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又力吃过早饭,对姑夫说:“趁早不赶晚,我今天就去同事家,给他们报个平安。”他让姑妈给他找来一身当地人常穿的衣裳,打扮好了,对姑妈说,我是不是很像一个地道的农家子弟了,你看看我的手,还有干活时留下的老茧呢。

出了县城,厉又力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回来时听同事说过,他们是邻县,一座云雾山连绵在两县的边缘,走大道百里开外,翻山越岭近一半,六七十里吧。他想走山道,也好亲历一下家乡的山水风光。在家的时候,就知道山上有一座寺庙,平时香火不断,一年还举办两次庙会,只是他一次也没有去过,这次他要顺路观赏一番了。

走在家乡的路上,厉又力神采奕奕。他见到了父母,家中一切尚好,让他放心高兴。他知道了父亲、姑夫也在干着一项秘密工作,这让他既想不到,也为之振奋。

家乡的冬天比起东北来,那是暖和多了。早上起程的时候,刮着嗖嗖的小北风,身上感觉还有些凉飕飕的。估摸走了二十里,感觉身上有些热了,他解开了前襟,想坐下来歇一歇。他望了望远处,云雾山已经离得不远了,也就几里路的光景。他想,还是一鼓作气到山下再歇吧。

到了山下,人多起来了。有在山下歇歇脚要上山的,也有从山上下来的。厉又力看见山路旁淙淙的山泉水,趴下喝了几口,顿时神清气爽,原想歇一歇的念头也打消了,随即加入了上山的人流。

半山腰平缓了许多,分布着错落有致大大小小的白石头。这些白石头似乎经过了天工的雕琢,方的圆的,大的小的,凸出地面不高,像一个个散落开来的天然座位,似乎是专供善男信女用来歇脚的。厉又力望着这些善男信女,暗自发笑,转而又是诧异。

在他的印象中,信神拜佛的多半应是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居多,可眼前的这些歇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他想,这些人也许是心灵上遭受了什么创伤,到这里来寻找解脱,寻求安抚的吧。

厉又力一路走来也没有休息,也想在这里休息一下。他走向边远的一块大石头,站在上面四处眺望,一时间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冬日大山的辽阔景色中。

“先生,打扰一下,冒昧问一句,您是不是姓厉?”厉又力没有注意,一位青年女子站在了他的一侧,看样子已经站了有些时候了。

厉又力从大石头上跳下来,打量着这位女子,觉得这人好面熟,但他不能不警惕,没有立即回答。

“我坐下来休息,你经过我的跟前,我就认出了你,你分明就是同学厉又力,我好惊讶。等你在这里休息,我又一直在看。我想在这大千世界上虽然有相似,但不会有相同,我才鼓起勇气过来。我们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面了吧。”女子说着,眼泪已在眼圈里打转。

厉又力觉得这人说得这么肯定,不知为什么又眼泪汪汪的。从熟悉的眼泪汪汪的神态,他立刻认出了这位同班同学,——梁婷。此时,他惊诧,心情也异常复杂。但他想到自己是处于“特定”状态,怎么能随便相认呢。毕竟有几年未曾见面,有变故也不是不可能的。为谨慎起见,反问道:“你是谁?”

女子顿时显得激动而高兴,因为她没有听到“我不姓厉,我不是你的同学,你认错人了”的回答,忙说:“我是梁婷呀,怎么会认不出了呢?”她说着,再也控制不住,泪就涌出来了。

“哎呀,见到你太过意外,太过惊喜。知道个中缘由了,不然你也不会是这身穿戴,不过不论你如何装束,只要是你打我眼前经过,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今天这一趟,让我这一生值了,这一生值了!”

她拿手绢擦着泪,又指着半山腰的一个小茶馆说:“邀你茶馆稍坐,喝杯茶,君子之交淡于水吗。”她怕他再说推辞的话,又跟上一句,“你去了有话说也好,没话说也罢,由你。先于你头前走了。”

此时,厉又力也是太过意外,太过惊喜,慌乱间点了点头。

在县城的高级中学,厉又力和梁婷是同学。在他们班上,学生多数是县城的,家长多半在县城的部门任职,大多家境富裕,有些还有权有势。梁婷家也是县城的,但她家是在县城的郊区开着一个商铺,父亲是收购毛皮的小商贩。

梁婷入学的时候个子不算矮,但人长得单细,面容白美,似冰清玉洁之肤,走路轻盈,褒义可称亭亭玉立,贬义就是弱不禁风了。同学间,她很少言谈说笑,在别人看来,她性格似乎有些清高孤傲。梁婷人极聪明伶俐,又学习专一,每次考试,都在班级名列前茅。

嫉妒她的同学多起来了,讽刺挖苦的同学也多起来了。那些沾边纨绔子弟的,凭着自恃的强势,以讥讽不如他们的人来寻找乐子,因而常有人故意没话找话,故意给她难堪,背地里还给她起了个“毛皮林黛玉”的绰号,这自然是大观园里林妹妹的反面了。

同桌同学也挤兑她,独占大半个课桌,让梁婷在一旁受气。她开始是眼泪汪汪地报告老师,老师批评了那个同学,但老师不在的时候,那个同学就更变本加厉了。由于她学习成绩好,老师也不断地给她调桌,但下一个同学,也是不得不看那些强势同学的眼色,故伎重演。后来,她就只能是逆来顺受了。

一学期过去,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她和厉又力调在了一桌。厉又力早就看不惯那些欺负她的同学,但自己来自农村,班上来自农村的学生也没几个,农村学生自来就低人一等,受人排斥,就是抱成团,也没有能力打抱不平。

厉又力从不和女同学主动说话,初为同桌,就写了张纸条悄悄递过去,“崇尚平等,崇尚尊严,课桌随便用,不计较。”梁婷也写了纸条还过来,“互不侵犯,安心学习。”

梁婷终于可以用她本来就应该属于她的那半张课桌了,她私底下对厉又力很是感激。但厉又力却因为不听梁婷原来那些同桌的怂恿,引来了一些鄙夷的目光。尽管如此,厉又力还是依然在自已的半张课桌上学习,没有多占半寸。

这样互不打搅地过了几周。有一天,厉又力突然发现自己的课桌内有一支崭新的钢笔和几本练习本。厉又力的诧异表情还未消除,梁婷递过纸条,“请默认、请默许。”

厉又力心想是她注意到自己的练习本正反面都用了的缘故吧,直接在纸条的反面写了,“施舍,断然不能接受。”纸条再次过来,“错误理解,尊重还来不及,哪敢有羞辱意,不要复杂化,用就是了。”

厉又力只好一个星期没有吃菜,把省下来的钱放在了梁婷的课桌内。梁婷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厉又力的课桌内,并有纸条,“不是感恩,不是示好,用就是了,心思全在学习上为好。”

厉又力有些来气,你要送,我就用,反正不搭理你,送够了自讨没趣也就完结了。

这事就这样持续下来,直到有一天,桌内多了些吃的,厉又力递上纸条,“要求老师调桌主意已定。”发狠的纸条起了作用,梁婷返回的纸条上写着,“一切照旧好吗?求你了。”厉又力隐约看到梁婷眼里的泪花打转。于是,又回到了“互不侵犯”阶段。

一个学期很快就结束了,又一个新学期开始了,因为俩人学习成绩颇得老师赏识,便没有给他俩调桌。这时的梁婷,也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时不时又给厉又力送点学习用品,厉又力赌气说:“将来或者是将来的将来,再归还吧。”

学校要举办大型朗诵会,同学报名的很多,尤其那些爱出风头的,更是踊跃,但老师在初审时似乎不太满意,为了班级的荣誉,仍在鼓励同学报名,以便优中选优。厉又力没有报名,梁婷问他,“你怎么不报名呢?”

厉又力反问,“你不是也没有报吗。”梁婷说:“我一个小女生,哪有胆站在众目睽睽的舞台上,你就不同了,你是男生,应该有出头露面的胆量。男子汉日后总是要出头露面的。这是一个锻炼的机会,不容错过啊。”

厉又力没有听从梁婷的劝说,梁婷又鼓动,“农村来的同学都很优秀,一个报名的也没有,这不是自己看不起自己嘛。以后不就更成了人家取笑的话柄了。我可不会像你,我要是农村来的,我一定会报名,证明农村人不比城里人差。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尤其是青年学生,总要争口气吗!”

厉又力被激了一下,说:“也是,从这一点说也应该报名。”梁婷没有说话,纤细的手在胸前伸了个拇指,高兴得脸都红红的。厉又力为振奋自己,跑出去好远,之后原地拔高,跳了几跳,返回后说:“我这就报名去,要不你再说下去,该说我是缩头乌龟啦。”

等厉又力回来,梁婷看他一脸的唐突,问:“后悔啦?”厉又力没有自信地说:“这个决定太仓促了,连朗诵的文章也没谱,总不能上去背课文吧。”梁婷递上几页纸,是她誊写的高尔基的《海燕》,字写得清秀隽永,很有美感,“你看这篇可以吗?”厉又力心想,这女生真够心细,真有心机,“瞧好吧,我会给农村同学争气的,更不会让你失望的。”

朗诵会那天,同学们仪表堂堂的一个接一个上台,精彩的朗诵博得阵阵掌声。在梁婷的等待中,厉又力上台了,他虽然衣着半旧,但脸上满是自信,梁婷在台下无声地鼓着掌。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狂风吼叫……雷声轰响……暴风雨就要来了……这是勇敢的海燕……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厉又力一上台,豪放的感情就融入到伟大的作品中去了。他那农村青年人特有的粗犷豪放的气质,他那天生带有磁性的穿透力的声音,更突显汉语言文字特有的抑扬顿挫的韵律美感,或深情,或凝重,或激情澎湃,把作品丰富的内涵展示得淋漓尽致,在场的人被震撼了!阵阵掌声,掌声阵阵。当他朗诵完毕时,主持人上前与他握手祝贺,这自然又引来更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在厉又力台上朗诵的时候,台下的梁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由衷地为他加油鼓劲。当厉又力走下台的时候,在全场的热烈掌声中,梁婷也大胆地加入其中了,以至觉得自己的手拍得都有些麻木了。

要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有些同学早早地开始互赠纪念品了,梁婷对厉又力说:“我已准备好送给你的纪念礼物,我希望你送我一个笔记本,就一个要求,在笔记本上写上……”厉又力打断她说:“还早着呢,到时候一定会的。”

厉又力每个周六下午都要回家,今天又逢周六,吃过午饭,他就踏上了回家的路程。出县城不远,好像听见有人喊他,一看竟是梁婷。

梁婷急急地问:“军校招生你是不是报了名?”

厉又力正想着她怎么会在这里,听到梁婷的问话答道:“是啊,我想继续上学,上军校是免费的,现在只是报个名,去上去不上还另说呢。你怎么问起这个?”

梁婷说:“我就想知道。”

厉又力心想与梁婷同学已快三年,大部分时间又是同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尤其是面对面的说话还真是没有几回,即使偶有机会,也没有说上几句,心思都用在学习上了。也许梁婷想到临近毕业要各奔东西了,她有什么话要说吗。

要不凭她的腼腆性格,她是不会出来这么老远,早早在这里等着的。她私下一定是下了多少次决心,才鼓起勇气来的。于是,厉又力说:“去前面,那大槐树下,毕业以后确实很难有见面的机会了,同学一回,说说话倒是应该的,也是蛮好的。走路的人不多,再说谁也不认识咱们。”

在树下,俩人隔了距离站着。一开始,两人拘束得话都说不流利。过了一会儿,说了些在学校期间值得记忆的人和事后,才略显平静一些。梁婷说起了她的家庭和她自己。

“我们家是开皮货商铺的,我母亲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过了二年,我有了现在的后娘。其实他们对我都很好,倒是我自己感觉在家很压抑,才一直坚持上学的。上学期间又遇见了你,要是后来你不是我的同桌,我也许就辍学了,我早就扛不住那些有歪心眼子同学的嘲弄了,我打心底里感谢你。我是个女孩子,父亲零用钱没少给我,我省着点才给你买了本和笔,可你又想得太多,把我气得在家偷偷抹眼泪……”

“近来,想了多少回,想把你叫到家,认个门,也好以后你来县城的时候,咱们见个面,可是又怕你不肯,就没有说。我很少到乡下农村,也想过跟你到乡下走走看看,但就更不敢跟你说啦。”梁婷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用眼睛瞟着厉又力。

“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毕业,要不临近毕业的时候,我邀咱班上的农村同学去你家一趟。同学嘛,也许我们这些人将来到城里办事,还要求你带路呢。到我家容易,只要你不怕走路受累就行。至于真的上了军校,我回来的时候,也会去看你和同学的。县城的同学还是有不少不歧视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尤其是你,这让我们这些农村生很欣慰。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说,以后有机会,我们会一起来看望你们呢。”

厉又力的话,让梁婷高兴了。

“毕了业我就回家了,父亲说以后就在铺子里记个账算个账什么的。当然,这不能长久下去,女大当嫁,父亲不会让我在家待久的。我不愿在城里待,到时干脆嫁到农村去算啦。”

梁婷说着自己先弯腰笑起来,厉又力也笑了,平时矜持的小女生,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大方了。

“你人长得漂亮,又有文化,家境也不错……”厉又力没有说完,梁婷打断了他的话,“别净拣好听的说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呀,不说了,你还得赶路呢。”

梁婷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郑重其事地递给厉又力,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好像在说,“路上找个僻静处,可要用心看呀,这是我的一片心啊。”

厉又力目送她走了,脑海油然而出农村同学赞美女同学时,常吟的诗经上的《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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