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我们在大姨家待了两天,母亲说五月份正是乱穿衣的时候,我们去了朝天门码头,去看了红岩里的渣滓洞,在上下坡的时候,母亲的脚磨出了大泡,她埋怨着,父亲说把高跟鞋反过来穿就好了。



  重庆又热,又热闹,到处热气腾腾。

  正是春天,但重庆好像已进入了夏季,到处是一片沸腾景象。从湖北到重庆,好像人从葬礼一下子到了婚礼,从刑场一下子到了广场,要人适应不了,也使人的心情好了起来。

  天很热,我没带夏天的衣服,我一直盯着一件针织短袖衫,套头的,陈冲也有一件,重庆正流行,船上的服务员,路上的女孩子都穿着它,我心仪了许久,在湖北就惦记着要一件,考虑了一天一夜,时间不等人,怕这七元一件的短袖衫卖光了,我终于鼓足勇气想要买一件,可父亲断然拒绝了,他认为穿这样的衣服显形,伤风化。

  我觉得父亲有些古板,挺封建的,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死性。他可能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开口跟他要东西,我要这件衣服是准备活下去的先兆,它是处于极度悲伤的我正慢慢走出来的前奏,他掐死了女儿心中这点光亮,让我再一次进入冬眠状态。

  我眼睛望着别处,不看父亲,我还觉得他管得挺宽的,不该管的他也管了,这让我想起母亲说我是父亲的小老婆这句话来,我突然感到特别不舒服,就在这时,我已决定留在湖北。

  在这之前,我虽然没答应他,但在路上我是矛盾的,一直在说服自己,特别是看到父亲抽烟,一会抽一点,一根烟分三次吸完,我很可怜他。但他却是那么的死板,对我管得那么严,连一件短袖衫的自由都不给,那就算了吧,哪怕他为了劝我流下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我的心也不会再动一下。我不想因为父亲不适当的干预让母亲留下话柄,让她说三道四,这对我来说是自取其辱,如果父亲对我是压,母亲对我是挤,在这种挤压下,我回去干什么?那我就真的报销了,就真的疯了。

  另外,父亲有时说的话我真不爱听,什么你是干部子女,要严格要求自己,我一听就闹心。干部子女怎么了,不是人?从小受到大人关怀就少,长大也没借你的光。另外,弟弟从小就有尿床的习惯,还不是被你吓的,尿到十多岁,还不是家里的空气太紧张了,大便没失禁,小便失禁了(后来弟弟到杨姨家,杨姨知道有尿床的习惯,还是拿来了崭新的被褥,弟弟一激灵,再也不尿床了)。我可不愿成为你第二个靶子,我是个叛逆者,这一点我倒和弟弟有点像,不愿总过一本正经严肃的生活,我要逃之夭夭。

  我和父亲对抗着,沉闷的空气里我觉得自己没有长大,反而在缩小,在萎缩,在枯萎。在父亲的注视下,我感到了不自在,不得劲,不自由,窄小的房间里,我不愿意再呆下去,我离开了他们。

  当我离开他们,在外面游荡一阵后,我会感到特别特别的饿。饥饿左右着我,我独自一个人去了好吃街,将好吃街的小吃一一品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奔向了它,是想到在葫芦岛母亲没让我吃饱于是想补偿一下,还是想在慢慢地品尝中,在蜀国的饮食精华中试图找到我熟悉亲切的东西,找到那份割舍不了的情?然后留下来,留在父母身边?反正我吃得满头大汗,吃得我全身好像在冒火。当我像个火球似的往家走时,我才发现我手里的钱包不是我的,是母亲的。我已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过错,我踌躇着,想编个什么瞎话好过关。但这次母亲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恼怒,出乎意料地给我留下了余地,让我永远记住了这件事。

  当母亲并没有把此事告诉父亲,也没告诉弟妹,而是给我留足了面子,我真希望母亲能大发雷霆。我真希望她能冷酷到底,她的谦让,在这种关键时刻,让我犹豫不决的心又有些倾斜了。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在旅途中,我们都处于极度疲劳中,正如晕船晕车的我,在慌乱中拿了母亲的钱包,而母亲在恍惚中也没留意有人花了她的钱。当好斗的人暂时失去了斗志,我会感到庆幸也会感到心酸,我们这些人都失忆了,我们都成残兵败将了。当残兵把钱包还给败将的母亲时,我觉得我解决了饿,却没有解决饥,我依然饥肠辘辘。

  到了璧山,到了乡下,我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哪也不想去。田野上的油菜花真好(油麻菜籽),金黄色,菜籽可以打油,真香,看着一片金色,我便想起了湖北,想起奶奶用鞋底将蓖麻籽搓出来的情景。想到搓蓖麻,我还会想到奶奶搓绳子,纳鞋底,给我做的一双双懒汉鞋,还会想到在她去世后,在她的衣柜里,发现一叠崭新的一角钱,那是我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花,想着想着,我就想失声痛哭,就想在田野里疯跑一圈。

  可我既哭不出来,又跑不起来,我已经被抑制住了,我好像被点了穴,行为已不受感情的支配,就像一个盛满悲伤的人,却倒不出来,任凭缸里的水贮存在那,直到混浊,直到冻住,直到水和缸连成一体。

  我已经失灵了,我已经无法悲伤,当我无法悲伤时,我感到自己好像是个废人。当痛苦无法化解,而是植根于你体内,渗透你骨髓时,你便知道什么是悲伤的化身了,你便知道什么叫难过,什么叫难受了。

  我木木地站了起来,好像自己不属于自己,心脑不听自己使唤。想到如此状态却还要面对以后难以预测的生活,我就恐惧起来,害怕起来,心慌起来。

  我举步维艰,举目四望。

  我很想在四川的田埂上疾走,走得特别特别的快,好让痛苦跟不上我;我很想像老鹰一样在空中盘旋,把懊悔留住地面;我想把记忆的色带拿到大河边去冲洗,将奶奶去世这一段删掉。我想……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如果我一走了之,不就没有痛苦了吗?父母不知道这一段。可是那样,我成什么了?为了免除心灵的折磨,跑到父母胳肢窝里蹲着?不行,这样虽然不痛苦了,但我会痛恨自己。我要原地不动,把这些东西消化了再说。

  此刻的我,颓然地望着一片金黄,既感到悲壮又感到悲伤,就像一个人看到了逃跑的路线,却给放弃了,仍然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坚守,厮守,等着子弹穿入胸膛,这让我感到自己有些傻,不知道自己是个英雄还是狗熊。

  这时的我特别不希望父母做我的工作,因为不知底细的他们一动员,我就有可能踏上黑土地,永远把这一页给掀过去了。

  这时,我真想躺在油菜花上,让它托起我,让我在上面睡着,沉睡,然后做个梦,忘掉过去一切。哦,小蜜蜂飞来了,告诉我到底是你幸福还是我幸福,我认为你比我幸福,因为你没有失去亲人的痛苦,不知天塌下来的滋味,更不知一个活着的人时刻清楚记得将奶奶的命送掉了那种痛惜的滋味。

  一想到奶奶去世,一想到我可能面临的惩罚,以及要付出的代价,我就想在地上打滚,最好能从四川滚到湖北,再从湖北滚到葫芦岛,就这样滚来滚去。一直滚到我耳聋了眼花了,滚不动了再爬起来。

  推土机来了,我不想躲,把我推掉算了,还有锄头,把我锄掉算了,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痛苦,是不是人们都会遇到像我这种情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四川有一个大佛,人们不辞劳累地去拜访它,是不是希望这座石像能把痛苦带走,能把烦恼压住。

  佛啊,我真想到你那儿去一趟,在你的面前痛哭一场,然后痛快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