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从北京探亲回来之后,总是和我说些今春北京发生的故事,那些故事好像是新近发生的,也好像是一直流传的,或者说是一直在发生着。此时黑松有点神秘地讲着,就跟真的似的。我对这种消息不太上心,并不是我不关心政治,而是我总觉得,我听到的消息不一定准确,我不相信永远正确的故事,也不相信永远不正确的故事。比如清明节时天安门发生的故事,广播里早就说了,说的和以往发生的故事一样,都是路线斗争的故事。我对十次路线斗争非常熟悉,现在又发生路线斗争的事儿没啥稀奇。不一样的是发生在天安门,黑松又正好在北京,那就很有可能亲自去看了,那他就是一个亲历者,但我问他是不是也去了,是不是也写了诗词贴到了那些花圈上?他又含含糊糊起来,这让我猜到他不敢承认去了,但心里又想做个去了的人,因为这毕竟是大事情,要是没去就是没种,要是去了,这不能说出来,要捉将官里去的!

  其实黑松不一定去了,他在北京没有家,父母都到五七干校去了。他到北京探亲,就是个说法,其实到北京待不了几天,会会朋友就得走,得到五七干校探望父母大人去。我知道五七干校,这是教育要革命用的,是一种新学校,也是新发明的一种新大学,专门给干部用的学校,那时有好多。但我们家没有干部,也就没有人去五七干校,我也就没有去过五七干校。黑松去了五七干校,是真的,他讲那五七干校好得很,空气清新,学员们每天吟诗作赋,非常愉快,就如石猴发现了水帘洞一样,大叫:真是个好去处!

  甚而至于还养了宠物,一条大狗,大狼狗。他到了五七干校,享受天伦之乐,每日受用得很,就是白天大人们都要去干活学习,没有人陪他玩,所以他读书写字之外,就是以狗为伴,每日出双入对,他还给狗取了个名字,叫女子。其实那狗是条公狗。

  黑松说五七干校还是各家有各家的房间,不是和兵团那样分为男女宿舍,也不是像太平军那样分成男营女营。晚上在家里和父母相聚,说不完的离愁别绪,严父也要考校他的功课,慈母要给他一些叮咛,他一一记在心里,难免就睡得晚些。每日早上,父母都去上班学习,他还在熟睡之中,大狗女子等不及了,就去舔他的脸,黑松被舔醒之后,都要大骂大狗几句,然后飞跑去洗脸,心里还很咯应,因为他亲眼见过大狗吃屎。

  最逗的是他说有天早上,他是真困极了,浑身没劲儿,真不想起床,而大狗可能是随他父母去上班学习了,也没见来打扰,他迷迷糊糊的还想这狗真懂事儿,就又睡着了,这回大狗来了,跳上床来舔他的脸,他醒了,但不想起,就耐心地闭着眼晴躺着,那狗也耐心地舔他脸,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这狗今天的口水有点多,弄得自己一脸都是狗哈喇子,他想起狗吃屎的样子,他睜开眼睛,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他妈的,上火了,鼻子流血了。

  黑松说从那以后,他再也不让大狗女子舔他的脸了。我最喜欢听他讲这段故事,而且我也不让任何狗舔我的脸。

  阿良有本书,叫《真纳传》,真纳说:没有积蓄,不要搞政治。阿良和我说他当红卫兵搞政治,就属于没有积蓄搞政治,所以没有名堂。

  我是连红卫兵也不是,所以我要是搞政治,那就不是没有名堂,而是没有命了。我不搞政治,也从来没搞过,一天都没搞过。但政治是个诱人的东西,关心政治是免不了的,于是就读政治书,那时也没有别的书,有《田中传》《东条英机传》都是小册子,《忧国》也是小册子。没啥看头,党内十大路线斗争属于天天讲,月月讲的内容,时间长了,熟得很。其实政治不光在历史中,不光在宫中。

  二连自老李当了连长之后,奋发图强的盈了利,其间辛苦自不待言,连里以往的反对派看看形势越来越好,没啥争头儿,也就各自须寻各自门了。云副连长自二姐夫死后,倍儿直身体又是每况愈下,常回省城家中养病,他就连酒伴儿也没了,没了就自斟自饮地成了酒腻子,牛逼连子因为那话儿不争气,被他老婆欺负得生不如死,自然是再不敢到人前吹牛,还有个老刮噻,因为狂追老渣子不成功,这脸就丢大了。副指导员本来就是团支部书记,主抓青年工作,现在弄了这风月事儿,活儿就没法干了,再加上老渣子是上海知青,而且是至今没对象的人,大家一致认为是受了老刮噻的牵连,虽是一直也是没有吐口儿,但于名节上还是有了亏欠,青年团的工作就是知青工作,知青一味地打趣老刮噻,见面就要糖吃,所有的上海知青对他是怒目而视,工作没法做了。

  老李是机务出身,他当了连长,又干得风生水起,他就把他的接班人提了个副连长,机务副连长,以此稳住机务排,有人替他分忧解难,只听他一个人的调动。

  老云副连长和牛逼连子不中用了,人工就直接由连长派活儿,也挺顺手,后来交给了春子,食堂就是我了,虽不是很好用,但支在那里就是根棍,主要靠兰嫣。

  天下之争都是蜗角之争,无有大小。万事只要同理,就是同一件事儿,政治就是这么个东西。往古来今,天上地下,身边左右,闪躲不开。

  金二,金二指导员,此时早已将家搬来二连,老婆孩子都来了,一段时间安排家务,什么挖菜窖,打柴禾,老婆的病也治得好多了,孩子们都上学。安定了之后,又安定的休息了一阵子,自有那亲近的人来报告一些连里情况,渐渐的待不住了。于是每天到连部上班办公,发现情况很严重,因为没有人向他请示汇报,一切工作运转正常,他在连部看一天报纸,看到来人都是找连长的,一看连长不在,回头就走,当他没有一样。他沉思了一阵儿,想到以前这连队就是他的连队,就如他的身体发肤,什么事儿都得经过他,他来处理,他不开口,谁敢吱声,可眼下自己战胜了老云,提拔了老李,工作卓有成效,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安身之所,这才把家搬来,把老婆孩子接来,安心地过几年。这怎么搬个家,安个家的功夫,就他妈变了天了,我这是狼叼喂狗啊!

  金二是老革命,老政工,心知变天是新问题,但是方法很传统,难不倒我这老干部,掰指头一算,老办法,掺沙子。于是一星期后,老李提拔的机务副连长平调到外连,二连新调入一名机务副连长,吉子益。金二是行家,先断了老李在机务的根基。

  吉子益也是个老机务,人很机灵,金二调他来,他心领神会,一进门就动手,又调来几个人,充任了机务排的骨干,他心里有数,这数是金二交代给他的,用不了两年,把老李调走,他就是连长,二连地多,是个靠得住的连队。

  那时一个本地年轻人,要能早早地入党提干,干机务能干到副连长,那一定是个脑子灵活,能说会道的人,他每到一个地方,在机务排里称老大,就一定要在机务排搞清洗,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哪儿干,都得把这四梁八柱的换成自己人,那才能干得踏实,才能有效地开展工作,这清洗工作是第一步,这就是毛选第一卷第一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里的第一句话: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他说他搞清洗就是坚持毛泽东思想。于是,机务排也是王冠落地,腥风血雨。有的调到人工排,上班下地干农活儿,还他妈老讲机务排的故事,真不开眼。

  但是,吉子益是金二请来给连长老李添乱的,是要颠覆老李,取而代之的。因而一个机务排的清洗不够他过瘾的,很快的,他就把手伸进其他部门,什么连部工作啊,什么后勤工作啊,他都提出了不同意见,要求整改。连部就是阿良,阿良每日算点账,写个豆腐块儿文章,寄到报社,赚点小钱儿,日子过得不错,因而他对吉子益是视若无物。他本来是红卫兵出身,见过世面,嘴上功夫远非吉子益好比,所以吉子益到了他这儿都是自取其辱。

  可是,机务和食堂是分不开的,春播是大战役,吉子益以疯撒邪就惹到了食堂的头上。他一再指使机务人员向食堂发难,提出各种要求,打着为生产服务的幌子。我是一概不理,一点儿面子都没有,以前怎么办还怎么办,一切听兰嫣的。

  他不知道我是谁,他只看见我一身破衣烂衫如叫花子,腰里别着一把三八军剌,专业就是杀猪,走到哪儿就杀到哪儿,赶出猪来,一刀捅死,砍下猪头,然后剥皮,皮上撒上盐一包,攒个十几张猪皮,送到团部能卖。他看到我叫我,我没看到他,从来不理他,我认为这是规矩,他和我说不上话,你干你的,我干我的。真有事儿,找老李,找金二,让他们拿主意。他们拿主意,我也不一定听,别说你一个机务副连长了。

  他又提出食堂送饭,白班夜班都送,我说不送,连里开会研究,我还是不送,谁要送饭谁组织人送,食堂只管做饭,不管送饭!机务想送饭,那就白班的给夜班的送,夜班的给白班的送。送不送,我管不着。老李骂了我,吉子益恨透了我。

  我知道我不能退,我要是在机务排面前退下来,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吉子益清洗了机务排,现在要清洗食堂,门儿也没有。我退,我身后就是兰嫣,他也不睁开眼睛看看,动动脑子想想,我能退下来,出卖兰嫣吗?

  金二,吉子益,老李心里搁了劲儿,这工作上就不同心了,那就是开始了路线斗争。什么是路线斗争?就是争权夺利。谁都想说了算,因为没有权力,那就不能说了算,你要不能说了算,那你就是说对了也没用,那就是废话。一个人要是说了不算,一天到晚老说废话,那谁还听你的,谁还尊重你呀。所以,在政治路线斗争中,大家争的就是谁说了算。因为说得对并不难,难的是说了算。

  金二,吉子益,老李三个人现在就是在争这个谁说了算。这个斗争是个讲艺术,讲计谋的斗争,直来直去不行,泼妇骂街也不行,这是斗法。

  麦抪刚完,接着就是总结会,大会餐。麦抪主要靠机务排,所以这总结大会上要庆功,王要是吉子益吹牛,人工排会餐。食堂一个月做了两次会餐,白辛苦。总结会最后由连长总结,连长做了总结,总结的最后,连长讲:今后的两个月,机务抪大田作物,人工排以基建为主,后勤的各安其位,从明天开始,所有人十天之内,业余时间脱大坯一百块。谁也跑不了,这就是共产主义星期六!散会,会餐!

  这会餐不用教,大伙儿也是兴高彩烈,打了菜大吃二喝起来。吃好了,想起脱大坯的共产主义星期六,有人立刻宣布:我是巴基斯坦总统,不脱同志。另有一些班长和积极分子讲是铁托,南斯拉夫总统。

  机务排是自吉子益以下所有人员,都沉浸在麦抪胜利和大会餐的大吃大喝之中,在吉子益看来,这脱大坯的义务劳动,根本就和机务排一点儿关系没有,他们的工作就是保养一下机车,准备抪大田,什么脱大坯,那是农工排的事儿,谁管你们是上班脱大坯,还是义务脱大坯。玩泥玩水的玩去吧!机务排是玩油的!

  他就没弄明白这脱大坯的损招儿就是冲他去的,你机务排不是抪了一万亩麦子吗?你们不是挺牛逼吗?脱大坯,和农工排一个样,还是义务劳动,这会儿地里没啥活儿,你能说机务排没有业余时间吗?你想保着机务排不脱坯,你是谁呀?就是要让你知道什么是连长,什么是副连长。吉子益争了半天,找了金二,没有用,还是要脱大坯。农工排的人一看机务排想不脱大坯,也就不忙着脱,谁喜欢义务劳动脱大坯呀。等到统一了步调,全连开始脱大坯,早已是十天期限已到,老李怒天冲天,大骂机务排反了天了,要惩罚,吉子益只好又去找老李承认错误,请求免于处罚。

  我的行动和农工排一致,拖着,不着急,看机务排怎么办。我也想了,我们食堂也要照顾,我们也忙了一个月,外加两次会餐,有人不脱,我们就不脱。拉上农工排,同进同退,就盯着机务排,人多势众,连里没法。但是纠缠了几天,我就去富锦了,我得买东西,两顿会餐把食堂存货吃个精光,所以我要赶紧去趟富锦,补充一些给养。我走时对兰嫣千叮咛万嘱咐,无论脱与不脱,都要等我回来定夺!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我从富锦回来,兰嫣等在食堂里,看上去有些焦急的样子,一个劲儿搓着手说:你怎么刚回来!你怎么刚回来?我问她什么事儿?着什么急?我现在不喜欢她着急,就因为她现在着急也只是自己着急,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怨我。

  她讲:你走的那天,连里的人就都同意脱大坯了,而且早上晚上的时候都有人在脱坯。老李特地到食堂来告诉我要抓紧时间,早脱完早拉倒,别拖了连里的后腿,那他就很没面子了,因为机务排有人咬了你们。我晓得了连长的意思,就答应了连长,可是你走的时候讲要等你回来再说,你又去了好几天,我急死了!

  我说:脱不脱有啥了不起,你急死了怎么得了,头疼了吗?我还没同意呢!

  兰嫣见我关心她头疼,却又不同意脱坯,就又是感激又是失望,一脸哀怨地说:还是要脱坯的,人家各排都脱了坯,我们不脱坯不好的。我一会儿下了夜班,我们两个人去脱坯,能脱多少块算多少块,慢慢来吧,晚几天不要紧的。你先吃点东西,靠在那里休息一会儿,我就照她说的一一做了。

  她开完早饭,就去女生宿舍里借来几样工具,无非是铁锹,二齿子,坯模子,水桶。地点就在连部后面,地上有个水坑,水坑边上有一堆麦秸,我看了后问她怎么回事?她讲她急死了,就先挖了个坑,放了些水,那麦秸也是她找牛车拉来的。我听她讲完后心里想,这兰嫣真是个操心的命!

  现在行了,开始干吧。我其实没脱过大坯,但是从小常见人脱坯,所以真干起来,一点儿也不陌生,假行家也是行家。先在水坑里放土放麦秸,一层土一层麦秸,放好后用二齿子刨一遍,再光脚下去踩,踩来踩去的出了汗,脱了件衣服接着踩。这时兰嫣也开始脱鞋,我停住踩问她干什么?她讲帮我踩一会儿,光了一只脚站在地上,我看她的一只光脚白得像猪蹄,就大声说:不许踩,穿好鞋,要开始脱坯了。她看看泥说:还没有踩好呢!又看看自己的光脚说:我去穿双雨靴来踩,好伐?

  我还是大声说:不行,你只管脱坯,我只管和泥,知道吗?

  她开始脱坯,我负责供泥,她先是蹲着脱坯,后来跪着脱坯,后来不断地变换着姿势脱坯。一身是泥,脸上的汗水把头发贴在了脸上,挡住了眼睛。我相信她累极了,因为我也累极了,她数着数量。太阳从东到西,渐渐地落下去,天都黑了,我不止一次地讲:算了,明天再脱吧,这脱大坯的活儿会累死人的!兰嫣不听,她讲:快好了,就快脱好了,脱好了就好了。女人好可怕的韧性!

  她数错了,我们应该脱九百块,数错了,多脱了四十块,兰嫣叨唠着:怎么会数错了呢,真对不起啊!对不起!

  我和她到食堂打了一桶热水,帮她抬到女宿舍,她提水进去,我就走了。

  第二天看到她。我对她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能干的女生,简直可怕!

  她说:我也没见过像你这么瘦的人这么有劲儿,你给自己家里也会这么干吗?

  我看着她,我想说我才不这么干呢!但是我像是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殷切的希望,我就说:当然干了,给公家都能干,给自己家,更干了。

  她又问我为什么不让她踩泥,是不是那泥里很冷,我怕冻坏她的脚?

  我说:是的,是怕冻坏你,但是女生不能踩泥,因为不吉利。她有点儿懵,问我怎么不吉利?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如果让她踩泥,我就像是输了什么。

  许是路线斗争的需要,到处开始流行赛诗,广播里也有赛诗会以及赛诗会的故事,我在别的连也见过赛诗会,站在一边听听看看,我觉得知青就是知青,老帽儿比不了,这写诗就是写诗,喝酒就是喝酒,要是两样都会,就成李白了。现在是喝酒的人越来越多,写诗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流行赛诗会,没有赛酒会。

  赛诗会是政治,是个严肃事儿,可以利用上班时间召开赛诗会,但是会前不能喝酒,要是都喝好了再开赛诗会,那搞出政治问题来就不好意思了。我虽然在别的连看过赛诗会,但我却不相信二连也会搞赛诗会,我总是觉得二连就是个干活儿的连队。但是,我又看走眼了,不怕有闲事儿,就怕有闲人。金二啊,这赛诗会既然是政治工作,那对于金二指导员来说,就是正当工作,他不能不积极呀!他得在二连整个动静儿出来,他得证明他的存在啊!于是,金二就煞有介事地行动起来,反正也不是农忙,层层开会,层层动员。讲了艺术讲技术,讲了深远的历史意义又讲重要的现实意义,讲烦了我了,我决定去富锦。走时兰嫣满面愁容的来找我,告诉我说:指导员讲五四青年节要开赛诗会,团员必须要参加,必须要写一首诗拿来会上念,这怎么办呢?我哪里会写诗啊?你几时回来啊?

  我说我两天就回来,我回来帮你写,我会写,我要是回不来你就装病,不去开会好了。

  兰嫣讲:我不要装病,我装病也不会,你还是快点回来,帮我写好,不回来不义气!

  可是,那次我五月三号才搭上车,到团部天就黑了,我就直走回到二连,走进食堂,看到兰嫣。兰嫣坐在灯前,铺好了纸,握了笔在写诗,郑重其事。看到我后,扔了笔跳起来骂我:侬个赤佬还回来啊!今朝几号了?我又快急死了!还好还好,现在真的回来了!

  她去给我热饭,饭没热好,诗已写好了,就是那种歌颂五四青年节的千篇一律的新体诗。兰嫣看了一遍,嘴里不住讲:好了好了,这趟好了!哪能这么快的了?你怎么做的?你是不是老早就帮我写好了?这么快为什么不写好了再走啊!我急也急死了,侬晓得伐?我等你等急了就会得瞎想,早忘了写诗的事,吓死我了!

  第二天,五月四日,二连在金二的主持下,也召开了一次赛诗会。

  风言风语的传说,我们兵团也要撤销了,撤销就是没有了兵团,每个团都改成农场,兵团的司令部改成农垦总局,也不搞屯垦戍边了,就是一味地种地。原来的那些现役军人,都要调走,调回军队去当领导。不打仗了,没兵团了,还要这帮绿棉祆干什么?他们也不会种地,本来是准备打仗来的。但是按照屯垦戍边的意思,一手拿镐,一手拿枪,训练啊,打靶啊,也就是折腾了不到两年,就都下地干活儿去了。其实这打仗一直就是瞎掰,那黑龙江边上,街津口一个连,秦德力一个连,而报上说老毛子是在对岸陈兵百万。那要是真的想打,一个连可不中用,兵团战士不能算军队,没有战斗力,所以刚下乡时学得那点儿摸爬滚打现在都改成了赛诗会了。电影里演的《红雨》《春苗》《决裂》《青松岭》都是讲路线斗争,阶级斗争的故事。唯一的一个打仗的电影,是《闪闪的红星》,但是也是个中国人打中国人的事,没有打老毛子的电影。

  可是要论种地,这绿棉祆就不如黑棉祆了,黑棉祆就是兵团以前的那些农场领导,这帮人以前也是绿棉祆,从朝鲜回来转了业,年月久了变成了黑棉祆,新来的现役军人就称他们的黑棉祆,有些贬义,但是现役军人在兵团身份高贵,他们自己就号称是绿棉祆。那些黑棉祆原本就是农场领导,赶上文化革命,面对各路造反派,难免受些冲击,而后还没缓过秧子来,又成立了兵团,来了一帮现役军人,就是因为还要种地,就留他们充些副职,专门负责种地,被称作黑棉祆,种地要服从备战,所以只能任劳任怨。

  但是,黑棉袄和绿棉袄是有矛盾的,尤其是在种地上有分歧,比如黄小百子的六一八抪麦子,那就有争论,从上到下都有,有的是不服的人,可这管什么用啊?谁说了算就是谁说得对。什么六一八抪麦子,八一八抪麦子,也照样有道理,不过是个笑柄而已。这年头,有什么对错,谁要笑,谁就笑,好官我自为之。

  现在行了,兵团撤销了,各路人马,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好多绿棉袄都在兵团待习惯了,老婆孩子都觉得挺好,现在又要换防,那伤心人伤心事儿多了去了,有觉得不服的,有觉得委屈的,也有平日里得了美差,弄权惯了的,比如管军务的,一天到晚处理知青返城,一言九鼎,先不讲有无实惠,就在这满布知青的群里,那尊荣就是有如皇帝,不说实惠是不用细说,中国数千年,官的尊贵和实惠分得开吗?传说那管军务的现役军人一次就扔掉了两筐发霉的月饼,那厮哭闹要一查到底,谁造的谣言。查到是黑棉祆说的故事,立刻闭嘴,上峰为息事宁人,不了了之。

  不知道有多少绿棉祆向上级拍胸脯子写保证书,没用,军令如山,你就是哭得吐血,也还是回天乏力,何况身边还有一些等着你快快离开的黑棉祆呢。反正这兵团要不是真打仗,那屯垦戍边就是养人,没什么好处。那些破坏毛主席上山下乡伟大战略部署的人越来越多,劳改队里有的是,情况也比以前复杂得多,你也闹不清算个啥犯罪?因为知青年纪也大了,旷夫怨女,谁知道谁跟谁呀!

  二连东面的一连撤点儿了,原因是因为地少,没有开发价值,团里就把一连的地分给了二连和八连,一连的人都调走了。现在的情况是二连南边的三连也撤点儿了,三连撤点儿因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三连有个女老帽儿,酷爱乱搞男人,原本也算不得什么,也就是个破鞋头子,民不举官不究的搞几个男人,能怎么样啊?在农村这种人还不有的是啊!但是现在不行了,她搞知青,这就没了头了,以前那些城市来的男知青都是小孩儿,对她很是不齿,但是几年一过,男孩儿长成了男人,男人的眼光看女人就和男孩儿不同了,此时再看那女老帽儿,用黑松的话讲:眼光都是肉欲的!终于在连番的出事之后,争风吃醋,惹出祸端,团里问清缘由,新账老账一起算,定了个破坏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伟大战略部署的罪名,判了几年徒刑。

  但是三连的故事还不止于此,三连的人物也不只她一个,更重要的是三连有个指导员,是个上海知青,雅好此道,人称宝二爷,几年前我在砖瓦连见过他,当时他已上了他们连的拖拉机,身边左右簇拥着一堆女知青,莺莺燕燕的叫个不停,我当时看在眼里,心里就想这小子八成得折在女人手里,因为这场景我见过,我在老团的指导员就是如此,走到哪儿都是被女知青围得风雨不透,最后终于栽了跟头,放羊去了。

  可是我们老团的指导员可能是岁数大了,搞得不多,所以罪行轻些,也就是来了个苏武牧羊,并未移送司法。

  而眼前这三连的指导员不同,他岁数不大,又有女朋友,本来是要结婚,连里也给他分了房子,但是分了房子之后,他却不忙结婚,女友又不在同一连队,房子收拾好了空在那里,每相中一个女生,便问她是否有时间,可否帮他打扫一下房间,那女生受宠若惊,忙说有空有空,宝二爷乘她来到家中,便与她成其好事。久而久之,三连女人不知被他淫了多少,终于败露,按律当斩,只因他是知青,判了十五年重刑了事。

  宝二爷把三连办成了他的后宫,现在拍拍屁股去坐牢了,这一连的男女老少就变得无一清洁了,相互的猜忌传言能要人的命,于是争相调离,不敢在这里再混下去,不好混!人的脑子唯有在此等事上都能举一反三。团里领导正值眼前的形势,烦不胜烦,检点一下三连几年政绩,更是乏善可陈,思来想去,眼不见心不烦,撤点儿!

  三连就在二连的正南面,撤点儿以后,不知交给了哪个连善后,站在二连朝南望向三连,只见那草房都没有了顶子,又过了一年,我去看过一次,那断墙已化为泥土萎于地上,过去开过的土地,也已是连天衰草,一个三连,竟因为这事儿,化作了过眼云烟。

  其实这绿棉祆的贬值是从林彪出事儿就开始了,林彪一出事儿,明摆着就不用打仗了,后来中美中日改善了关系,黑棉祆就看出来了,所谓的屯垦戍边工作就不完善了,不用戍边了,屯垦的工作也用不着一天到晚穿著一身绿皮的现役军人了,他们待不住了,这其实是历史的重演,当年黑棉祆也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人,后来打败了美帝野心狼之后,才来到这北大荒农垦,就地转业,从志愿军的绿棉祆变成了如今的黑棉祆,他们在这北大荒一干十多年,也是干得风生水起,后来文革才倒了运,接着办了兵团,冲老毛子去了,又来了一帮绿棉祆,屯垦戍边,黑棉祆接着干活儿。这会儿行了,他们打跑了的美国人又回来了,不打仗了,绿棉祆爱上哪儿上哪儿,这片黑土地还得归黑棉祆。

  可这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儿,就在这风言风语的纠结中,绿棉祆无事可做,那就把精力放在整人上,整谁啊?就整那些破坏毛主席上山下乡战略部署的人,就是搞女知青的人,这些人多数是些基层干部,搞不了男知青。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现在认真了,还就真抓出来不少,一时这连也有那连也有,情况也比以前复杂了,以前多是倚仗权势欺负小孩儿,现在不同,有的是权色交易,有的是真动感情,所以听了传来的消息,说二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有的却是苦命鸳鸯,有的说是恋奸情热,其实是情深谊长,但是东窗事发,总是要抓男人,而女人又有大哭不放之事。这让我们听了,有些费解。

  别人不说,老刮噻被处理就让人辛酸,他本是个农村小伙儿,当了几年兵,入了党,混个屌大的官儿,又不知哪里学了些酸腐气,倒霉催的爱上了老渣子,狂追不舍,自以为爱得高尚,爱没有罪。谁知道老渣子是咬死了不同意,弄得老刮噻生不如死的过了好几年,情诗写了不少,但只有我们肯读。

  黄鼠狼单咬病鸭子,这会儿风声一紧,泥沙俱下,管你是谁,什么正当恋爱,你一个干部,骚扰女知青就是不行,何况好几年了,没完没了,没法工作。找到头上,写了一大通的检查,最后还是处分调走,不是喜欢搞伙食嘛,调到师部一个单位搞伙食。

  老刮噻调走之后,二连新提了一个上海知青做了副指,这是聪明之举,因为二连的团员,多数都是上海知青,新支书上任,受到团员支持,工作很快开展起来。

  牛逼连子看到老刮噻受处分调走,难免动心,于是又换了新军装,拿了笔记本子在连里转了几天,看到连里提了新副指,咽了几口唾沫又回家了。

  二连的领导好像没有搞女知青的人,他们也没这个条件,原来的水根子和小尼姑的故事,没有被人看作是乱搞女知青,人们都认为是知青间的一种自由恋爱,但是一通的折腾,倒使得别人都清静了,等到他俩花好月圆了,老云又一个劲儿的用马列大刀向金二的头上砍去。金二虽是二连老大,家属也不在二连,可是对着二连一大票的女知青,却是无暇顾及,虽也有些绯闻传说,但无确切根据,多数都是拉子、地出子的信口胡说,再加上老云,二姐夫推波助澜,听着邪呼,不是真事儿,这说明金二是好样的。

  老李刚升到连长两年,家在二连,孩子三个,再加上是个山东老帽儿,从小就干机务,十八岁就结了婚,识几字儿,长得又不强,不解风情,没人理他。吉子益刚调来,家也搬来了,肚子里坏水儿不少,但是放不出来,他老婆能吃了他。二连领导都这条件,所以都觉得老刮噻能凑上这个热闹儿真是有点儿冤,活该!

  说这么多男女之事,就是要说二连三位领导在眼前的争权恶斗中,谁都想找对方这方面的短处,想借刀杀人,但是都没啥真事儿,所以还是每日里相见一团和气,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这是当时流行的战略。

  吉子益管机务排,清洗数次而后,可以占山为王。但是他还是不满足,一个劲儿要大家做到五个统一,就是报纸上说的统一认识,统一行动什么的。其实他没那么牛逼,机务排照样有人不买他的账,他就处心积虑的要害人,这人还就是兰嫣的同学,还有这人的女朋友,她们都是中学同学,那时是就近入学,是同学往往就是发小儿,这小子是老机务,又有女朋友,日子过得安定,也不把谁放在眼里,这些日子看吉子益牛逼的有点儿过了,就难免甩几句咧子,有好信儿的报告了吉子益,吉子益找他一谈话,发觉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茬子,心里就存了个要除之而后快的心,等到有人报告他偷油点灯,吉子益就为他算了一笔账,算出来他几年来偷了几百公升的柴油用于点灯,他偷油点灯不光为自已,还为他的女朋友,以及女朋友的亲朋好友,总之,他为一大帮人偷油点灯。这事情就大了,他找了金二和老李,要求一要开会批判,二要退赔。金二一口答应,老李无从反对,那就开批判会吧。这件事儿我一直不知道,开会那天我也是去了富锦。

  开会那天,多数人心里有气,那时候谁点个破油灯还买油啊!这就又勾起了知青的老说法,都说老子下乡时候说好了有电灯没蚊子,后来证明是骗人,骗老子下乡以后,点个油灯还要买油,老子拉屎给连里做肥料,连里还没给钱呢!灯油是老子用屎换的,你要灯油钱,先还我屎钱!可是这话说了没用,都是农工排的人说的话,没人搭理。开会批判的时候,吉子益就一个劲儿地说损话,别人窝火也就不出声。等到吉子益说到你偷这么多油,还给你女朋友偷,你有几个女朋友啊?一个女朋友能烧这些油吗?听到这里,兰嫣急了,她没有男朋友,她也不用他们的油,因为食堂有油,她是觉得吉子益是乱讲,乱讲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只有一个女朋友,哪里有许多女朋友,兰嫣在会上就站起讲吉子益是排挤人,还讲流氓话污辱人。吉子益没防备有人打抱不平,一看又是兰嫣,机务排的人总想在食堂占便宜,就是过不了兰嫣这一关,所以吉子益也恨兰嫣,此时也就重重的抢白了兰嫣几句,兰嫣不服,招得一群女生都站起来吵吵,金二和老李一个劲儿地劝说。最后决定偷油人调到农工排,油也不用赔了。

  我从富锦回来以后,兰嫣一直不高兴,我也没敢多问,我找了罗成,罗成说现在机务排就是吉子益当家,老是找麻烦,听说他以后要当连长,反正他要当了连长,我也调走了,我能调到汽车连去。他说兰嫣是好人,性子像小孩儿,没有男朋友,就长不大,在食堂干的时间长了,不懂人情事故,只知道公事公办。这点我也同意。

  我也觉得兰嫣不懂人情世故,只会公事公办,她不知道天下人都是假公济私。可她偏偏又是聪明到能看出来,又偏偏傻到直来直去。我向她问了情况,又问了她的想法,还问她干吗要开会时站起来讲话?她讲她没有错,她的朋友被人欺负,她就要站起来讲,就要帮他,不然怎么办?私下里出点主意,私下里发些牢骚,都不能算帮忙,领导欺负人就要开大会公开欺负你,让你不敢站起来讲理!私下里向你道歉都可以的,我就不给他这个机会。你不要讲了,我没有你那么聪明,也没有你那许多经验,我就用我的办法!

  听了她的话以后,我感到一种彻骨的惭愧,我知道她是对的,她对领导,对事理的分析都是对的,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在大会上站起来,对领导面斥其非,大义凛然,这需多大的勇气,多大的力量啊!除了兰嫣,我们谁能做到呢?

  我去找了老李,我告诉他兰嫣的病很重,估计在食堂干不了了,我让老李早做打算。老李听了说:你这是骂我啊!我知道兰嫣受了委屈,我知道她有病,可是别着急啊!你就别跟着瞎搅和了,兰嫣是个小女孩儿,你是个男人!知道吗?她委屈了,你也委屈啊?你得沉得住气。别废话了,过两天团里有个司务长学习班,你参加吧,明天就走。

  第二天,我在食堂忙了一天,干东干西的,兰嫣也在食堂,我不要她干活儿,就坐在那里就行,空下来的时候,我赞美她的勇气,也讲了我的惭愧,她听着,安详地坐在那里,像是在听大人讲故事。最后,我对他讲了老李的话:知道你受了委屈。

  我不想去团里办什么学习班,我想留在连里,我觉得我一走,兰嫣就会受委屈。最后还是兰嫣催我走,我晚上坐罗成的车去了团部。学习班是办三天,两天讲课,第三天考试,考完就算完成。

  学到第二天的时候,兰嫣来到学习班,告诉我她来看病,头又开始疼了,已经到医院看过了,给了药。我一直和她聊天,下午她走时,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看着她期待的目光,真想和她一起回去,可是我没有走,我想参加明天的考试,我想着要给老李一个交代,她走了,一个人走了。她走了之后,我脑子里都是她那期待的眼神。

  第二天,商业股的人安排考试,还找了我,说我旷课,我考到一半,不会了。我想我考这个干吗?想当一辈子司务长吗?扯淡!交了卷就出了考场,直奔二连,那天的天真热,我走得又急,汗水流到脸上,不停地流,泡发了我的脸,我觉得我的脸大了,因为我觉出我的眼睛小了,看东西迷迷糊糊的。

  到食堂的时候,看到兰嫣。食堂里也是很热,她打了一盆凉水,拿出了毛巾,这是她的毛巾,谁也不能用的,有人碰了她就会扔掉,她把毛巾递给我时,我都没敢去接,她说:怕啥了,我给你用的哎!用好了嘛,就送给你了。晓得伐?我要回去了,回上海去,去看医生。团里医院的医生讲我必须马上回上海看病,再不看病眼睛要瞎掉了。我不怕头痛,怕瞎掉,瞎掉了就看不到你了,我现在就看不清你的脸了。我可不想真的看不到你了,所以我真的要走了,还会回来的,看好医生就回来。

  我擦好脸坐在那里,坐在那里看着她,我也在想,我急急地跑回来,不就是要看她吗?她看不到我会着急,那我看不到她会着急吗?我不说了!

  老李来了,告诉我晚上跟罗成车去富锦。晚上,我就去富锦了。

  兰嫣是第二天走的,她走的时候,我在富锦,我没有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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