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来了。
江宁，肖三利的工地上，壶里人已经打好了行装。
肖三利平常时候的雇主，都是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或者在当地混得好的人，再就是那些不要命的人。只有他们才敢违章建房。那些老实巴交，没有背景，又胆小怕事的人，只能趁着过年这几天，防违队放假才能搞自己梦寐以求的违建。所有的违章建筑，根本不是为了住人，百分百是为了拆迁时捞上一笔拆迁费。所以，他们才不管你什么质量问题，只要建起来，那就等于白花花的银子到了。
肖三利本来打算二十七全部放假回家，现在这家雇主提前找到他。雇主简直是用祈求的语气，请肖三利帮个忙，把他们家想了几年都没有建成的违章房盖好。工价当然出得也比平时高。在金钱面前，回家过年就显得微不足道。
经过一夜的紧张施工，两层楼的框架已经全部建好，当然，用的还是张竹心发明的快速施工法。现在只要封顶盖上瓦，大功就可以告成了。
房顶上已经铺好了棱木，七个壶里人爬到屋顶开始铺瓦。
太阳升得更高了，在半空中发出温暖的光。阳光照射到墙体上，昨晚建的墙体内的砂浆在慢慢融化。西南风又可劲地吹，加速了墙体里砂浆块融化的速度，水和泥浆被从砖缝中挤了出来。墙体在慢慢地，慢慢地下沉，房顶上的人却浑然不知。突然，“轰隆”一声，整栋楼体塌了下来。七个壶里人被卷进瓦砾之中。
完了，正在楼下指挥的肖三利眼前一黑，脑子模糊起来，两腿抽筋，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他屁股下面坠到裤裆里，他瘫软在地上，屁股上沾满黏糊糊的屎，他吓出屎来了。稍微清醒一下，肖三利大叫，完了，完了，快救人，快喊救护车。肖三利歇斯底里地喊，腿却不能动弹。刚刚睡醒的张竹心和肖颖也从宿舍那边跑过来了。完蛋了，一切都完蛋了，张竹心心里念叨，这要死人，这要坐牢。剩下的二十几个没有上房顶的壶里人哭天喊地，去废墟里扒人。
没多久，武警、消防、救护车都来了。稍微冷静下来的肖三利把张竹心和肖颖喊过来，颖子，带上你嫂子赶紧回老家，住在她娘家不要回家。他又对张竹心说，俺们两个不能都进去，这些工程都是俺签的合同，俺自己先把事情扛下来，你暂且躲一段时间，等有结果，你负责在外边搞钱赔偿死难家属，还有，以后俺家里的事情，你尽量帮助一下，如果你做不到，俺随时可以把你供出来。张竹心赌咒发誓不会辜负肖三利。肖颖含泪不愿意抛开哥哥，肖三利命令似的说，张竹心，把她们姊妹俩赶快带走……
前天下午在付文学店里的那个妇女，今天一大早就又到付文学店里来了，她并没有买任何东西，她在等她的丈夫。今年没有三十，明天二十九就是除夕，前天她的丈夫打电话到付文学店里，告诉她，今天无论如何都会到家，还说在南京买了很多过年的东西，还有全家人的服装，她丈夫要她在街上等着他，一起把东西搬回家。她已经把过年的年货备齐，昨天在街上有写春联的，他要那人给她写一副春联。那人问了她家庭情况，知道她丈夫在外打工，就给她写了：出门在外事事顺，家中财源滚滚来。横批：平平安安。现在就等着她最亲爱的人，她的丈夫，家里的顶梁柱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过个好年……
她没有等到她的丈夫。她怏怏回到家，已经是七点钟，她的儿女和公婆围坐在她丈夫从南京寄钱买的电视机前，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联播。
重大新闻：南京市江宁县发生一起因违章建筑导致的重大安全事故，其中六死一个重伤，非法包工头肖三利，安徽省蚌埠市怀远县双桥集镇高皇集村人，已被警方控制，善后和案件侦办工作正在有序进行……
她看到电视画面上，一具尸体被抬出来，虽然全身血淋淋面目全非，但她熟悉那身段，还有耷拉在担架上的那双脚上的鞋，那是自己亲自动手做的布底鞋。她瘫坐在地上，口中一股热流涌出，她哇地一声晕倒在地上。公婆和儿女赶紧把她扶起，问她怎么了，她指着电视，恁……恁爷，没有了……
公婆也想起刚才的电视画面，坐实了他们的怀疑，放声痛哭起来，儿女也跟着一起哭，哭声震动了夜空……
张洪武坐在他四合院的堂屋正堂里，唉声叹气地喝着闷酒。以前每到晚上，他家堂屋门口都会挤满前来看电视的人。特别是除夕，来看《春节联欢晚会》的人，几乎都能把他的四合院挤爆。今天没有一个人来，以后也不会有人来他家看电视了。
河湾里沉寂在幸福来临的前一刻。家家户户都看着十年都没有亮过的电灯泡，等待奇迹的出现。
据说，河湾在60年代初就通了电。电线是从龙亢拉过来的，一直用到70年代底。那时也就大队部和各生产队队部用电灯。全河湾就一台磨面机，而且磨面机磨面要钱，老驴磨面不要钱，就没有人愿意用磨面机磨面。用电量小，电压自然稳定。后来政府号召，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家家户户都按了电灯。电灯按好，电压却不稳定，离变压器远的地方，电灯还没有煤油灯亮。80年代初，双桥建变电站，河湾里电源改从双桥变电所输送过来。好景不长，没有用上两年，河湾里建了轮窑厂，窑厂用电量大，电压又不稳了。为了保证轮窑厂正常生产，村里忍痛截断村民用电来保住轮窑厂的生产用电。
新的镇政府领导班子刚成立，就下决心为民办实事，让河湾夜晚不再漆黑。镇政府决定联合电力局，彻底解决沿淝电压不稳的问题，并承诺在年三十之前，让沿淝各村正常通电。
镇政府并未食言，晚上六点，整个河湾一片沸腾，到处灯火通明。
人总是自我矛盾的，以前张洪武打心里不想那些村民来他家看电视。那些村民，用张洪武老婆的话说，都是一些没有素质的人，他们来看电视，不讲卫生，房前屋后随地大小便。香烟头、瓜子壳丢得满地都是。有时把自家人都挤得没地方看。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又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过去，全村只有他家有电，而且用电也是村委会出钱。现在人人平等了，大家都用上了电。过去的高皇集村，他说一不二，没有人跟他提出异议。现在，大刘的几个支委，好像专门针对他。在今天上午，村委预备会上，几个支委联合提出来，村里用电跟他家用电分开计算，村里将不再承担他家里用电的费用。刘明思和老邮五都没有替他说一句话，他也只能接受支委会的决定。
这半年，撤区并乡忙得刘亳没有吃过一顿好饭，没有睡一个囫囵觉。今天，刘亳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打开电视机，啊！刘亳惊叫起来。老婆问他怎么了，他指着电视：出大事了。他赶紧拿起电话打给张洪武。
张洪武正喝着闷酒，电话铃响了。家里的这部电话，明天就要撤离他家，放回到村部，这也是今天上午的支委会决定的。现在它怎么突然响了起来。他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到放在条几上的电话边，抓起电话。
你怎么才接电话，赶紧打开电视看新闻。
他有点醉了，没有听出来电话里是谁的声音，你谁呀？在命令俺吗！
老张，你是不是喝多了，俺是刘亳，别啰嗦，赶紧看电视。
听到刘亳两个字，张洪武酒醒了一大半，他马上把视线移到同样在条几上面的电视机，他看到了壶里那个女人看到的同样的画面。他看到肖三利被戴上警车，却没有在电视画面里看到张竹心。俺的乖孩来，怪不得早晨的那群乌鸦一直对俺叫，原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张洪武马上对电话里问，俺家竹心怎么样？
电话里又传来刘亳的声音，俺在画面里没有看到你家的“活宝”，他就肯定没事。
谢天谢地，感谢祖上积德，张洪武也迷信起来。
别谢天谢地，刘亳说，俺马上打电话给盛书记，一起去南京处理此事……
要不要俺跟你们一起去？
你跟着？死伤家属会把你吃了，你就在家筹钱吧，这不是一点半点钱能解决的事情。
俺哪有钱啊，你是知道俺的.……
刘亳打断的张洪武的话，有没有钱是你的事情，你的宝贝儿子坐不坐牢就看你的钱够不够，你看着办吧，俺没有时间跟你啰嗦了。
刘亳心里惶恐不安，这些人都是他带着陈继海去抓的“壮丁”，现如今，第一责任人就是他刘亳，他想推脱也推脱不了。他打完张洪武的电话，又给盛畈打了过去。盛畈没等他说话就说：俺已经看到了，你赶紧准备一下，俺们马上赶往事发地。盛畈还是够意思，没有把责任推给刘亳自己，并准备以镇党委集体名义承担这次责任。
在陈继海租的大巴车上，盛畈安慰刘亳，老刘，这也是无法预料的事情，毕竟不是在俺们眼皮底下，而是在异地，俺们也控制不了，按着说，俺们没有责任。
刘亳说，毕竟是六条人命，俺没有责任也会内疚。
陈继海拍着胸口自告奋勇说，人是俺“抓”的，俺承担责任。
你承担个屁，还轮不到你来承担。
陈继海被刘亳骂，再也不出声了。车里的死伤者家属一直都在呜咽地哭。刘亳心情比自己死了都还要难受……大巴车在黑夜里往南京使去……
张洪武已经没有醉意了，他放下电话，想，俺家灵灵呢？会不会被砸死？他又返过安慰自己，俺灵灵是绝顶聪明的人，绝不会被砸死，他肯定被记者遗漏了，最有可能的就是灵灵故意躲开摄像头，对，俺灵灵一定不会有事。
灵灵呢？张竹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