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如此频繁的催着我去富锦,并不是都为了食堂要买什么东西,食堂要买的东西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他老惦记着。他催我去富锦是因为连里的机车需要零件,机车的零件供应本来都是由兵团的物资系统供应的,但是现在兵团因为要撤销,那工作就比以前懈怠多了,但是地还是得种,种地就得用机车,用机车就得有损伤,就得换零件。以往的时候,要换件就去修理厂,基本上是要啥有啥。现在不行,暂时没有,先等等吧,一等半个月,还是没有,到各连去借,借也借不到,那就得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我在富锦通过老山副连长认识了一个人,老山叫他老王,让我叫他王哥,这个人是富锦农机站的业务员,和老山一样,专好在社会上游走,结交些三教九游,借力使力,得些好处。每日又喜欢吃点儿喝点儿,胡吹乱侃,富锦能有多大地方?所以各路的人马没有他不认识的。我和他认识之后,很是投缘,不用一回生两回熟,一杯酒就熟了,随后就是业务,就是互通有无,当时那些事儿都属于投机倒把,但是,人们搞运动搞累了,想的都是上班少干点儿活儿,下班就吃点儿好的,天天吃土豆儿小米儿饭谁也受不了,所以要能利用工作之便给大家改善一下伙食,那就大受拥护。我很快就认识了农机站的主任,给农机站换了点儿面粉,那农机站就成了二连的农机站了,现有的农机件随便挑,没有的打报告,立刻进货。那时候富锦没有卖肉的,想吃肉自己淘登去,我去富锦就带点儿肉,用盐腌了,交给主任一份,老王一份,千恩万谢。通过王哥,我还认识了关哥,关哥就是在兵团转运站南边一点儿的街边上摆皮匠摊的一个老头,有多大岁数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秃顶,身材高大,面目狰狞,他的工作就是替住在附近和来往行人补鞋,可能是富锦街上唯一的个体户。有关哥就有关嫂,二人生了六个儿子,最小的都在上高中,关哥关嫂日子过得不强,但人都是很健康,气势很壮。第一次认识,在关哥家吃饭,炕上有个炕桌,关哥坐上位,我和王哥一左一右,奇怪的是关哥虽是坐在炕桌边上,人却不坐在炕上,而是把白日出摊儿干活儿的小椅子放在炕上,关哥就坐在这小椅子上喝酒吃饭,这样坐着,他就显得比别人高好多,我有点不解,多看了两眼,关哥感觉到了我的疑问,就和关嫂说:这兄弟不明白啊!你把证书拿出来,让这小兄弟看看,看看你关哥是咋回事儿,怎么的就摆了这皮匠摊儿了。关嫂听了吩咐,赶紧上桌前抽笹里取出一个纸袋,从里边儿抓出一卷纸,慢慢打开,却是一叠奖状,大小不等,关嫂把这一叠奖状递给关哥,关哥拿在手里,先不打开,而是端起酒杯对老王说:今天新认识个兄弟,先干一杯,再让兄弟看看关哥的来历,要不咱兄弟还以为关哥是因为天生腿瘸才当了皮匠呢。

  老王和我都陪着关哥干了一杯酒,关哥从那叠奖状中拈出一张念着,一等奖!换一张,二等奖!就这一等奖,二等奖的有好几张,最后一张比较隆重,这张最大,好像还有金边,说是特等奖,还有啥称号,事迹是在一次战斗中,关哥先用机枪,后用步抢,手榴弹,手枪,最后用刺刀,肉搏,一共杀死了二十六名敌人,守住了阵地,大部队冲上来后,他全身九处负伤,最重的伤是在脚上,他住进了医院,领导告诉他,伤好了就可以归队。还说:你可得快点儿好啊!要不然,我们就把反动派都消灭光了,你就没仗可打了,只能在后方享福了!关哥的伤腿还真的耽误了他,老也不好,终于好了,却是个瘸子,瘸子是不能回部队的,也不能行军打仗啊!把个关哥急得脖子都比脑袋粗了,地方武装部的同志们做不知多少工作,就是解决不了关哥的思想问题,那时关嫂也在武装部帮忙,人人都做不了关哥的工作,推来推去的推到了关嫂头上,关嫂拧不过大腿,只好去了,去了找关哥一谈,谁知就谈拢了,一夜未归就怀了孕,剩下的就是结婚办事儿生小孩儿,安顿下来后,革命也胜利了,他想起领导临走时说过的话,反动派打光了,他没仗可打了,只能待在后方享福了。他想起这事儿之后,就去找领导,安求享福,要求享福的条件,领导说你先要做些工作,先安排工作吧,这才发现瘸子是残废,找不到工作,关哥走投无路闹将起来,最后只争得了这皮匠的工作,每天摆个皮匠摊儿,为人补些破鞋,挣点儿小钱儿度日,关嫂嫁狗随狗,唯是生小孩儿如氽丸子,一气儿之下,生了六个儿子。

  虎死雄风在!别看关哥只是个摆摊儿的皮匠,他却是个脾气暴躁不怕死的人,谁惹了他,或是他看谁不顺眼,开口就骂,抬手就打,就是有领导惹了他,或是有人欺负了他的朋友兄弟,他从皮匠箱子下边儿掣出棍子,就找人算账。他又好交结,身边聚了一帮好事的人,渐渐的孩子也长大了,世道又乱,关哥就成了个惹不得的人物。

  现在关哥一边给我看奖状,一边儿给我讲那过去的故事,还一边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我晕晕乎乎的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喝酒喝的,我脑子想起另外一个相似的场景,就是在二连时,有一次去老洪头儿家里,他也是个老革命,三七年的党员,当时是一级工,和我一样,他也是拿出一大沓发黄的奖状给我看,我翻看那给他授奖的签名是一个叫陶庸的人,我问他是谁,他讲是他们师长,现在是东海舰队司令,可有才了,可牛逼了!我问老洪头陶师长立过什么功,打死过多少敌人?他说师长不用打死敌人,我当时就觉得他的账不对,要是我,我就不要立功,我也不当你这一级工,我就想当东海舰队司令。

  现在我觉得关哥就和老洪头一样,账算得不对,你们这荣誉算啥荣誉啊!不就是打死好多敌人嘛!人家领导没有打死敌人,没有奖状,难道领导就没有荣誉吗?

  老早就听说兰嫣在富锦有个干爹,我问她时,她说:你才有干爹呢!直到后来我要去富锦时,她才告诉我说:她们第一次探亲假回来,到了富锦,想去吃饭玩玩,可是行李太多,拿着太麻烦,兰嫣就出主意说找个人家寄放一下,玩完了再取回来,但是不能离转运站太远,因为要到转运站住宿和乘车,于是就找了一个人家,就在转运站南边儿的十字路口处,这原是日伪时期的商会,有好几座大高搂,当年是最热闹的地方,那人家就在西南角上的第一个门,是个老头儿,山东人,姓张。东西存放在人家,去吃饭就去东边的太阳升饭馆儿,吃好了一直沿路向西,就是松花江的码头,她们玩得很是尽兴。回到二连,别人听说后,探亲路过富锦时,有需要也去找那人家,久之,大家就调侃说是兰嫣的干爹,实则成了二连在富锦的一个驻点儿,但这点儿也不能光是打扰,还要养护,这事儿别人干不了,就是要司务长来做,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用面粉换点儿小米儿,兵团吃的全是面粉,而富锦却无面可吃,用面粉换点儿小米儿,正好早饭煮粥。至于价差上的几毛钱也算了,反正是一斤换一斤就行。张大爷有四个女儿,大女儿在富锦柴油机厂,二女儿,三女儿都在饭馆儿工作,最小的女儿读高中,个儿挺高,据说毕业后要去插队,是上山下乡,我听了觉得好笑,觉得这富锦人还挺会赶时耄的,还下乡,富锦不就是乡下吗?瞎胡搞!

  冬天时有一次我去富锦,兰嫣拿了个布包,让我送给张大爷的小女儿,她说是两件衣服,一件冬天穿,一件春天穿,是她找人做了送给那女孩儿的。我知道是什么衣服了,是花衣服,这是上海知青的特产,上海知青和北京知青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二连的北京知青,算下来也有十几个,有男有女,但是一个有朋友的也没有,北京知青削尖了脑袋,想的就是返城,没工夫想别的。而上海知青不同,他们比我们小,除了极个别的人没有朋友,别的人都有,男人一有了女朋友,就如船进了港湾,一心一意的求安定。所以就在北京知青一心一意谋求返城的时候,上海知青却一心一意的谋求扎根儿边彊。这做花衣服即是一件证明,那上海女知青,有了男朋友,就在探亲回上海时,到那缝纫学习班去学这做衣服的手艺,回到连里,先找些报纸反复练习剪裁,有把握后就买块花布来做花衣服,先裁好,再到老帽儿家借缝纫机缝好,自己做过穿上之后,再帮别人做,弄得人人穿了大花衣服,就连北京女知青和齐齐哈尔的女知青也穿得花里胡哨。兰嫣没有穿,她也不会做,但是她惦记着富锦那个叫她姐姐的女孩儿,于是就到团里商店,亲自挑了两块花布,找人做了两件花衣服,让我去富锦时送去,我送去了,看到那女孩儿看着花衣服的样子,看到那女孩儿试着花衣服的样子,我感觉女孩儿真是神经病,也觉得兰嫣挺会办事儿。

  和张大爷聊天时知道,他是山东永平府人,跟我几乎是老乡,他讲他是民国十一年来到富锦,经历过張大帅,满洲国。后来解放了,一直住在这儿,老伴儿没了十来年了。他没提日本商会的事儿,他可能不知道,他只是和我说,早年那江面上,一到冬天上了冻,可热闹了,南七北六十三省,哪儿的东西都有。

  他和我说兰嫣来信了,说是急着回家看病,也就没有进县城,等看好了病,回来的时候再来,让我有什么事儿就找你,她说你可好了,靠得住的人。

  我听到他说起兰嫣,说到兰嫣的病,还说兰嫣在夸我,我心里觉得沉沉的,她说看好了病就回来,那还是快些回来吧!那样就能快些看好病了!

  兰嫣走了,我就不想回到二连去,因为兰嫣不在了,日子就不一样了,再也没有人在食堂里等我了,不会再有那昏黄的油灯了。这半年多的日子,我都习惯了。要买的机件没有现成的,还要等几天,罗成先回去了。

  富锦有个图书馆,规模不小,以前没有什么书,只开了一点儿地方,现在书多些了,主要是文学书,古今中外的都有,在图书馆看书,按时间收费,好像是一小时五分钱,不算贵。也可以外借,放押金,书价多少放多少,书都很新,不想还就当买了,不吃亏。所以我没事的时候就在这儿看书,有时也借两套回去看,比如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巴尔扎克的《高老头》、雨果的《九三年》、米涅的《法国革命史》等,我就都是借回去看的,我很喜欢,看到大卫~科波菲尔的小媳妇儿朵拉因为大舌头叫他大肥,我就觉得很真实细腻感人,还有艾米莉游戏提着的那一小蓝的钥匙,我以为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就是很美的细节。

  一个星期之后,罗成开车回到富锦,他为我带来一封信,是兰嫣写来的,是她在路上写来的,都是讲工作,好像是还有没有交代清楚的工作,很不放心似的,信的最后却讲食堂的工作是不可能做好的,理由还是和原来一样,上级不管死活的要服务,但食堂是知青的,知青要的是公平,是一碗水端平,你听上级的,得罪知青,你听知青的,得罪上级。她在信的最后讲,她再也不会回到食堂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和我通信,总要有个理由,她就匆忙的以工作为理由来了信,至于最后的话,是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食堂工作。

  我和罗成在归途中,随意的聊天,罗成觉得在二连开这破胶轮儿拖拉机,终究不是个安心的本事,更何况现在吉子益老是他妈装孙子,还有处心积虑要谋他这工作的人,都是投靠吉子益的人,想把他换下来,换成吉子益的人,那二连这对外交通就控制在吉子益的手里,他讲他不怕,他可以调到汽车连去开汽车。他提起了吉子益,触动了我的心事,我想了好多二连的事情,包括金二,老李,吉子益半年来的所作所为,想到我从放牛到现在做司务长,想到兰嫣,想到兰嫣被吉子益的抢白。我的心里开始迷惑起来,我不明白我们如此的努力工作,到底为了什么呢?我们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直到二连成了一个盈利的连队,而这一切就因为一个领导的一个想法,就统统等于零了吗?就因为一个吉子益的调来二连,我们就该受迫害,被欺辱吗?我想起我放牛时,每天在后地都能遇到一只狐狸,这只狐狸每天下午都要穿过后地走入草原,它时常是漫不经心地走着走着,就莫明其妙地停下来,抬起头望向夕阳,有时也会望着我归牧的身影,然后就加快脚步进入了荒原。它每天都从这里走过,每天都上演它的沉思。我看惯了,就会有意等它走过,看了它的表演,才慢步地走回马号,这时牛已走远了。

  后来,好几天都没有见到它,我以为它改变了路线,我还想过它为何就改变了路线呢?它无法告诉我。直到春风将积雪吹去了大半儿的时候,我才看到它原来走过的路上有个小土包,我走过去,看到它,它死了。就死在它的路上,积雪厚的时候看不到它的尸体,现在看到了,大半个尸体上的雪化掉了,露出了它的头脸,它紧咬的牙呲着,牙缝间塞满了被风吹来的泥土,身上的毛皮里也嵌满了土,它就是这样死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此时我心里有些莫可名状的难过,我暗下决心,不管我干什么?都要干到底,不能在半途中倒下死掉,有如那只狐狸。

  罗成告诉我,食堂搬了家,新食堂全部盖好了,可以用了,旧食堂就废掉了,就在我到富锦这几天的日子里,就在兰嫣走了的这几天里,食堂搬进了新房子,是红砖砌的新房,而且厨房里还有一口井,高丽井,以后炊事员用水就方便了,不用再去大井边去挑了,而且这高丽井桶子小,谁都能提得动。诸多的方便啊!

  我回到旧食堂,这里的门都没有锁,因为不用锁了,旧的器物都还在,连大锅都在,菜板,面板,馒头箱子,都在,因为新食堂里都有了新的炊具,这里的一切都被遗弃了。我和兰嫣的座位也都还在,没有人动过。我走过去坐下,望着兰嫣的座位。我望着那座位,就好像看到兰嫣仍旧坐在那里,指挥若定。高兴时就会拿出一块咖啡给我喝,不高兴时就吵着嚷着扭着头,生气了还会从身后掣出一柄大铁勺吓唬我。我们在这里相对而坐,大约有半年多,对我们两个来说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也可以说是一切都发生了,那就是两人对望时,都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就这样在旧食堂里坐到了半夜,太阳下山以后,食堂里黑如祸底,什么也看不到,可是我能感觉到兰嫣,感觉到一众炊事员在炒菜做饭,手脚忙乱,嘴里却还是叽叽咯咯的说笑。但是看不到了,看不到就是没有了,消逝了的半年多的日子!感觉生命像是被斩去了一块。

  第二天我去找老李,交代完了工作就递交了辞呈,老李连长蛮横地说:我要不辞你,你就走不了!我一声不吭地走了,心里想:吓我啊?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晚上,老李派人来找我喝酒,我就去了他家,只有我和他,喝酒其间来过几个人,他一个也不留,都轰走了。最后喝好了,对我讲起工作的事情,他讲干工作就是一个找不痛快的事儿,哪有又干工作又享受的事儿啊?你别以为兰嫣走了就心里没底,这不还有我呢吗!别人要敢欺负你,谁惹你?我给你做主!我一句话不说,他爱说什么说什么,反正我不干了!我这人还就是干什么都成,我觉得放牛和当司务长没有区别,骗人的话,你拿去骗别人,少他妈拿来骗我!

  老李说:是不是兰嫣一走你就不干了?她还得回来呢,她回来还得当炊事班长啊。

  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还会回来啊?你怎么知道兰嫣回来还当炊事班长啊?她上次就不想干了,这你也知道吧。又干了半年,眼睛都看不见了,用你的话说就是急瞎了眼珠子了,她还回来给你干食堂,她要是还干炊事班长,我输你十顿酒。

  老李精得就是个鬼,他听了我的话,马上说:是不是兰嫣不让你干了?她怎么说的?什么时候说得?这丫头怎么能拆我台呢?多好的丫头啊!都和你学坏了。

  我一听他这意思是说我把兰嫣教坏了,拆了他的台,他也太小看兰嫣了,人家兰嫣干了好几年食堂工作,连这么点儿小事儿都看不穿,真是的!

  我因此就明确地告诉他说,还就是兰嫣不让我干了!兰嫣说了,食堂的工作干不好,上下级不同心,谁干也是瞎耽误功夫。接着我就把那一套食堂工作干不好的理由给他说了一遍,其中还穿插了好几个例子。我说完后,老李沉默了,沉默了好半天,点上烟对我说:你说得对!你们说的都对!你们管个食堂能看出这个理儿来,就得说你们聪明!但是聪明管个啥用啊?你当个司务长才多大个官儿啊?管多大个事儿啊!你掰着手指头数数,当多大的官儿不是这个处境啊?这天下哪有累死的官儿啊?咱们光种那点儿地算个屁啊!累死人的不都是这上下级的关系不好处吗?干好了不行干孬了不行的,你干活儿都得合得上别人的尺度才行!哪有一心一意为工作的啊!一心一意为工作啊!那就别干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还真就是这么个理儿,一心一意干工作,那还搞什么文化大革命啊!不都是处理不好上下级的关系吗?可是这不对啊!不能把我搭进去啊!我是即不想当官又不想干工作啊!我连干活儿都不喜欢,我就是喜欢吃好喝好休息好,我跟你们捣什么乱啊?

  老李也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觉得我虽然不聪明,但是能坦然提出不干也是个不算傻的主意。他沉思片刻之后,挺沉重地对我说:我对你和兰嫣的关怀不够,这是我的错儿,尤其是兰嫣,病得那么重,还受了委屈,我当时是真没办法,但我有责任。问题是现在要麦收了,我还是有难处,兰嫣走了,你能不能再干一阵儿,就算是帮我。我听他这样讲,就同意麦收以后再辞职,他也同意了。

  天气越来越热,要麦收了。新的炊事班长是阿红,上海知青,就是从前被大虫子骂得要跳井的那个猪号班长,为人极是直爽忠厚,对工作一丝不苟。现在当了炊事班长,那更是铁面无私。阿红不苟言笑,你想要些照顾,她看都不看你,面部表情就是告诉你——免开尊口。她和兰嫣不同,日常工作不用我过问,也不和我说话,所有和我有关系的事儿都是手续上的事情,公事公办,从不讲私人交情。但是我交办的事情,从来都是不折不扣的执行,无声无息地工作,却是极能体谅我的难处。她这种工作方法,大大地方便了我,我不用着急日常工作,哪怕里麦收最紧急的时候,一天开九顿饭,我还是不用亲自去管。所以我就趁机在新食堂的山墙处搭了一个棚子,放东西用。最难保存的是猪肉,价格又贵,又缺不得。天气又这么热,阿红把肉切成一斤一块煮熟,然后在大缸里放半缸酱油,把熟肉倒在里面,缸口上铺一块布,用大盆盖住,解决了,不发臭不生蛆,一斤一块。

  团里医院住满了真假拉痢疾的人,就分派了一些医生到连队协助灭苍蝇,因为苍蝇太多了,多得无法描绘。二连也来了一名女医生,是个上海知青,好像是比我大一点儿,比我大就是老三屇的,除了蹲班生,但女医生不会是蹲班生。她的主要工作是消灭苍蝇,多数情况下是在午饭后有点儿空的时候,把食堂门窗关好,用一个小煤油炉点着了放在屋子中央,上面放一个小饭盆,倒些敌敌畏在饭盆里,烧煮一会儿,敌敌畏就变成沥青模样,真是毒药!苍蝇死光了,能扫出两簸箕。

  女医生没事儿的时候,就帮助食堂择菜,主要是择豆角,那年的豆角太多了。她帮助择豆角儿我没意见,只要不多插嘴就行。所以有时我看到有些男青年找她看病,顺便也和她一起择豆角儿,我也不管。

  最喜欢和女医生一起择豆角儿的是阿康,阿康本就是个上海知青,但是由于个子小,又生性懦弱,混在知青里就如闰土,老受人欺负,由此金二就安排他当了木工,木工房就在连部西侧,而新食堂就在连部北面,这样阿康就从连部的北窗口看到了食堂门口女医生和找她看病的人在一起择豆角儿,有说有笑。阿康看了心痒,也去看病,也去择豆角儿,一去之下,发现女医生不仅美丽,而且温柔。全不似连里这帮男女对他的嘴脸腔调,和女医生在一起择豆角儿,阿康心里就别提多感动多受用了!从此以后,每天上班,他就在木工房的北窗守望,只要看到女医生来到食堂,他立刻飞跑到食堂,找女医生看病择豆角儿。女医生见他总不上班,问他怎么回事,他讲他是木工,今天的工作早干完了。于是他就陪着女医生择豆角儿。

  食堂的人没人理他,倒是木工房的人有意见了,因为阿康没有什么木工手艺,他也就真的没有什么正经活儿,平常都是打个下手,干些杂活儿,什么递个料啊,跑个腿啊,少了他,没人干了。况且这木工房的另外两位,一个是大模子,另一个是河南巩二。大模子是模子大,心眼儿不大,最是计较之人。河南巩二最是唯恐天下不乱,天下不乱就没有热闹看,没有热闹看就是白活。

  二人每天找不见阿康的影子,就开始骂骂咧咧。不几日发现了阿康的机密,觉得大是有趣。阿康见到他俩时,他俩早已是制定了计划。先是由大模子假装关心的探明了阿康的心事,然后苦口婆心地讲了一个他自己的故事,大意是讲他从前遇到一个美极好极爱他之极的姑娘,可就是因为自己怯懦不敢开口表白,最后让一个机会主义分子抢了去,事后自己虽然是伤心,可那姑娘嫁错了人,悲痛欲绝,每与大模子相见提及此事,都要埋怨大模子胆小如鼠。大模子也是后悔不已,感觉自己真的是对不起人呐!

  大摸子那讲故事的用意就是要催动阿康去向女医生表白自己的爱意,千万不要重蹈他的覆辙,以至追悔莫及。这一番话,直如在阿康心里点着了一蓬火,阿康似已看到了女医生错嫁了别人,且不住向自己哭诉埋怨。阿康想到此就如死了,怔在了当地,河南巩二上前一步,恨不得是噙了泪说:我和他一样,后悔死人呐!你说这不疼不痒不掉块肉的话,我咋就开不了口呐?真是胆小不得将军做啊!

  估计阿康可能是一夜没睡,第二天,看见女医生就放声大哭,哄都哄不住,大声喊着爱女医生。女医生先头以为他是病了,就一个劲儿地劝他,但是阿康不听劝,还是大声对着女医生喊——我爱你。这老是喊,女医生脸上也挂不住啊,只好把他劝到连部,阿康到了连部,还是不住嘴的喊叫,那两个木匠听到了,乐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连里干部都来了,连哄带吓唬,总算制住了阿康。女医生又羞又气,脸儿红红的回宿舍了,豆角儿也不择了。我也去看热闹了,最后我多了两个事儿,一个是打苍蝇,一个是择豆角儿。下午打苍蝇的时候,女医生来了,她问我阿康是个什么人啊?我回答说阿康就是个上海知青,可是上海知青的事儿我不懂,说不好。女医生好像比我要明白,她说:阿康是上海知青我知道,可是这事就是人的事,不分什么上海知青,北京知青,你说你不懂上海知青的事,那兰嫣是上海知青,她的事你怎么懂啊?——这是谁这么多嘴啊!

  阿康的事儿还没有完呢。他上班碰到那两个坏种,不知又对他说了什么?他回到宿舍,把自己的好照片都拿到木工房,那哥俩帮他挑了又挑,挑出两张,说是最精神的,让阿康晚上给女医生送去,女医生收下了,这桩事就算成了。

  阿康等了一天,入夜之后,拿了照片到女宿舍找女医生,女医生知道是他,不肯出来。阿康就站在女宿舍门外等着,别的女生出来了,有的骂他没出息,有的女生见他如此,就劝他几句,对他讲谈朋友不是这个谈法子的,要他先回去,阿康却是谁的话也不听,就在女宿舍门口守着,一守就是一夜。

  阿康得了失心疯,女医生不堪其扰,提前回了团部医院。可食堂却平白少了两个择豆角儿的人。那年没有别的菜,就是豆角儿特别多,家里地里加场院,一天九顿饭,顿顿猪肉豆角儿,吃得怨声载道。可那也得吃啊,也得择啊,少两个择豆角儿的人就是大事儿。我生气,就去木工房找那两个木匠,大模子没在,我对河南巩二说:你把阿康害了,他疯了,你跑不了,这个我能做证。阿康现在去了团医院,找那个女医生,找不到就不回来,阿康要是住了院,就得把你送砖瓦连劳改队去劳改,天天出窑。你信不信到了砖瓦连,我能让你天天挨揍,你信吗?巩二眨巴着眼睛说:你可别怨我,都是大模子使的坏,要找你找他去。接着,巩二把他们二人如何设计,如何吓唬阿康的前后经过都告诉了我。我来找他们是因为他俩使坏弄跑了食堂两个择豆角儿的人。我看巩二还算老实,我就告诉他,每天上班到食堂择豆角儿,木工活儿不许干,大模子要是有意见,你让他找我来。从此巩二一上班就到食堂择豆角儿。食堂的女炊事员欺负他老实,成天价逗他,他也不敢还嘴,我以为大模子会来找我,但是他一次也没来过。

  麦收是一年中最累的活儿,一个麦收干下来,人总要掉个十几斤体重,以前兰嫣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现在是真信了,因为今年麦收,我已经掉了十几斤体重,自己都有点儿心疼。但是麦收再累,也有个头儿,大抵也就是一个月的样子,就进入收尾的工作。到了这会儿,食堂就要准备些东西会餐,因为开了庆功会,就是大会餐,而且这一次的会餐,也是一年里最重要的会餐,说这顿会餐重要,是指收了麦子,就奠定了今年的收成,人也干累了,可是不能松劲儿,秋收是就在眼前,吃了饭,歇不了几天就该闹秋收了。秋收一开始,人还得干两个月的活儿。

  准备会餐,要去富锦买些东西,富锦的东西也不多,吃的东西最难买,一个麦收吃了太多的豆角儿,老李让我多买点儿菜,最好也能卖家属一点儿。我和罗成挂了两个车斗就去了富锦。现在去富锦,可以从二连走西路,穿过五十九团,再穿过五十七团,一直向西走。都是土路,有的时候走林子中间,有时走草甸子,有时甚至走庄稼地,什么麦子地豆子地,有路就开过去,没人管。以前水大的时候没有这路,不能走,现在据说开荒破坏了隔水层,没沼泽了,天上地下的水连不上了,才有了这条路。

  这路有好处,一是能近一点儿,二是路上不颠,又平又软,都是土路。从这条路走,不会迷路,走着走着就到了二抚公路,到了二抚公路还是挑下道走,下道是土路,车开得快。这下道都是司机自己闯出来的路,紧挨着道边,还都是单行线,跑着省心省力。跑个一段十几公里,没路了就上公路上跑,有下道再下来跑,换个几程子也就到富锦了。

  罗成主要是买煤,给连里食堂用,他到码头上,一会儿就买了一车斗的煤回来,给我留了一个车斗,准备装菜和杂物。我一打听,富锦的菜不许卖给兵团,这有文件做证。菜店经理取出文件结我看了,真有规定。这下麻烦了,找了几家,都是一样,急得我想去找王哥,这会儿那个菜店经理来找我,说是有菜,与他同行的还有个农民,一声不吭,也不知道丫会不会说话。

  经理问我是不是要买菜?要买菜他有,不管那文件,他有菜,能卖给兵团,就是要我到地里去装车,说那个农民带我去,就在城外。我问他多少钱一斤,发票谁开,经理说他开发票,一分钱也不赚,这让我觉得他还挺厚道。

  我和罗成开车拉着那个农民,一直来到菜地,倒是不远,可那菜还都长着呢。这怎么装车啊?地里也没人,我和罗成要走,农民拉着我不让走,我说你得把菜给我装车上,要不然我就不买了。农民急了,开口说话,他说这菜早就卖给那家菜店了,玩在他嫌贵要杀价,我不同意,他就卖给你了,我说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农民说那经理不许我说话,俺就不敢说话,俺种了菜都得卖给他,俺也不敢惹他啊!

  我让他找人先把菜砍下来堆成堆,一会儿我来装车,装上车才算完事儿。他讲他们年年都是这样卖,谁买谁砍,自己装车,我听了来气。他这会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破菜刀递给我。我只好让罗成先去富锦办事儿,过几个小时来接我,再回菜店交钱开发票。

  我足足砍了三个多小时,差点儿累死!车来了装好,回到菜店交钱开票,又在那菜店买了三百斤黄瓜,经理乐得什么似的。

  我们吃了饭就往回开,开出去不远,罗成说车胎扎了,下来一看,车胎都擀出来了,没法补,只好换了备胎,看到路边一家修车店,罗成下去买了一个车轮,他开着车对我说,新车斗是连里自己做的,用的是马车轮胎,不能跑高速,出来的时候老李非让挂上,马车轮胎经不住这么跑,你看见了吧,老他妈坏。一会儿咱们上了西道,坏了就得补胎,那蚊子得吃了咱们!最要命的是怕轴承珠了碎了,那珠子钢号不够,我先买个轮子备用,换车轮快,省得咱俩遭罪。

  车跑上西道不远,天还不太黑,车胎坏了,罗成看能补,讲趁天还亮着,咱补上它,他操作补胎,我点火熏蚊子,忙一身汗,真差点被蚊子吃了。又开了没多远,他说坏了,珠子不对劲儿,下去看看,要是坏了一个,咱就换个轮子接着跑,要是坏了两个,那就跑不了了。结果下车一看,真的坏了两个,这下换都不能换了。罗成说快走吧!坚持到五十七团那小连队,把车斗扔在那儿,我开着车头回连取轮子,你看着车斗子,有个三个小时多点儿我就回来了。那只能这样了,还好是停在连队里,春天有一次车抛在林子里,也是我一个人看着车,差点儿吓死!

  车斗子停在连队,罗成开着车头走了。我下车看看,这是一个很小的连队,以前路过不大注意,现在看到场院有人在扬场,路边有栋宿舍,宿舍东边有栋小房子,门开着,可以看到里边有灶火,我就向那小房子走去,估计是食堂,要不这大热天儿的烧火干什么?我是想我得找个有人的地方,不害怕!

  这里真是食堂,就是很小,那灶口对着门,所以我能看到火光,灶上烧着一口中型的锅,锅里有水。灶的左侧是面板,面板前面有个炊事员在揉面。我敲了一下门,那炊事员问谁呀?干吗呀?是个女炊事员。我回答说喝点儿水,她听到我说话,直起腰转过身来说:真少见,桶里有水,我走进房间,屋里那叫一个热,找到水桶,那桶里还有个小水舀子,我舀了水喝了几口,我不太渴,车上有黄瓜。我看了看这厨房,很小,面板前面有个油灯,屋子里很黑,这又是个女炊事员,我就又回到了门口处。

  她头也不抬地问:会烧火吗?

  我说:会烧火。她又问:哪团的呀?跑这儿干吗来了?

  我说我是前边六十团的,去富锦买东西,车坏了,司机回连取件去了。

  她说:会烧火帮我烧火,我上笹。

  她说着就往笹上放馒头,馒头很大,我问她馒头怎么这么大?她说:半斤一个,一个人一天两个,就我一个人做饭,蒸小的侍候得起吗?凑合活着吧!

  我烧火是大行家,一会儿就把火口收拾利索了,木柴架着在火里燃烧,她看了很满意。就叫我坐下歇会儿,面板左边儿有个座位,我就坐在那里,屋子里又热,水汽又大,没有蚊子,我坐的地方靠着油灯,差不多和她对面,能看到她,她依然在揉面做馒头,头发贴在脸上,她也不管,只管揉面,嘴里却和我说着话。她说她们这连属于五十七团,这破连队,你都看见了吧,食堂就我一个人,全连二十来人,就是一个副指带着,全连都是女的,一个男生都没有。副指也是女的,结婚了,半年流产三次,还在埸院扛麻袋呢,你服不服?

  我问她男生呢?哪个连没男生啊?她说:哪连没男生,我们连就没男生,除了我们连,就是红色娘子军没男生,可人家还有个党代表呢!我们连副指都是女的!

  我站起来,找了只水捅,到车上装了几棵洋白菜,十几条黄瓜回来,用水冲了两条黄瓜放在面板边上。她这时已揉好了面,第一锅馒头也已经蒸好了,她把馒头放在一个盆里,又蒸上了第二锅。她此时站直了身子,用手将头发拢向后面,我这时才看到了她的脸,很结实的样子。她端了那盆蒸好的馒头,又提了那只装了菜的水桶,她说要把饭送到宿舍去,让我看着火。

  她回来之后,我问她干吗还要把饭送到宿舍去?她说这不是你在这呢吗,要让她们到这儿来打饭,看见你,那还不跟看耍猴儿的一样吗?我们连没男生,知道吗?

  她又说:以前有男生,可这连队太苦,就都跑了。有的调走了,有的返城了,怎么走的都有。这男生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是什么都舍得啊!以前有男生的时候,一天价涎皮赖脸地盯着女生臭贫,都没人爱搭理他们。后来说走就都走了。就冲这一条,这连队就长不了!没男生的连队长得了吗?现在是都看这副指的了,她要是点头儿,团里就撤点儿。

  聊到这会儿,我才注意到她只穿了一件大背心,里边儿那两只兔子跳来跳去。我先前一直没往心里去,现在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只得低了头不看,她看到我老是低着头,就也意识到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瞧这日子过的,都他妈忘了寒碜了!

  她问我北京哪的?我说:海淀。

  我问她,她说:不告诉你了,就是北京的。

  阿康真是色糊涂了,在团部医院捣了两天乱,金二指导员把他接了回来,也不知道金二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回到连里,性情大变,一天到晚兴高采烈,不是唱歌就是弹琴,大伙儿被他烦得够呛,想想他几天前的可怜样子,也就不与他什较。人吗,得饶人处且饶人,阿康的病不是人人都有,但阿康的梦却是人人都有,二十几岁了,都有个心思。但是,这眼前的处境为难啊!是扎根啊?还是返城啊?下乡如山倒,返城如抽丝,家里外头都为这返城挣扎着,你说如果真的有了返城的眉目,你在这儿憋不住了整这么一出,那还不把家里老爹老娘的急死!所以,就是不能爱,不敢爱!上山下乡这多年了,阴差阳错的错过了多少有情人呐!眼下都成了旷夫怨女。人家阿康算好样的了,别的不说,真敢爱呀!真敢说出心里话啊!别笑话阿康有病,他那病就是色憋的,自己张不开口,老他妈这么憋着,不定哪天?也得憋出病来,和阿康一样。人能将心比心,就变得善良了。

  谁知道阿康是真有病,还真就是憋劈了,金二这点儿小药治不了本,所以阿康只是表面上快乐无比,实际上心智出了问题,他再也不是从前的阿康了,他惹了祸事。

  农业连机车多,要随时加油,所以各连就都有个油罐,以便于随时加油,二连也有一个,大约能装个四五吨油的样子。就是在地上垫些木头,比平地高出一些,两侧用木头垫稳,一头上有个开关,油罐顶上有开口,开口上加好油可以上锁,有油料保管员拿着钥匙,下口那个开关是放油开关,离地有两尺来高,机车要加油,就用一把大油壶,先把油放进油壶,再提到机车处加油。这下口开关也有钥匙,也应该在油料保管员手里,找保管员把开关上的锁打开,拿油壶加油,那油壶上有刻度,加多少油上账签字,清楚得很。本来按制度办出不了错儿,但是农忙时应了那句话——萝卜快了不洗泥。这么多机车,你加油他加油,这要安排几个保管员呢?所以这钥匙就在机务人员手里,不一定能及时回到保管员手里,方便为门了,多年以来都是这么干的,机务人员挺负责任,也没出过啥错,这本来就是柴油,不能吃,可是,能点灯啊。以前老李管的时候,没人认真,那油壶里常有点剩油,有人来找灯油,那点儿剩油就够十个人用的,来人加了油就走,啥事儿没有。可自从来了吉子益,他犯左,一个劲儿地改,那改是改别人,他们自己一改之下,坏了以往的规矩,那就是越来越方便,也越来越乱。前些日子抓住了偷油的人,大张旗鼓大批判,事过之后,谁也不能把谁怎么着。可是那油壶里就不再有剩油了。没有剩油了也就没有人再去到油罐那里加灯油了,平时加油就和机务的哥们儿说一声,啥事儿都办了,秦桧还有仨朋友呢。

  但是阿康没有朋友,一个朋友也没有,他如果没油了,还是到油罐去加,油壶里没油了,油罐里有啊。于是他就直接从油罐的下口开关处加油。夜深人静,黑灯瞎火,阿康摸到油罐下口开关,没有锁头,打开就加,想加多少加多少。加满就走,就是忘了关死开关,柴油从下口开关流了一夜,流到了草地里,大约有三吨油的样子。

  第二天,机务人员一上班,一看满地的肥田沃土,抓一把真能攥出油来,吉子益见了,直是跌足叫苦,欲哭无泪。团里汽车刚送的油,没用几天,都他妈油沃中原肥劲草了。毫无疑问,这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啊!立案侦查,报团保卫科。金二指导员,老李连长,老云副连长都到了现场。一看都是心疼,心惊!找来油料保管员,问他为什么不锁下口开关,保管员说现在都不锁开关,老李问谁说的不锁开关,保管员说钥匙早就被收走了,机务副连长收的。金二说:现在钥匙在谁手里?机务排的人相视一会儿,望向吉子益,吉子益一摸口袋说:昨儿个下晚儿,正好在我这呢,这不等着谁加油就交给谁嘛。在场的各位领导相视了一眼说:先散了吧,该干吗干吗去。

  第三天才查到阿康头上,吉子益问阿康是不是去油罐加灯油了?阿康说没有,我灯里有油,干吗要去加油啊?吉子益急了说:没问你今天,是问你前两天,是不是加油了?

  阿康说:前两天,前两天我去团部了,我到团部医院去看我女朋友了。我在团部,我怎么到油罐加油啊?团部有电灯啊!

  吉子益掰着手指头和阿康算日子,阿康绕来绕去老是这一套。吉子益气得鼻子头也红了,汗也下来了,阿康还是一脸认真,连点儿委屈的神色都没有。

  吉子益最后恶狠狠地对阿康说:你别跟我这儿装傻,这事儿我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事儿谁也救不了你,因为这是大事儿!

  这事儿算什么大事儿啊?第二天是九月九号,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中国人民到了最后一息,毛主席就逝世了,这才是大事儿!

  那天我到加工连去还碱,麦收时候到团部商店买碱,商店没有碱。食堂又急用,我就找加工连司务长借了一块碱,有七十七斤重,回连解了燃眉之急。后来买到了碱,却是三百斤重的一块,有如半截石碑,分拆不开,又急着想还,去富锦还一直惦记着这事儿。我早就让食堂把碱砸开称出七十七斤,装在一条麻袋里,到马号套了驴车装上,没有合适的鞭子,我就拿了马号的炉钩子当鞭子,反正现在也不烧火。

  上道以后,我才发觉这毛驴不是东西,原因是它不想拉车,这车是大摸子为毛驴打的,一个排子车模样,原是机务到团部送机件用,但是不好用,毛驴不听话,老是诚心往沟里拉。我今天用驴车是因为东西少,就这七十七斤碱,又是放在麻袋里,我不怕毛驴往沟里拉。我也是为毛驴好,我要是让驴驮着碱,我再骑上毛驴,就显得有点儿太沉了。现在毛驴不知好歹,那只能是炉钩子侍候,这可怨不得我。回到二连,炉钩子都打亮了。

  在加工连还碱时候,他们连司务长和我说:为什么朋友来了有美酒,因为酒是好东西!我们加工连真正的好东西是豆油,所以朋友来了喝豆油。

  我说:电影里说了,人民公社要是吃白面,喝香油,我就入。我这人分不清香油豆油,只知道是油就香。他陪我到油房喝豆油,那也有个油罐,不大,但是也有下口开关,我们一人接了一把缸子喝着,我以前没喝过豆油,豆油是奇缺的东西,一直就缺到影响了我的文化知识,影响了我的智力开发。这是真事儿!

  小时候我家的油瓶先是一个小瓶,就是医院里用来输液的那种瓶子,我小的时候一直就用这小瓶到合作社打油,那时人小,油的供应也少,用小瓶也合适,后来上学了,学会了看书,看阿凡提的故事时,里面有一则讲到阿凡提回家见到老婆,但是他不想和老婆生活在一起,他还是想去游历天下。他老婆不许他离开,让他去买油,阿凡提到市场上买油,一只碗装不下,还剩了一点儿,卖油地问他放哪里,他立刻把油碗翻过来说放在那碗底里,然后回到家,他老婆问他为什么只有这一点油?阿凡提把碗翻过来说:这里还有一碗,他老婆二话没说就抄起扫帚把他赶出了家。那个时候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我非常佩服阿凡提的智慧。但是我同时忧虑,那就是如果我去打油,因为瓶子太小装不下,真剩了一点儿装不下怎么办?油是多么珍贵啊!毫不犹豫地给家里换了一只大油瓶。

  大油瓶太大了,国家并没有因为我家换了大油瓶而增加油的供应,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家换的那只大油瓶要多少油才能装满?油还是那么少,那么少的油放在我的大油瓶里,显得很少很少,就是把大油瓶平放在地上,或是不小心碰倒了大油瓶,都不会有油流出来。关键是日子太长了,好长好长的日子让我一直以为油瓶就是怎么放都可以,都一样,都不成问题。后来读书又读到一句话,形容人懒的一句话,叫作懒得油瓶子倒了不扶。这句话让我多年困惑不解,油瓶子倒了就倒了,扶它干什么?我一向很懒,自认为是个懒人,于是就自称是个油瓶子倒了不扶的人。其实是我理解错了,理清之后很不好意思。

  我就是因为油少影响了智力发育,当然不是我一个人。

  但是,现在和加工连司务长一起喝豆油,我举起杯还是豪气干云,没喝过豆油不重要,能喝多少不重要,喝得是朋友间的情谊,朋友来了有豆油嘛!若非是加工连,谁能拿豆油招待朋友啊!真是难得!

  我心里高兴,一气喝了两斤多快三斤的样子,朋友为我担心了,说你怎么喝这么多?你的胃受得了吗?别窜稀,也别自己流出来。还说他可不是舍不得,也不是他们家的,就是没见过喝这么多的。我让他那句话吓着了,就是别自己流出来。因为这事儿我也见过,一次在青龙山打石点儿上,咪哥和人打赌,吃一罐猪油,就是罐头瓶儿那一瓶儿,也就是一斤多点儿,只见咪哥先用饭勺舀着吃了几勺,又把剩下的猪油夹在四个馒头里一并吃下,吃完后坐在火炕上玩牌,那油就自己顺着肛门流出来,油了半个火炕。加工连司务长一提醒,我就想起这个故事,马上告辞他回连,真发生了就太现眼了。

  毛驴恋家,一溜儿小跑就回了连。我一路之上想着别自己流出来,也是归心似箭。

  到了连里静悄悄的,一看就有点儿不对。有个老娘们儿,我问她人呢?她回答说:人都在大食堂呢!毛主席死了!我一听吓一跳,我说:你胡说八道不怕我把你抓起来吗?她说:真的,匣子里都广播了!

  我跳下驴车赶到大食堂,一众人等在金二的带领下正在装饰灵堂,摆着毛主席像和许多松枝,有一个办公桌,几个女生围拢在桌边,她们在做一些白色的纸花。灵堂布置好之后,全连开了追悼会,先默哀,后哭诉缅怀,最后党员排班守灵。

  我随着大众散去,早就忘了驴车,两天后我看到毛驴在马号的草堆上卧着,还套着驴车呢。我走过去把车卸了,把毛驴放了,毛驴放着屁撒欢儿跑了,我想是我解放了它,它应该感谢我,感谢我就不应该放屁。我看了一眼发亮的炉钩子,感情很复杂。

  吉子益写好了机务排漏油的事情经过,直接赖在阿康身上,其他的事儿避重就轻,他交给老李,心里忐忑不安,老李没有说什么,也写了个报告附上,对吉子益讲要请示金二指导员,看看要不要上报,要是他不想上报呢?他就别签字就完了。

  天下无巧不成书,第二天金二指导员的调令到了,调往六十八团党委办公室,金二接到调令,美得不知所措,他觉得他一直就是在等这一天,而这一天就来了,一直在等这一纸调令,这调令也来了,咳!天遂人愿啊?

  老李来祝贺,带来了报告,金二接在手里,看着老李说:一时半会儿的,家还搬不了,还得你这老伙计帮我照应着点儿啊!说罢,提笔在报告上签上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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