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双桥集镇。进到镇里,巧珠有种亲切感,她想起跟诗旺一起在菜市街卖菜,卖完菜他们就一起玩耍的日子。有一次,他们卖完菜,诗旺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回家。在路上,巧珠开玩笑说,你要能让一个人见你又笑又哭,俺这辈子就听你的。刚刚巧,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女孩子迎面往他们走来。诗旺迎上去咧开嘴对着女孩笑哈哈,女孩子认为碰到熟人了,也咧嘴笑。等到女孩子靠近他们,想跟他们打招呼,诗旺突然把脸阴沉下来。女孩子很尴尬又无趣,哭着从他们身边过去。诗旺对巧珠说,你看到了吧!这女孩是不是先笑后哭了,你这辈子都要听俺的话。巧珠说,好好,这辈子你要俺头朝东,俺不会头朝西。巧珠觉得这玩笑开得太过了,伤害了那个无辜的女孩子。她让诗旺调转车头追上女孩子给她赔礼道歉。听说他们两个打赌的事,女孩子破涕为笑,说他们是幸福的夫妻。从此那女孩子跟巧珠成为好朋友,那个女孩子姓徐,巧珠后来把她介绍给邻居陈六做了媳妇。

巧珠长长地喘了口气,唉,终于可以回家了。她准备在街心花园下车,然后去诗旺同学家借个架子车把门板拉回家。等明天早上,她再去西褚帮着料理褚憨子的后事。离开家两个多月了,儿子现在是不是吃胖了长高了!马上可以看见儿子了,她心情非常激动。

小四轮在街心花园边停下了,巧珠想,全伟还真懂姐姐俺啊!知道姐要在街心花园下,没等俺喊就把车停下。

巧珠下车,她又看到熟悉的场景,一群人挡在小四轮前。一个贼眉鼠眼,满脸阴笑,张嘴说话牙床外露,穿着灰色制服,头上没有几根毛的矮个子,举着停车牌对全伟说,赶快下来接受检查。巧珠认识他,他是诗旺初中同学许继辉。

巧珠上前对许继辉说,许哥,俺是诗旺老婆。

许继辉说,俺认识你。

巧珠说,这车上是俺娘家哥,在工地上出事了,麻烦你放俺过去。

这要是平常,俺肯定会把你们放了,今天俺帮不了你,现在是年底联合执法,许继辉说着回转身指着后面的人说,这是国税办的王所长,这是地税所年所长,这是乡里联防队陈队长,这是区里农机监理的徐所长……

许继辉介绍身后的人,目的是让巧珠不要怪他不讲情面,他就工商所一个小临时工,做不了主。巧珠随着许继辉的手指,望着他所介绍的人,他看到穿着和葛峰一样的墨绿制服的徐所长,马上把字条递过去。徐所长接过字条看了一眼说,这是俺葛站长的妗子,放行吧!

听了徐所长的话,大家都准备散开。一个人从街边付文学批发部里走了出来。慢着,那人喊,都别走,这看都没看,怎么就放行了!

许继辉赶紧迎着那人说,张所长,这是拉死人的车,徐所长已经同意放行了。

为什么要放?那人说话间,已经接近人群。

徐所长笑着对他说,老张,这是俺们站长葛峰的妗子。

葛峰,张所长加重口气,那个臭小子,在部队俺是排长,他才是小班长,他妈的,转业回来靠着他老子是县委干部,现在级别却比俺高了两级。

那人说着话,巧珠已经看清楚他,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黝黑的脸堂,浓眉大眼。他是工商所副所长,叫张文武,他在双桥区工商所上班,家在龙亢。每到星期天,张文武都会回龙亢家里,他舍不得出过河的船钱,就经常要诗旺借渔船送他过河。张文武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公私分明的人,人情是个人之间的事情,公事还是要公办,诗旺在镇上摆摊,张文武还是每月收三元钱工商管理费。那些年,乡里人自己种的菜,不舍得吃,就拿到街上去卖,张文武照样收每人五毛钱的管理费。有一次,一个老人卖了四毛钱的菜,张文武给她开了五毛钱的票。老人无奈,问诗旺借了一毛钱凑齐管理费。这也变相帮了像诗旺这样的坐地菜贩子。因为怕交管理费,乡里人自己种的菜都兑给诗旺他们卖。

张文武走到小四轮边,问,这里面真是死人?

褚建明说,是俺弟弟。

张文武问,这棺材在哪里买的。

褚建明回答,南京。

交管理费没有?

棺材铺老板交了。

张文武看看车厢里,问,带私货没有。

褚建明回答,都在这里,你看得到的。

张文武要褚憨子父母站起来,褚憨子父母坐到车帮子上。张文武掀开被子,看到被子下面有两块门板,问,这是什么?

破门板,巧珠跟在后面回答。门板?

张文武来了兴趣,他把被子全部揭开,仔细看了起来。啊!张文武惊叫起来,这是红木,你们这是贩卖红木,必须交管理费。

巧珠想息事宁人,不想跟他们纠缠下去,她问,要交多少管理费。

这是红木门板,只能按文物交易百分之十计算管理费,按照市价,这两块门板要两万块钱,那你们就交两千块钱吧!

听张文武说完,巧珠差一点吓死过去。这两块门板是巧珠没到工地时就放在废料堆里,装备当柴火烧的,巧珠去抱柴火时发现了它们,他找尺子量一下,欣喜,这跟自家门一样的尺寸。巧珠要出钱跟工友们买,工友们说,这就准备当柴火烧的,不要钱。巧珠用塑料布把它们盖好,等待机会运回老家把家里那个破门替换掉。现在这破门板,竟然要两千块钱管理费,这不是带回来一个惹祸的玩意了吗!巧珠对张文武说,张所长,这门板是俺从柴火堆里捡的,俺不要了,送给你,可以放俺们走吗?

那不行,俺们是工商管理,不是土匪,怎么可以要你的东西。

褚建明有点按捺不住了,东西抵押给你们,这总可以吧!

不行,张文武说,俺们开票只收现金,不要抵押。眼看到了家门口,竟然回不了家,褚憨子父亲发起飙来,你们这是拦路打劫,死人都不放过,老子跟你拼了。

褚憨子父亲说着就要跳下车跟张文武拼命,老伴抱住他,不让他下车。褚建明意识到,今天如果不找到一个狠人来说情,恐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他劝住褚憨子父亲,说,叔,你在这等着,俺去找人。褚建明说完去找全伟,他想要全伟跟他一起去找人来疏通一下求个情,全伟却不见了。褚建明只好喊巧珠跟他一起去。

褚建明来到乡政府,天已经完全黑了。乡政府的人都下班了,他找到看门人问,刘乡长住哪里。看门人告诉他,刘乡长家在办公楼后面第一排第二个院子。褚建明并不认识刘亳,是那晚在邮四店里喝酒时,邮六跟他说,以后在双桥碰到难事,可以提他邮六的名字去找刘亳。刘亳家大门紧闭,褚建明敲了几下门,里面有一个女人声音,找谁啊?

褚建明说,俺找刘乡长。

女人开了门,愣愣地看着像泥雕一样的兄妹俩。你们是?女人回过神问道,你找俺们家老刘什么事。

褚建明撒了谎,俺是邮六表哥,想请刘乡长帮个小忙。

这大冷天的,赶快进屋暖和暖和,俺家老刘在客厅。刘亳老婆把他们领进院门就冲正房喊,老刘,邮六表哥找你。

褚建明和巧珠进到院子里,院子有十米左右深,左边两间厨房,右边是一块小菜地,菜地里一个个雪疙瘩,褚建明猜想那肯定是大白菜。

他们进到正房,正房中间是客厅,两边是卧室。胖乎乎的刘亳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看到他们进来,刘亳取下眼睛,吃力地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

刘亳老婆泡两杯热茶递给他们说,赶紧焐焐手。

刘亳问,你们是兄妹俩?褚建明回答是。这妹子不是诗旺老婆吗?

巧珠赶紧回答,是,俺是诗旺老婆,您认识俺家诗旺?

俺老婆在卫生院上班,有时顾不得买菜,就由俺去买菜,俺在你家菜摊子上看到过你。刘亳说这话的意思是他知道褚建明不是邮六表哥,他不能当场揭穿,只能这样隐语。褚建明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既然来了也没别的办法,他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刘亳听,想请刘亳出面帮忙说个情,放他们过去。

刘亳听完,拍着桌子喊,他张文武也太过分了,两块破门板要人家两千块钱管理费,这是拦路抢劫,这是路霸,这么搞下去,以后谁还敢从双桥路过,双桥集的经济早晚要被这帮人搞死。刘亳老婆过来劝刘亳,老刘,别激动,你高血压正在吃药。

褚建明也说,刘乡长,给你添乱了。

一通火发完,刘亳冷静下来,叹口气,唉,工商所属于区公所管,俺也管不了他们,再说,目前也正在撤区并乡,乡政府已经被撤销,新的人事安排还没下来,俺现在就是一个闲人,没办法帮你。刘亳老婆插话,有没有其他办法想?巧珠也说,刘乡长,还是麻烦你给俺想想办法。刘亳想了一下,说,俺给盛畈盛区长打个电话,这次联合执法是区公所搞的,他应该可以管得了张文武。

褚建明又来到了区公所,找到盛畈的家。刘亳已经给盛畈打过电话。虽然联合执法是区党委讨论决定的,但是这个老张也太离谱了。再者,刘亳一直都是他最得力的下级,对自己言听计从。眼下撤区并乡,双桥区公所将不存在了,新的双桥集镇政府马上就要诞生,他自己被内定为党委书记,刘亳将是新的镇长,这以后两个人将一起主持工作,刘亳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足的。盛畈二话没说,领着他们去街心花园。

街心花园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本来就窄的街道已经被堵死,被堵的司机不停地按喇叭,整个双桥街上喇叭齐鸣,人声嘈杂,乱哄哄一片。

盛畈来到张文武面前,悄悄跟他说,这就两块破门板,而且车上还有死人,你就把他们放了吧。张文武听完盛畈的话,马上把黑脸拉了下来,说,联合执法是不是你的决议。盛畈说是。你是行动的制定人,又是一区之长,你应该带头来支持俺工作,你怎么能让俺徇私舞弊。张文武越说越来气,俺张文武公事公办,谁的情面都不讲,除非你撤掉俺副所长的职务。

盛畈碰了一鼻子灰,他怏怏退出。

街上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人群里有人喊,禇集的人来了,西褚的人来了。原来是全伟打电话到西褚村村部,接电话是他当村长的小叔叔褚佑生。褚佑生接完电话,马上召集西褚所有在家的、能走动的人,对大家说,这还了得,竟然拦着死人要钱,而且拦的是俺褚家的人,姓褚的不惹事,但从来也不怕事。褚佑生带着大家,又到禇集街上吆喝一声,于是,禇集街上也跟着很多人,他们利用各种交通工具赶来了。人越聚越多,现在不光是禇集人了,周边村庄的人也知道了,特别是那些平时在街上交了冤枉管理费的菜农,也三五成群的赶过来。混乱的人群,喊叫着,痛骂着,他们发泄心中不满和怨气,还有人高喊,打死张文武这个黑心货。

盛畈现在想离开,已经不可能了,他明白,今天如果处理不好这件事情,恐怕会酿成群体事件,那不是好玩的,在自己地盘上发生的事情,他盛畈会吃不了兜着走。

听说街上出事了,派出所全体干警在新来的所长带领下,全部都过来了。派出所原所长的战友在广东盗窃,广东警方要求双桥派出所协查此人,原所长带着广东来办案的警察到一座新坟前,告诉他们,你们要抓的人已经得病死了。后来,所长的那个战友又犯案被抓,所长包庇罪犯的事情就败露了,他只能去坐牢了。现在新来的所长叫陈丕,他今天上午刚刚到任,还没跟盛畈见过面。到了现场,他问一个民警,区长来了没有,民警指着盛畈告诉他,那个就是盛区长。陈丕上前跟盛畈握手客套一下,盛畈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然后说,你赶紧想办法把事态平息下来,不然就会出大事。陈所长说,现在这情景,就所里的这些干警,就算把乡政府的联防队叫来也不顶用,给县里打电话派防暴队,也来不及。盛畈问,那怎么办?陈丕说,这些群众都是冲着老张来的,除非要老张放行。盛畈说,老张那货太二,俺也劝不动他。只能智取,陈丕想了想,问,文化站站长在不在这里。盛畈说可以派人去找过来。

文化站站长崔群来了,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陈丕对他说,你是俺们镇上唯一懂文物的人,你好好看看,这“破门板”是不是文物,如果是就把这些闹事的人都抓起来,如果不是就让张所长放行。陈所长这一番话,崔群当然知道他的用意,今天这阵势,就派出所几个小民警再有本事,要想抓这么多愤怒的人,那是办不到的。可是张文武这二憨子又不依不饶。这分明是让自己来做个鉴定人,说这“破门板”不是文物,这样也好逼着张文武放行,来平息众怒。

崔群带上近视镜,趴在小四轮车帮上打着手电,往下观看两块门板。装模作样看了好长一段时间,崔群抬起头喳喳嘴,对着张文武竖起大拇指,说,你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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