩,这大冷的天,还跑出来串门子。”程哲话里有话,想要她赶紧回家,一会儿自己还有活要干呢。

“又拿我当傻子了吧,我是领命而来,是奉我爹娘之命,前来请你上我们家过年。你要还有活,我帮你一起干,没有了,这就走。”兰小翎一脸的高兴。

程哲说:“过年都是在自己家里,这里虽然不是我的家,但我住在这里,也就是家了。在家里过年,方便、踏实,我感觉挺好的。以前真没少吃你们家的饭,还都是你给送过来的,这大过年的,就不去了。我自己也能做,别看我一个人,还准备了好几个菜呢。你快回吧,谢谢你爹娘的心意,就说我菜和饺子馅都准备好了。这年还不好过的,吃顿饺子,放了鞭炮,年就过啦。”

“你还是别啰嗦了,听我说,我爹几天前就说过,过年让你到我们家,他说让我提前跟你打招呼,就不要答应别人家了。我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到时候我去叫他,我是信心满满的,就没跟你提起,到时也好给你一个惊喜啊。不去,不去,一口一个不去,我们家是老虎窝呀,你怎么这么会让人难堪呀!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特别是我,也不会虚头巴脑的。平常老觉得你人随和,怎么一到动真格地就犟起来了。

“人家都说山东人犟,我还说你们看看程哲也是山东人,犟吗?没想到你有时还真有犟脾气。不给我面子是吧,气死我啦!”兰小翎快嘴快舌,竟然生起气来,背过脸,眼泪似乎在眼圈里打转了。

程哲想,山村里的人都这么淳朴热情,这几天他见到屯里的人,都真诚地招呼他过年时到他们家去,有的还单独来找过他,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但他都以要护院喂马为由给婉言回绝了。面对眼前的要流泪的小姑娘,程哲一时还真没话说了。他起身去通炉火,说:“我要干活喽。”

“通旺炉火也叫干活呀,快说,要干什么活,两人一起干,要不你去喂马,把马喂得饱饱的,你说还要干啥,我来干。”兰小翎又破涕为笑了。

程哲说:“等炉火旺了,我要打一点浆糊,先把对联贴上。”

“不用了,我家还剩了些,够用的,我回家拿去,晚了,别让我娘端给了狗,让狗给舔了。” 兰小翎说着,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对联是程哲自己写的,他老早就买好了笔和墨,自己的写了后,就拿着笔墨去阮大爷家,给阮大爷家写了。阮大爷逢人就夸程哲文化高,字写得好,词也编得好,大家都到阮大爷家里看,一看都竖起大拇指。连往年屯子里写对联的老学究,也说这是临摹的赵体,有相当功底。

当屯子里的人再请他写对联时,他捋着胡子说,今年就写写自家的和几户近邻的,自己写的都是千篇一律,你们去找程哲吧,程哲不光字有体,词也编得推陈出新,对联能代表一个屯子的文化层次,程哲可让咱们屯出彩了。周围屯里人年后来串门走亲戚,一定会又惊讶又羡慕的,一定会高看咱们屯一眼的。这事一定会传开的,这下咱们小石岭可令人刮目相看了,程哲是人才呀。

兰小翎从家里端来了浆糊,程哲也拿着对联从屋里走出来,两人开始贴起来。兰小翎说:“你猜我爹跟我娘说啥了?”“我咋会知道,不知道。”程哲漫不经心地搭着话。

“你是不是呆了,人快成木头了,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一句也没有,我有那么烦人吗?”兰小翎有点埋怨,但一看脸色,就知道是好心情,“我爹看我端起浆糊就走,对我娘说程哲一定答应了,要是程哲不答应,这丫头不会风风火火去送浆糊的,早趴在炕上用大被把头捂上了,你说逗不逗!”

程哲在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面前,没辙了。

兰小翎倒是高兴了,说:“过年了,你一个人多没意思,再喝上几盅小闷酒,那就更容易想家了。大年初一愁眉苦脸地去拜年,人家也替你难过,多不好呀。到我们家,人多,热气腾腾的,多好,我们全家人都会高兴的。

“好久就想问问你家里的人,家里的事,总怕勾起你不高兴,也没敢,过年了,更不敢问了。我不愿看到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愿意看到你高兴的模样。吃年夜饭的时候,我给你倒酒,只要你高兴,陪你喝一盅也行。小时候,爹爹喝酒,我总爱拿一根筷子去蘸酒,放在嘴边抿一抿,爹爹就乐了,小时候真有意思。”

贴完了大门口,兰小翎后退了几步,细细地看了看,高声念着。

上联:青山绿水蕴宝藏贝

下联:购销两旺民惠站丰

横披:喜庆双赢

“不错,不错。”兰小翎拍着手,一时陷于沉思,这人怎么什么都会,难怪屯里的人议论他是文武全才呀。这样的一个人,他有怎样的人生变故,什么初衷,让他在这偏远的小山村里,津津有味地干起了车老板。

我真幸运,做梦也不曾想到会遇见这样一个人。不懂他的文武全才,单拿他热心助人、平易近人,就够令人钦佩的了。

上天送来了个程哥哥,你怎么一下子就进到我心里来了。你可不像屯里的小伙子,叫叫喳喳的,没个正形惹人烦。可是我心里分明知道,大凡女孩见了你,十有八九都会喜欢的,也许你早已有了意中人了吧,我猜这也许是一定的了。

可我还是要爱慕你,你在我的眼前出现,我就感到像春天一样的温暖,跟你在一起,我会感到温馨、愉悦。也不知道哪天你就飞走了,当你飞走了,我心里依然会想着你,就是飞到天涯海角,也是依然想着你的。

“在想什么呢,快来抹浆糊呀。”程哲拿着对联向马棚走去。

“在想……。”兰小翎不好意思说出来。

“还是过年好,过年多热闹,看这红对联一贴上多喜庆。”兰小翎接过程哲的话茬说:“热闹什么呀,今年还不如去年,去年家家挂起大红灯笼,今年就没几家挂了。老陈家的儿子离过年还有好几天,就上山把灯笼树扛回来了,他爹说还有心思挂灯笼呀,想想过年开春开拓团来了,什么心思也没有了,稀里糊涂吃顿饺子算了……”

程哲心想,“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开拓团一来,把人们过节的喜庆气氛也给搅了。

他们说着话,又去贴马棚、槽头、仓库,最后又把里屋门的贴完,程哲说:“快进屋吧,再把屋里贴上几个福字就大功告成了。也该屋里暖和暖和了,看把你的小脸都冻红了,你要冻感冒了,我可担待不起。”兰小翎说:“光顾说话了,反倒没感觉冷,再说我也没那么娇气。”

两人进了屋,程哲说:“暖和一会儿,你回家吧,我打扫一下院子,再到小河上砸开个冰窟窿,把马饮了,一切也就停当了,换换衣服,就上你们家去。吃年饭,有酒有肉的,还都是现成的,我能不去吗。”

“这么大一个院子,一个人扫,要扫到猴年马月呀。咱俩一块扫吧,扫完了,你头前去凿冰窟窿,我来赶马,把马饮了,一块走。你知道吗,我就怕你耍滑头,哄我骗我,把我打发走了,你又不去,我可是在爹娘跟前打了包票的,你要半道溜了,那可让我没了脸面了。”兰小翎说着就去拿扫帚。程哲说:“有人帮着干活还不好吗,你这不依不饶的,一切听你的啦。”

这时,老屯长走进院子,也是来喊程哲去他家过年的,看见兰小翎早在这里,笑笑说:“我还是来晚了,行,去谁家都行。”兰小翎嘴上甜甜地说:“大爷!这大冷天,你快回去吧,别冻着。年初一的一大早,我和程哲去给你拜年,你可要给准备好压岁钱呀。”

老屯长连说了几个“好”,又跟程哲说:“那我回去了,屯子里的人你都熟,可别见外,还是人多热闹,去谁家也成,只要不是一个人待着,我就放心。”

程哲和兰小翎把老屯长送出院子。回家的路上,老屯长又遇见几个来叫程哲的,老屯长说,你们都不用去了,兰小翎早在那里,谁去了她也会拿话把你打发走的,那丫头主意正着呢,其实在谁家也都一样啊。

程哲回了院,兰小翎依旧在向屯里张望。看见老屯长和碰面的人说着话都回去了,高兴了。她想,要不是自己来得早,说不定程哲早就被别的人家拽走了,说不定早就去了老屯长家了。顿时,她为自己早到一步感到得意,想回去拽上程哥哥就走。

小姑娘耳朵尖,忽然听见好像有马车进屯来的动静。她跷着脚向屯子前面望去。还真是马车,还是二辆马车奔屯来了。兰小翎眼睛也尖,她看得清楚,车上坐着的是吴大爷一家人。他家不是十多天前就搬家走了吗?怎么又搬回来了?还真是搬回来了,车上装得满满的,和走的时候一样。兰小翎喊了一声程哥哥。

当程哲走出来的时候,马车已停在收购站大门口。程哲感到很奇怪,还没问话,吴大爷说:“程哲在啊,一会儿我卸完了车,把马牵到这大院来,家里没地方拴,也没有草料喂呀。”

“好吧,牵过来你就不用管了,一切有我。”程哲说,“这是……”

车上吴家的老老小小眼泪都止不住流下来了。吴大爷开口就骂:“鬼子这狗日的,这狗娘养的,这狗强盗……”

程哲说:“这样吧,先把车赶进院里,看样子在路上也不是一天二天了,你们一家人都进屋歇一歇,暖和暖和。这大冷的天,你家老宅子这长时间也没烟火,到家里也待不住,不如先去老宅子生起火,等老屋暖和些了,再回老屋,大家都进屋吧。”车上的人都进了屋里,程哲让兰小翎赶紧生火做饭。

进屋后,吴大爷说,路上走了七八天,再有一天就到要搬去的屯子了。在路边歇脚的时候,碰见几家也是搬家的,说起话来才知道,他们就是那个屯子的。屯子已被日本人占了,日本人修公路要经过屯子。昨天日本人开着一个叫装甲车的大家伙,在屯子中间开了几个来回,几十间房屋顿时夷为平地,幸亏人都跑出来了,可连锅碗瓢盆都没拿出来呀。

这下全屯子人都慌了,赶忙套车,装上些眼前吃的用的,拉上人就跑出来了。老吴打听起他家的亲戚,回答说和他们一样也赶车走人了。至于去哪了,谁也不知道,大家都是先逃出来,再作打算的。

老吴说他当时一听就懵了,他信当然是信了,但还有些不死心,想探个究竟,就只身去了一趟。当走到离屯子不远的地方,看见屯子里插着日本旗,一半多的房屋已经没有了……

他说要不是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他当时死的心都有了。万般无奈,这才又赶车往回返。毕竟这里还有老宅子,有房子住……

吴大爷说着,又骂起鬼子……

这时,老屯长听说了也赶过来了。他对老吴说,你一家人先在这歇着,先吃饭。他叫乡亲们把车赶到老屋去,先卸车,把东西倒腾到屋里。还说除夕的年夜饭,由他来跟乡亲们说,左邻右舍的,谁家还不能端过来一个盘子二个碗的……

老吴一家的返回,让全屯的人不安起来。家不搬,开拓团一来,地没了,人沦为劳工,沦为奴隶;搬家走,谁知道会不会是和老吴家一样的遭遇呢。

老吴一家的返回,使本来就平淡的过年气氛,又蒙上了一层阴影。此景此情,老屯长叹了口气,“年关,年关,这可真是年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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