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逼连子想当爸爸,老孬头想娶媳妇儿,这些事儿都在进行中。但是金二回来,这让我很吃惊,因为金二已经死了。而现在他就站在大路上,向我招手说:你过来,跟我上家喝点儿酒去,你老嫂子做了不少菜,我要搬走了,咱们也得聊会儿。我看着金二,如痴如醉地跟他回了家,到他家后,看到老嫂子,打了招呼,看到一桌子的菜,我就清醒过来,坐下开始和金二喝酒,别的人我都没理他们。

  金二死了,是去年他刚调走不久传来的消息,我听到后去问了老李,老李也是语嫣不详,但是听他讲是有一辆汽车夜里到二连,接走了金二全家的人,也没打个招呼,第二天到他家时,早已是人去楼空,就是委托老洪头家属帮着喂喂鸡鸭。但是轰动全连的并不是金二的死讯,因为人固有一死,这是司马迁说的,毛主席还引用过,所以金二死了并不稀奇。

  令人惊诧的是金二的死因,这死因令全连的人恐怖,因为他们想到了另一个死去的人,他们莫名奇妙的感觉这二人的死有种内在的联系。

  金二是调到新的单位后,乘汽车到火车站去接下乡的新青年,路上出车祸死的,传说中是车过一座小挢,那挢是用木头搭建的,但是现在没有水已经多年,桥下非常干燥,秋天的烧荒就燃着了这座小桥,桥是木头搭建,而烧荒都是烧草,草烧过之后,那挢一时还不会烧坏,只是被火烧着了,木头在桥下慢慢燃烧,桥上还可以走车,一直到木头烧得差不多了,无力支撑桥面上过的汽车,这才变成了一个陷阱,汽车看不出桥面上有啥变化,一开上去,就一头栽落桥下。金二的车就是跌入了这么一个陷阱,最惨的还是靠一面跌落,随后还翻了车,但是,由于路况不好,车速极慢,那车上的知青都是生龙活虎,车一翻跑了个精光。金二本该是坐在驾驶楼里,但是有个女孩晕车,金二就让她坐进了驾驶楼,还连带一个女生照顾她,金二自己就坐到了汽车上面,靠着前面,手抓着前面的铁栏,这车一翻,他一个半大老头子跑也跑不了,跳也跳不了,只好随车翻覆了,大约是断了几根肋骨,头脸部有二道近半尺的口子。

  让二连人惊恐就是这车祸,当时的传说是死了。人们由是想起了二姐夫,因为二姐夫就是车祸死的,而且二姐夫死了之后,金二是高兴得太过了。他不止一次地在大会上忘情地欢呼二姐夫的死,他恨不得要感谢那辆致死二姐夫的车。好长的一段日子,他脸上带着笑,非常幽默地拿二姐夫的死开玩笑,这情景令二连的人大为反感,大家都觉得金二这样说,这样做是太不厚道,而只有拉子说金二要遭报应。现在金二死了,死于车祸,大家都相信是二姐夫干的,纷纷讲是二姐夫拉金二去死的。大家心里又觉得二姐夫小气,太忍心,但是却没有人敢再去埋怨二姐夫了!

  喝酒的时候,金二给我讲了事故的经过,这样我才知道得这样详细。金二也有一肚子气,他倒不是怨二姐夫,怨二姐夫他也不会说出来。他是怨二连的人,他大骂有人没良心,是盼着他死,可是他没死,让那些人的美梦落了空,白高兴一场。我含糊地答应着。我心里有数,他不是说我,因为我是个小人物,不值得一说。他是要说给我听,然后借我的口把他这些话传出去,让那些盼着他死的人听到。我是先吃,吃好了就走,他的话我都记住了,什么时候说出去,我说了算。但我没想到今天我才说出来。

  金二指导员还说了一些事儿,也挺重要的。就是关于现役军人撤离的情况,他讲他们那里组建得晚,现役军人还没配齐,就有了撤销兵团的消息,因而他们那里没什么现役军人,基本上都是黑棉祆做主。他是想说现役军人撤离之后,他还有升官的空间,我挺为他高兴。我觉得金二指导员还是不错的人,他能让晕车的女知青坐驾驶楼,一念之仁,得免一死,另外,他也不搞女知青。

  我记得我参加过一个关于现役军人撤离,兵团改农场的正式会议,会上记得政委讲话说他自己的故事,几十年没立过大功,也没犯过大错,基本上就是个平庸的人,但是,服从命令听指挥,是他的好习惯。我那天从招待所捡了半张参考消息,正在看一篇文章,是讲社会帝国主义苏联在中学搞的一项调查,问孩子们长大了想干什么工作?文章讲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女生回答:长大后要做妓女。这会儿金二说到现役军人撤离的事儿,我就想起了政委的讲话,也想起了苏联女学生要做妓女的事儿,因为我不相信好好的一个女中学生会想做妓女。再说了,旧社会有妓女,我也一直没搞清她们的来源,我从来就以为是一个半个的人。我问了金二,金二说:有的是,是个女人就能当妓女。这话逗得我笑起来,他看到我笑得开心,他也笑起来。

  他当天就搬走了,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谈话。

  老李的计划中,今年要盖两栋砖房。他听老山说现在富锦开了好多砖窑,砖卖得很便宜,搭上运费也比自己制砖合算。老李算下账来,让我到富锦去买些砖来,运力不够的话,就到富锦汽车队去租汽车帮忙运,争取这两个月把墙砌起来。我到了富锦,想找找王哥,关哥他们,问问他们在买砖,租车上能帮上什么忙,他们开始是大包大揽,很快我就发觉,他们干不了这事儿,砖厂销售和汽车运输都是俏活儿,他们这样的人根本插不上嘴,但是买砖的不仅仅是我们二连,有好几个连队都有常驻的人,后来发展到十几个连队,我们就住在富锦,上午到砖厂买砖,下午到县汽车场租车,晚上一起吃饭。

  现在我们也不住兵团招待所了,我们都搬到县委招待所了,这县委招待所要搬到新楼里去,眼前这个县委招待所要改成第三招待所,每天住宿费一块三毛钱,还管三顿饭,以前住兵团招待所,一天一块钱,吃饭另花钱,这时才知道兵团的心有多黑,一个转运站,还要赚知青探亲的钱,真没良心!

  县委招待所的小服务员讲,以前更便宜,国家有补助,伙食可好了!现在不是县委招待所了,只是临时借用的时候有些补助,伙食就不如以前了,我们觉得挺好,有吃的就行。现在不是县委招待所了,但是时常还要借用,所以管理上还是那样严格,窗明几净,那白茬木的大圆桌刷得一丝油星儿也不见,而且服务员也是像模像样,哪儿他妈和兵团转运站似的,服务员不是大妈就是大爷,早上不管你起没起床,揭起被子就叠,叠完今天算完事。这些人都是兵团来的人,有点小路子。

  女人里面最好的女人就是年轻的女人,她会关心人,你想求她点儿什么事儿,你就嘴甜一点儿,她就会高高兴兴地帮你的忙,你要是连嘴甜一点儿也不会,那你就装得傻一点儿,结结巴巴的说不清道不明,她就会替你说清楚,并且全办好。你满意而后,还是装得傻一点儿,那以后你这事儿她就主动包了,就因为他喜欢看你傻,因为你傻,她就聪明。

  我们晚上经常在餐厅喝酒,会有好几个年青的女服务员在边上看着我们喝,你要什么就和她们说,她们马上就去办,她们闲时聚在一起耳语,有一句话我们常能听到,她们总是说:这些兵团的,真可惜了!她们都是这县城里的女孩儿,但是在我们看来,和高家庄、马家河子的一样。我们对她们没有恶意,相反的应该说是有一份尊重,这从厕所的事儿上就可以证明。

  招待所的厕所是一座木制的房子,一边是男厕,另一边是女厕。那木板上面没有刷油漆,就是刨平的白茬儿木板钉制的木屋,挺大,茅坑很深,夏天掉下去会淹死,冬天掉下去也会很疼。招待所房间多,过去一开会住满了人,厕所还挺紧张的。现在对我们来说,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厕所,原因就是木板墙上写满了污言秽语。对厕所墙上这种下流标语,我一点儿也不陌生,小时候院里也有公厕,也有标语,但是大多是写小孩子的外号,文革后会写些某小孩儿爸爸是资本家,谁妈是个大胖子,那都是用青草叶子做笔写的,不久也就看不到了,剩下的就是学校的厕所,都是灰色的沙子墙,什么都不能写。我最早看到比较过分的是在大连一个小小的水泥厕所里,不知道因为什么,就有人在这偏僻的小厕所里写滿了这种下流标语,下流得非常亲切。

  眼前的这个厕所墙上画得画儿,写得话,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权威最艺术的一个,最关键的是画得很有水平,一般人画不出来,更画不了那么像真的画儿一样。还有那些下流话,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来,说得出来的,最可恶的是像呓语。还有最最可恶的是那些画儿,那些话,都是点名道姓的,说的就是这些为人民服务的小服务员儿。看了这些画儿,这些话,第二天都不好意思看人家真人儿了。真讨厌呐!

  我有时晚饭后去到关哥家去玩,关哥关嫂革命夫妻对我很是热情,通常关哥都是在喝酒,拉我喝点儿,有时我去时也在饭馆里买两个菜带去,关哥关嫂就一个劲儿说我客气,跟他们见外。一天去时,好几个人喝酒,王哥也在,先喝了白酒,接着又喝了啤酒,这白酒啤酒都是富锦自己出的,文革时啤酒厂关了,现在又开始出酒了。这些人都是富锦人,都有工作,喝好了就瞎聊,这会儿也不聊文革了,就聊眼前新提的干部,多数都是知青,都是敢于扎根边彊闹革命的知青。后来又聊到一个话题,挺新鲜,就是中日建交之后,日本人允许原来散落在中国的日本侨民回国探亲,这事儿我以前也知道,因为我们那里也有日本侨民,他们的孩子我们也认识,但是人少,远没有这富锦的日本侨民多,满洲国的时候,这富锦有专属的日本人居住区,都是日本人,就连田中角荣都到过富锦,这会儿听他们聊这个,挺好听,我就认真听着。他们讲日本人投降以后啊!谁都可以欺负日本人,那日本娘们儿要饭,给块大饼子就卖了。可是中国人没组织啊!就算有人和日本人有仇,杀人也是一个半个的,等老毛子来了就坏了,把这日本人成群的赶到北关外面那空地上跪着,那老毛子开着坦克就压过去,站在边上看着,能听见压人肉的格渍格渍的声儿。

  那会儿那日本人,吓得跟个小鸡子一样,到处躲,到处藏,下黑儿堵个鸡窝门吧,能从鸡窝里拽出个大姑娘来,多少光棍儿都找了日本娘们儿啊!有了主就有了家,人就活下来了,还有找俩的,俩娘们儿给生孩子,干活儿养着,遭得那罪啊!现在都带着孩子去了日本国了,敢情是日本的日子好过呗!

  听了这些话,我想起一件事儿来,一次看《田中传》看到田中在富锦当兵时,好像是洗衣服不对了,被他的长官揍了一顿,我当时看到这儿,就拿书给兰嫣看,她说知道,她说书里讲得那个小楼,就是兵团转运站那个小楼。我当时疑问地说:真的假的?

  买砖租车这事儿最初有点儿难度,因为这两项业务都是新产生的业务,那砖厂都是附近村里办的,以前就是农闲的时候出点砖,卖给周边的农民,农民买砖多数是对家里房子修修补补,还有就是盘火炕,砖炕比大坯炕起热快,省柴火,也比较结实。但是,这都用不了多少砖,有点儿公家用的砖,给的价太低,捞不回本来,就别提赚钱了,总总的就是往年不让卖砖,对外卖砖就是资本主义尾巴。

  今年可以卖砖了,各村都想弄点儿副业,赚点儿活钱。于是就下功夫制砖卖砖,那些负责业务的都是村干部,或者是村干部的亲戚,什么姐夫小舅子的,都难弄得很。人有亲戚做干部,就是有了根,有了资本,平时就有脾气,现在又管了事儿,那就是有了权,谁要是有了权力不难为人,那就是糟蹋了权力。可巧这时又有了大批兵团的人要买砖,你想这些人是不是小母牛不下崽儿——牛逼坏了。所谓买砖的难度,就在于要对付这帮村干部的姐夫小舅子,要化解他们手里这些权力,要摔了他们的牛逼罐儿。可是最初我们这帮人却拿捏不好这事儿,一来二去的,看不惯他们那操蛋样子,那兵团大爷们就要打架,可是要把这事儿打黄了,也是不好办,这些兵团的人回连也没法交代,为了应付这情况,就划分了范围,把砖厂分到各连门下,自己想办法,别凑在一起人多势众,容易生乱。

  我最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分到我这儿的砖厂是个大厂子,管事儿的小子就别提多不是东西了,在村里是支书的小舅子,挺年青,是个复员兵,姓王。这小子最可恶的是说话不算数,答应你了,你来车拉砖,他不承认,砖也卖了,你的车白来一趟,多少人想揍他。但是,这砖厂大而且质量好,不便得罪。他连老山都敢坑,老山也不敢怎么样。我们几个知青是合伙干,买下砖来再分配,所以我们买的量大,卖方也得买我们的面子。

  早上到砖厂,几个人围在一起抽烟聊天,因为是在富锦,常有探亲回来的人,找到转运站,或是县委招待所,各连的人就安排他们吃住,反正也不花钱,那些人就高兴得很,走时送两合烟,一把糖都是免不了的。弟兄们在砖厂围坐在一起抽烟吃糖,这烟这糖都是城市带来的,自然都是好烟好糖,把个小王谗得够呛!谈买砖的时候,给根儿好烟,给块好糖就客气多了,因为这烟这糖在富锦你有钱也买不到。我是出手大方,要给就是一盒烟,也不废话。小王心里有数,砖自然就好说了,可是好烟好糖不常有,没有了怎么办,总不成还到连里给丫找烟找糖去吧!我想起了泰山屯张才小女儿拿着馒头跳跃的故事,我就发明了给小王买馒头的办法,就在招待所拿,一人吃饱了再拿俩馒头,到了砖厂给小王,把这小子美糊涂了,砖是要多少有多少。要知道他们农民是一年到头大饼子,小米饭,吃馒头算糕点,再加上家里要办点啥事儿,招待个客人,说一声,就送他十几个馒头,那多有面子。我们就凭着这几个馒头,什么急都不用着了,天天玩。老山他们几个老人看不明白,老说我们不负责任。

  在富锦玩够了,就回连,连里过几天,回富锦。但是小卫找了我,要我写个入党申请书,我不是不写,是觉得事情太大,没有这么简单。可是小卫说:要想改变你的政治形象,只有一条路,就是入党,跟党走,好好干。这让我想起我的爬上地面的想法,我知道,我知道解决组织问题就是爬上了地面。但我是真没有想好,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我别无出路。我还是去问了老李,老李说:瞧你那糊涂车子那德行,小事儿聪明着呢!大事儿狗屁不通,一天到晚地不知道为个啥?你听小卫的没错,这事儿我能不知道吗?

  然而,兰嫣回来了!

  那天晚上团里演电影,罗成想看,我也想看,那就把车停在团招待所前边,先看电影,看完电影再去富锦,电影还没有开演,因为是露天演,要等到天够黑了才行,我们俩站在人群后面聊天,兰嫣不声不响地站在我俩旁边,罗成先发现了,惊得叫起来,赶快叫我看是谁来了,我看到兰嫣,却没有叫出来,只是笑了笑说:你回来了!兰嫣也很安静地说:是的呀,我回来了,没有事先告诉你,是因为来不及。

  罗成和兰嫣的关系很好,曾被人误作为一对恋人,这事儿把罗成的真恋人老虎气得大哭大闹,后来知道是误会,老不好意思的,老虎对他俩放下心来,而他俩也就是光明正大的关系不错。而现在兰嫣一见到我,就放下罗成和我聊起来,罗成在一边看我和兰嫣瞎聊,就对兰嫣开玩笑说:侬好啊!嫣子,有新朋友了,老朋友忘记了,你们聊吧,我找个好位子去看电影了。

  兰嫣讲这破电影早看过了,我听她的,她说是破电影就是破电影,她说早看过了我也就不看了,反正就是一个电影呗,一年多的分别,一年多的思念,今夕何夕?什么电影都会是破电影的!

  她讲:看不出来吗?侬是个啥人啊?我以为我走了,你就会辞职回农工班了,那么我回来也去农工班,多少好!没想到你倒升官了,我走的时候你连个团员也不是,现在倒成了书记,你哪里比我好啊?我入团好几年了,还没有做书记!

  她又说:你这人又懒,又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做,就是嘴巴会讲一点,可是黑松比你会讲啊!干吗不要黑松做书记呢?

  我对这话题只是说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要做的,我自己要做也做不了。

  她小声地说:会做官不一定好啊!还是老老实实会做点事最好,我是不喜欢你做官呐!

  我说这算个屁官啊,不高兴就不做了,食堂也不干了,做农工最好了。

  电影演完了,我和兰嫣走到车边上一看,罗成在扒车胎。他讲不知道在哪儿扎的,今晚苦了咱俩了,这车胎很硬,要用手打气。我俩轮番地用手打气,用臂力,用腿力,用腰力,一会儿就是一人两手大泡。兰嫣看着着急,也要打一会儿,我和罗成一起把她推走了,让她回招待所睡觉。

  我和罗成累得半死才打好了气,装好轮胎就去富锦。现在买砖不着急了,就是运砖紧张,我就在转运站包了一个四个铺的小房间,准备来个歇人不歇车,不分黑白天的轮番干。这次到了富锦,住进我们的房间,感觉不错,罗成睡了两个小时,装车回连,讲好夜里再返回来,我先在这里办事儿,下趟再跟车回连,罗成走了之后,我到汽车队去租车,没有现成的车,要先排队,我排上队就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罗成叫我起来,和他一起去砖厂装车,我起来后问他几点回来的,他讲有几个小时了,他说他睡过了,想早点儿回去,下趟就换人了,累坏了。我问他昨晚你一个人回来的?没带司机吗?那我边上那铺睡的是谁啊?他讲是兰嫣啊!就是因为兰嫣昨晚要来,我才一个人开回来的,她也累了,睡得很香,盖得也严实,你只能知道有人睡在那铺上,但是你看不出来是谁。我一听兰嫣来了,就催着快装车快走,罗成等车装好后,送我到转运站,他没下车就开车走了。

  我回到房间,看到兰嫣坐在床上,她刚洗过脸,头发还有点儿湿,她用手抿着脸边上的一点儿湿了的头发,坐在那儿,看到我也不说话。我问她说:你怎么来了?你要是不来的话,我今天就回去了。她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几瓶酒说:我是来给大爷送酒的。

  我说:这着什么急啊!这么远,连夜来送几瓶酒,太辛苦了!

  她看着我说:你懂个屁啊!

  我听着这话很没有来由,不想再往下说,就说那我们去送吧,我陪你去。

  兰嫣说:现在不去,要吃过饭下午再去,现在我和你说个事情,你晓得我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吗?我办好了病退了,回来办关系,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了,回到上海去了。

  我不知道我听到了什么,只觉得四周安静极了,我嘴里不住地说着:好的呀!好的呀!真的办好了吗?回来办关系吗?过几天真的又要走了吗?

  我一直在说着,但我并没有感觉我是在说着话,更不知道我是在说着什么话。

  兰嫣却没有说话,就是默默地坐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她站起来看着我说:我就晓得,我就是晓得,侬不会懂的!

  我说:我懂得,我知道北京办病退是假病,上海办病退要有真病,你能办病退,一定是真的有病了,我是很担心,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又不想生病,又想要病退,怎么样才能做到呢?要的是返城,不是要生病!

  兰嫣说:好啦,不要讲啦,侬还是屁也不懂!先去吃饭吧!饿死了,好好吃一顿。吃好了到大爷家里去送酒。

  我们出去吃饭,她不许我喝酒,只许吃饭。她讲:出门在外,不能喝酒,喝得脑袋昏掉了,办事情,讲话,都没有个分寸了,惹出事来不得了,喝酒要在晚饭时候喝,回到家里了,谁管你喝酒,喝好了困觉了。出门做客要少喝酒,今天晚上就要少喝酒。

  光吃饭我俩也吃了好久,她讲她这次来富锦送酒是小事,主要是要告诉我,她的病退办好了,她想让我早一点知道,她要正式地告诉我,那天见面没敢说,第二天见我没有回去,她就赶快跑到富锦来告诉我,她说她不晓得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总之还是要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才好。我说是好消息,对知青来说,返城就是好消息。

  她听了我的话,还是不高兴,拉着脸,嘟了嘴,不住的翻了眼睛看着我。我吃了这顿饭,心里安定下来,我既不知以前怎么想的,也不知以后会如何办,我只是觉得,天下事真是不能尽如人意!兰嫣回上海去看病,我就是揪着心盼望她早日能痊愈,然后回到二连,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那有多好。她走了一年多,我们通了一年多的信,就是盼望她再回来,可谁能知道呢?盼来的只是一场更大的离别。

  令人忧心的是她的病,她的健康状况,能在上海闯过千层罗网办成病退,那所谓实力就是真的有病,真的不容忽视的病,这病让那些长有石头心肠石头脸面的知青办干部都不得不网开一面。知青啊!多么卑贱的地位,多么卑贱的名字,你想起死回生吗?用生命来换吧!用健康来换吧!这就是病退!

  但她们是知青,是年轻人,多么凶险的病症这时都不能放倒她们,所以,她们还想不到别的,她们还是能因病返城而沉浸在欢乐之中。兰嫣的不高兴是在于她看到了在好消息来时,有另一种东西,一种萌芽于心中的东西,还没有绽开笑容,就突然的倒下死了。她不高兴是因为她太重视,未生成而夭折者,谓之殇。兰嫣心里有殇!

  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从下乡到返城,那么多的知青,谁的心中没有殇呢?有的是下乡时带来,有的是返城时产生,这殇即是人性之恋!

  吃好饭,我和兰嫣去到她干爹家,她警告了我,只许叫大爷,不许叫干爹!她从来也没叫过干爹,都是别人瞎讲的,而我只能跟着她叫大爷。不许叫错。

  大爷对兰嫣是比对我好多了,可能是因为大爷家有四个女儿,大爷就喜欢女儿。现在这四个女儿有三个在家,都认识兰嫣,除了最小的那个女孩儿认识我,那两个姐姐都不认识我,她们看我的眼光像是在看稀有动物。东北的民居都是一间屋子半间炕,大爷这房子是临街的,也仍然是一间屋子半间炕,有个后门,可以穿过房间到后面去,想必是后面还有房间,前面房间的炕有待客的作用。大爷那小女儿和兰嫣好得不行,一进屋就脱鞋上炕,拉着兰嫣坐到炕里面,兰嫣盘腿坐在炕上,那女孩儿就躺下,把头枕在兰嫣腿上,口中不住地叫着姐,而兰嫣就抚着她的头面,给她讲着上海的故事,兵团的故事,还有我的故事,我在边上听得直翻白眼儿。故事里的我总是个傻子,这为什么啊?我一再提醒说你讲点儿别的故事,别讲我啊!兰嫣轻轻拉起衣襟,我能看到那女孩儿的手抓着她的腿,她讲别的,那女孩儿就抓她,我知道那女孩儿长大了,爱听男人和傻子的故事。

  大爷总是叫那女孩儿起来,说:坐好了和你姐说话,都多大了,都比你姐高了,到家还这么揉搓你姐,你姐有病了,受得了啊!说了几次,那女孩儿坐起来,看着兰嫣就哭了,兰嫣不说话,只是又把她按倒,把她的头仍放在腿上,说:躺下,姐没病,姐再给你讲个傻子的故事,我站起来,走到了门外。

  晚饭的时候,大爷让我喝点儿酒,说兰嫣带来这些个酒,不知要喝多少日子?我不喝,我想起当司务长时,在老李家喝了酒,然后回到食堂,看到兰嫣,抄着手坐在她对面时的那付熊样子,我就不敢在这里喝酒,我怕给兰嫣丢了面子。可那女孩儿却说:上次来的时候,你会喝酒啊!怎么我姐来了你就不喝了呢?怕我姐啊?还是真有点儿傻!

  大爷举着筷子吓唬她,让她别瞎说,你姐不高兴了!那女孩儿就偎着兰嫣,兰嫣抱着她,像是抱着一个小孩儿。

  兰嫣把礼物分给她们,连没来的大姐都有份,都是花衣服,几个女人喜出望外的谢而又谢,兰嫣让她们不要客气,讲都是她自己做的,她在上海治病时,没事做就学会了做衣服,以后你们要做啥衣裳就来信。

  饭间我一直和大爷聊天,大爷讲的都是日伪时期,讲这路边的商会大厦,讲那日本人管得可严了,见天价查户口,没有良民证就抓起来,十天之内没人作保,拉到江边就拿机枪突突了,死人就顺着江水漂走了,死得人老了!就是这么老杀人,也没人敢来富锦卖东西了,搁以往,咱这是哪儿的商人都有,卖啥的都有!

  从大爷家出来,兰嫣不想回去,她要到江边去玩一会儿,我自然是乐意陪她,出门向西,走二百米就是江边,江边有码头,一片的灯光,各式各样的人聚在江边上,洗衣的、游泳的、捞鱼的,也有年青的男女坐在长木上聊天的。这里的江面极为宽阔,白天看时,对岸的芦苇荡都模模糊糊的,据说这一大片宽阔的江面,到了冬天上冻时,就变成一个巨大的空场,上下几个县城的人,再加上山里人,再加上江上打鱼的人,都带了货物带了钱到这里来交易,这江面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市场,热闹非凡。

  自打日本人来了,防着老毛子,越管越严,渐渐的人来的少了,市场就是越来越冷清了。

  等到解放以后,山货水产土特产都变成了统购统销,人们没得卖了,也没钱买了,最后就剩下了这宽阔的江面了,还有就是这轮渡,现在归了国家,算是条水路。

  我和兰嫣认识这么久,这算是第一次在一起出来玩儿,又是在富锦,又是在江边,又是在晚上,又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心里高兴极了,她也是。但是,她的话很少,都是我在说,说东道西的,我觉得就是因为她不想说话,我才不想停下来。后来,她说话了,她说:你不晓得,你不晓得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了这么久,现在却要离开了,而且是永远地离开了,那心里是个什么味道?你更不懂得这些年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你在这里说呀说的,都不知道自己讲些什么,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说我知道,我也想返城,所有的知青都想返城,因为我们是从城里来的,是城里人,最终要回到城里去。城里太好了,这里不好,乡下不好才会让我们下乡呢。这里要是比上海好,早就把我们赶回城市去了。

  兰嫣说:上海好!北京好!能有我们什么啊?你还是屁也不懂!

  她又沉默了,我也沉默了,我们回到了转运站,第二天,乘车回连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还是罗成开车来的,我问罗成为什么又来了?罗成说:知道今天你们两个要回去,我就又来了,我觉得别人来不方便,咱们三个人一路走一路聊,多好啊!我也想和兰嫣聊一会儿,这几天光是你们两个聊天,我都没机会聊。

  我说:你是瞎说,兰嫣来的时候,你们两个人不聊天吗?就你们两个人。

  罗成说:那天没聊几句,兰嫣像是不高兴,不想说话,可能是太累了。今天我看大家精神都不错,正好聊天,先去吃些好东西,别亏了自己。

  往回开的路上,兰嫣向罗成也通报了她办好了病退的消息,罗成听了先是不说话,停了一阵子,他讲:还是要恭喜你啊!病退返城多少难办啊?你倒是办成了,真是不容易啊!回去了先要找好医生把病看好,我晓得上海人要真病才能办病退,不像他们北京人,搞来搞去都是假病,北京政策宽啊!上海比不了!

  兰嫣听了他的话,沉思了一刻说:下乡这么多年了,想想也不错,现在要走了,心里老怪的,也不晓得为了啥事情,老是高兴不起来。

  罗成讲:这要问侬自家咧,我们不晓得你为了啥事情,我以为侬应当蛮轻松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现在看来,没谈朋友倒好了。我他娘的就不行了,我同老虎老早讲好了,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一个人走啊?别人可以,我们两人不可以。老虎讲了,谈朋友吗,就要在一起,在一起两个人才会觉得都是最好的人,都是最合适的人。不好分开的,分开了就会看到哪一个人都是一样的,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就会被别人代替了,你不去找别人,别人会来找你啊。

  我们都知道罗成和老虎的感情,也知道当年老虎误会罗成和兰嫣的故事。听罗成说到这里,大家就都垂下头不言语。

  罗成继续说:人最好的事情是遇上,碰到了,大家在一起生活工作,互相来往接触,什么人都会有感情的,就是顶顶好的女人,谁都配不上她,只要她和大家在一起,最终也会找到一个男人,尽管大家都认为那男人配不上她。反过来,男人也是一样,只要在一起,最终也会找个女人做老婆。可是分开就不同了,你飞去那里,那里有一大片的男人女人,你飞去这里,这里也有一片男人女人。最后还是要寻到一个人,不一定好,也不一定坏,但是最好的还是老早老早的朋友,这都是老虎讲的。

  老虎能讲什么道理啊?可是这番话还真像是有些道理。这番话告诉我们,离别伤感情。

  回到二连,兰嫣的病退放出风来,北京人倒无所谓,因为都懂得病退,像我们这些老团来的北京人更无所谓,因为老团的北京知青都快走光了。但是,二连的上海知青对兰嫣病退回上海的消息却如炸了锅,多少人为这事激动不已,都猜测是不是上海的政策也松动了,病退是不是放开了,兰嫣运气好啊!但是,兰嫣有病能退,我也有病,我也能退,就是不晓得怎么办病退,要去问一下兰嫣,问好了告诉家里,先办起来。

  因此每一个人都来向兰嫣祝贺,祝贺她病退成功,一下子就办回上海了,这怎么得了,谁也挡不住啊!然后就各自向兰嫣问询如何办理病退,最开始哪能办,第一步办好了,第二步怎么办?需要在医院里做啥手脚?和知青办是不是要搞好关系?等等等等。这些人家里都是平民百姓,连权力都说不清,自然问的又多又细又可笑。兰嫣是真有病才办的病退,更多的情况她不懂,但恰恰是真有病这个事实被大家大大的忽略了。人们不关心她的病,只关心她的退,因为她的病和大家没有关系,只有她的退才是人人想要的,人们的激动,关怀,问候都是为了自己。

  一天的喧嚣之后,兰嫣晚上都要和我会面。人世里安静了,我和她就在村里那条大路上散步,从东到西,漫步走着,随意地聊着,聊着过去的人和事情,甚至聊到过二姐夫和倍儿直,聊到过牛逼连子,老孬头。村里静极了,这安静是我创造的,我在四月里杀尽了全村的狗,当然是公事。我和兰嫣现在就享受着这静夜中的漫步闲聊,天就亮了。

  第二天下午,我在老李家,兰嫣来了,穿着新衣服,最醒目的是穿了一件湖篮色的衬衫,领子上还有白纱的花边,老李见了,惊得站起来说:哎呀兰嫣子,你这丫头就这么漂亮啊!不一样,真是不一样!

  兰嫣不好意思地说:什么不一样,有啥不一样了,连长别逗我!

  老李说:这跟大伙儿不一样了,和以前也不一样了!

  我也看出她打扮了,她打扮之后漂亮多了,但是我却感到一种悲凉,所以我没有说话。

  她和老李实际上是来告别的,老李虽是开着玩笑,但是心里也是不大好受,说话断断续续的,可能是一边说话,一边回忆着往事。

  兰嫣走时,指了一下我说:你,跟我走。我站起来看了老李一眼,就跟着兰嫣走了,老李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走了。

  兰嫣把我带到她的宿舍门前,说:你等在这里。她进到宿舍里面,过一会儿,抱了一些东西出来,对我说:这里面有件棉祆,是我的,用不着了,你可以穿的,还有二十几条肥皂,留给你洗衣服用,衣裳要常洗一洗,不要和讨饭鬼一样,还有包糖给你吃。

  我说:大铁勺呢?就是你用来打我的大铁勺子呢?

  兰嫣说:那是食堂的,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铁勺。再说我打过你吗?你干了那么多坏事啊!想想是我自家错了,还不如打你几顿消消气,以后再想打也打不到了。她又说到了以后,可能就想到了以后,她停下来,低头想了一会儿,挥手说:你走吧。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又在一起散步,随意地聊着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人,甚至聊到了二姐夫和小铃铛,当时在连里是件大大可耻的事情,而现在再说起的时候,兰嫣却说:这又算啥了,年轻人谈恋爱而已,没有人有错误,都是好人!就是指导员不喜欢他们,天天开会讲他们的坏话,大家全信了。

  又说又走的,顶着天上的晓星残月,看到场院边上有根长木,就横在大路拐向场院的路口上,兰嫣讲:坐一会儿,天又快亮了。

  我们就在这长木上坐下来,坐下来后,她便指着场院说:记得吗?你刚当司务长的时候,食堂没面了,你跑到场院来打鸟,被我追过来骂了你一顿。我说记得,就是骂过那一次,以后我就变好了,你也没有再骂过我。

  兰嫣说:不是你变好了,你不会变好的,你开始装傻骗我们,我们都相信了,都讲不好再欺负你,其实是都上当了,上当最深的就是我,不光不骂你了,还是越来越关心你了,老是怕你不会干,别人会笑你,倒搞得来天天都要和你在一起,好像你离开我就会丢掉一样,我的心对你也是太软了!

  我一直在看着场院,没有说话。兰嫣观察到了,她也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二连的说法,其实是二连上海知青的说法,说是某两个男女知青明确了恋爱关系,成了一双情侣,那标志就是去过场院了,好像这场院便是那爱情的殿堂,那里面有神明为他们做证一样。兰嫣就对我讲过多次,就连日期都用这事来计算,她会说:他们两个人是前年秋天去过场院了,而她们两个是去年春天去过埸院了。

  现在我们两个在这残夜中望着场院,我们心里都知道,尽管我们能回忆起过往的一切美好,尽管在过去的日子里,我们彼此心有多么柔软,我们也无缘走入这个场院了。

  心碎了一地,无法收拾。

  第二天,拉砖的车回来了,司机告诉我没有砖了,要我去买砖。这一定是卖砖的人有私事找我,要不然先借点砖拉回来也没问题,但是,晚上我还是随车去了富锦,到了富锦,我买了二十个馒头到砖厂装车,小王跑过来,我一边递给他馒头一边问他什么事?非要我来一趟。他接过馒头说:没事了,就这点事儿,家里来且,要点儿馒头,我怕要得多,他们指不上,才找的你。我问:够了吗?他讲:够了够了。

  就这么点儿屁事儿,伤我多大感情啊!我想着兰嫣,又不好去大爷家,大爷家有兰嫣一张好大的照片,每次我去了,都要一看再看。但是现在不能去,我走去了江边,江面上茫茫一片水,有船队,是用人撑的,喊着号子,倒是自由自在。码头边上,有人用搅捞子捞鱼,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的,一边捞一边骂,说是也不知道这鱼都跑哪儿去了,捞一早上捞不上条鱼来。他身边站个小孩儿,手里提了条鱼,我问他什么鱼啊?小穿钉子,他回答说。我想起在乌苏里江边那个小孩儿,手里也提了两条小鱼儿,却是叫拉蛄忸子。相比之下,这小穿钉子有些工业化的味道,真是码头上的鱼。

  碰上一个天津知青,也是买砖的,一块儿坐在江边上胡侃,我喜欢和天津人胡侃,百无禁忌的胡侃。侃了好多的国际形势,国家大事,侃得最多的是知青返城,又辛酸又豪迈的侃侃而谈。肏他妈的,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刚过中午,江边上一片翻腾,淹死一个人,被拉到了岸边,小孩子有认识的,讲这人在这待了几天了,今天没见着,原来淹死了,估计是投江自杀了。我说废话,要是游泳能不脱衣服吗!我和那天津哥们都觉得有点儿恶心,大小伙子,你至于吗?

  我俩决定喝点儿酒去去晦气,到了饭馆,他讲他不喝白酒,那就喝啤酒吧。我俩一气喝了四个小时,都喝多了,一路走一路吐。他讲我服了你了,真没想到你能喝这么多酒。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只是想,你哪里知道我心中的苦啊!

  回到转运站,有人对我说,有个女孩儿找你,她说有急事,我们都帮她找你,没有找到,她的那个司机急了,要她下车,不拉她了,她才哭着走了。

  那一刻我恨所有的人,包括江边那个淹死的人。

  没有说她这么快就要走啊!原来事情来得就是这么快,有朋友给她找了一辆汽车,可以到连里来装上她的行李,然后到团部取了关系,直达火车站。汽车直达火车站,不须要经过富锦,一定是她央求司机到转运站来一趟,以便和我告别,她觉得走得太过突然,我会受不了,她的心又一次的柔软!

  我回到二连,像是谁都不认识了,不同任何人讲话,而兰嫣来信了。

  她在信中说,走得太急了,真是对不起!现在写信是因为想到了一件事,她说她要去北京好好的玩些天,让我一定要回北京去陪陪她。她最后还说,没有兵团,没有二连,没有上海,也没有北京,多少大的天地,也只有两个人,错过了一个人,就是错过了世界,就是错过了一生!

  我激动了一番之后,把信拿给老李看,老李看了后说:你去吧,躲是躲不开的,你不去,这事儿能追你一辈子。没钱就在家拿,他给我拿了一百元,我拿了钱就走了。

  我最终没有去北京,我不敢去,我不敢再见她,我没有那么坚强,再见她,心会化成水,而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将如何的面对她呢?

  我选择了不去,因为我不敢面对她的一生。但是,我不去,我如何面对我的一生呢?去还是不去,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我将追问自己一生。

  十年后,她死了。

  熬过了麦收,我回了北京,我觉得我该回趟家了,因为家已经搬了,我妈也退休了,而我又有两年没有回北京了。

  家是搬了,但房子比以前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理解,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住房能好到哪里去呢?而我妈真的是有些老了,退休了,在家做饭。说是做饭,但是做给谁吃呢?像我这样的,两年才回来一次,而这次回来,小卫一再地叮嘱:别超假。

  我大弟原是在京郊插队,后来分到煤矿,工作就是下井挖煤,从井下上来,人比煤还黑,而且时不常地要砸死人。看过了几个死人,他认为这账不对,干活挣钱,流汗不流血,这可不能被砸死。而且这砸死可不仅是流血,人都砸扁了,没看见血。他于是生了病,病而又病,就转了劳保,现在已将吃了两年的劳保,他们煤矿工人工资高,吃劳保也比我挣得多,在家就是玩,到处玩。我回来了,他就陪我玩。

  过了几天,我妈又郁闷了,我妈这郁闷来自一种内疚,自责。因为她看到我玩,看到牙包子,大君子来找我玩,而他们都已返城了,大君子就分配在大厂子,每天干很少的活儿,每日里欢天喜地,而牙包子已经做了他们厂里的总务科长,一天到晚给全厂工人分大米分水果分带鱼,顺便多吃多占。现在都找我来玩,就勾起我妈的伤心事。

  我从小就被我妈这种内疚所笼罩,不光是我,我们家就一直是笼罩在我妈的自责之中,这一是因为出身不好,孩子们失了前程,养来养去,不过是几个劳力,而且世道险恶,出身不好不知要受多少欺负,在老师那里也全是白眼儿。这第二呢,是她生性懦弱,没有勇气和本领,用她的话说就是她不厉害,从小就不厉害。所以现在孩子们受了欺负,她不敢出头去替孩子们讨回公道,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讨回公道。因而她只能忍耐,但她能觉得这对孩子对她都是一种屈辱。原本这两件事都怨不到她的头上,但是我爸不在家,她又感到痛苦,于是她就把这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心中就充满了对孩子的内疚和自责。而我们兄弟怕的就是她这内疚。我和我弟都对她讲了,我们的事,不用她管!

  我眼前这返城的事让我妈操了大心,因为大多数一起下乡的人都回来了,老团那帮人早就回来了,并且分配了工作,每天等着谈恋爱了。我妈先前以为是出身好的都回来了,像我这样出身不好的不能回来,这样她还可以认命,因为她早就不敢和别人比。后来见出身不好的也都回来了,打听之下,是要自己去办,要自己找路子,托人弄呛的去办,这她哪办得了啊!于是她又把我不能返城的事揽到了自己身上。她常要说:这次是有政策,都可以回来的,是我没有本事,不认识人,也不会求人,那就办不了,耽误了孩子,怎么对得起孩子啊?但是她问不到真实情况,没有人会告诉她,每一个为自己孩子办返城的人都不会告诉她如何去办,那些为孩子办返城的家长,都像耗子娶媳妇儿一样悄悄地进行工作,这并不怨他们,因为是权力逼迫他们如此,返城没有明确的政治定义,他们办返城是在收买权力,私下里走动,获得一些权力的照顾,他们不敢声张,在权力之下,他们几十年来本就卑微的像老鼠一样,他们要的是自己成功,他们要自扫门前雪。

  可是老人着急,无所适从,不一定小的也是如此。牙包子是我死党,返城最早,他根本就是神鬼不信,他说压根就没有什么理想,都是利益,而孩子是最大的利益,连孩子都没了,就是没有了利益,还谈什么理想啊!那都是有权人撒得谎,谁要是孩子能办回来不办回来,那就得让丫的断子绝孙。牙包子一趟趟地找我,就是要我快点儿办返城。因为他早就返城了,所以他没有忌讳。

  我弟吃劳保,他有他的理论,他也是知青,他讲一个人做了知青,那就是被社会推进了一个大坑,你在大坑里寸步难行,你就赶不上社会的脚步了,你就得先爬上来,对他们来讲就是得先分配工作,结果分到了煤矿,了解了情况才知道,煤矿早就在招工人,但是没有人去,怎么办呢?先让他们去插队,从插队再分配到煤矿,他们就没有意见了,这会儿明白了,晚了!煤矿规定,一个也不许调走,进了煤矿,干到退休,除非砸死。可是,不能调走可以生病吧,那就生病,生了病就治不好,一直生到吃劳保,一直吃到退休,除非病死!最后他们的一帮朋友都在吃劳保。还不是得靠自己,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他还说:你别让老太太老替你着急。

  就为这事儿,一次三人去香山玩,在松林餐厅吃了饭,走到一个叫芙蓉阁的小亭子里抽烟,不一会儿就说起了这事儿,商量着三个人一起努力办我的返城,先掌握一些情况,走访一起回来的人,看看有些什么窍门儿,找到路径,找到具体经办的人,再分头进攻,办成办不成的,都要试一试,因为在这世上,当着这样的大事,我们无人可求。这一天是九月的一天,我们称这次商议为芙蓉阁会议。

  我在北京过了不到一个月就返回了,走到福利时,看到铁路边撞死了两个人,拖到一边,并排躺着,一个年轻人,一个老头儿。听人讲这两个人都是天津人,那老人是给女儿办返城手续的,那年青人是他女儿的同学,是个司机,他接了老头回团,老头拿出月饼给他吃,因为此时正要过中秋,车行到铁路口熄了火,不曾想一辆修道车顶着两车皮沙子给撞上了,因为那修道车在后面顶着车皮,司机看不到前面,两个人都被压扁了,我相信那人说的话,因为两个人嘴里的月饼都被挤了出来。

  我知道,回连以后,小卫一定会要我填写入党志愿书,这我不能推辞,这是人生命中的大事,可是,我总是觉得这事情来得太快了,快得有点儿不真实。我知道我如果填了表,我就是同时做着两件事,哪件事能成功呢?那就要看哪匹马跑得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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