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说快就快,转眼就到阳历一九九四年二月四日,这天是小年也是立春时节。

  春节是每一个中国人盼望的日子,每到这个日子,人们都会丢下一年来的艰辛和不快,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哪怕是借钱也要过个好年。

  张天朝却没有心思想着过年,因为他卖芦苇的钱没有拿到手。

  张天朝一天到晚泡在收芦苇人家里讨钱,收芦苇人天天满脸堆笑给张天朝说,兄弟,苏北几个造纸厂都欠着我的钱,我也没法啊!

      你没办法,你只有我一个人跟你讨账,我才没办法呢,我有几十个人跟着我讨工钱,他们都等着拿钱回家过年。

收芦苇人被逼急了,耍起赖来,我欠钱不赖账,等过了春节拿到钱就还你,现在你逼死我,我也没钱给你,你看着办吧!

  张天朝没要到钱,他回到出租屋,就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假睡起来。他太难了。这都小年了,手上没钱怎么行,苇地的承包款甲方催命似的要,还有这些割苇客,可眼巴眼望等着钱回家过年。刘明思已经上岸催他两次了,俺们这些人出门割苇子,到现在还没见到一毛钱,家里连买年货的钱都没有,虽然咱都是表叔爷们,但是没钱总是不行,没钱俺们回不了家,过不了年。

      老邮五说话更强硬,虽然开头,你工资给俺们五天一结,后来你说资金周转不过来,是俺老邮五用老脸给你担保的,现在你不能不给俺脸。

还有邮大的船钱,虽然邮大还没跟他提,他知道那是邮四压着邮大不让给他添乱。

  

      老邮五已经上岸,都住在邮四店里,诗旺去安抚老邮五回来,看到张天朝在蒙头睡觉。凭张天朝那种张狂的性格,诗旺知道他一定又没讨到钱,不然他不是这个样子。他把张天朝的被子掀开,说,你这样能睡出钱来吗?

俺不睡,俺有办法吗?

那你就睡吧,等着老邮五来扒你皮再说。

  张天朝甩掉被子折身坐起,瞪着牛眼睛喊,你诗旺怎么滴,想落井下石。

终于把张天朝激将起来,诗旺笑了,张老板,睡觉是睡不出钱来,俺们要想办法把钱搞到手。

       看着诗旺胸有成竹,张天朝问,你是不是已经有办法了?

       可以试试。

       怎么试?

       先去找四哥商量一下再说。

  张天朝开着手扶拖拉机去邮四饭店。一路上,诗旺见到路边有碎砖头碎石子,就喊张天朝停车把碎石子碎砖头捡起来。到了邮四饭店,诗旺已经捡了一堆碎砖头石子。

  到来邮四饭店里,满屋都是闹哄哄的邮家军。老邮五看到张天朝,问,张老板。俺们的工钱呢?

      张天朝指着身后的诗旺,找他。

      你拿诗旺来当挡箭牌忽悠俺们的吧?邮六责问。

      你也熊吧,今天不给钱,俺不能跟你算拉倒(跟你没完)。邮福的二愣子劲上路了。

      六哥,福哥,今天你们两个帮俺一个忙,保证明天早上让你们拿到工钱。诗旺对他们两个说。

     只要能拿到钱,俺兄弟两个陪你上刀山下火海都行。邮福说。

     别吹牛逼了,邮六说,听听诗旺有什么好办法。

     六哥,五爷,诗旺对着邮家军说,你们不想张老板请你们喝酒吗?边喝边聊吧。

喝酒那是当然,张天朝又神气起来,我张大牛逼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酒钱,今晚让你们喝够,弄不到工钱就不要怪我了。

     老邮五看看诗旺,诗旺对他点点头。老邮五说,我地孩来,张老板,你一顿酒就推得一干二净了?

      哈哈,张天朝大笑,诗旺管讨钱,我管酒,您老就看好吧。


  今天晚上天空特别晴朗,一轮残月挂在上面,如同大海里游荡着的一条小船。月光下,陈家镇东头,一栋独立的三层洋楼外的马路沿下,陈诗旺和邮六、邮福趴在那里。

  诗旺看看天空,天空静的像一盆水。立春刚到,天气就暖和了,没有前几天那么寒冷。诗旺在心里盘算着,千万别出差错,不然就回不了家,就不能和巧珠团聚了。无论是心灵和生理上,他都渴望一步到南京,马上和巧珠在一起。

  我们不能把人性写的太伟大,而忽略生活本身存在的欲望,我们也不必隐晦生活中难以启齿的故事,因为故事确确实实发生着,存在过,你写不写,他都发生过。

  每到夜深人静,一天繁忙地工作结束,诗旺睡在床上,总是想巧珠,有时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他很多次梦见搂着巧珠—他亲爱的妻子亲绵,然后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画了地图。

  张天朝讨不到钱,大家都回不去,他必须给张天朝出主意,虽然这个主意有点冒险,甚至是违法的,可是他们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诗旺已经哨过路,楼内这家人,昨天刚刚到上海市里买来了一辆夏利轿车,还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山珍海味,这些东西诗旺听都没听说过,更叫不上名字。诗旺打心里骂这种人,尻你亲娘,俺们连回家过年路费都还没有拿到手,你个贼日的羔子拿着俺们的血汗钱花天酒地,今天不修理你一下,你个熊羔子是不会轻易把张天朝的芦苇款结了。

  三层楼里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了。一会儿,邮四和张天朝过来了,邮四轻轻对诗旺他们说,电线和电话线全部被剪掉了。

诗旺说,你们走远些,万一俺们被抓了,最多也就关七天,你们就不一样了,你们在这里都有财产,会被罚款的。

       张天朝说,那好,俺们就到镇外五里村那里等你们。

       诗旺说,好。

       邮四又说,万一公安来了,你们就往东南方向跑,你们都穿的防扎鞋,那里有一片刚刚割完的芦苇地,公安不敢跟你们后面追。邮四临走特别交代邮福,你一定听诗旺的话,万一被抓了,千万不能把俺和张老板咬出来。

       邮福学着电影里的台词说,头可断血可流……

       邮六拍邮福一巴掌,就你孬熊能。

  邮四和张天朝走了,诗旺他们三人,各自扛着半塑料袋碎砖头,翻过马路来到三层楼。

  他们散开后,诗旺在楼南边靠着马路的大门口停下,邮六到楼西边,邮福到楼后面。放下塑料袋,诗旺掏出碎砖头,用力朝二楼正中间的玻璃窗砸去。咣当一声,玻璃窗被砸破,碎玻璃哗哗啦啦落入院墙内的地上。楼内有人大喊,综桑,错那娘个比,森经病……邮福在楼后对着有喊声的房间扔出一块碎石子。西边的一个房间里也传出声音,册那,起西伐……邮六对着西边有人喊叫的窗户扔出一块石头。楼内再也没有喊声……

  腊月二十五早晨,陈家镇上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张天朝的手扶拖拉机上挤满了邮家军,他们停在收芦苇人的三层楼外的马路边,对着楼内喊,有人在家吗?

楼内惊魂未定的一家人,蜷缩在一间没被砸破玻璃的房间里,听到外边有人喊,也不敢出来。张天朝加大嗓门大喊,是我,张天朝,张大牛逼。

  听到张天朝自报家门,楼里人好像得到救星一样,眼泪都出来了。这一夜,不时有碎砖头碎石子从外边飞进来,把二楼的玻璃几乎全部砸碎了。他们一家人都住在二楼,三楼和一楼情况怎么样,他们还不知道,他们也没敢去看。他们想开灯看情况,灯却拉不亮,他们想打电话报警,电话也打不通。他们在哪个房间喊叫,骂人,哪个房间就会飞进更多的砖头石子。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都摸到这间没被砸到的房间,一家人抱在一起如惊弓之鸟。现在确定是张天朝的声音,才敢走出来。收芦苇人踩着满院子的玻璃渣子,给张天朝开了门。

  老张,你怎么现在才来啊!张天朝说,你也没约我来啊!收芦苇人自觉此话不当。是啊,他昨天已经回绝了张天朝,说年内没钱,不要再来了,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是受惊过度,感觉张天朝如果是半夜三更来就更好了,他们一家人才不会煎熬这几个小时。唉,收芦苇人叹口气,昨晚哪个赤佬把我祸害了。张天朝进到院子,看到满地玻璃渣子,故作惊讶,这是怎么回事?别提这事了,丢死人了,收芦苇人说。张天朝指着大门外从手扶拖拉机上下来的人说,你看看那里。收芦苇人惊呼,老张今天带这么多人来干嘛,我又没说不给你钱,只是暂时手头有点紧。

      他们都上岸了,准备回家,我送他们搭车,你想办法给我解决一下路费,不然他们走不了……

      我暂时真的……

      收芦苇人的话还没说完,院外那些人当中有人唱起歌:

  遥远的夜空

  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

  是那弯弯的小桥

  小桥的旁边

  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弯弯的小船悠悠

  收芦苇人听到这歌声,毛骨悚然。昨晚,就是这个人,一边砸玻璃一边唱着这首歌。张天朝说,你听这歌,他们都想家了,你还是帮帮忙解决一下,让他们赶紧滚回家去,不然,他们在这里会乱搞的。

收芦苇人赶紧改口,好,好,我马上去银行给你们取钱……

  不要评论农民的狭隘性,农民本来就是世界上最弱势群体,农民也是最温柔的群体,他们没有太高的追求,能养家糊口,能有口饭吃,他们就满足了,就成为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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