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世林看到自己那口棺材后心思马上沉重起来,他跟双庆说:“搬到楼上住,这棺材怎么办?”
双庆也是皱眉:“是呢,其实我早忧虑这个事了,住楼房,没有柴草屋子,也没地方搭草棚子,楼区不可能盖一处棺材房啊,也不能把棺材弄到楼上去存放啊。”
于世林没说话,转身就走,双庆问:“爹,您去哪儿?”
于世林说:“我去问问宝明。”
结果宝明不在,老爷子闷头耷脑地回来了,蹲在门前的石榴树下,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这种旱烟他种了一辈子,也抽了一辈子,谁给啥好烟也不抽,就觉得自己种的烟好,味儿足,劲儿大。他低垂着头,眯着眼自顾自抽烟,那幽蓝幽蓝的烟从烟袋锅里慢慢地飘出来,像他的思绪随风飘散。
这时候,宝明又转回来了,问:“于四爷,您找我?”
“是啊,我想问问咱搬家能把棺材一块儿搬到楼区里去吗?”宝明心里咯噔一下:可不是,楼村有给病重或年岁大的老人提前准备棺材的老传统,棺材贴上“福”字,放在柴房,过年时老人亲自用五谷杂粮押福求寿。于世林老爷子这一提,让宝明心里打个激灵。楼村老人可不少,于世林提前预备了棺材,那么其他老人也会提前预备啊,这个情况还真是疏忽了,他在心里责备自己粗心,没有过细摸情况,还有于家祠堂、李家祠堂,怎么就没想到这些问题呢?
“棺材肯定不能带过去,于四爷,据您了解,咱楼村还有哪位老前辈提前准备了棺材?”
“这个我可说不准,但我知道的就有十多家。老于家除了我,还有于世友、于世海、于万鹏。老李家有李家喜、李家兴、李玉林、李广生,别的记不清还有谁。”
宝明点着头,把这些名字写在小本子上。
宝明很有耐心,一家家登门,一遍遍做工作,沉甸甸的话倒了一筐又一筐,仔细听着老人们的诉求,一边抽烟,一边微笑地点着头。
宝明最后又来到于世林家。于世林说:“宝明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说得都有道理,知道你是为楼村人办大事,办好事,我也不给你出难题,但是我那副棺材总得有地方放啊!”
宝明感叹,拆迁工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摁倒葫芦起来瓢。满脑子乱事搅得他昏头涨脑,处理棺材又是一个大难题,怎么处理?他犹豫着,给不给刘镇长打电话?刘镇长知道了肯定又得发火,肯定又得说楼村支部工作粗,不过硬,考虑问题不周,本村的情况了解不全面。不说也不行,捂着盖着,一旦解决不好,捅出娄子,就更不好交代了。他思忖再三,决定给刘镇长打电话,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进行了汇报。庆幸的是,刘镇长没有发火,沉吟一阵儿后说:“这个情况还真是没想到,我们都忽略了,不过现在国家不允许用棺材土葬了,以后会更严格,我看还是要仔细认真地做好有棺材的人家的工作,讲明国家政策。搬迁迫在眉睫,不容耽误时间太长,你赶紧组织人入户摸底,看全村到底有多少家存着棺材,然后把政策跟大家宣传一下,看看反应,有多少人家可以通过做工作把棺材交出来,有多少户做工作也不行,分分类,好制定针对性的措施。同时,还要做第二手准备,假如人们都不交,怎么办,那也不能迁就,那就看你们支部和村委的工作能力了。回头有了方案告诉我一声,我给你们把关,不能出任何纰漏。”
宝明放下电话,立马召集两委班子成员开会,把刘镇长的话原原本本地进行了传达。然后,他说:“按照国家提倡的移风易俗,用新的殡葬方式取代旧的殡葬方式。但是,要把全村老人所有提前预备的棺材收上来,统一处理,估计难度不小,目前还不知道到底有多少。”
李二奎表态说:“我建议按木材价格把村里所有棺材都集中收购,拆解后,用于建设新楼区里的公用设施。”
宝明说:“你的建议很好,但老人提前准备棺材是楼村传袭几百年的老习俗,突然要彻底更改,还要把置办了二三十年的棺材收了、拆了,老人们恐怕接受不了。目前摆在咱们面前的难题就是如何尽快做通做好这些棺材的处理工作。”
人们对这个问题都很挠头,因为老人的工作最难做,磨破了嘴皮子恐怕也说不通,一个个都嘬牙花,搓手,歪脑袋,皱眉。
最后决定,先组织几个小组入户摸底调查,核实情况,如果一些老人现场提问棺材处理问题,可以暂时不回答。
宝明亲自带一小组,第一家来到于世海家,一进门见于世海正抱着棺材哭呢,嘟嘟囔囔地说赶在搬家前死,把棺材占上,喊闺女儿子,快去给他买农药。说他不死,棺材就用不上了,一定要在老宅子里给他办丧事。老伴儿捶着他的后背说:“你个老不死的死鬼,遭天杀的,想那么多干啥啊,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管它是啥棺材啥葬法,随便让活着的人去折腾吧,没听说为自己死后的事操心的。”
宝明把老人劝到屋里坐下,安慰了一会儿,见老人平静了,不好再提棺材的事,告辞出来。
然后宝明等人来到于世林家,跟老爷子说:“于四爷啊,您是有文化的老人,接受新思想、新观念应该比没有文化的要快,有一定的适应能力,反应不比我们年轻人慢……”
于世林端着烟袋准备点火:“宝明啊,你就别给我戴高帽啦,我喝了多少墨水我知道,哪能跟你们年轻人比,我只是讲道理,不胡搅蛮缠。”
宝明伸出大拇指:“对,为您点赞。”
“宝明啊,其实我也不愿意天天看到那个阴森森的棺材,一看见棺材就想到自己将要死去,心里就不是滋味。”
“是啊,一口棺材放在家里,既占地方,又瘆人,让孩子们看见了害怕。现在国家提倡文明丧葬,以后人死了就不用棺材了,都要火葬,用骨灰盒。”
“死了入土为安,是多少辈子传下来的习俗,火葬只剩一把骨头渣子,还没有棺材,我接受不了。”
宝明说:“我们年轻人非常理解老人的心情,但实在是不能带着棺材进新楼区。”
“你别老盯着我,你二爷李家喜不是也有棺材吗?你先把你老李家人的工作做通了,他们上交,我绝不落后,保证上交,而且我还可以让于世海等老于家人痛痛快快地上交。”
宝明心说,是啊,我还是把重点放在我本家老李家吧,于是他直奔二爷李家喜家,与另一组会合。见了李家喜,宝明笑了笑:“二爷啊,您知道我来找您干啥?”
李家喜说:“知道,肯定是棺材的事。”
“嗯,二爷脑子就是好用。”
“别拿嘴抬轿子,抬多高我也晕不了。”
“二爷啊,您看,道理用不着我讲,您比我还明白呢,您那棺材是不是带头上交?”
“你是逼我还是跟我商量?”
“二爷啊,您得为您这个孙子做做劲。全村十一口棺材,绝对不能带进新楼区啊。”
李家喜半眯着眼看着宝明:“按说呢,我很想得开,人死如灯灭,死了啥也不知道了,还管住啥棺材不棺材的,最终只剩一把骨头。我也知道住楼房没地方放棺材,可你们收过去怎么处理,拆了烧火?”
“有用啊,新楼区绿地零零散散地摆一些长椅子,中心小广场还要弄一个长廊景观,都可以用上啊。”
李家喜轻轻地点头。
“二爷您同意啦?”
李家喜没点头也没说话。
晚上,村委会办公室里灯光明亮,各小组反馈工作进度和情况,差不多都一样,老人们抵触情绪非常强烈,都说不通。
宝明急得脑仁疼,彻夜不眠,反复思考,方案想了一个又一个,又一个个推翻。他的脑子里不断回响刘镇长曾经说过的“当村干部就要敢于担责,善于担责”?怎么叫敢于担责,怎么叫善于担责?
第二天早晨,宝明告诉各小组,不入户调查了,把各位老人请到村委会来。人们知道宝明肯定有主意了。
李家喜来得早,宝明把他拉到外边,悄声说:“二爷啊,我想好了方案,一会儿我把方案跟大家说完了,您带头表个态。”
李家喜微微一笑。
工夫不大,老人们先后来到村委会,李二奎给各位老人倒茶水,不抽烟的宝明特意给每人买了一包黄金叶。
于世林冷笑着说:“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今天待遇够高啊。”宝明说:“都是老前辈,都是为楼村做过贡献的人。”
“别扯远了,还是快点儿回答我们那棺材怎么处理吧?”
宝明微笑着说:“现在国家提倡厚养薄葬,反对薄养厚葬。老人在世时多尽孝,老人去世时丧事从简,不用高档寿材、寿衣,不搞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丧葬活动。简化治丧仪式,控制治丧时间和丧葬规模,严格殡葬管理,不乱埋乱葬,树立文明、节俭、平安的丧葬新风。以后死了人就不允许用棺材了,为了处理好各位老人家的棺材问题,我们两委班子先后开了几次会议,专门研究这个话题,最后拿出一个初步想法,今天把各位老前辈请来,就是跟大家探讨一下。”
于世林说:“别讲大道理啦,快说实在的。”
宝明笑笑:“嗯,好,经村党支部和村委会研究决定,以村党支部和村委会的名义跟大家签约,在这里,我郑重地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向大家保证,以后假如国家政策有改变,允许使用棺材,村委会负责给每位老人买一口好木料的新棺材。”
于世林问:“你就敢保你这书记村主任干到死?敢保证自己不犯错不会被开除党籍?”
宝明情绪有些激动,站起来,脸色有些涨红:“不会,绝对不会!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只要我死在各位老前辈后头,只要国家允许用棺材,我保证给各位选最好的木材,做最好的棺材!现在收回棺材,村委会给大家付钱,登记存档,到时如果允许使用,保证免费给做!大家跟村委签一份,跟我本人签一份,到时候即便我不当支部书记、村主任了,我自己出钱也要给各位老前辈置办,如果不兑现,各位谁都可以拿着这份协议书去法院告我!”
宝明说完后,现场一片沉寂,老人们都不吱声了。
见大家不说话,宝明又补充一句:“各位交上来的棺材,我们会参考市场价格按棺材质量和木材给予折价收购,然后拆了改做新楼区绿地的长条椅子和楼区中心小广场的长廊景观,这也是各位老前辈为楼村新楼区做出的大贡献。”
李家喜站起来说:“我同意。”说完迅速离开了会场。
于世林一看,既然李家喜同意,我也不做僵死虫,站起来,把那包黄金叶扔回到办公桌上:“我也同意。”说完,转身也走了,走了几步,转回来,指着于世海说:“你快同意,别磨叽。”
于世海说:“行,你这两天跟我说了那么多话,我想通了,我听四哥的。”说完起身也走了。
剩下的这些老人一看,两大姓的代表人物都表态了,跟着表态吧。
宝明没想到于世林老爷子暗地里替自己做了好多工作,他从心里敬佩起这位老人。事情如此顺利,让宝明心里舒坦了许多,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