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老李辞去了司务长的职务,调到了马号当班长,幸亏还有马号班长这工作,要不然我还真不好办。因为我辞了司务长的工作,我没有地方可去,只能回到农工班干活儿,老李又不想就这样放了我,他先想了个主意,让我去和罗成学开胶轮拖拉机,这样的话,今后就是罗成调走了,还有我接班,而有我来开拖拉机跑运输,他就觉得放心。而且我要是在机务开拖拉机,吉子益就会很生气,可是和我治气却是件很不上算的事情。老李讲我岁数也大了,找个正经活儿,学点儿技术,将来也好安身立命。他没想到我直接就拒绝了,我告诉他,我是个一辈子也不学技术的人,而且我还很可恶地说,学技术是人干狗的活儿,除了爱吃屎的人,没人要干!气得老李骂了我两天。

  后来在谈话中得知我在老团时干过马号工作,他立刻决定调我去马号当班长,但是交接工作之前,还要我去团部把过中秋节的月饼拉回来,理由是新司务长刚上任,工作还摸不到门儿,要我再帮帮忙。我答应了,立刻到木工房找大模子做了一个箱子,大摸子心里没数,做了一个大箱子,像他妈一口棺材。大模子干活儿从来都是财迷打底儿,可是马上就要用,想改也来不及了,我想我也就是用这一次,懒得废话。

  找辆马车,到团部拉了月饼,还拉了二十袋面粉,也是要我帮帮忙,我想来都来了,拉就拉吧。车回来时有北京知青探亲回来,也坐在车上,没事儿闲聊,这时候北京知青都自称是灾区人民,因为唐山地震了,听说北京也殃及了,但是吃不准有多严重,老实说也搞不清唐山在北京的哪个方向?因而有人说严重,就说唐山是在他们家那边,有人说没事儿,那就说唐山不在他们家那边。起初是我八月一号在团图书馆碰到牛二,牛二一惊一乍的挺着急,和我说:咱们家那边地震了,你知道吗?咱俩成灾区人民了,你知道吗?

  我说:这怎么又震了?是不是余震呢?前几天唐山地震了,北京有感觉,这我知道,你说的地震是哪儿啊?哪天震的?

  牛二说就是唐山那回,还没震完呢!你还想震,你上瘾了!

  我说:不是你丫说又地震了吗?咱们成灾区人民了,我以为又震了呢。你们家来电报了吗?告诉你又震了吗?余震不算!

  他们家也没来信,我们家也没来信,都是心里着急,所以俩人都糊里糊涂。后来家里都来信报了平安,各自也都放心了,心里觉着不上算,就是这么大的热闹没看上,可惜了。

  现在好了,这车上有北京来的人,虽说是女生吧,那也是从现场来的呀。玉奇林赶车,他也关心这事啊,谁家里地震,谁都得关心啊!我关心我不敢和女生瞎问瞎聊,可玉奇林和女生打交道是拿手好戏啊。在这车上坐着,车是从东往西走,大伙儿都坐在那口装了月饼的棺材边上,一路上聊啊,笑啊,像他妈一群劫后余生的鸟儿。

  一路上聊的都是各位亲眼看见的地震惨状,从夜梦中窜逃出被窝儿到偷抢木头占地方盖地震棚,都很好笑。那几个女生也是被玉奇林逗得性起,有些放纵,其中一个讲道:那些在被窝里熟睡的男人,一震醒了,跳下床来,撒腿就往外跑,连老婆孩子都不顾了,跑到外边再找人,那么多人都没穿衣服,以前真不知道北京有那么多人睡觉不穿衣服。有的男的跑了,老婆后边追出来,埋怨男人不管不顾没良心,两口子站当街吵闹,却都没穿衣服,大伙儿还劝呢,等看清楚别人没穿衣服,才知道自己也没穿衣服,太逗了。

  玉奇林听到此,问了一句:你穿衣服了吗?那女生气得直骂他,车这时走上了小桥。

  这小桥就是二连村东的小桥,是在二连村东小林子的东边,一般来说,从团部回连,只要过了村东小桥,就算是到家了。这小桥是建点儿初期修路,把北边的水憋起来了,老是要漫过新修的路,新修的路都是土路,有水漫过就成了烂泥塘,于是就在路最低洼处,用推土机推岀一个几米的开口,让北边的水能畅通流向路南的草甸子。这开口的上面就用木头搭了座桥。先在开口上搭几根粗木头,再在粗木头上横放一些细木头,再在上面盖些土,就形成了这座小桥,本来是临时用,想的是用两年就重新修个好桥,但是,一是没时间,二是几年后,开荒破坏了沼泽地的隔水层,路南路北都没水了,想起当年在这挢下捞泥鳅,一搅捞子就是十几斤,现在想来,有些苍桑。

  但是现在这挢坏了,主要是桥面上的土散落了,露出了那些细木头,这些细木头露出来以后,随着车走人行,不光越露越多,而且细木头排列的就不均匀了,而下面的粗木头却不是一根挨一根的排列,细木不均匀,就在挢面上露出了几个黑洞,就是窟窿,主要分布在桥面顶部的中央。这就是桥坏了,人走没事儿,但是马不行,马平生行路最忌讳的就是地面上,桥面上有深不见底的窟窿,因为马的腿是直的,一旦落入,重量在后面,马腿就会受伤折断,马断了腿,死路一条。

  早上车去团部,过挢的时候,我就看到那马先是踌躇不前,在玉奇林的吆喝下,两匹套马分开过去了,辕马也是从那几个窟窿边上过去了,但是都很慢。现在回来了,聊得高兴,玉奇林看过挢要上坡,就抽了两鞭子,马用力拉到挢面上,看到中间那几个窟窿并成了一个大窟窿,马吓得急向挢左侧过挢,马过去了,车过不去呀!我正坐在棺材的左面板上,眼睜睁看着车轮扎断了挢左侧的几根细木头,向挢下直翻下去。

  我正是朝着左边坐在装月饼的棺材上,所以得以看到桥毁车翻的过程,就在车翻下桥时,我适时的朝前一跃,落在桥下的河滩上,这河滩上没有水,没有草,开荒破坏了沼泽地的隔水层后,到处都是干旱,再也没有以往湿地了,但此时我得感谢开荒。马车斜翻在桥下的滩里,月饼棺材被我用大绳死死绑在车上,棺材盖子也没有打开,因而和马车一起翻倒在地,却不能滚动伤人,连月饼也没有洒出来。只是面袋有破了的,从车上掉下来压住两个女生,救出来后,一身是白面,像鬼。玉奇林还逗呢,说你们俩不穿衣服是不是就这样啊?两个女生魂飞魄散,惊恐未定,一言不发的提了东西就回连了。等到我们收拾好了,到连里食堂做完交接,天都黑了,去老李家问我的事儿,他说让我先赔他的小挢,第二天,我找了两个人去修桥,修了两天才修好,修得真棒!我看了说:这挢今后再也不会坏了!可是那两个人说这修挢补路的活儿最不吉利,因为有俗话说:修桥补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子孙多!我说咱们这不算修桥补路,不是为行善。咱这是工作,为挣钱,就得听驴的!

  修好了桥,老李才同意我去马号上班,我喜欢这个工作,因为我喜欢马,喜欢牛,我觉得这大牲口很聪明,很威武,而且有力气。我到了马号,四处转转,看看马,没有几匹有用的马,有一挂马车,有专门的老板子,熟得很,因为马车常给食堂拉面。

  我到马号的第二天,吃过午饭,兽医来找我,说有匹马病了,让我去看看,我去到马厩,看到一匹白马,老是原地打转,想找地方卧倒,我问兽医什么问题?他讲好像是肚子疼,要找个人立刻送团部兽医站治疗。我说你去吧,你是兽医,路上有什么情况你可以应付。他讲我不去,我又不是你马号的兽医,你不能派我的工,我下午还要放猪。

  我一听就火大起来,这兽医就是上海老知青四眼田鸡,最近做了金二指导员的妹夫,金二指导员就安排他做了二连的兽医。我当司务长,一直缱绻在食堂,没功夫理他,甚至有人对我哭诉金二的妹妹捨他而就四眼田鸡,我都是一言不发。四眼田鸡自从娶了金二的妹妹,心花怒放而又不知好歹,经常得意扬扬的和小青年们讲女人的好处,还暗示一些房中之事,我听说后也没理他。可是现在我到马号当班长,马病了,你兽医治不了,送兽医站你还不去,还说我派不了你的工。还说他不是马号的兽医,是二连所有牲畜的兽医,不听我的调遣,你听谁的调遣啊?听金二的调遣吗?金二调走了,金二还不知听谁的调遣呢!我立即宣布,马上牵白马去团部兽医站,出了后果你负责!

  四眼田鸡无奈牵马去团部了,我也就代替他放半天猪,猪号南面都是豆地,豆子已收割完了,豆地里有一堆一堆康拜因脱谷后震落的豆荚,豆瓣。放猪出来,就是让猪吃这些豆瓣,吃饱了回猪号去喝水,也就不用再喂了,放猪要两个人,四眼田鸡也算是帮忙,现在他走了,我就来帮这半天忙,主要是保证让猪吃饱再回猪号喝水,别让猪回来太早,怕猪吃不饱。猪号的放猪人是个饲养员,上海女知青,这人是兰嫣的发小儿,兰嫣对我讲过她的身世,讲她蛮可怜的,娘死得早,没人照顾,兰嫣以及兰嫣的一家都对她很好,从小照顾也免不了,这女孩儿也尊重兰嫣,但是性子野,兰嫣也就常说说她,总之她和兰嫣是有些老关系的。此时她看到我代替四眼田鸡来放猪,像是很高兴,一个劲儿地和我说话,一个劲儿地和我聊兰嫣,讲了兰嫣好多好话,我不会和她聊兰嫣,我就不说话。猪到了地里就四处分散去找吃的,这女孩儿不再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袋,这像是一条面袋,只是洗得非常干净,她找了一堆豆荚处蹲下来,她用手分开一小块地盘儿,然后用手捧了豆荚迎风落下,似乎在扬场,有豆子落下来,挺多的。我到周围转了一圈儿,看到猪围拢吃豆的地方就弯腰去看一看,发现那一堆豆荚下面有许多豆子,不光是豆瓣儿,就是好好的豆子。

  那饲养员一个多小时就弄了大半袋豆子,她也不管赶猪,猪这时已吃得饱了,急着回猪号喝水,我拦不住,就要她帮忙,她也不管,我问她捡的豆是不是给猪号,她讲她谁也不给,就是归自己。她还告诉我说最近女生好多人都在捡豆子,探亲假时带回家去。我不想管她,但我还是告诉她,这豆子是国家的,是国家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国家财产无论怎么变,也不能变成私人的财产,所以,你这么干是错的,算盗窃!

  她没时间理我,也没时间放猪,结果猪都跑回到猪号喝水去了,她背着豆子回宿舍时,正好碰到了吉子益,吉子益拦住她,让她把豆子背到连部去,她把口袋扔在地上就走了,吉子益找人把豆子送到连部,又找人到女宿舍搜捡了一回,居然搜到十几袋,一并送到连部,晚上全连开会,就是损公肥私的偷豆子批判会。

  开会时,吉子益不安好心的要我做证,说我是亲眼看到了有人在偷豆子,但是我没有制止,这是真的。我发言说:我看到了,我可以做两个证,一个是有人偷豆子,另一个是有人在大量浪费豆子,不信就到地里去看一看,地里的豆子为什么这么多,以至于让偷豆子的人一小时能搞一口袋。老李不让我继续说,他讲明天要到地里考查之后再做结论。

  第二天,我先看到了四眼田鸡,问了马的病情,他说就是肚子疼,兽医站喂了药,现在好了。然后又对我讲他不是马号的兽医,以后要请示上级才能找他配合。我很干脆,告诉他马的问题处理完了,现在该处理你的问题了,从现在开始,立即停职,写检查。我不批准,你上班也没有工资!

  四眼田鸡怔在那儿,一脸的哭笑不得,他不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我回头就走了。

  过了一天,四眼田鸡找我交检查,我说用不着,你这兽医别当了,到农工班报到吧。他又找了连里,连里通知他按我说的办。然后我就换了个兽医,是猪号的季节工,就是从内地各省来的农民,到兵团投亲靠友,就得到收留,称作季节工,就是农忙的季节上班干活儿,农闲的时候去挖河,我找的这兽医在农村就干过兽医,成不成的,反正不会像四眼田鸡那样在我面前冒充皇亲国戚。可是猪号班长有意见,他讲以前四眼田鸡是兽医,没事时总是帮助猪号干活儿,猪号等于多一个人工,现在四眼田鸡走了,从猪号找个兽医,那等于从猪号挖走了半个人工,他要求加个人。结果是连里任命我为后勤排长,不仅要管猪号,连食堂都要管,我懒得管食堂,但杀猪卖肉是无人肯接的活儿,一直由我干。

  吉子益不走运,他本来是听了金二的话,到二连来争个连长当当,但是,连长没当上洒了油,指望金二能回护一下,不了了之,谁知金二调走,有家要老李照应,来了个公事公办,然后就前往六十八团赴任去了,他想靠近老李,积极一把,于是抓了知青偷豆子一事开了现场会,谁知想坑我,倒让我装疯卖傻地引出了地头的现场会,当场现了大眼。金二一走,他像是随母改嫁的拖油瓶又死了娘,两头不着地了,这时得到的,是团里下来的关于洒油的处理决定,他得了个警告处分。

  一连串的不幸并没有警醒吉子益,随着老云副连长调十连任指导员,吉子益算出了一笔好账,他看到连里班子缺人,他想到老李若是当了指导员,那他就可以升为连长,和以前的目的一样,管他妈谁当指导员呢,我能当连长就行。他为这事儿表现积极,那年秋天,他真是任劳任怨的干了一气儿好活儿。

  年底时,团里调整各连班子,二连连长老李,二连副指导员小卫提升为二连指导员,吉子益原职不动,还是负责机务,另外,安排了三个排长。

  人有个毛病,就是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是对的,这毛病几乎是人人都有,就是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以为自己的想法是最正确的,要是再能有几个想法相近的人,他们就会像一个宗教一样,极端的相信和崇拜自己,那目的与雄心都澎湃起来,不可阻挡。

  前些天,我就在老李家喝酒时问过他,问他毛主席没了,活儿怎么干?其实我问的是路线斗争怎么搞?老李说:你瞎操心,没听说嘛,总理死了乱三年,主席死了乱三天。啥年头也是缺干活儿的,不缺发令的。果不其然,没过多少天,北京开过毛主席的追悼会,接着就出了大事儿,好多事从此就改了说法儿。有大学问家作词讲:自比则天吕后。

  小卫现在升为指导员,那就是二连大当家的,但是眼前还是非常尊重老李,老李貌似农民,心眼儿却是贼拉拉的多,他知道他要是想干工作,他应该瞄准谁。他也知道,他该相信谁,他该用谁。他主持支部会议,提升小卫当了支部书记。小卫每天精神得像条活虾,蹦蹦跳跳的做工作,每天围着老李转。但是指导员要想做点儿实际工作,最终会转到食堂来,工作要想见实效,就要抓伙食。这伙食表面归我管,我却是不想管,不爱管,所以我管食堂杀猪卖肉,这活儿没人干,交不出去。小卫要想合理的管伙食,他先要找我商量共同管理伙食,我正推不出去的活儿,他要干,我顺水推舟就交给了他,除了业务问题,我是有问必答,别的他也不用问我,他是指导员,不用问谁。但是到了年根底下,杀猪宰牛,卖菜卖肉,都是我的事儿,我对食堂没有二心,所以处处照顾食堂,这使得小卫非常顺手,于是他就不大理会现有的司务长班长,却是和我打得火热,他有了想法,到我这讨了具体做法,回到食堂就我行我素的干起来,弄得新司务长新班长做不得主,逐渐也就不大积极了,而伙食工作到了年底是多少事儿啊?我和他是连踢带打,忙过了春节,已经是筋疲力尽。但是他是指导员啊,他还有别的事啊,这天找我,他讲了一件事儿。

  这件事儿就是阿康病了,当时的说法儿是阿康疯了。先头也听说过一点儿,但是知道阿康那疯魔痴呆的样子,就不以为意。现在麻烦来了。阿康洒油以后就由木工房回了农工班,入冬以后,农工排要上山伐木,阿康也就随着木工排上了山。这次上山伐木,不是如以往的上青龙山伐木,而是沿二抚公路向东约一百公里处,再转进树林,再走几十里的一个伐木点儿,那里有较好的木头,拖拉机跑一趟要十多个小时,伐木点儿上相邻的还有几个连队,反正木头多,不相干。每个连队都有一个到两个帐篷,有个二十几个人,奇怪的是有一个连队有三个女生,专管做饭。这山礼山规定下的,伐木点儿不兴有女人,说得有点儿迷信,其实就是伐木太苦,生活条件太差,怕女生吃不了这苦,也不方便。可这个连就是带了三个女生,说是男生不够了,要女生来给做个饭,不用迷信,也不用担心,我们连带了女生,自然是能照顾好女生的生活。这是他们连指导员说的,其实这后面还有个原因,是讲他们连年年进山伐木,一进山就是几个月,见不着个女人面儿,大雪封山以后,正是伐木的黄金季节,来往车辆拉木头,那真是出生入死的干,可是就是老有人请假回连,回去一次就得几天,还拉上几个人一块儿走,还到期不回来。这上山伐木就是个争分夺秒的活儿,你回去他回去,就完不成工作计划了,后来多方访探,才知是山上没有女生,生活枯燥不似人世,于是他们连就想出带女生出远门伐木的主意,但是对外就讲是男生不够用,这招儿灵得很,果然工作进展顺利。我当时看一本书叫《热的雪》,里边讲军事学有说法,就是男人不能久离女人,不管是前线作战还是其他任务。我知道这个说法。

  阿康不知道这个说法,他就病了,郁郁寡欢。到休息天别人讲去那有女生的连队去看女生时,他便也跟了去,来回要走一天的路,但他很兴奋。别人看过以后,回来照常工作,女生的事儿早忘了,大不了休息天再去。

  阿康忘不了,他先是不时地发怔,后是喃喃自语,再后来会莫名其妙地大哭大笑。不怕没好事儿,就怕没好人!这时大家见他如此,多数人有些同情,而且惭愧,因为知道他是陷入了男女之魔道,暗自庆幸自己还能冷静处理,但是也有人以他为可欺,着意去逗他,没事儿就找阿康胡说些男女事,虽然那厮也不是真懂真经历过,就是个坏小子,不过说些幼时里弄里流传的下流歌谣,于别人是无所妨害的,可是对于阿康,却如一柄重锤落在了一堆朽骨之上,顷刻便四分五裂了,那朽骨便是阿康的神经系统。

  阿康疯掉了!他会默想,会发怔,会莫名其妙地哭哭笑笑,会低念着女医生的名字,当着众人的面手淫,而且毫无节制。有人要逗他,就随便讲一个女生,他便如痴如醉。

  这情况到了小卫这里就是个大问题,有人送来了阿康的一本日记,里边记的都是那坏小于教给阿康的歌谣和讲的故事,这事儿把小卫气坏了,他讲他当指导员,就免不了要整人,现在第一个要整的人,就是那个坏小子。

  小卫同我讲时,像是气炸了肺,但是我和他的想法不一样,我想的是如何能治好阿康的病,如果这里治不好阿康,如何把他送回上海,上海一定能治好阿康的病,我讲的是如何能善后。最后才是处理那个坏小子的事情。

  小卫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就安排人把阿康接回到连里。阿康回来后,看上去很正常,也没有他们传得那么邪乎,在连里待了几天,对他讲女医生回上海探亲了,你也回上海探亲吧,有什么事回到上海再说吧。找了两个回上海探亲的知青把阿康带回上海去了。我从此再没见过阿康,只是后来听说他疯掉了,住在医院里。

  年底的时候,师里召开了四级干部会议,今年的故事多,师长黄小百子是牛屄拴绳儿——抡圆了吹!可是会议中有一个哥们儿,却因为女朋友返城了,心中郁闷,又郁又闷,晚上睡觉时就在被窝儿里挥刀自宫了。真他妈惊悚!我想着这阿康可别整这故事。

  小卫指导员和我混熟了之后,就时常地我聊一气。干什么吆喝什么,他是指导员,自然聊的都是思想工作那一套。我算了算,我以前的朋友还真没有这样儿的人,我和小卫聊天儿等于是和我的指导员聊天,这真是怪得很,我以前有过好几个指导员,他们可没心情和我聊天儿。他们都拿我当革命对象。而我也不和他们聊天儿,没得聊,聊不了几句,他们就说我低级趣味,思想不健康。其实我是故意这么干的,故意胡扯乱骂,指桑骂槐的装蒜,我的意思是赶快结束这种言不由衷的聊天儿。后来我的排长也当了指导员,我们是朋友,他当指导员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

  现在小卫就是我们连的指导员,金二当指导员的时候,我也是很少和他说话,而且说话我也不说正经话,金二岁数较大,有点儿自尊心,他怕我不妨头的乱说,说到他身上,被我骂几句还得吃哑巴亏。这就是岁数大了不宜做知青工作的道理,金二懂这道理,不是从我身上懂得的,而是从拉子和地出子二人身上懂得的,金二欺负过他们俩,而他俩也想通了,不想好了,见了金二就骂。金二对他俩就是躲着走,因为没法讲理,一吵起来,全连知青都会说:金二又在欺负拉子和地出子呢!金二对此无从辩解。后来,金二发现拉子和地出子都和我极好,一天价在一起,我让他俩骂谁就骂谁,村里的家属都让我们给骂服了,而金二也就不大理我了。他看我也和那哥俩差不多。

  金二走了,小卫当指导员,他对我也是不大理解,他渐渐的觉着我是一个什么都不要的人,不为了什么,干工作就是老李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没要求。而且一旦干上了,就是没日没夜,对人要求也严格,半夜里听到猪叫,立刻到女宿舍找人起床喂猪,不废话,猪号的女饲养员怕极了我。

  但是,小卫是个有心的人,他讲他问了老李,就是问问我到底要什么?老李告诉他了,说我就是个什么都不要的人,只要有工作就行了。老李把我说得跟傻逼一样。由此小卫问了我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看待组织。这于我是个陌生的问题,我不明白组织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所面对的就是团组织的关系,我是真没想过。我们这一屇的人,文革前就有入团的人,我们学校马屁股就是文革前入的团,入团要十五岁,那年我们普遍都是十二岁,但是马屁股是十五岁,因为他蹲过几年班,他姐姐,他弟弟都和他是一屇的,都比我大。他外号叫马屁股是因为他脸长如马如驴,外号诸葛子瑜,但最终因为他姓马,所以常叫的外号就是马屁股。他不仅脸长,而且口臭,人不得近身,太臭!问他为什么这么臭?他讲他有臭牙根儿,是胎里带来的,从小就臭,长大更臭,越来越臭!

  现在小卫问我组织问题,那就是讲的团组织。我就一下子想起马屁股来,想起他的蹲班,想起他的子瑜大脸,想起他的口臭,还想起他对自己口臭的诚恳解释,还想起他和他爸在文革中是一个革命造反派组织的,戴着同样的红袖章,拎着同样的棍子,穿着绿色上衣,戴着军帽儿。厂里开批斗会时,爷俩在台上站立在两厢维持秩序。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我哪和马屁股一样?哪里能比得上马屁股,比不上,那我凭什么考虑组织问题啊?

  我昏头昏脑,大抵如是的回答了小卫的问题。小卫不以为然,他讲我们连里有三十多个团员,你可能都不知道是谁,你身边就有好几个团员,你当司务长时,在食堂工作,那食堂的老炊事员都是团员。你当司务长不是团员,兰嫣当班长是团员,她在组织上就比你职务高,关键时候,遇到有关政治思想的问题,你就要听她的,这就是组织原则。我现在的职务比老李高,就是因为我是支部书记,他是支部副书记,吉子益只是支部委员,谁的职务高,要看你在组织里担任什么职务,反过来,你在组织里没有相应的职务,你也不可能担任相应的行政职务。比如团长,他就是二把手,只要政委在,政委就是团党委书记,就比团长大,但是团长是副书记,他才能当团长。团长要不是副书记,只是党委委员,参谋长是副书记,那团长就得听参谋长的。知道吗?官大官小要看在组织内官大官小,外表上的官大官小都不顶用!比如你吧,你是排长,却连个团员也不是,可是你管着这么多团员,那你就是个领着大伙儿干活儿的人,一旦有事儿,组织外的人不能算自己人。

  我一听这话,我是不是得辞职啊?我一个组织外的人,干活儿时让我领着干,出了事儿我就不是自己人了,那我才不干呐!咱们算了吧!小卫说我给你讲这道理是告诉你要靠近组织,早日解决组织问题。我说入团啊?二十六岁退团,我这都二十四了,我还值得一入嘛?你还是找个团员来干吧!我撤了。

  小卫说:先入团吧,先入了团,将来入党就顺理成章了。你要是不入团,将来入党要审查你年轻时为啥没入团,很严格。我这么听着,他好像是盯上我了,我赶紧说:我得好好消化消化你的话,我从来没想过,也不懂这道理,你让我想想吧。

  土豆收得太多了,菜窖里放不下,11月份的时候,老李让我带着新司务长,罗成开车,拉着两个车斗的土豆,到富锦去换成粉条,回来可以吃猪肉炖粉条。我问老李怎么换啊?换多少啊?他讲找找王哥关哥,什么亏了赚了的,这土豆放家里也是冻了,烂了,没地方存放。换多换少都当是拣的吧。没想到车刚开到六十一团,天刚擦黑儿,发现有路障,下车一看,有岗哨,两个北京女知青,一人背了一支步枪,看到我下车,就问车上拉什么啊?土豆吧!师里有命令,土豆一律不许出兵团。我说为什么啊?这土豆又不是偷的!两个女知青把枪从肩上取下来端在手里说:你废什么话!你想拿土豆换粉条啊?我们连还想换呢!今年不让换了,赶紧回去,别跟这废话!

  我说:我们可不是换粉条去,我们是还人家土豆去,春天没菜,和人富锦借了两车土豆,现在收了土豆得还人家,下回还得借呢。

  一个女知青说:有命令是一个土豆不许过,我管你干吗呢!少跟这儿贫,快走!

  我又提出吃点饭,吃饱了再走。她说吃饭找食堂去,她管不着。

  她们那个破食堂,破伙食,吃喳子粥,咸菜。我问罗成吃吗?罗说:吃个屁啊!这碴子吃了就胃疼,疼一夜。咱们还是回连吃去吧。

  回到连里,已是半夜,食堂有夜班饭,吃得不错,我一边吃一边骂六十一团那两个背枪的女兵团战士,还是他妈北京知青,不知道哪儿来的臭柴禾妞儿,和老子说话这么横,活腻了!

  这时有女生来到食堂,说宿舍里有人要生小孩儿,卫生员讲要罗成去团医院接个大夫来接生。罗成说去不了,车放水了,套马车去吧。

  我想了想说:罗成,你得去,你不去,出了事儿,这是多大的罪过啊?连我都跑不了。

  罗成说:那食堂这锅热水我得加上,才能发动车去医院。

  食堂炊事员讲:水你加车了,我们明天开早饭用什么水啊?谁帮我打一锅水?

  我找司务长,他早跑了,我只好说:我帮你打,我帮你打。

  害得我打了满满一大锅水,都出汗了。那小炊事员是刚下乡的小青年,哈尔滨的,她一边忙她的事儿,一边问我以前食堂怎么打夜班?我就给她讲了讲,她讲以前的司务长是不是都陪着炊事员打夜班,还帮炊事员往地里送饭。我说没有那回事儿,司务长不管打夜班,就是炊事员一个人打夜班,她说:瞎说,我知道,你当司务长时候就天天陪着兰嫣班长打夜班,还帮她往地里送饭。

  她的话让我想起兰嫣,想起以前和兰嫣一起打夜班时的日子,我有些怅惘地说:水打好了,我就回去了。我打满了锅,也打满了水缸。我说我走了,她说你再等等,她把锁头递给我说:我先走,你锁门,你看着我点儿,我害怕。

  第二天听说,那女知青真生了一个小孩儿,是女孩儿,生在宿舍里,真奇妙!

  生小孩儿的事情是解决了,但是土豆的事情还是没有解决啊。正好连里磨豆腐的石磨坏了,要送到富锦去修,这是大事儿,没有豆腐是不行的。而且那土豆不能真的浪费了,老李让我们修石磨时找个会做粉条的人来,把多余的土豆都做成粉条,电的问题用机车就行,这样我和罗成就拉了石磨去到富锦,经人介绍,找到一个村庄,叫作泰山屯。在富锦北边五公里处有个公社,叫大榆树公社,不知道为什么叫作大榆树公社,没有看到什么大榆树。从大榆树公社向南拐,大约三公里处,有个屯子,就是泰山屯。真有个山,就一个山包,像个大坟头儿,但确实是山,这东西少见,因为这里是平原,没有山,谁知道这山包子怎么会跑这儿来了?屯子很大,鸡屎一大片儿,离那山还有距离,我进屯子卸下了石磨,来了个石匠,脸色青灰如死人,他看了看磨盘说,是该修了。我问他什么问题,他看着我,吐出了舌头说:舌头比牙大了,牙就咬不了东西了。我看着他那付灰不溜秋的德行,真不相信他一句话就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又问他那山是什么山。泰山!他回答。

  泰山屯里有会做粉条的人,我和村里干部商议了一下,很痛快,去一个人,一天工一块钱,马上就可以跟我们走。在队部外头等人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女人,头发之乱,脸之脏,我是第二次见到。这老女人居然问我,能不能用白面换点儿小米,一斤换一斤。我说不能!其实不是不能,而是她太脏了,她的小米能吃吗?做粉条的人是个老头,叫张才,我就叫他老张才,其实看不出实际有多大,他上车,罗成开车就走,我说这真农民可真是当不得。因为和他们相比,我和罗成还都算是干净的人。太干净了!

  张才能干,真是有才,一会儿工夫就把旧食堂改造成了粉坊,原有的一台小电磨固定住,用机车一带,转的哈哈的。找了两个家属工帮忙挑水烧火洗土豆,就开工了。我吩咐老孬头用牛车送土豆,别的也就不用管了。

  二连的猪有个病根,就是肺疫,其实就是感冒。猪病了,先咳嗽,然后发烧,然后死了。就这病,弄得二连一年到头养猪,除了全连吃肉,没有富裕的猪。圈里有个百八十头育肥猪,一冬下来,被这肺疫害死大半儿,年年白干,看着百八十斤的猪一死就是十几头,吃不能吃,埋不能埋,扔了还招狼,真是烦心之极,后来一看到猪咳嗽我就牙疼,脸上肿起来,吃药没用。猪号的人还对我说每个连的猪都有个病根儿,八连猪的病根儿是猪丹毒,也是一死一大片,劝我别着急。但是我后来发现病猪都是很瘦弱的猪,猪瘦是因为抢不上槽,吃不饱,所以瘦,抵抗力弱,所以才染病,我发现这原因后,不管对不对,先给猪加餐,以前一天两顿,加到四顿,猪食只可剩余,不可不够!猪号的人意见大了,但是有我督着,小卫把着关,猪还就是不咳嗽,不犯病了,更少死猎。一天死了一头猪,个头不小,一百斤出头了,但是病死的猪是坚决不能给食堂,一般也不许人吃。谁知老张才来找我,想吃点儿死猪肉,他讲哪有啥病死的,你这猪是冻死的,这猪腿有毛病,他还说,私人养的猪怎么不死啊?谁家不是养一个活一个。我一听,对啊!私人的猪怎么不得病呢?看来还是个责任心的问题。我让老张才砍了两条猪腿拿去吃,吃死别赖我。老张才回去炖了,夜里来找我喝酒,说那死猪肉香着呢!我不去,我不怕死猪肉,我是嫌他脏,但是我还是送给他一水壶白酒,有二斤的样子。张才很感谢我,我一到粉坊,就向我讲怎么做粉条,如何制粉坨,如何漏粉条,我不想学做粉条,和老李讲了,老李说:你学会了你会死啊?艺不压身啊!咱们这儿多缺这手艺人呐!我说:别操蛋了,让我当张才啊!

  半个月后,粉条做完了,房梁上搭了板子,堆满了。老张才急着要走,一天都等不得,罗成上山拉木头去了,我只好陪他到团部坐客车回泰山屯,当天到团部,住在团部,我找人喝酒去了,哥几个聊起返城,心情郁闷,就喝多了。第二天早上到招待所食堂吃早饭,他让我买八个馒头,我买了十个,让他多吃点儿,还买了十块腐乳。我昨晚醉了,一口也没吃,他把剩下的馒头和腐乳都带上,还说是路上饿了再吃。到了车上,我觉得不好,就站在车门边上,一开车就开吐,吐了一路,老张才扶着我,怕我摔倒,我很感激他,但是身体虚弱得像个死人。我们俩到大榆树公社下了车,他把我带到一户人家,那人家是一对老夫妇,那男人还很健谈,我歪在炕上和他聊着,他说我们那里以前叫火烧孟,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他在那地方打过游击,我问他那地方有日本鬼子吗?他说没有,那地方没人。我说没有日本鬼子,那打什么游击啊?他说有日本鬼子的地方你敢去吗?

  吃饭了,有碴子水饭,就是碴子饭泡在水里,有贴饼子,竖着切成条状,菜就是蒜茄子,就是用拉秧的小茄子腌了,然后蒸熟,再凉了以后,切开茄子放进咸蒜泥。我饿了,吃着挺香,记住了蒜茄子,但是至今也没有再吃过。

  下午有马车,我们搭车到了泰山屯儿,也到了老张才的家,他家是三间房,但屋内看就是两间,一进门一间,是厨房,有个门帘,掀开进到里间,只见一排大炕,长到头,像他妈知青宿舍的百米炕,老张才和我说要我先睡一觉,他给我杀小鸡儿吃,我就一头倒在炕上睡着了,依稀听到鸡叫声,睡得挺好,老张才叫我起来吃饭时,我看到一个身材挺高,一头乱发的男人趿拉着鞋走出屋子,老张才说着:翁大队长走好啊!外头黑!那男人并不回答,一路趿拉着鞋走了,我起来,看屋子里黑得很,听到有小孩子的说话声,似是在炕上雀跃而呼:大白面馒头,大白面馒头。我问老张才她说什么呢?老张才讲今早上咱剩的馒头,我给了她一个。我听了心里直发堵,埋怨他早不说,早说了买一口袋也没问题。老张才不言语,拉我到桌子边坐下,地下有女孩儿为我盛了碗饭,我吃着饭,张才还问我喝酒吗?我说不喝,他在一只大碗里扒拉着给我找鸡肉,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叨唠着说今天这鸡太小了,让翁大队长一个人儿就吃了了,下回来要杀个大鸡。没有鸡吃就吃菜吧,吃了一口是土豆,换一个碗里夹了一块,再吃还是土豆,我问这都是什么菜啊?老张才郑重其事的介绍说:这碗里是土豆条,这个碗里是土豆干炖的。我问这米饭怎么有点儿不对劲,他讲这是二米饭,是大米和小米合着煮的饭,咱这都喜欢这么吃。我说你家里人都吃了吗?他说你吃完了他们就吃,黑灯瞎火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吃过饭,老张才对我说,在他这儿睡觉我肯定不习惯,再说这大队有规定,来了工作人儿,要安排到大队部睡觉。我在老张才的陪伴下来到大队部,我来过这儿,就是上次卸磨盘,接张才的地方,队部没人,火炕上有行李,我就睡下了。才过了有半点钟,来了一帮年轻人聚在队部里吹牛,一个个不可一世,都是能骑车上月球的人,吹了一阵子之后,开始聊女人,也不算是聊女人,只能算是聊女人身体,聊女人器官。我不说话,就是听着,他们也不顾忌我。聊了有两个小时,我想该散了吧,又听到群情激奋,骂声不绝于耳,睁眼一看,地上站着两个打破头的,用手捂着,还有两三个鼻青脸肿的人,回答着大家伙儿的问话,我听着是被大榆树公社的一帮人给打了,而且是旧仇,这些人问明了情况,大喊套车找他们去,一共是套了八挂大车,去了三四十人,浩浩荡荡,骂声震天的出村去了,我听了他们的话,又见他们真的去了,心里还有些掁奋。别管谁打谁?敢打就是好汉!

  过了有一个多小时,我都有点困了,人们回来了,很解气的样子,好像是凯旋而归。听清楚了,才知道是没找到人,那些人打完了,早都跑了。这些人没有战果,聊了一些以后如何报仇的计划,也逐渐地散去了,队部里安静下来,我睡着了。

  没睡多少时间,我又听到有人声,我醒了一看,是翁大队长和几个村干部,翁大队长讲公社任书记从县里开会回来了,传达了县里的会议精神,要求全县今天交齐所有公粮,要连夜动手,明天早上装好车交到县里。有人讲咱们粮食怕是不够吧?翁大队长说:挖库存吧,不交上不行啊!一会儿任书记就到,现场监督,谁交不上都不行!

  翁大队长说完话,掏出钥匙,打开了一个扁扁的木箱子,里边是扩音器,翁大队长挺内行的调了调,拿了话筒讲起话来:都睡得不大离了吧?十二点了,都起来,到场院装粮,今黑儿装好粮,明天全县公粮要交齐报喜,把喜报子也写好了,一会儿公社任书记就到,快点儿着罢,别耽误了。翁大队长讲完了,放下话筒,却没有锁起箱子,他讲没准儿任书记来了还得讲几句话,鼓励鼓励,督促督促。

  过了十几分钟,院子里有了人声,只是些脚步声,没有人讲话,脚步声止于院子里,没有人进队部来,几分钟后,队部里的人走出去,带着人去场院了。队部里安静下来之后,我又迷糊着了,再睁眼时,发觉我左右都有人和衣睡着,我想这是任书记等人了,我看到任书记的脸,挺年青,没有胡子。

  有人推我,小声对我说:起来吧!我送你去老张才家睡去,在这儿你睡不了了。领导们一会儿就开会。

  我跟着他来到老张才家,家里都是小孩儿,大点的都去干活了,我一看炕上好几个小女孩儿,我就不睡了,坐在外屋的一个小板凳上。也没过多久,就有女孩儿起来烧水做饭,我看着她在黑灯瞎火的忙着,觉得这条件可比兵团差远了。是不是插队的就过这种日子啊?我庆幸我没有去插队。那女孩儿还弄了半盆热水让我洗洗脸,我没洗,她又盛了碗饭让我吃,我也没吃。天刚擦亮,我摸索着走向村边,我看到有亮灯的地方,那就是场院,社员们正在装车,装好的车披红挂彩,意思是向县里报喜,完成了交公粮的任务。老张才也在场院,看到我后走过来,替我找了一辆马车搭上,马车排着队出发了,车到富锦的兵团转运站,我下了车,登记了一个铺位,到食堂吃了两个馒头一碗菜汤,还吃了一点儿咸菜,想想这兵团的普通饭食在泰山屯都不可得,心里很是懊丧,吃饱后到房间倒头便睡,又累又困,一觉睡到天黑,是罗成叫醒了我。

  晚饭和罗成出去吃了,我对他讲了我这两天的遭遇,他乐得够呛。我对他讲,明天你自己去到泰山屯取磨盘,我再也不想去了。第二天我去了兰嫣的干爹家,吃了饺子。

  养猪没有成本,这并不是说猪每天吃的住的,以及饲养员的工资都不算是成本,而是说你即使付出了这些成本,你也不一定能养出猪来,不一定能吃上猪肉。就是俗话说的,耗子玩牛——身子都掉进去了,还提脑袋么!如果你付出了一切成本,你最终还是吃不上猪肉,一年到头没肉吃,逢年过节要通过团商业股协调,到别的连调猪来杀肉吃。而别的连自己对猪对肉都珍贵得很,不想卖给你,看你有调令,没办活,但不是挑小的,就是挑瘦的,有时还有辅助条件,弄得臊眉耷眼,很没面子。这会儿你还提成本么!

  要是杀本连老帽儿养得猪呢,这养猪人就自高身价,人不牛逼猪牛逼,这个条件,那个条件,还要他们认可的人来杀,杀了猪,头蹄下水心肝肺还要卖给他们,斤两上就不用说了,一定要让他们占便宜,要是按出肉率算价格呢,就一定要他们做足了手脚,最后是食堂吃到的都特等价的猪肉。

  没有办法,没有猪就没有肉,逢年过节没有肉,农忙会餐没有肉,饭菜少滋没味,全靠豆腐是不行的,所以食堂搞伙食第一要有肉。每个连都有猪号,都有饲养班,可是要把猪从小养到大,还要能生小猪,代代相传,能有足够的猪肉吃,其实是个难上加难的事情。一年到头,猪都死了,每头猪都死的理由充足,不得不死!没有肉吃啊!活该!

  其实,养猪之难,难就难在不是猪的事儿,而是人的事儿。管不好人就养不好猪,费多少饲料人工都没用,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猪从选种,交配,产仔,去势,分群,排便到每日里饲喂,哑吧牲口对着活人,不是自己家的谁也不心疼,不心疼就尽不到心。但猪是活物,你不尽心,猪就闹病,病重就死了,谁愿意死啊!

  我有猪,我们二连有猪,经过一冬天的不依不饶的每天四顿饭,到了开春,见了成效,我们有了二百多头肥猪,这可不是说笑,这是一大群肥猪,每一只都可以拉出来杀掉吃肉,我们想杀几头杀几头,想吃多少肉就吃多少肉,春节时候,好几个连来二连调猪,都是挑大的,挑肥的。春节后雪渐渐化了,猪号饲养员又到地里去放猪,地里有的是豆子,猪吃得越来越肥,冬产仔又是二百多,没有办法,一气就出栏外卖了一百五十头猪,这在二连是头一次卖猪。卖猪的同时,还卖了二十头牛,真够牛逼的!

  小卫和我是非常的高兴,觉得真是无所不能了,猪都能养到卖钱,那些家里养了猪的老帽儿,想叫我杀他家的猪,一天到晚地求我,我公事公办,让他们到阿良处先把猪头税交了再找我说话,这帮人以前没交过猪头税,现在是没人敢放屁。

  四月份,上级下了个文件,大家称是狗令。文件讲对岸的苏修向我国放疯狗,那些疯狗被放入中国境内,见人就咬,已经咬死咬伤多人,狂犬病非常难治,给我国的革命生产添了大麻烦。因此命令兵团以及地方,在一个月内扑杀一切家犬,扑杀而后,再看到野狗,格杀勿论。要是狼,也格杀勿论。二连也得值行啊!成立了打狗队,队长是我,二十几天里,我完成了任务,杀了二连的一百多条狗,包括我的狗。

  一天,小卫找到我,要我写一个入团申请书,这个我不会写啊,但也不能不写啊!小卫是指导员,一直一起工作,合作得不错啊。我老大个人,也不能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啊!我答应而后去问祥子,祥子是马号班长,又是团支部的副书记,更重要的是我们是朋友,是小学时的同学,一起下了乡,辗转多年,都是好朋友。祥子对我说:你丫也该入团了,你看谁跟你似的,连个团员都不是,还比谁都横。我这有我的入团申请书,你参考一下可以,要写成你自己的入团申请书,不许照抄。我就是照抄了一份交给了小卫,小卫拿去后有十来天,通知我入团的事儿批下来了,同时通知我就任团支部第一副书记,代理团支部书记职务。这下子把我吓毛了,这叫怎么回事儿啊?要知道祥子本来就是团支部副书记,我前些天还求他帮我写入团申请书呢,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这怎么面对祥子啊?这么多年的交情啊!有这么办事儿的吗?我找了小卫,小卫说这就叫组织啊!个人要服从组织啊!服从组织就是组织要你干啥你就干啥!组织办事儿是按组织原则,不是按你们的交情。

  我一看我也退不回来了,就说那也得从团结出发吧,不能一上来就闹得人心不愉快,那也不利于工作啊!小卫讲你怎么就知道人心会不愉快呢?这工作是组织的安排,你得相信祥子的组织觉悟,工作很快就会理顺,一个月内就会改选。

  一个月里,我都怕见祥子。改选后,我任了支部书记,我想一定要和祥子说说,这可不是我的事儿,我可没想这么干。祥子听了我的话,很淡然地说:领导让你干,你就干,好好干,别想我的事儿。要是别的事儿,你丫那点坏主意还能使得上,这事儿不是你的事儿,咱们俩都得听人家的,人家要把咱俩搁哪儿,咱俩就得在哪儿待着。顺便跟你说一声,我的手续差不多了,我要走了,要玩儿你自己好好玩吧!

  真的是过了不久,祥子返城了。这之前大君子已先走了,现在祥子也走了,他们告诉我,要有路子,要和有权力办返城的人搞好关系,人家一句话,你得累断了气!

  但是,报纸广播上不是这样说的,不是鼓励返城,而是鼓励扎根边彊闹革命。我现在张嘴闭嘴全是扎根边彊闹革命,我不想这样说是不行的,宣扬返城就是破坏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可是以前我可以不说,两样都不说,那我还有沉默的自由。现在我不说不行,开会了,学习了,带领大家种扎根树了,我还是为此忙得很。我心里有些痛苦,我感觉我戴着面具,我是在假面之下活着。

  我去到木工房,一个小木匠对我说:他无比的喜欢二连,因为二连好玩。别的连女知青怀了孩子,可以到二连来生。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头儿,还能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婆儿。

  我说你对扎根边彊认识不够深刻。但是他说的这两件事儿我是知道的。第一件是牛逼连子要当爹了,十连有个女知青怀了孩子,答应生下来送给牛逼连子。第二件事是老孬头要结婚了,那五十多岁老婆儿是山东的,是老洪头他们村的老寡妇,好几个孩子,改嫁老孬头以后,孩子们享受母嫁随迁的政策,可以全家迁到兵团来。想起这事儿,就想起了知青的返城。真是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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