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下午,上海火车站。售票大厅里,售票窗口前已经排出一条条长龙,长龙一直排出售票大厅,直到站前广场。买票的人们拥挤着,推搡着,在不锈钢甬道里慢慢往窗口前涌动。有人排在队伍后面,就已经把钞票捏着手里,生怕错过时间后面的人会把自己挤走。有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不时地想往队伍里插,看到他们,人们会自觉靠紧,使其无法插入。几个青年看着无法进入队伍,相视点头离开,往候车室走去。几个青年走后,人群里有个女人对身后的男人说,他爸,你的钱放好没有,别被他们偷去了。放心吧,就是他们把俺卵子摘掉,也拿不到俺的钱。

  诗旺已经提前一个星期把大家的票都定好了,他们不要辛辛苦苦去排队,直接在团购窗口拿到了票。

  诗旺和邮家军一起进入候车室。诗旺看到,这里就像一个大收容所,收容着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健壮的、不健壮的,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人都跟诗旺他们有一个共同目标,回家过年。

  候车室也像一个巨大的音响处理器。来自全国各地的口音在这里交融,南腔北调在每一个角落里响起。有笑的,哭的,闹的,尤其是小孩子的声音在这里显得有些闹心,他们不顾环境本来的嘈杂,硬还要在其中加上些高分贝的尖叫或者哭声。这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是西装革履、挎着皮包、叼着高档香烟的生意人,还是破衣烂衫、背着塑料袋、满脸污垢的打工人,即便是大腹便便,着装规矩,态度和善的官员,大家都陷进这乌烟瘴气中。

  一个三四十岁的母亲,皮肤粗糙,带着两个孩子,抱一个,身边站一个。她身上捆个布包,脚下还放着个破旧的箱子。抱着的大概岁把,不停地哭,女人就从布包里拿出一瓶已冲好的牛奶,但小孩用手推开,不喝,还是哭。站着的大一点的小孩在旁边跑跑跳跳,不停地叫。孩子稍微跑远一点,母亲便大声吆喝,蛋啊,快回来,那边有吃小孩的大灰狼。

  有一对夫妻,男的站在自己的行李面前,不停地走来走去,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不时地看着墙上摇摆着的时钟;女的抱着婴儿,婴儿张嘴嚎哭,女人也顾不得羞涩,撩起棉袄露出雪白的肚皮,婴儿抽泣着吮吸着奶水,然后慢慢睡着了。

  有个女孩,个子高高的,瓜子脸,弯眉小口高鼻梁,斜挎着包,包带子绕在胸前,她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指绕着带子玩。诗旺经过她身边不经意看了她一眼,女孩这时也抬起头,刚好跟诗旺眼光相对,女孩对诗旺笑笑。

  现在的诗旺和两个月前的诗旺判若两人。那时候的诗旺胆小怕事,懦弱无能,被坑被骗浑然不知。现在的诗旺,胆大果敢,心细干练,俨然就是一个领导者。诗旺把邮家军带到一个稍微空旷一点的拐角处,让大家把背包和行李放在中间,大家围坐在四周。诗旺把车票发给大家,叮嘱大家一定要拿好不能弄丢了。然后他坐到老邮五和邮六一起,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一本书对老邮五和邮六说,俺看会书,麻烦你们看着那钟表,不要错过时间。老邮五和邮六都说好。诗旺抱着书看了起来。书看久,眼皮有点疲劳,诗旺抬头换个角度让眼睛舒服一些,他扫视一下候车室,看到那个女孩还站在原地没动,还在不停地绕着包带子,神情恍惚地看着地面。诗旺想,这女孩可能是想念家中亲人,也许是想念刚刚分手的情人。

  刘明思张凯他们没有跟着诗旺一起回来。诗旺当时买票的时候,就盘算了,收芦苇人不可能一次性把钱付清,他留了一个心眼,把刘明思他们的火车票推后了一天,所以刘明思他们还在陈家镇等着拿工钱。收芦苇人确实一口气拿不出那么多钱,因为他原先也没打算全部把张天朝的芦苇款结清。碎砖头和诗旺的歌声让他不得不给张天朝结清芦苇款。他把全部存款取完还不够,只能到处问朋友借钱。不过,他答应天黑以前一定把钱凑齐。

  亲爱的老铁们,你们肯定会问到一个人,那就是花儿,花儿呢……

  花儿没有上岸,她不愿意回家。难道她不想孩子和母亲吗?她想。可怜天下父母心,上有老母,下有一双可爱的儿子,她怎么能不想回家。可是,农村那些长舌妇饶不了她。花儿回家,总有些闲得无聊的女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甚至对着她挤眉弄眼,嗤之以鼻。花儿忍受不了,也承受不住,她只能逃避。眼不见为净,别人看不到她,就把她忘记,也没有人会提起她。她也不想看到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女人,如果她们像自己一样,背负这么沉重的生活压力,她们会怎么样,她们肯定改嫁,肯定抛弃母亲和儿子,去寻找自己快乐的生活。她花儿不会,就是自己再苦,再累,再委屈,她也要坚持,就算是出卖自己的身体,她也要孝敬母亲,为她养老送终,她也要把两个儿子养大成人。

  诗旺早就知道花儿的心思。那晚,在芦苇堆上,花儿已经跟他说过,过年不回家。诗旺当时也没有劝她回家,他尊重姐姐的决定。这也是花儿姐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从那天分手之后,诗旺再也没有见到过花儿。刘明思的给养都是张天朝亲自送去的,这其中隐情,亲爱读者朋友们肯定能体会到,张天朝不希望他们姐弟在一起。

  张天朝也算仁义之人,他没有按天数给诗旺计算工资,他给了诗旺一千块钱。诗旺也没客气,接过一千块钱,抽出五百给张天朝。没等诗旺说话,张天朝先说,你姐早就预料到你要还她钱,她告诉俺,坚决不能要你的钱,她为你花的钱都是自愿的,没有任何图回报的意思。诗旺说,姐姐给俺花钱是应该的,俺这钱不是还她的,这两百块钱是孝敬俺干娘的,这两百块钱是给俺两个小外甥的压岁钱,这一百块钱,你替俺买件羽绒服给姐姐,她的那件棉袄都洗的变了颜色。张天朝听诗旺这么说,再也没有替花儿推迟的理由。诗旺最后说,再多的钱,也还不了花儿姐相救之情。

  老邮五靠在墙角发出来鼾声,邮福笑他,诗旺还让你看时间,等一下火车跑了你都不知道。老邮五被吵醒,骂邮福,尻你娘,你爷老了,你不知道吗?邮福是个喜欢挨骂的主,越骂他越笑。邮六献殷勤,五叔,你老人家放心大胆地睡,有俺邮六在,误不了事。其实诗旺一边看书,一边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他时不时抬头看着通向站台的铁栏杆。

  终于来了个穿“制服”的,带着串响当当的钥匙站到铁栏杆边,于是,候车室里所有的人齐刷刷地站起来。诗旺喊醒老邮五,大家一起跟着人流往铁门边挤去。铁门打开了,人流就像决堤的洪水,乱哄哄地涌进闸口。诗旺根本不用走,被后面的人推着一直向前,向前……诗旺对身后的邮家军喊,注意镰刀,注意自己的背包。注意镰刀,虽然事先诗旺已经教大家用破布破油纸,把镰刀刀头包住,诗旺还是担心有谁没有包好,万一伤到别人,那样麻烦就大了;注意自己的背包,这是一句隐语,这里有很多小偷,诗旺提醒大家看好自己的钱财。

  候车室虽然噪杂,酸臭,但是还是有很大空间,人在里面可以自由活动一下。当诗旺踏入火车车厢内,恐惧感油然而生。诗旺是第一次出门,坐火车也是来的时候在南通半路上坐的火车,那次火车上人并不多。这趟火车,站票比坐票卖的还要多。走廊里简直没有一锥之空地,低头看到的都是一只只各式各样的鞋。座位下面也塞满小孩。邮六以前进柴油,出门联系货源经常坐火车,他比较有经验。邮六在前面带路,大家排成排一起往前挤,终于挤到自己买的座位边,邮六教大家认座位,告诉大家把背包行李放在头顶上的行李架上。大家刚坐定来,刚才候车室里的那个女孩也挤到他们身边的过道上。女孩认出了诗旺。女孩对诗旺说:俺哥,让点空给俺坐一会吧!听到是淮北口音,诗旺对身边邮福说,往里挤挤让这妹子坐一下。两排座位中间还有空隙,坐在诗旺对面的邮六说,就让她坐中间地上吧,不然还会有人挤过来。女孩很感激,连声说,谢谢!谢谢俺几位好哥哥。女孩放下背包,大家把腿收一下,女孩子坐在了他们中间。

  香烟,瓜子,矿泉水……叫卖声在人群里传出,走廊里的人群开始做起芭蕾舞的动作,把双脚踮起来,相互推挤着。有个胆大的旅客对列车售货员喊起来,人都没地站了,你还卖什么货。售货员见怪不怪,根本就没搭理那个旅客,继续喊叫着往前挤。

  售货车经过,诗旺问,有没有扑克牌。售货员说有,要一块五毛钱一幅。俺的孩来,诗旺想,家里才卖四毛钱一副,这公家生意也宰人啊。邮六笑嘻嘻地说,不要了,俺带的有。售货员翻着白眼看一下邮六,推着售货车继续往前挤去。

  邮六拿出两幅扑克牌在诗旺面前炫耀,你不是考虑事情周到吗,这次你就没有俺想的周全吧!邮福看到有牌打,马上来了精神,说,六哥,你也熊吧,赶紧打牌吧。女孩问,你们打什么牌?诗旺回,俺都打八十分,你会?会,当然会。那好,你就和俺一起打。于是,女孩往外又挤了一些空间,邮六又把两个装着棉被的塑料袋放在中间,女孩,诗旺,邮福,邮六,和老邮五五个人在背包上打起八十分。

  边打牌边聊天,女孩说她是宿县大营集的。大营集离双桥也就十几里地,但是分属宿州市和蚌埠市,不通客车,女孩只能坐到宿州站下车,再搭宿县去大营集的车回家。

  列车开出半个小时,慢慢地,人在晃动中都各就其位。这时,各种怪味又漂浮在整个车厢。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浓烈的脚臭味,那种味道比死尸味还要难闻。邮六气愤地大喊:谁的臭脚,把鞋子穿起来。可能是听到喊声的那人把臭脚装回鞋子里了,脚臭味没有那么浓烈了。“哇,哇”车厢又传出呕吐的声音,虽然闻不到呕吐的味道,听到那种声音也让人恶心。

  诗旺他们一直用打牌来抵御这难闻的气味……

  夜深了,老邮五困了,说,你喊别人打吧,俺睡会。

  邮六牌瘾正盛,说,再陪俺们玩一会,你老不是经常说你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吗?

  人老了,说熊呢,老邮五叹口气,唉,想当年俺在五河县挖河,三天三夜连续奋战,被评为全省先进标兵……

  邮福打断老邮五,你就会显摆那点事。

  尻你娘,一会不挨骂,心里不舒服是吧。

  邮六幸灾乐祸地笑了,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车厢里的灯灭了,鼾声如雷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一个比一个更洪亮。几个睡不着的年轻人大声的吹着牛逼,声音把婴儿惊醒,婴儿“呜啊,呜啊”地大声哭啼。这又是一场杂乱的交响乐。

  天快亮的时候,南京站快到了。诗旺没有惊动睡梦中的老邮五和邮六他们,起身装备下车,那女孩醒了,想跟诗旺道别,诗旺把右手食指竖起放在嘴边嘘着。女孩轻声说:你怎么在南京下。

  诗旺说:俺去找俺老婆。

  哦,女孩稍微停顿一下,马上站起来帮着诗旺把行李架上的背包拿出来,在他耳边问,俺哥,你叫什么名字?

  诗旺想,这事闹的,一起打了快一夜的扑克牌,还相互不知道名字,他随口答道,陈诗旺,你呢?

  晴雯,王晴雯。

  晴雯,红楼梦里的晴雯,好名字。

  俺没文化,这是俺爷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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