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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了日本人的食品厂工作,虽然很苦,虽然一家人仍然吃不饱穿不暖。姥姥依旧给人缝穷,舅舅依然在大街上卖五豆,但这段时间对母亲来说是安定的。因为家里没有人生病,没让她揪心的事,家庭的动荡是从母亲懂事的时候开始的,她实在是怕了。

“这么多年我就见过一家好一点儿的日本人,那年你姥姥经人介绍去了一个日本军官的家里当佣人。这种佣人不需要住在他们家,但是时间也没有保证。什么时候日本人说可以回家了,你姥姥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她干的是清洁家务和做饭的事情。你姥姥就是那个时候学会了几样日本饭菜的做法,其中就包括用紫菜卷着米饭的饭卷,日本人叫寿司。”

“我姥姥还会做寿司,我怎么从来没见她做过?”我问母亲。

“别说是你了,我们也没吃过寿司,我们连这两个字都不能提,别说让她做给我们吃了。再说,想象一下,用紫菜叶包米饭有什么吃头儿?”母亲说。

母亲每次下班回家来要做一件事,那就是把仍然在大街上的舅舅找回来吃饭。自从姥姥去了日本人家当佣人,她就多了一件事,如果她回来姥姥还没有到家她就会去。原因大概是因为她对日本人的惧怕,她不放心姥姥。

“我每次去那家日本人的家里,那个军官太太总会很热情,会拿一些糖果给我吃,但我从来也不要。如果碰巧那个日本军官在家,他也会点头朝我笑。”

母亲经过了那么多日本人,会朝她笑和给他拿糖果的人只有这两个日本人,她当然不会相信他们。在母亲的眼里,日本人和他们手里牵着的狼狗同样可怕。

母亲一到日本人家里就直接去厨房,因为在那里才能找到姥姥,如果姥姥不在她会在厨房里等候。

“他们家很大,是一座两层楼的洋房。地板是木质的,擦的很亮。他们的卧室没有床而是直接睡在地上。要不日本人不做人事,他们跟畜生一样睡在地上。”母亲说。

我告诉母亲,日本人那样的生活方式来源于唐朝,他们穿的衣服式样、木屐以及他们的鞠躬礼也是跟中国人学的。

“他们既然跟中国人学会了鞠躬,为什么他们要我们无论是谁都得给他鞠躬?你姥爷死后每年上坟我都要跟你舅舅一起去,中间就路过一个日本兵营的卡子,我们每次都要给站岗的日本人鞠躬,就是那样他们也未必让我们过去。有的时候还会把我们装着烧纸和香烛的篮子拿走踩扁,这些也是跟中国人学的?”

在工厂里做工一年多以后,抗战胜利日本投降了,那是一九四五年,母亲十三岁。

“那天我照常去上班,可是工厂的大门关着,满街都是穿着木屐的日本女人在大街上低着头匆匆走过,她们到处躲藏,躲藏最多的地方是穷人的院子。”

工厂的大门关闭了,到处都是逃难的日本女人,这就是日本投降留给母亲的印象。日本女人选择了躲藏在穷人的院子大概她们明白,这些穷人才是最保险的地方。那个时候有很多的日本女人没有来得及走,很多人嫁给了中国人,具体的说是中国穷人,中国娶不起媳妇的光棍。

我在天津姥姥家住的时候,院子里就有一个日本女人,大人叫她左太太,小孩子叫她左奶奶。她就是日本投降的时候嫁给了中国人,她的丈夫是一个蹬三轮的。“左”姓也是中国人的姓氏,天津尤其多。所以我一直认为她是中国人,文革时期她挨红卫兵的打以后我才知道她是日本人,她的日本名字叫佐佐木。

佐佐木在“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后和儿子女儿回去到日本,全院子的人都给她送行。后来她死了,临死前要求儿子把她的骨灰运回中国和她的丈夫埋在一起,她的儿女们却留在了日本再也没有回来。

据说住在那条胡同里的人有人去了日本出差,特意去找了佐佐木的孩子们,居然连一顿饭也没管。

姥姥听了以后很生气:“左太太是日本人她还想着她的中国丈夫,这两个孩子有一半中国人的骨血却这么对待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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