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指手画脚,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不知该划向何处,指向何方,一个劲在那打滑时,我看见父亲回来了,父亲给舅舅买了一个钟,好看点。

  父亲送一万件东西,也不能送钟,送一分钱,也不能送钟。我阻止已来不及了,命运已安排妥当,父亲还给没牙的姥姥买了2斤蛋糕,一下子激起了我的恼怒,奶奶还没吃你买的蛋糕呢。凭什么姥姥捷足先登。我不认为奶奶已病逝,我仍为她老人家打抱不平,争风吃醋。

  但姥姥却没在意招呼我吃,我连吃了好几块,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心里才好受了点。心里好受了些,但牙却剧烈地疼痛起来。当我捂着腮帮子,站在地上走来走去时,母亲顾不得做饭吃饭,抓紧时间做我的思想工作,说她从小没见过父亲,要我珍惜父女之间的情分。“情分”这二字从母亲嘴里一冒出,我就觉得牙疼得更厉害了,想到奶奶去世,她第一个把黑袖标扯下来,我觉得母亲跟我提这二个字,好像有些不配,并且让我觉得母亲一下子变得文质彬彬起来,一点也不像过去的她,动不动就是“老子要享受”老子长老子短的,这让我有些不习惯,我更希望母亲能直来直去,而不是说一些文绉绉的话。让我感到好像是个圈套要把我套住一样。母亲是受利益的驱使,想让我回去给她织毛衣,钩床罩,收拾家出于一时冲动还是出于鸟要归巢,一家五口应该团聚,还是什么?我想不明白,但我知道,如果此刻的母亲关心关心我的牙齿,我的切肤之痛或者是忆起旧时的时光,那怕是不愉快的过去,也比现在的效果好得多。如果能跟我谈一下奶奶,表示一种哀悼,一种沉痛的心情,也许我们会有话题,会有共同的语言,也许它会像一根看不见的细线,把我们串连起来,串通起来,串通一气,然后一气呵成,让我有个家的概念,让我想到我是家里的一员。但母亲显然没这个耐心,她注重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好像此番目的,是怎样挖空心思,把我带走,至于奶奶的去世还有我的心情,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瞪着眼睛看着母亲,好像她说的话我没有听懂,我无法听从母亲的召唤,无法牵住母亲伸过来的手,它不够热,不够暖,温暖不了我,融化只是一小会。母亲走了,父亲来了,轮番做我的思想工作。我开始正视这件事。我在想,父母异口同声地要我回去,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并且也是对我那大半年的一种肯定。母亲对我唯一的好的评价是:说话声音特别好听,总是柔柔的,很少大声说话。今天当我再次想到这一段。我必须承认这里面有装的成分,我的修养并没达到柔情似水这种程度。我只是希望自己的外皮和内心最好保持一致,怕破坏自己的形象。我虽没装腔作势,但我还是感到了做作,实际上那时的我肚子里还有气,是个气体女孩。

  现在回去,我还能那样吗?够呛,可能装都装不了了。因为自从奶奶去世后,我便感到人生的虚无,原来人说死就死,很快的一件事,叫人感到活得挺没意思,本来对生活就没太多热情的我(被打小工耗干热情的我)更加心灰意冷。对生活谈不上什么兴趣,更别说风趣。25瓦的灯泡降到15瓦,一下子泄了气,现在别说钩花就是扫地刷牙这些事都不愿干。别难为我,生活对我来说已没多大意义,一个不热爱生活的人,连生命都想放弃,不要对我有什么指望,我只会让你们失望。还是留下美好的印象把它当作回忆吧。

  我拒绝了父母的请求,这时我已发现不管我做出什么决定,都是错,如果和父母一起走,有肇事者畏罪潜逃的嫌疑,如果留在湖北,面对年过半百的父亲,不太齐整的一家四口,也是一种罪过,干脆,我什么也不想了,不想再让撕裂般的疼痛再通过牙齿传递给我。父亲没有办法,他看着躺在床上像死人一样的我,眼里满是悲戚的泪水,潮湿的眼睛充满了对我的眷恋,他让我想起臧克家笔下的那匹老马,在父亲的泪光下,我动摇了,但动摇只是一分钟,一想到打仗,想到那些卫国战争,我就哆嗦起来,打仗是最耗人心血,最累人的一个活,让我歇歇吧,让我喘口气吧,放了我吧,别让我左右为难了。当我挣脱父母的泪光和目光,获得了相对自由时,我的牙不疼了,但肚子却开始疼起来。我知道不是水土不服,是想到了湖北,想到了姑姑,想到了以后难以打发的日子紧张的腹泻起来。这时,我已知道实际上两个家对于我来说,我都不想去,他们都让我感到紧张,感到不安,没有一个家让我有如鱼得水的快乐,有温暖如春的陶醉。两个家都让我活得胆战心惊,夜不能寐,和他们在一起,我都有过想逃出魔掌,想脱离虎口的想法。

  此刻的我,虽然没有走投无路,可以回到父母身边,回到他们的怀抱,但我还是对姑姑对湖北对今后的生活,除了赎罪还抱有幻想,由于是幻想,这便有了某种欺骗的行为,好像有点自欺欺人。我明知姑姑对我的惩罚可能轻不了,但我还是往那奔。这让我腹泻加重,虚汗直冒,身上一直是火烧火燎的。我不知道这是和父亲最后一面,当我拖着虚弱的身体拿个小包离开父亲,恍恍惚惚地告别一家四口,踏上枝城的船,顺江而下,奔向南方,奔向湖北,走向三室一厅,走向药房,穿上那件白大褂时,我才知道生活比我想象地严峻的多。残酷的多。

  姑姑冷漠的表情一下子让我感到了什么是羞辱?什么是冰雹?什么叫风暴?什么叫扒皮。你为什么回来?这也不是你的家?你凭什么穿上白大褂,还不是借我们的光,你知道你奶是怎么死的吗?被你气死的,你倒因祸得福,跑到医院里来了,你害不害臊,知不知道羞耻?

  在这种眼神的逼视下,你不知道你回来你返回来到底是走向了光荣还是迈向了虚荣?也许二者都有,但别人看不到你放弃的一面,勇敢的一面,只看到你得到的一面,拥有的一面,用一种非常瞧不起的眼神注视着你。在这种异样眼神的注视下,你会感到你在缩小,你会变得渺小,变得萎缩起来,你会感到很不自在,缩头缩脑的,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呆才好,你会觉得头上有一把剑,悬在空中,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你会感到有一根细细的鞭子,在无时不刻地抽着你。此时的你,还会由渺小而生出一种渺茫,一种虚空缭绕心头,没着没落,你会感到自己不受欢迎很狼狈,就像一个闯祸后闯进门的人,突然被人夹住了,紧紧地夹住了,它不是夹道欢迎,而是不想要你进来,只是推出门外不好看,进了门又不知如何处置,又说不出一个理由,于是就用这种半推半就的方式处罚你,要你说不出什么,又要你进退两难,苦不堪言。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体会着迎头痛击的滋味,品尝着当头一棒给我带来的惊恐,心缩成了一团,人变成了一堆。就像一个浑身是伤的人,又遭到了夹击,我感到了痛,感到心里没缝,不过,既然回来了,不就是想接受这一切吗?我来不及细想,马上开始干活,想通过干活,将凛厉的眼光送去门外。这时,在我生命的时刻表里,进入了一种轮回。那就是奔跑。

  小时候,一件新年的衣服,当我把它穿在身上,惶恐便开始了,为了消除它,我开始去打工整个少年时代就这样过去了,为了换回一种踏实,为了换回一种局面,与自己的体力进行殊死搏斗,与自己的心理进行无休止的抗争。开始奔跑;十五岁回到父母身边,以为不会再有难堪的事了,没想到20元钱又成了我摆脱不了的咒语,母亲那种花了我的钱必须立马还钱,还有那些难听的话,让我感到压力又一次袭来,让我感到心有余悸,老觉得有个绳索套在我脖子上,在使劲勒我,让我无法歇息,我必须继续奔跑;十六岁终于不用再为一件衣服而心慌去打工,去扭曲自己;也不会为20元钱生活费被人追赶索要,最终放弃自己。终于可以养活自己了,哪怕月不敷出,小青工的钱寥寥可数,半年才能勉强攒下2元钱,在奔命的过程中不用再奔跑了,好像再也无人追赶了,好像到了终点。

  可这一切在我十七岁时峰回路转,我又开始奔跑,我面临着欠债,借光就跟借钱一样,你不能白白穿上白大褂你得还,你还得赔,奶奶去了,你得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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