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又力徒步三天半,到达了一个铁路小站,买上了后天的火车票。他坐了三天二夜的火车,来到了旅顺口。好歹在旅顺口只等了一天,晚上就买到了客票,坐上了船。二天一夜到达烟台。之后又徒步四天,才踏上了久别的家乡土地。

一踏上家乡的土地,半个月的艰辛劳顿,在长舒一口气的瞬间,烟消云散了。他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走过一个村又一个庄,眼前的村庄,已经能叫出名字了。离家越来越近,家乡的味道也随着前行的脚步浓重起来。

前面又是一个村子,在村口,一位老汉背着粪篓在拾粪。在一棵碾盘粗的老槐树底下,铁匠炉炉火正旺,师傅有节奏地敲打着铁砧子,徒弟轻重缓急地抡锤锻造着一把镢头。是啊,春耕时节快要到了。不论时局如何,老百姓总要吃饭,总要活下去,总要过日子啊。

顺街望去,不远处有一帮小孩子,在玩弹溜溜的游戏。这游戏小时候他也常玩,而且是把好手,常常是赢多输少。他记得赢了的时候并没有多大乐趣,无边的乐趣在于后来的不讲道理的那一阵疯抢,就是输了的一齐起哄,去抢赢了的。

他和他的小伙伴们直“疯”得一个个汗流满面,像个唱戏的大花脸,直“疯”得相互指着对方笑弯了腰,直“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直“疯”得赢的输的都一塌糊涂……这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幕,似乎让厉又力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久远的玩弹溜溜的童年啊!

家一步步近了,家浮现在了面前,父母浮现在了面前,他们还好吗?现在正在干什么呢?离家这长时间,家里、村子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他思忖着,揣测着,刚才那儿时的回忆陡然间模糊了。猛然间,他放慢了脚步,这大白天到家怎么可以呢。可是,现在还不到中午,这要等上八九个小时呢。

到县城去,他打定了主意。其实,当他刚刚踏上家乡土地的时候,就反复思考过。如果是临近自己村子时天黑了,就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直接回家去。如果是时间早着呢,就先到县城的姑妈家。毕竟情况不明,贸然回家,是不稳妥的。这条路他不曾走过,他是奔着家的方位前行的。他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家就在前面了。

他奋力县城走去。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敲开了姑妈家的大门。厉又力站在门槛外自报家门,当姑妈看清是她的亲侄子的时候,眼泪禁不住就涌了出来。她悲喜交加,一进了院就说:“你走后,你爹娘就把你的事告诉我们了,当时虽然是一条活路,但这乱世道,到生地方就更不容易了,苦了孩子了。你走了以后,姑妈一家人惦记你,你爹娘更是惦记得厉害,平安回来就好,你爹你娘这回可盼出头啦。”

姑夫看着眼前疲惫不堪的厉又力,更是喜出望外,忙说:“快进屋,让孩子坐下来歇歇吧。”又说:“还不快做饭去,路上饱一顿饥一顿的。”姑妈做饭去了,姑夫担心厉又力想见父母心切,就说:“你父母很好,家里也好,知道你回来,一定很高兴。不过今天太晚了,城门又关了,去接他们也不方便,再说来回几十里,走夜路说不定还会有麻烦,等到明天吧。明早我派店里的伙计去接他们过来,你们一家人就团聚啦。”

厉又力的姑夫家是县城的老户,他们的老一辈创下了“半城香”炒货的牌子,在城中心临街地段有一处房子,前院是店铺,后院搞加工,生意虽平淡,但有家境宽裕的老底子,日子还不错。厉又力从小到大,没少吃姑妈家的炒花生、炒瓜子。特别是逢年过节,姑妈总是提前把上好的炒货送到他们家里。

厉又力吃着饭,说起了他在关外的经历。初到关外,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谁知道哪里有用人干活的,谁知道要干些什么活,就是瞎打听。有时好不容易找到活干,又干得憋气窝火,只好不辞而别。和程哲也算是一直在一起,不过后来的一次被骗,入了坑人窝,在偷跑时走散了。以后虽然不在一处干活了,但相隔不远,也能时常相见。

到东北后,我背过煤、耪过地、扛过麻袋,都是当地人不愿干没人干的活,都是出力不挣钱的,只能混口饭吃。去年春节,认识的一个朋友说有人托他找下茬往外租地,考虑到活难找,就租下了。今年种了一年地,这粮一卖了,就马不停蹄赶回来了。

回来主要是看一看时局,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恐怕来年在那里种地也种不成了,日本人简直就是强盗,前几年是在黑龙江平原上进驻开拓团,现在已扩大到吉林松花江两岸了。我在的县有几个乡已经进驻了。开拓团一进驻,地基本上都归开拓团了。

临来之前,还和同去的那位瞅准了机会,干掉了几十个开拓团的个鬼子,搅了搅开拓团的局,杀了杀开拓团所向披靡的气势。

坐在一旁的姑夫听着厉又力的述说,一开始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当厉又力说起杀鬼子的事,他不断地插话、询问。

厉又力见姑夫对杀鬼子的事听得认真,就把杀鬼子的前前后后,说了个详细。这时,姑妈心痛地说:“孩子吃完了饭,就让他回屋睡觉吧,被褥已经铺好了。一路上劳累,早点休息,歇上一宿,明天爹娘来了还有说不尽的话呢。”

厉又力一路上也不敢睡踏实,一躺下就呼呼睡了。等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姑妈告诉他说,这个时候他爹娘大概出村往县城这边赶了。

一直焦急地等到下午,父母才赶到。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见到日想夜盼的儿子,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不停地叫着“儿啊,儿啊,这不是在做梦吧,我可是经常梦见你的呀!”

儿子端详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心痛地说:“都是儿子不孝,让娘操心了。娘您身子骨还结实吧。”

转身又向父亲说:“爹您也好吧。”父亲见到儿子,也是热泪盈眶,嘴动了半天才开始说话,“我跟你娘都好,家里也都好。这乱世道,家破人亡的多着呢,你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

父亲说着,点上了一袋烟,抽起来,好像在缓一缓激动的情绪,接着说:“我们为有你这样的儿子感到骄傲啊,那件事过后一段时间,村里的人大多都知道了,也传遍了乡里。人们对你们打鬼子的事都竖起大拇指,明里暗里夸厉家出了个英雄。每当议论起来都是在为你们喊冤鸣不平,痛恨国军与鬼子同流合污,你可为咱们厉家争光了。别看现时鬼子得势猖狂,但注定要失败的,到那时站在乡亲们面前的就是正大光明的活英雄,全家人光荣啊!”

姑妈沏好了茶,忙招呼都坐下喝茶,说:“好好亲亲吧,说说长道道短,把心里挂念的疙瘩解开,心里也就敞亮啦。”

一家人说了大半个下午,父亲起身说:“你多陪陪你娘吧,她天天念叨你,人都快魔怔了,我在外面干起活来,还差些。我要到街上去一趟。”厉又力见娘的心情平静多了,把带回的钱递给娘说:“刚到东北四处流浪,活不凑手,挣的钱随手就花了。今年租地种好一些,这是卖粮钱,您拿起来,留给家里用吧。”

娘接过钱说:“家里日子还过得去,用不着,我给你攒着,好给你娶媳妇,置办家具。”说到给儿子娶媳妇,母亲的脸上才有了久违的笑容。

姑夫早早把店铺关了门,回来时顺便带回了几样菜,跟姑妈商量说:“本来应该到饭店里吃顿饭,但为避免传开去,还是在家里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先做着,我再出去买一趟。”姑妈应着。

晚饭前父亲回来了,跟他一起进院的还有一个人。这人看起来跟姑夫姑妈都认识,跟父亲好像也很熟悉,厉又力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亲戚。

这人五十多岁,高高的个子,戴着眼镜,身穿长袍,文质彬彬的,他们都称他赵老师。赵老师走上前去与厉又力握着手说:“早就知道你的大名,早就想认识你,可事出有因,不能谋面,一会儿再细谈吧。”说完就跟姑夫和父亲进里屋去了。过了一会儿,姑夫出来把厉又力叫了进去。

姑夫介绍说:“这位是县城中学的赵老师,他是咱们县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厉又力很惊讶,姑夫、父亲怎么认识中共县上的领导人了,在家时还没有一点消息呢。赵老师说话了,“一见面我不是说要细谈吗,咱们就一起谈谈吧。”

“你们在部队上打鬼子的英雄壮举和刚刚听说英雄壮举在关外还在继续着,我们就可以坐在一起交谈了。我可以告诉你,你姑夫的店铺,是我党的地下交通站,你的父亲是我党的地下交通员,交通站和交通员担负着县委和山里游击队的情报联系。”

这让厉又力更为惊讶,他们不光认识,还担负着抗日的工作任务呢。他听赵书记继续说下去。

“你们连队的英雄壮举和后来你与程连长的遭遇,我们是知道的。你还不知道吧,你们营长的瞒天过海虽然没有暴露,但也因此受到了降职处分,成了一名副连长。我们赞同你们营长当时的当机立断,他是从保护你们的家人、亲属、邻居、以致整个村庄乃至你们整个连队,不得已而为之的上策。

如果当时没有营长的韬晦,你们的上峰一定会为免受其责,把你俩和连队的骨干交上去,那将会出现一个何等的惨烈局面。营长的韬晦,避免了惨烈局面的发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抗日战争是持久战,只要保护好精英,英雄总有用武之地,现在就到时候啦。”

在军校的时候,厉又力上游击战的讲课,就是共产党方面派的人讲的,他和他的同学们都很佩服,想多加探讨,但由于有课后不准接触的校规,也就没有了机会。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共产党的人对他们的事,却知道的如此详细。

赵书记又讲下去:“你们走了之后,你父亲、姑夫成了我们党的人,我们就对他俩说过,只要有了你们的消息,立刻向组织汇报。这一天终于等来了。业经县委对当前局势的分析,沂蒙山区不久将建成抗日根据地,一旦改变了敌我割据的局面,你们加入到抗日队伍中来,也就不用担心家人、亲属、村庄遭受国军、鬼子的杀戮啦。”

厉又力入神地听着。

“得到你回来的好消息,县委碰头会认为,为安全起见,你在家的一段时间,仍然是‘消失’状态,可以在你姑夫的炒货铺打个下手。

回来一趟不容易,总要住上一阵子,这样也好,在家多听听当前沂蒙山区的抗日局势,回去以后给程连长讲讲,继而邀他一同回来,让这个热血青年在抗战中发挥他应该发挥的作用。

县委希望你们可以在东北再待上一段时间,在那里笼络一些想回来又不能回来的有志青年,一同回来。到那时县委也会挑选一些精兵强将,咱们在沂蒙山区组织起一支杀鬼子的尖刀队伍。到那时咱们要大张旗鼓地宣传你们的抗日壮举,你们站在根据地上振臂一呼,不知会有多少有志青年加入到抗日的队伍中来。”

厉又力听着赵书记的话,顿时热血沸腾,说:“打算回来的时候,程连长说已时过境迁,要一同回来。我感到不妥,商量的结果,是由我先回来打探。程连长要听到赵书记的这番话,一定会高兴的,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回来的。”

姑夫说:“就在我这里隐姓埋名地干着吧,好不容易回来了,等过了年再商量回去的事。在我的后院干活,一天也见不到几个人,况且离你的家乡几十里远,没有人认得你。在这里,家人见个面也容易。”

姑妈在外边喊:“饭已经做好了。”姑夫招呼着大家出来吃饭。吃着饭,母亲又流泪了,说:“儿子早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龄,让这时局闹得有家不能回,还得东躲西藏……”

赵老师接过话茬说:“这个事嫂子就不用发愁了,将来根据地连成片就好了,我到过其他根据地,根据地的一切都蒸蒸日上,队伍上人才济济,尤其青年人就更多了。队伍里有女文艺兵、女卫生兵,女学生也不少,您儿子这么优秀,到时候谁也不用操心,自由恋爱吗,您就等着抱孙子吧。”

赵老师的一席话,把大家都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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