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二连,小卫果然催我,催我找老洪头谈谈,他说党支部已指定老洪头做我的入党介绍人,要我和老洪头谈谈心,让老洪头对我的思想状况有所了解,那事情就能顺利进行了。老洪头是四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一生不知做过多少人的入党介绍人,别看唱歌只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但是对发展新党员的谈话要求,组织程序可称是烂熟于心。说是要我找他谈谈,其实就是送上门去让他又审查我一遍,问了我足有几十个问题,而且是极有层次,极有内容。当时我就想啊?这老洪头有这么高的思想水平,这么多年的革命经历,怎么就成了逃兵了呢?而且也没有革命逃兵这一说法,我想到这里,我就想到我也得问问他,问问他的来历,别他妈倒绷了孩儿。我勤勤恳恳的,到最后因为他不算数。可是他很警觉,问问打日本鬼子可以,打内战也可以,抗美援朝也可以,都能讲得头头是道,精彩得跟神话似的,唯有问到为什么是一级工,为何跑回老家?他就是不肯说了,倒像是关二爷走了麦城一样,不肯吐露实情,狡猾地大大的。

  我问不出来他的实话,我就夸他,夸他种菜手艺好,夸他女儿孝顺,夸他老婆贤惠,其实他老婆老揍他。夸得他那阵子没事就来找我谈谈,当然正事儿也就办了。

  麦收的时候,牛逼连子两口子从团部医院接来了一男一女两个知青,抱个小孩儿。这使得连里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各有各的说法儿。牛逼连子自从查出来是个骡子之后,在连里就再也硬不起来,再加上她老婆要死要活的闹离婚,常在院子里大吵大闹,同时对牛逼连子连踢带打,牛逼连子却像个布袋一样一声不吭。先前还有人看,还有人劝,后来老是这一出戏码,就连看都没人看了。看都没人看了的意思就是这两口子已不算是人了,等到这两口子发现自己两个人在大伙眼里已经不算是人了,也就消停了。遭受池鱼之殃的是淫棍,自从传出牛逼连子是个骡子的消息之后,大家就都盼着他老婆怀孕,想着只要牛逼连子老婆怀孕了,那就有大热闹看了,这是因为生活实在太平淡了。但是,这只是大伙儿的想法,却不是淫棍两口子的想法,这两口子本来就是牛逼连子家的死敌,先一听说牛逼连子家有此变故,乐得天天晚上听了墙根子就喝酒,喝好吹灯睡觉,还要替牛逼连子两口子畅想不休,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自己身上,淫棍媳妇儿马上翻了脸,警告淫棍不可乘虚而入,并且明确告诉淫棍,牛逼连子媳妇儿要是不明不白地怀了孕,就是你干的!淫棍不怕大虫子,可是这事儿不好办,说大了,能让自己身败名裂,说小了能让自己家宅不安呐!忍下来吧!可是就此一来,就成了牛逼连子老婆打牛逼连子,怨牛逼连子不能使自己怀孕。而淫棍却要盯着牛逼连子媳妇儿和什么男人来往,他得求老天爷千万别让牛逼连子媳妇儿怀孕。他自己更是对牛逼连子媳妇儿避之唯恐不及,因为那后果太严重,而且都得要由自己承担。大虫子更忙,她得盯着淫棍不许和牛逼连子媳妇儿接近,她得盯着牛逼连子媳妇儿是否怀孕了,她得看好了自己家里这条淫棍,别他妈闹个鸡飞蛋打。平时两口子那点子淫荡事业此时也早已歇了业,大虫子想好了,她得把淫棍管成个好人。而淫棍也真就老实多了。

  现在好了,牛逼连子两口子有孩子了,还是个儿子,麦收时接到了连里,两口子乐疯了。

  我见到过那两口子,都是知青,那男人个子挺高,人挺瘦,皮肤挺黑,长手大脚的那种年轻人。那女人也是个知青,个不高,挺弱的样子。我是忙人,只是远远望见,没有过去同他们讲话,再加上我也懒得见牛逼连子那两口子抱着孩子那德性。

  没过两天,那生孩子的知青两口子就走了,据说走时两人还难过得哭了,一个劲儿地嘱咐牛逼连子两口子对孩子好点儿,然后就登车走了。后来就传出消息说,原本讲好要在牛逼连子家里坐月子的,可是牛逼连子两口子不仗义,对人家不好,那女人家坐月子,总要有些饮食照顾吧,这狼心狗肺的两口子连个鸡蛋也舍不得给人家吃,那小伙子他家连饭也不管,好在是知青,住在大宿舍,吃在食堂,他听那女孩儿讲连个鸡蛋也没得吃时,他就带着那女孩儿走了,回连了,走时两个人都哭了。

  连里的狗杀绝了之后,狼就越来越猖獗了。金二走时把他常背的那杆枪留给了我,我就找了几发了弹,主要是防狼。夜里住在马号,狼闹得厉害时就放两枪吓唬吓唬,打是打不到的,因为狼比人聪明。我住在马号,夜里常在马号喝酒,牛逼连子来找我时,我正在喝酒,他和我说:你这一个人喝酒,有啥意思啊?哪天上我家喝,咱哥俩好好喝点儿。

  我有两年没理他了,现在看到他来这儿找我,知道他有事儿,就对他说:你给我当孙子都不配,还他妈哥俩儿,上你们家喝酒,你看上我什么啦,人家给你们家一个六斤多的儿子,你们两口子一个鸡蛋都不舍得给人家吃,你们拿知青不当人呐!知青是来给你们生孩子的吗?上你们家喝酒!你们这俩鸡贼舍得给我吃鸡蛋吗?

  牛逼连子说:你别冤枉好人了,我想孩子都想疯了,能不舍得给人家个鸡蛋吃!都是老娘们疑神疑鬼的,想着早点儿让她走,家里安静。

  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多脏心眼子,就你和你那个猪八戒媳妇儿,我看你们这两口子,不光要断子绝孙,还得天打雷劈!

  牛逼连子一听,都快哭了。他说我好我坏的,我可没招你啊!我来找你是真有事儿啊!你怎么一句好话也没有啊?我说:你有事儿啊!先滚蛋!没看见我喝酒呢!

  牛逼连子说:我就问一句话,我就得今天问,再不问,我就得憋死,问别人我信不着,就得问你!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走了,你太不仗义!

  我说:你问吧!我不一定告诉你,因为大事儿我得想想!

  牛逼连子见我答应了他,稳了稳神和我说:我这个儿子,就别提多好了!我一会儿见不着他,我就不知道干什么好了,我这个心里头啊!就跟没了心一样。我要是一见着他呀!我觉得他就是我亲生的,不知道是哪错了,跑别人肚子里去了。我媳妇儿更是魔障了,一天到晚地按时按点儿地给孩子喂奶,还说要一直喂到孩子记事,让孩子记住谁是他的娘,他是吃谁的奶长大的,不能忘了她。我想问你啊!你说我俩对孩子这么好,那长大了,他的亲生父母要想把孩子要回去,能要得回去吗?他俩生的,我俩养的,上了法院,判给谁啊?

  我想都不用想就告诉他:谁生的归谁。

  牛逼连子一听,吓得差点坐下,口中喃喃地说:那还不要了命啊!那可咋个办呢?

  我说:调走,调得远远的,让他们找不着你,知青要返城了,将来他们返了城,能不能成两口子还另说着呢?谁还记得你啊!

  后来牛逼连子还真调走了,还提升了,换了一个连队去当副连长。

  老孬头也是好事多磨,他和老洪头原来都是开除了公职,算家属工。后来恢复了公职,算一级工,每月工资三十二元,外加百分之十的边彊补助,前几个月又长了一级工资,收入就多了些,算是饱暖思淫欲吧,就想娶个媳妇儿成个家,老洪头和老孬头是难兄难弟,都是最可爱的人,又都是排长,又都是犯了错误,开除了公职,拿了多年的三十二大毛。现在老孬头快五十了,得成个家,老洪头老家村里,老寡妇有的是,找了个合适的,五十多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想改嫁老孬头,把孩子们都带过来,说着道着,两下里就都同意了,可就是孩子们都大了,娘要嫁人,是个大事儿,何况是为了儿女前程,儿女不能不负责任,商量之下,是先让大儿子来一趟,看看情况,再做定夺。这大儿子到了二连,一看条件尚可,再一见老孬头,吓得连连摇头摆手。老洪头追问如何?那大儿子泪如雨下,说是老孬头长得太像鬼了,他看了想起父母,怎么能让老母为了孩子嫁给鬼呢?不说对不起老母,简直连老父也对不起,心下着实不忍,一口回绝。老洪头也没办法,只是答应再为他娘查找别人,老孬头听了也是死心,依旧赶牛车积肥送粪。

  谁知过得几月,好事儿传来,那老寡妇竟同意了,理由简单,咱为啥改嫁?是为了孩子们母嫁随迁,一家人都到二连来讨生活,你管他老头子丑啊俊的?能享受政策就行。你当这年过半百的人,还他妈洞房花烛夜吗?老洪头得到消息,告诉了老孬头,老孬头喜出望外,老家扯了证明,团里就开出了结婚证,接着阿良为他一家办好了母嫁随迁的一应手续,连里有房,分得一间,里外配些家什器物,老孬头就先搬了进去。

  溃败是有征兆的,这一年入秋以来,二连开始流行划拳。这划拳我在富锦见过几次,就是见二人喝酒时,伸手相对,口中振振有词,有时人多,喝得性起,喧拳捋袖,脚踩在凳子上,声震屋瓦。说实在的是不喜欢,不觉得是游戏,倒像是赌急了眼,要性命相扑。

  后来回到二连,也看到新下乡的哈市小青年喝酒时划拳,两眼似睜似闭,各伸一手,掌心朝上,口中喃喃,那景色很沉迷。我当时问他们怎么还划拳呢?这有啥意思啊?耽误喝酒啊!他们说喝酒就得划拳,可有意思了!

  好家伙,没想到半年之后,举连盛行,田边场院,食堂厕所,只要有人的地方,你都能听到俩好魁五的猜拳声,有男的跟男的,女的跟女的,男得跟女的,不管有事没事儿,或者干活儿,或者要你陪我上厕所,都要划拳而定。白天都这样,那晚上还不整俩菜喝点儿,不一定想喝点儿,就为了陪你划两拳,可这划拳就是赌酒,先前是为了划拳喝酒,后来为了喝酒划拳,人想学坏快着呢。

  划拳的人多了,喝酒的人也就多了,那要吃肉的就多了,我杀的猪就多了,关键是猪太多了,除了猪号有的是肥猪,老帽儿家养的猪也都要我来杀,每天都有老娘们儿到马号找我,要我杀她们家的猪,我让她们卖到团部商业股去,谁也不肯去,一是怕吃亏,二是怕麻烦。我这里却不过人情,就给她们排了队,害得我整天杀猪,猪肉随便买,最后剩些给食堂,囊膪卖给猪主人家,不敢不买。

  每天杀猪,每天吃肉,每天喝洒,每天划拳。这天是发工资的日子,我照样杀了猪,卖了肉,许多人都买了肉,会计阿良和出纳小丽云也各买了两只猪肘找地头去煮了吃,工资没有发完,钱锁在连部办公桌的抽斗里,而连部没有人,于是,失窃了。

  工资已经分放在各人的工资袋里,已经发放了一部分,还有相当一部分没有发,窃贼用一柄机车上用的扁撬棍撬开了抽斗,偷走了一部分装了钱的工资袋,总计丢了七百余元。吉子益先发现了,报告了连长,小卫。给团公安分局打了电话,团公安分局由副局长带了人来到二连侦察案子,也和电影上一样,保护现场,取了指纹照了相,然后是发动群众,找人谈话,各自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也跟着瞎忙了十多天。

  没想到十几天后,结论是要搞外调,说是侦案就是这么个程序,要在充分的调查研究之后才能下结论,于是,要我和机务排长一起出发,先到哈尔滨调查几个人,再一起到我们老团去调查几个人。那机务排长郑汉良本就是哈市青年,和我一样,都是刚填了表的人,别管真的假的,工作表现都得是积极向上。计划是他陪我去过我们老团之后,他就返回哈市过探亲假,我再一个人返回二连。我觉得这是个太艰巨太光荣的任务,我恐怕完成不了。我就找了小卫和老李,小卫说这是工作队和党支部定下的,他讲工作队手头还有几个大案子要破,抽不出功夫派不出人来,他自己马上就要回去探亲了,好几年没回上海了,还说这年底了,连里得有多少事儿得老李连长安排啊!所以,思来想去,这任务重千斤派你最好。你先陪郑汉良去哈市调查,他再陪你去你们老团调查,调查完了,你们回到哈市,他过探亲假,你再返回来,在哈市的时候,你就住在郑汉良家里,连住宿费都不用花。

  我当时听了小卫这番话,真觉的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敢情这活儿就是为我设计的,舍我其谁啊!这哪是党支部工作队安排的,这简直就他妈是玉皇大帝安排的。不去不行啊!这肆冷寒天跑这么一大圈儿,真辜负了我每天晚上的烤肉老酒啊!

  说走就走,我问郑汉良要带点啥?他一向和我不错,互相都有敬意,说话办事儿常有商量,他说:我想带两袋面,别的还想带点儿肉,可我拿不动了,你看着给我整块肉,十斤八斤的,多了你也拿不动啊!我说:那行,你背面,我背肉。我还从仓库里给他找了两袋好面,都是食堂的家底。我自己挑了一口肥猪杀了,取了一扇猪肉,对折起来,用面袋包严实。又装上绑带,可以背在背上,试了一回,那两只猪腿挺立朝上,像是背了两口宝剑,我对郑汉良讲了讲火车上携带物资的规定,因为按规定,我们两人都是超了十倍有余,被人查到要没收的。

  先到团部,然后坐上一辆大客车,这车是团里新买的,通常开到富锦,现在要过年了,也抽空跑几趟火车站。现在,我俩坐的这趟车就是直达火车站。可是司机可能办点儿私事儿,到火车站都快天黑了,我俩买了票,吃了饭,到上车时天已大黑下来。

  那时携带物资都有规定,比如白糖二斤,烟叶二斤,猪肉五斤,瓜子一斤,带多了算你贩运,要当场没收,没收了估计就分了,因为看那些纠察人员的积极样子,就是要私分,在车站候车室就有人察,要躲着他们,好多人都不敢进候车室,就站在外面,我们两人也怕出事儿,也在外面站着,背着货,靠着墙,也不知几点进站,天是冷极了。

  终于进站了,郑汉良个子高,挺直了腰板就进去了,并没有人察他。我在后面,也是挺直了腰板就进去了,也没有人察我,可是当我走近月台时,一个纠察的老娘们儿见到我背后挺立的两条猪腿,先是跟着我走了几步,接着一把抓住了一条猪腿,嘴里喝道:你这是啥呀?放下来,检查检查!我不理她,直往前走,她抓着猪腿大叫来人,这时边上没有男人,只有另一个女纠察队员跑过来截我,我见她到来,扭头就往回走,这个女人又扑上来抓住了另一条猪腿,嘴里也是大叫来人,我靠近右侧的松墙急走,她们两人抓着猪腿紧跟在我后面,我一个麒麟步,身体转向左,她们两人一起滚到松墙另一侧去了,我飞快跑向火车,上了车,再找郑汉良。

  在哈市就住在郑汉良家,他有一个姐姐,三个妹妹,姐姐已出嫁,有个男孩儿七岁,天天和我混在一起,这孩子虽只有七岁,讲得却都是江湖故事。二个小妹妹都在上中学,每天背着冰鞋,自己还会磨冰刀,这是哈市人的功夫。他还有个大妹妹,已下乡插队,就在我们去老团的路上,他和我说:从你们老团回来的路上,我去看看我大妹妹,这是父母交代的,在我家我是王子,只有我一个男孩儿,从小儿家里宠着。

  在哈市搞个屁外调,天天东一家西一家的喝酒,一天到晚地醉着,脑瓜子里嘣嘣跳着疼,出门满地冰雪水。商店里在卖年货,香烟也配给,乌江牌的都算是好烟。别的什么都是过年定量配给,几乎没有一样好东西可以随便买。郑汉良和我说:看见了吧,要不是从连里带点儿面啊肉的,过年都过不踏实。

  从哈市到老团,要坐火车穿过绥化到北安下车,再转乘大客车。我俩想着这去我们老团这趟差事是躲不过去的,那就赶紧买票赶紧去,快去快回。这去老团我和他的心思不一样,他就是出公差,回来的路上去看看他插队的大妹妹,然后就是回哈市过年。

  我的心情却是比他要沉重复杂得多,抛开这次的外调任务,我还有更多得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因为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其实就是我不怕去老团,而是怕去老团中的我的老连队。老连队不过是个山村,而我从北京下乡的第一站,就是这里,我们一百多人在这龙门山下的小村里喧嚣了好几年。这小村原本死样活气的没有新意,可就是因为受了我们这一百多知青的青春感染,也沸沸扬扬的大呼小叫了许多年,至今不得安静。

  我离开这里已是四年多了,我不知此次的归来,是否要再次造访那个久违的山村。当年我是以怎样的心情黯然离去的啊!那村中小路上印满了我和她的足迹,那漫天的会心眼神与窈窕身影,多少次在梦中重现啊!现在我回来了,要回到那山村去吗?会不会遇到她呢?遇到怎样?不遇到又如何呢?心事重重为了什么?对老团无所谓,对那个老连队,那个小山村,真是又渴望又畏惧!

  我现在已经懂了,虽然不一定全对。我懂得了初恋与恋爱婚姻的区别,恋爱就是寻找爱人,就是寻找自己爱并且以为可以相守终生的人,恋爱有着无限广阔的前景,因而诗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虽然也有好多的变数,但总是参与的人多,相守的人多,幸福的人多,于是,被人歌颂的也多,何况还能传宗接代。

  但是,初恋却不是,首先初恋不是为了今后,不是为了能有一个幸福的未来,能够常相厮守,初恋似乎是为了以前,为了对以前的日子和事物有共同的认识,尤其是拧在一起,共同去认识,去体味了这个世界之后,这其间有千丝万缕拧紧在一起,其中自有千千结。待到花期已了,前行道路,俱以分明。那即可分道而行,各自所遇,俱不在纠结之内。

  最可恨之处,不在不能有果,最可爱之处,就在于曾经有花,是无果之花,那期间的千千结,正不知有多少是死结,是终生也打不开的死结,一个人经历了初恋,他就一生都在这其间缠绕,一生都在埋头解那些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尽管他可以有自己的情路遥遥。

  到北安后,坐上大客车,车快开时,上来一位女知青,个子挺高挺瘦,白白的脸上戴了白框的眼镜,身上穿了大衣,就是下乡时赊发的那种垦大衣。她的打扮和气质,一看就是北京知青,我对这种北京女知青非常敏感,因为我们老团的北京女知青都是这样。

  我对郑汉良说:看到这个女知青了吗?这就是典型的北京女知青。

  郑汉良看了一会说:这家伙,这风度,这气质,搁我是想也不敢想啊!

  从北安到老团,只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就到了,下车到招待所安排了住处,就到招待所吃饭,只觉得老团真的是老了,老得破败不堪。其实这老团原本就是这样破败不堪的,只不过那些年的知青太多了,青春太多了,鼓噪得这老团年轻了许多岁。那时来到团部,无论是商店,司令部,招待所,团医院,到处是穿了黄棉袄的少男少女,南腔北调,莺歌燕舞。把个团部喧闹得像个学堂。现在没有了,一切都过去了,团部回到旧时的老样子。知青走了,返城了,剩下的痕迹就是悬挂在电线杆上,树上,一些系在一起破棉鞋,破手套。连司令部都没有人,组织部也没有人,我们决定晚饭后再去。

  我一直还犹豫是否要回到连里看看,天很冷,也不知有没有车,但是心里还是惦念,此时觉得,我非常渴望见到谁!我见到了臭头,是我们连的,正在招待所坐立不安,见到我也不理,不说话,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问他回连有车吗?

  他大声说:回连有什么车?你回连干吗去呀?连他妈人都没有,还车呢!人都走了,都返城了,不回来了!你回连干吗去呀?

  我说:你怎么没走啊?你在这干吗呢?

  他说:他们丫的把我的关系寄丢了,人家都走了,我他妈还得补办!真倒霉!

  我说:那你丫的是真倒霉,能补办吗?能办就别着急,反正也得走。

  臭头说:你丫不着急,我就是着急,急着呢!

  我看他神不守舍那样子,就和食尽鸟投林后,剩下一只,吓的都不敢飞了一样。

  吃了晚饭,我和郑汉良去到组织部,一个女孩说金部长正好在,你们进去吧。我进到里面一看,金部长,原来是我们副教导员,也是一个有把逗儿的人,我大叫一声:金教导员,您好!金部长吓一跳,随即说:这是老战士来了,你是谁啊?有啥事儿?

  我坐下说明来意,金部长说:知青的事儿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咱们团不办知青的事儿了,就安排劳资科,关系到一个走一个。你这事儿没人管了。

  我一听,这是大好事儿啊!这就可以回去交差了。正要告辞,进来一位女知青,我俩一看,正是在大客车上遇到的那位。金部长站起来给她让座儿,她见我和郑汉良是生人,问金部长我们是干什么的?金部长回说是来外调的,是他们连丢了钱。我和他们说咱们这儿没知青了,也不办知青的业务了。

  那女知青点了点头说行,凡是来办知青业务的,一律不接待。金部长转向我俩说:听见了吧,副政委说了,办知青业务的,一律不接待。你俩快走吧!

  我和郑汉良一听,好家伙!那女知青是副政委,不敢怠慢,赶紧穿衣服找帽子。

  金部长问那女副政委说:咋样啊?今儿个又跑了一天?

  副政委说:基本上师里都同意了,过几天吧。这知青都走了,我也是知青,我也得走啊,要不我给谁当副政委啊?

  我俩走了出来,走到招待所,服务员说你俩咋不看电影去呢?新电影,开飞机的。我俩一听,赶紧走到礼堂,不要票不要钱,进去就看,是一个飞行员没文化,自学文化提高驾驶技术的故事,瞎看呗!反正也没什么人看。这时那女副政委也来看电影了,就坐在我的旁边,我这时脑子灵光一现,想起这女副政委我认识,就是我们连边上一个连队的女神,那时就是觉得她是个菩萨,就是一个女神,后来才知是一个英雄,现在知道了是副政委,我见过她好几次,包括这次,但是,总是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

  返回时在北安吃饭,有蚕蛹,还是那种大个的柞蚕蛹子,先要了一盘,我不敢吃,郑汉良一边吃,一边一再地让我吃,我终于不敢吃,看着这蚕蛹,想起那年老连队要搞副业,就是要养柞蚕,收拾半冬的蚕场,该放蚕了,发现蚕蛹都被人偷吃了。看着这蚕蛹,觉得这就是小时候玩的金刚,那时有个玩伴叫小果子,他最喜欢玩金刚,他捡到蛹子就用手捏了对着太阳唱:金刚金刚转转,太阳在哪边边?那金刚不耐其扰,就扭动身子转一转,小果子就考验金刚转得准不准。我想把这故事讲给汉良听,又一想他是个哈市城里人,他不会懂。这故事注定是我和小果子的故事。现在想起小果子,我是不是想家了?

  我俩在火车上分了手,他去看他的大妹妹,我去哈市,到他家里取火车票,讲好了各自便宜行事,不用互相等。他半途下了车,我直达哈市。火车晚点了,到达哈市已是半夜,半夜里没有车,也不能半夜去他家啊!一家人都睡下了。

  我在火车站过夜时,人们的哄笑声吵醒了我。原来是一个疯子,一个年轻人,二十多岁的样子,很瘦的男人,他可能总是栖息在火车站,因为有人认识他,知道怎样去逗他。他可能是因为失恋而疯掉的,许多人围着他,哄逗他讲他恋爱的故事,大家哄笑着听着,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终于把他问恼了,他不再回答,分开众人来到墙角,那候车室墙角有根水管儿,自上而下,他来到墙角,就用手扳着那根水管儿,脚蹬着墙壁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屋顶,人们齐声喝彩。这时来了几个警察,让他下来,同时驱散了人群。那年轻人先是表示害怕警察,不敢下来,警察大声厉喝他下来,他便慢慢地退着爬下来,警察围住他连踢带打,打完后见他不动了,就把他拖出了候车大厅,拖到外面广场上,又踢打了一顿,警察就走了,警察走后,他一直躺在地上。

  我再看见他时,他躺在另一个候车室厕所的小便池里,撒尿的人都尿在他的身上,而他却像是很感激的样子,可能是他刚才躺在广场上太冷了,他才躺进了这个候车室的小便池,因为尿是热的,因为他是一个疯子。但是,时间久了,小便池会堵,于是不久,警察又用拖把扫把把他赶出了候车室,早上我离开候车室的时候,走出候车大厅,看到他蜷缩在台阶边上的墙角里,一动不动,他满身是冰的缩在这里,三九天气,我想他可能死了。

  哈市原有的七十二线有轨电车,已经不通车了。不通车了,轨道却还在地上,在马路的中央,暗夜中能看到两条黑色的线,沿着这两条黑线我可以找到汉良的家。公路的两侧有楼房,天还没亮,可以见到抱着孩子的少妇,她们往往走到一个地点,就高呼女伴的名字,不久就有另外的一个两个抱孩子妇女走出来,结伴而行,因为治安不好,一个人走黑路害怕,据说还有偷粪的,几个人拉了排子车,偷公共厕所的大粪,能卖钱,但这活儿极是辛苦和危险,被人抓住,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

  天亮以后,我到汉良家拿了车票就走了,我不想再等他,我怕给他家添麻烦。

  上了火车,我心里安定下来,到了富锦,我住进了县委招待所。这时离年根儿近了,人很少,登记一个铺位,实际就是一个单间,都是熟人了,没人计较。我一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想着要找个好车回去,连里过年前,我还有一堆事儿呢。但是,我病了。

  先是夜里睡觉身上痒,我没在意,挠来挠去,起了一身的风疙瘩,这风疙瘩我很熟悉。小时候游泳,弄不好着了风,就会起一身风疙瘩,不理会一会儿也就好了,有娇气的回家抹些清凉油,也就好了。但是我还知道,这叫卸甲风,讲过去武人行军打仗,身上岀了大汗,心里上了大火,一停下来,脱衣睡觉,就会长这风疙瘩,往小了说会耽误行程,往大了说能要人命。我这半月来,车马劳顿,不得安宁,周身疲惫,心里定是上了大火,这大冬天的起风疙瘩,这不是风疙瘩,一定是卸甲风。

  想到这里,我有些害怕,不敢出门。有个服务员每天给我送饭,我是满身满脸都是风疙瘩,眼睛都看不到了,因为眼皮上也是风疙瘩,挡住了眼睛,想看时用手扒开。几天下来,真是痛不欲生。后来有个沈阳军区的小军官住进了我的房间,他看到我的脸像个狮子,吓坏了,他脱下皮大衣让我穿上,领着我到医院看了病,医生给了几片药,一吃就好了,一好了就睡不醒了,恩人走了也不知道。

  一直没找到车,年三十这天,遇到老山,他也没找到车,最后找到一辆拖拉机,只能坐在后斗上,用帆布支个棚,人躲在里面,又黑又冷。只有老山一个人不住嘴的唸叨着:打一辈子雁,让雁啄瞎眼!路上挡了人家富锦柴油机厂送工人回家过年的大客车,人家两个大客车的人,男的都下来了,女的坐车上,有女人看着,男人显圣,石头和下雨一样,我们一声也没敢哼,驾驶楼子都砸烂了,两个司机头都流血了。

  回到连里,我睡了好几天,再起来,年都过去了。

  这年的后半个冬天,我就像是负了伤的人,一直在马号养着,什么都不想干,春天的时候,我去到食堂一看,多数的炊事员都不认识,都是八国联军,哪的人都有,是全国来的投亲靠友的季节工,你要是刨根的问,都能找到谁是谁家的,可是谁刨根问这个啊?能有人干活儿就行了呗。称呼上都是小张小李,小崔小谢。你要问明白她叫什么能把你逗死,都是农村叫得花花草草珍啊秀啊的。有时拿了纸笔,谎称登记,必须说真名字,把一群小姑娘羞得脸上血红,蹲在地上不敢起来,也挺逗的。

  男的就更多了,连里喜欢要男的,干活儿都是好手,比知青棒多了。那挖水利沟,每人每天定额二十方土,中午季节工都挖玩走光了,知青中午还得送饭吃饭,挖到天黑还有挖不完的,第二天只好配对儿,一个季节工配一个知青,组成一组,还是挖不玩。人们已经没有干活儿的心气。!

  去年大批招季节工的时候,调来一个女教师,女教师不是季节工,人家是知青,是正了巴经的天津女知青,叫肖大玉,肖大玉是天津知青,但是从小儿在姥姥家长大,姥姥家在天津郊区杨柳青,所以她和一般天津女知青还不大一样,一般天津女知青都很洋气,因为天津有租界,早年都是见过洋面儿的,所以有遗风。就是讲究洋气,也喝咖啡。

  肖大玉不一样,她是郊区长大的,讲究的不一样。说起这城市的郊区市区,北京不大讲究,这一是北京是土根,讲局气,讲仗义。不管是八国联军日本人,谁来了也动不了这老根。二是共产党建政以后,在郊区建了许多大院,这些大院威风之极。光凭是个市区人,你挤兑不了郊区人。但是像上海天津哈尔滨,就是城里人尊贵,因为大伙儿都是以洋人为贵,学得是洋人那套,喝咖啡,吃西餐,穿洋服。而且看不起郊区人,因为郊区没有租界,没有洋人,那郊区人就是土鳖,有钱也就是个地主。

  肖大玉就是这么一号天津郊区长大的人,户口在南开区,算城里人。习气却是杨柳青的派头,而这天津的杨柳青在早也不算土,出过美女。最有名的是年画,画匠多就是艺术家多,一个地方讲艺术那还得了?而且最著名的画儿是奶奶压箱底的画,谁家娶媳妇儿不得预备下这些画儿啊!还有就是女孩儿家讲究梳头,梳大辫子。非常讲究,用什么刨花水,桂花油的咱就不知道了,可那辫子梳得溜光水滑,锃明瓦亮是见过的。最出奇的是这辫子有时是两条,有时是一条,有时数不清几条。最奇妙的是这辫子不管几条,你还不知道是从哪出来,也不知道梳到哪去,总之是几条的也有,朝哪儿的都有。肖大玉是教师,教师的形象组织上是有要求的,所以肖老师身材苗条,人也是白净了好看。原来也是有了对象的,可能是她们连的指导员,要不就是别的连的指导员,两人甚是恩爱。一次肖老师住院,那指导员男朋友因开会晚去了两天,开完会赶紧带了鸡蛋挂面红糖小米到医院探望,相见之下,抱头痛哭,讲好了出院就结婚的,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指导员回连的路上,天下起雨来,一个炸雷,可巧就劈死了他,劈成两段。其实是一段,只是人遭了雷劈之后,变得短了,以讹传讹,说是劈成了两段。为此肖大玉还多住了好些日子的医院,出院后,团里考虑给她换个环境,调到了二连。

  肖大玉来二连的那天,正好搭了连里去接季节工的车,于是就和季节工一起来到了二连,季节工以为她也是季节工,一致推她是最漂亮的季节工。连里的人看到她和季节工一起下了车,也以为她是个季节工,可是看到她梳在一侧的一条大辫子,就有人说想不到季节工里也有这等人材!当时黑松也正好混在人群里,他本来只是听着大伙儿对季节工品头论足,本没有插嘴说话。等到有人夸肖大玉有人材时,他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这黑松看人有特色,他看人,没有分别,就是人,他必得了解了此人家里是何等人,做何等工作,有何等级别时,他才根据这个人的家来判断这个人的品行,能力。但那主要是对知青,因为知青带有一种可能性,有可能是落难公子?有可能是不露真相。但是对季节工,那就不用如此费心,这帮人一定是农家儿女,混不下去了,才来这关东闯一闯,能有什么人才?此时大家说肖大玉有人才,黑松只是轻瞟了一眼,就说:我看她像七姑。大伙儿一听,哄笑起来,有人就大叫:七姑,七姑。

  七姑是谁,七姑是电影《青松岭》里边钱广的媳妇儿,现在黑松给肖大玉肖老师起名七姑,太有意思了,你也叫,他也叫,季节工不敢明着叫,私下里都管这肖大玉叫七姑。黑松也没当回事儿。过了几天,才知道肖大玉不是季节工,而是天津知青,调到二连做老师的,黑松知道情况之后,只是嗯了一声。

  谁知道过了些天,黑松打水回来的路上,碰到了肖大玉老师,肖老师让他站住,黑松放下水桶站住了,肖老师走近他说:你就叫黑松啊?怎么姓黑呢?是外号吗?谁给你起得外号叫黑松啊?刚才我一叫你黑松,你就站住了,看来你是喜欢这外号,是吗?我再叫你几句黑松,你得答应,听见了吗?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这人只要当了老师,一天价训孩子训惯了,回家跟她爸爸说话也像是跟她的学生说话,肖大玉做老师多年,她看黑松,就是个学生。因此对黑松说话,也就像是对她的学生说话一样。可是黑松受不了哇,你是连里小学的老师,那学生上一天学,连个鼻涕都擦不完,你拿我也当你学生了!想着脸上就不好看了。

  肖大玉不理他,接着说:是你给我起个外号叫七姑是吧?我刚调到二连,我招你惹你了?你给我起外号,还是电影里坏人的名字,我知道,那是钱广媳妇儿的名字。你给我起外号叫七姑,现在学生一见我就唱钱广赶大车,这影响极坏,你知道吗?

  黑松一听肖大玉不高兴了,就想解释一下,想说说当时的情况,可一开口,就知道这事儿说来话长,不好解释。巴渍两下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一时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肖大玉老师一看他那窘样儿,就笑着说:别急别急,我逗你玩儿呢,不就起个外号吗?再说了,我也喜欢这外号,以后你就大大方方的叫吧!我叫你黑松,你叫我七姑,从现在就开始,你叫我一声七姑,我就放你过去。

  黑松说不出来道不出来,又急着想走,只好四下扫了一眼,看看没人,就轻声叫了一句:七姑。肖大玉大声地答应了一声,欢快地去了。从那以后,肖大玉来不来的就截住黑松,看看没人就让黑松叫她七姑,黑松固然烦恼,可也没办法。

  丢钱的案子没有破,工作队也早撤了,留下的结论是已查到了是谁偷的,苦于没有证据,只有等他再做案时,将其抓获,罪上加罪,一并处罚。

  现在连里换了一个新的工作组,叫作什么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也是两个人,一个是组长,以前不知是哪个科的科长,叫陈其武。另一个是组员,是个北京知青,叫白碣石。这组员白碣石来到二连之后,要求连里给工作组派个助手,以便了解情况时比较方便,另外活人做工作,总要有些打水打饭洗碗等活计,要有人帮个忙,全靠占用工作队人员的办公时间,那就有可能完不成基本路线的教育工作,运动的事儿都是大事儿,误不得!

  人有现成的,黑松同志,一向搞运动,算不上专业,也算得上半专业,好几次差点儿调到团里去专门搞运动,总是差了一点儿。现在工作队要人帮忙,那肯定是黑松去啊,别人去都是外行啊!黑松正巴不得要搞运动,收拾了一下就搬到了连部。二人一见面,吃了一惊,只觉得二人如此相像是见了鬼,一样的身材高大,一样的面相俊美,一样的发型,一样的打扮。两人当下觉得十分投缘,每日里同吃同住同搞运动,时时刻刻,形影不离。组长陈其武先也是惊诧二人生得如此相像,只不知黑松同志搞运动水平如何,几番试探下来,黑松似是驾轻就熟,从容应对。陈组长一看,自己是平白的又填了一员虎将啊!从此放心下来,每天有空就回团部家里住,屋子就剩下黑松白碣石二人,那日子过得真是畅快之极!

  这天二人工作一天,畅谈了一天,吃过了晚饭,就一同到水房打了一桶热水回来,二人有根短棍,抬着水,说笑着往连部走,到了连部门口,碰到了肖大玉肖老师,肖老师满面笑容的叫黑松站住,黑松就站住了。肖老师说:有些天没见了,调连部去了?什么职务,搞运动是吗?那就是运动员呢!说完就大笑了一阵。白碣石见他二人熟悉,心下还以为是黑松的女朋友,觉得黑松嘴够严实的,和我这么好,我对他是无话不谈,可他在二连就有个女朋友,一点口风没露,现在都碰上了也不给我介绍介绍,心下有气,就说我先走了,有事你俩聊吧。谁知刚要走,肖老师说:你也别走,还有你的事儿呢!告诉我,你们俩怎么长得那么像呢,是不是亲兄弟啊?跟我说说,你俩怎么那么会长呢,长得一模一样,怎么这么稀罕人呢?是亲戚吗?二人都说不是,什么亲戚也不是。

  肖大玉说:不是也行,关系老好的,是吧?白碣石,你知道我是谁吗?白碣石说不知道,不认识你。我还有事呢,我得走了。

  肖大玉说:你不认识我,那不要紧的,你不认识我,他认识我,我是他七姑。你们俩要是哥们儿,你也得叫我七姑。白碣石说你这是无理取闹。

  肖大玉转向黑松说:告诉他你是不是叫我七姑,现在就叫一声让他听听,让他看看我是不是无理取闹,你要是不叫,就是你无理取闹!

  黑松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想息事宁人,先把肖大玉打发走了再说,于是就很坦然地叫了一声七姑,肖大玉大声答应着转向白碣石。

  肖大玉对白碣石说:他叫完了,该你叫了。

  白碣石气得是七窍生烟,转身就走了。肖大玉还说:下回再叫吧!

  白碣石回到连部,一夜不理黑松,他就是不明白黑松为什么叫肖大玉七姑,这他妈好玩吗?一点儿都不好玩,我今天没叫她,明天,以后再找来,再碰上,怎么办?难不成也跟着黑松叫她七姑,这叫他妈什么事啊?想来想去,明天回团,不干了。

  黑松一听他说不干了,又急又悔,心中暗骂肖大玉不是东西,误我大事!

  白碣石走了几天,陈组长也走了,说是基教运动到此为止。工作队撤回团里,有别的任务。黑松见工作队宣布撤了,自己再住连部不合适,就搬回了大宿舍。有空的时候,常到团部找白碣石玩,其实是心里舍不得白碣石,他实在是怀念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怀念他和白碣石的友谊,后来机会来了,二人一起调去了别拉红河工地,夏天测量,做计划,冬天施工挖河,用的人工就是从各连抽调的季节工,组成八国联军来挖这条别拉红河。

  冬天天冷,土冻了,就用炸药炸开,再用人背着冻土块爬上河堤扔掉,反复的背,棉袄很快就磨破了,天寒地冻,冷得受不了,就开始往棉袄里塞东西,连报纸带茅草,都塞进去也不行,好在这些人在老家也挖河,有些经验,就是找块狗皮缝在后背上,狗皮结实,能用一阵子,但是哪找狗皮去啊?狗都杀了,于是到处偷狗皮,没有狗皮,猪皮马皮羊皮都行,偷来缝在背上,像他妈一群动物,尤其是晚上拉屎,蹲还那里,一身是毛,能把人吓死,传说黑白队长下令,天黑不准出去拉屎。

  后来知道,这黑白队长,就是白碣石和黑松,管理着八国联军挖河,最是凶狠无比,河工有各种补品,一概没收,每天每人二两白糖啊!每星期喝一次糖水,喝完了加水不加糖,河工们是叫苦连天,恨之入骨!

  二十年后我遇到二位,一起吃个饭吧,这不吃那不吃的,理由是有糖尿病。我想起他们贪污河工白糖的事儿,就问他俩是不是挖别拉红河时糖吃多了,得了糖尿病。

  二人听了大笑说:你二十年前是个糊涂蛋,现在还是个糊涂蛋!吃糖多了不得糖尿病,只不过得了糖尿病不能多吃糖,这是病理。

  我说我知道,可是我说的是天理,二位这都是遭了报应啊!

  此是后话。

  这年秋深的时候,有一次到同江码头去卸煤,累死人的活儿,人真的累了,吃什么都没用,吃不进去。我和一个朋友看着满地的肉片,真有些心疼。今年我们俩都参加了高考,都是名落孙山,现在都来卸煤了,我一直对高考迷了迷瞪,大家说去就去了,却不相信能考上大学,这上大学要是和返城没关系,也没什么意思,况且我还知道,考上大学也不等于爬上了地面,我看到过太多的大学生在地下面了。我们聊着朋友们的情况,毕竟有那么多朋友都考上了大学,他们也都返城了,想着这是多么的好!

  秋深了,满布天空的雁阵,无边无际,义无反顾地飞过了。

  这以后的好多天,我都不快乐,原因是该办的事儿都办不了。小卫知道我的心情,他和我谈了话,他说我的情况复杂,团组织部一定要得到关于你家的外调资料才能下结论。我问他为什么不查我的档案,一查档案不就清楚了吗?小卫说清楚个屁,那档案里就有一张你中学填的表,别的没了,还有半张纸,可能是你们院里的同学写的,说他记得你父亲是历史反革命,不常回家,不常回家就是在服刑呗,所以你们老团的连队都把你当作杀,关,管的反革命子女处理,根据就是那张证言,可那张证言连署名都没有,再就是有个小条,写着外号三只眼几个字。你说就你这情况,组织部能不外调吗?问题是发出去的函都退了回来,都说没有资料,那你只好等了。要耐心地等,现在正在抓党建,又恢复了预备期,严得很,等外调资料不算事儿。耐心等等。

  可这当口,老李调走了,调到八连去做指导员了。而八连的张连长调到了二连当连长。我听别人说,老李是被人告了,说他排挤团里派来的干部,重用自己提拔的人,就是我们几个人,今天告明天告,团里就以提升的名义把老李调到八连当指导员。张连长是个有病的人,有肝炎,不能太辛苦,所以就近就调到了二连当连长。告状的人估计是吉子益,但吉子益还是没能当上连长。

  估计还是吉子益,他和张连长讲了我许多的坏话,张连长信以为真,一直对我很不感冒,有时居然有意找我麻烦,我有些上火,想摊牌,就是不干了。就这形势,就这么个破活儿,处处是麻烦,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但是老李和张连长不错,他对张连长说了我的好话,而且同张连长讲明了,如果张连长不用我,就把我调到八连去,还跟着老李干。我是不想干了,这眼下都什么形势了,还说这个?早就有人要把我调走,我都推辞了。可是张连长却对我越来越好了,还说了一句感人的话:工作爱干不干,朋友不能不交。

  十二月里,返城加快了脚步,无声无息地,阿良走了,小卫也走了。返城不同下乡那样大张旗鼓,但脚步却比下乡还快。十四日这天,我送走了我老团来的所有朋友,春子,草爬子,老炮,明子,玉奇林。我送他们到团部,我就喝多了,第二天醒来,我听到广播说中央的知青会议结束了,会议是陈永贵主持,结论是统筹安排。我听了之后,心里真是堵得难受,难受得我非常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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