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连队冬天没有活儿,有活儿也没人干。除了有嘴的东西得喂,还得每天该干吗干吗,比如猪号,马号,当然最不能停的是食堂。食堂每天要开三顿饭,这和夏天农忙时一样。但是这时候,探亲假走的人很多,农工排,机务排走的人多,食堂的炊事员也走了好几个。好在是冬天,民以食为天,用人工有的是,多用几个也没问题。所以,食堂就多找了几个人帮忙,人多就精工细做,时不常地就吃些包子,糖饼一类的,伙食就显得好一点儿。

  吃的好了,喝的酒就多了,人们就想着更好,要是能更好吃,更好玩就好了。

  村东边的小林子受保护,不许伐树,那里还真就有着几棵又粗又高的黑桦树,这里的大树都是黑桦树,没有好树。那大黑桦树在这片小林子里非常显眼,清早时,一地皑皑的白雪,满天湛蓝湛蓝的,最高的就是这几棵老黑桦的枝丫,直插入天,印在蓝天上,显得坚挺率直,也显得冷。就是这些老黑桦的技Y,在大晴的天里,常会落着一只老鹰,通常是一只,有很少的时候是两只,落两只的时候,它们也不会落在同一棵树上,老鹰不是乌鸦,不合群。那些怕冷躲在屋里的人们,有时总也要出出进进,出来的时候,先要抬头看一眼那几稞老黑桦的技Y,看到有老鹰落在那些技Y上,马上就会激动地大喊:它在那儿落着呢!屋里的人听到喊声,马上跑出几个人来,一起举头望那印在蓝天中的技丫,看到真有老鹰落在上面,便一起发声大喊:它在那儿落着呢!齐声大喊是为了让别的房间里的人听到,老鹰落在树上,是我们先发现的,那战果属于我们!老鹰为什么落在那技丫上,是因为老鹰的猎物在树下,多数是一只野鸡,那野鸡在雪地上觅食,发现老鹰后不敢起飞,起飞正好就落入鹰手,因为野鸡在天上飞不过老鹰。但是野鸡还有一套在地上的本领,它们能在雪地上奔跑如飞,因为野鸡的腿长,老鹰腿短,不敢落在雪地上,它不会在雪地上跑。另一个,小林子里有灌木丛,野鸡能穿行无碍,还能躲在灌木丛中不出来。老鹰是绝无可能钻入灌木丛去抓野鸡,老鹰最是护毛,能伤老鹰羽毛的地方,老鹰绝不肯去。

  于是就有了这个局面,野鸡为了逃避老鹰,躲进灌木丛不敢出来,老鹰又不能到灌木丛中去抓野鸡,又不能不吃饭,于是老鹰就落在树上等着野鸡耐不住性子时飞出来,那时再对野鸡实施抓捕,老鹰为了视野开阔,它就得落在老黑桦高高的技丫上,以便监视野鸡的动向,别他妈一眼没看到跟丢了,那就得挨饿。这本就是个各依天性的活儿,比的是耐力。可是老鹰落在老黑桦的树枝上就太高了,谁都能看得到,谁看到了都是那句:它在那儿落着呢!就这一嗓子,一切都要重新分配,人就会出来进去地盯着那只老鹰,老鹰不知道啊,还是盯着它的野鸡,野鸡性燥,心里害怕,耐力有限,等了一阵,寻个不是机会的机会,窜出灌木,腾飞而起,企图逃之夭夭,这时只见那老鹰身子一伏,随后箭一般向野鸡飞去,百分之一百的没跑儿,那野鸡肯定会被俘获。人看到那老鹰一飞,便如飞地向老鹰追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言词都是大骂老鹰,一是要老鹰快点追,快点儿抓住野鸡,二是要老鹰抓住野鸡慢点儿吃,吃光了我们就白忙了。每次都差不多,从发现老鹰算账,时间差不多,野鸡起飞,老鹰抓野鸡,飞的距离差不多,我们赶到的时间差不多,老鹰吃野鸡的速度差不多,我们赶到,赶走老鹰,抢到的肉也差不多。这被老鹰吃了一半的野鸡叫鹰残,就是老鹰吃过残留的意思,这游戏就叫拣鹰残。残就残罢,想不残,你会飞吗?拣鹰残,捡回来,收拾收拾,煮了吃,照样是香得很,大伙儿都说:主要是为了玩!

  这是晴天的游戏,晴天能玩游戏,是因为这里的冬天不冷,不冷是拿这里的冬天和老团的冬天相比,老团的冬天,赶上晴天,也是一地的皑皑白雪,也是一天的湛蓝湛蓝,可是那气温却是在零下四五十度,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要看人,人都和木头人一样,笨笨的走路,僵直地走,没有一点儿活气儿。脸上露出一点肉来,回屋就流汤!要是刮风,有个名目,人称砍头风,脖子露一点儿缝,有风一过,就是一片冻疮。那老帽儿,出门脖子就是围块毛巾,也得围上,要不就砍了头了。我没事儿,不用围巾,我命硬。老团的老帽儿说:咱们这地形儿不好,四围的山不连着,刮得都是过山风,风头子硬,中间儿又有这五个泡子吸着,水寒呢,不砍头咋的?

  这里没那么冷,最冷的晴天,也就是个零下二十几度,所以人在外边,能跑能跳,看着就是个人动静,还能一边走道儿一边唱歌儿,这就是不算冷,能拣鹰残,要是老团,人跑不了这么快,老鹰就吃完了,吃完了还拣个屁啊!

  这说的是晴天,这里有一种天气,老团没有,那就是刮烟儿炮,其实就是下雪时刮大风,风雪交加,书上叫暴风雪,本地俗话称作烟儿炮,这东西也挺厉害,一刮就是十天半月,刮得天昏地暗,牛群,马群都能刮丢了,再加上狼群趁火打劫,有时一夜被狼偷走几十头猪。所以,这刮烟儿炮算是灾祸。

  人躲在屋子里,也不能老不出来,上个厕所要刮一脖子雪。再说还得打饭,锯柴火,打水洗脸等等,所以这烟儿炮就是不得人心的天气。但是讨厌归讨厌,麻烦归麻烦,有得玩就行,这里是大平原,动不动就刮烟儿炮,一年总要刮几次,可是弟兄们是全天候地等着玩啊!平常就已踩好了盘子,一处一处安排得万无一失,其实就是关起门来打狗,堵上笼子抓鸡,把那些能避风雪的小屋,比如马号的闲房,猪号的废圈,菜班放种子的小房子,场院晒麦棚的旮旯角落,都事先里做一些安排,主要是安排成自古华山一条路,好进不好出,最好是能进不能出,安排好了以后,回到宿舍等着刮烟儿炮,时间长了就互相问:牛娃哥,地里的庄稼都长那么高了,武工队怎么还不来啊?另一人就会回答:面包会有的!

  终于等到天阴下来了,人人激动不已,到各处踏勘一回,回到屋里做梦,一边还要豪阔地讲着过去:还记得吗?上趟我追一只野鸡,追到女厕所里,有人在里面骂我。

  就是在刮着暴风雪的日里夜里,兴奋得睡不着觉,如今想起来,这便是青春了!

  风雪过后,往往是大晴天,大太阳,所有的人拿了家伙儿,分头检索。野鸡这动物怕烟儿泡,一刮烟儿泡就得找个避风的地方藏起来,身上有雪就抖一抖脑袋,烟儿泡一刮好几天,野鸡身上有温度,那雪被野鸡体温化掉变成水,水又被冻成冰,冻住了野鸡的翅膀,它就不能飞了,只能用腿跑,虽然是跑得飞快,但一是地上有雪,二是弟兄们围追堵截,全体出动,手执棍棒,大呼小叫,那野鸡是一面大叫,一面飞奔逃命,人们在后面狂追不舍,感觉能累得吐血,我就是在追野鸡的时候,看到野鸡奔跑时脚掌朝天,心里真有些不好意思。

  除了这种大战役,我通常都是坐在食堂里,还是和兰嫣相对而坐,瞎聊,聊到哪儿算哪儿,反正也是没活儿可干。兰嫣有时说到谁是谁的朋友时,总要将那男女描绘一番,好像我不认识似的,我不耐烦了就讲:知道,知道!她讲我知道的都是听别人说的,一男一女站在我面前,我不一定能看出人家是不是一对的,一家门。她说她总是给我讲是怕我搞错了。其实我搞不错,还有就是搞错了活该!

  有次看到一个女生在骂一个男生,两个人都是上海人,那女生就一直的骂,那男生就一直的不吭声,直到那女生骂够了,让他滚蛋,滚远一点,那男人就安静地走开了。

  我问兰嫣:怎么了?不是说他们两个人是朋友吗?现在不是了吗?

  兰嫣说: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朋友了?你是根据什么判断人家不是朋友了?人家这样子讲话还不是朋友吗?不是朋友怎么好骂人呢?你傻不傻啊?

  兰嫣可能说得对,对没有关系的人是不能骂的,小心人家揍你。问题是对有关系的人就可以骂了吗?那找朋友就是找人骂自己吗?这些问题我当时就对兰嫣讲了,她倒像是很惊讶,她说对了!就是这样子的,做了朋友就可以骂了!但是也要有理由,刚才那女生是因为昨天白天就告诉那男生了,要他晚上到女宿舍去吃饭,她做了小锅饭,而那男生却和别人去喝酒,忘记了到她那里去吃饭,你讲这不该骂吗?就是打一顿也不多呀!忘记了来吃饭,你连我也忘记了算了!这算骂他吗?

  我有点儿懵了,我在想这是不是应该以男人的事儿为主啊?忘了吃饭扯不上忘了你吧?我可是读过书也经过事儿的人,但是没见过这样的事儿啊!真够麻烦的!

  兰嫣也没事儿干,坐在她的位置上,对面没有我,她就是空对着食堂,这对她来讲不可忍受,好像我一定得坐在她的对面,她坐着才有意义,就像是两个人在玩跷跷板一样,要两个人都坐在跷跷板上才有意义,要是一方不在了,只有一个人坐在跷跷板的一头上,那真的是忍无可忍。兰嫣每天都坐在她的位置上,我坐在我的位置上,这就是两个人在玩跷跷板。我不在,只剩她一个人坐在一头,那无聊就促成了她一句话,每天一来到食堂,看到我不在,她就一句话:叫司务长来!于是有人就可着二连翻天复地的找我,找到我就一句话,班长叫你去食堂!这连里也没几个地方好去,有时在宿舍里,来人就大叫:司务长,司务长,班长叫你去食堂。弄得大家都以为出了啥事儿。后来我就不敢私自行动了,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我就自觉的先去食堂了。

  到了食堂不久,兰嫣就来了,来了看到我,她就坐在她的位置上,有时坐下只一分钟,就说:我是来打水的,打好水就要回宿舍洗个脸,马上回来。你就等在这里,不要走掉,走掉了又要派人去寻你。我都让她们找怕了,我就不敢走,我就等在这里。

  等到她回来,她又端坐在她的位置上。先问我一点儿工作上的事情,其实是瞎问,工作上的事儿她比我清楚得多。这一阵子她总是在问我来了几个月了,还记得刚来的时候自己有多傻吗?然后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讲一通,问我是不是都学会了,是不是都是她教我的。一边说,一边很得意地问了我一百多遍,是不是她不教我,我就是什么都不会。我就一百遍的答应说是。最后连那天看到的那一对朋友的女生骂男生都说到了,她还是说:那个道理我不讲给你听,你也是不懂得,对伐?我说:对!

  有一天她和我说:知道男女做了朋友,为什么总是女生骂男生吗?而且男生不说话。

  我说:知道,因为女生比男生坏,事情太多,老看了自己朋友不好,别人朋友好。

  兰嫣生气说:侬是真不懂啊!不怪你。你知道吗?男人长不大的呀!男人不负责任呀!我们那里讲,男人长大了,要找个女人来给他收骨头,他才能长成大人,才能懂得负责任,然后才能嫁给他过日子,晓得伐?女人不把自己男朋友的骨头收好就嫁给他,以后的日子就过不好!自己有得苦头吃了!

  我说:你这不是道理,道理是互相的,男人给女人收骨头,女人给男人收骨头,收好了吗结婚,这叫互相帮助,相亲相爱!

  兰嫣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懂啊!女人不用收骨头的,女人的骨头从小就没有放开过,女人的骨头从小就是收紧的,女人的骨头要是放开了,女人就坏掉了。以后就收不起来了,你不懂啊!不懂也好,不过将来你女朋友收你骨头的时候,不要不听话!

  我和兰嫣每天在食堂里聊天,人来人往的谁都知道。聊了些日子就聊到了年根底下,我早就做了计划,不杀猪,因为我们杀猪,猪是我杀,肉是我卖,肉价一斤八毛。团部的猪肉随便买,也是一斤八毛,那我杀猪卖肉岂不成了我的爱好!不杀了,谁家吃肉到团部去买,价格一样。连里的猪让猪号的人卖到团部去。我不杀了!

  老李一听就急了,骂了我一顿,逼着我杀猪,他也看出了我的意思,想了想说:杀头牛吧,家属一人一斤,剩下的给食堂,让你赚五十斤牛肉,别的我真没办法了,我不大高兴,五十斤牛肉,才值四十块钱。

  阿良要买两个猪肘,在连部看到我,问我:你是不是在和兰嫣谈朋友啊?

  我说:没有,谁告诉你的?

  阿良说:没有人告诉我,我是看你们两个总在一起谈啊谈的,我猜的。

  阿良又说:我和你说啊!兰嫣这种女人能干啊!人又高,手又长,长得白,这种女人能干呢!她长得很像我妈!

  我说:那我呢?阿良问:你怎么了?

  我说兰嫣长得像你妈,我和兰嫣谈朋友,那我像谁啊?

  阿良说:你这个小子,我杀了你啊!

  过年的那些天一直在下雪,没有风,只有雪。雪花静静地落下来,有时急一些,有时缓一些,但是雪一下就下了几天,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了,人走在上面悄无声息。走过后的脚印,只消一会儿,就被新雪盖住,看不出来了。白天看天只灰蒙蒙的,不知道还有多少雪在天上,要多少天才能下完。通常这样的大雪之后,一定会刮烟儿炮,要是不刮烟儿炮,反而是大晴天,那天就会很冷,冷些天后,就会变暖。这种天气,春天会来得早。

  老李叫我去喝酒,我看了兰嫣一眼,她低下头,无人察觉的点了点,我就心领神会地走出后门。我听到有人说:班长,司务长走掉了!没人回答,我就直接去了老李家。

  到了连长家,看到老李夫妇在炒菜,我就去找小三子,找小三子没有别的事儿,就是讨论天下谁是英雄,谁最厉害。他是小孩儿,不知道古今中外有多少英雄好汉,所以我要想骗他很容易,指鹿为马,张冠李戴都行,但是这回我有点看走眼了,也不知道是谁对他讲了孙悟空,这一下了还就不好说了,我总不能骗小孩儿太过分,可是你说一个人,他就拿孙悟空来比,那就谁也打不过孙悟空了。连他那大瘪盖子都沾了光,一般英雄也打不过。说着说着就有争执,老李端菜进来说:你干点儿活儿吧,别老和小三子扯淡,你上次是不是和他说鼻子小的厉害,弄得我哄他睡觉的时候,他老捏我鼻子。

  我说:我说的是练拳击的人鼻子小了合算,不是鼻子小了厉害。

  老李说:你教他点儿正经的,别他妈老蒙他,一个你,一个阿良,你是老和小三子讲谁最厉害。阿良老教他找媳妇儿,哪个知青好看。你们俩是什么人呢?

  我说老李,明儿小三子学会这两招儿,那长大可厉害了!

  喝酒的时候,阿良来了,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刚吃好喝好?脸红红的,打着饱嗝儿,一只手拿个钥匙在剔牙,他有两个门牙是金的,常说是真正的金子,是他回家探亲时,家乡的金匠用他妈妈的一枚金戒指打造而成的,这需要好手艺,现在没有几个人会打,打好之后,又请家乡的老牙医镶上去的,他常呲着金牙给别人看,一边还用手摇着,讲:牙是真材实料,打得是美观大方,严丝合缝。镶得是无比结实,牙镶好后,那牙医检查了不知多少次,而且在外面每次与人论起镶牙,常要将那人带到他家,拉他过来,让他张开嘴露出牙来。说:给老伯伯看看,看看是不是人死了,牙也不会掉下来。那来人常有用手捉了他的门牙摇一摇,然后感叹说:是好的呀!侬个手艺是一只鼎,没得讲啊!

  阿良还说:那金匠和牙医都早己退休了,早就不工作了。给他做牙镶牙是看了他妈的面子,他们老早就是同事,两位老人都给日本人做过牙,镶过牙,手艺能不好吗?那时他妈开照相馆,大家都是在一个商会里,关系好得像是拜了把子的干兄妹。

  我就不爱听他这番胡说,好像日伪时期他家乡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似的。

  我说:我一看你这俩金牙就觉得你是个汉奸,有这俩金牙,说你是日本鬼子都有人信!

  阿良听了我的话,嘴里叨唠着说:你才是个汉奸呢!你是王连举,叛徒加汉奸。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着的镜子边上,摇头晃脑的左照右照,嘴里讲着:这哪里像汉奸呢?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是红卫兵,哪里像汉奸了!肏蛋!

  阿良照好了,回过头来说:我长得像我妈,又憨厚又聪明,从小家里都这样说的。

  阿良一说这话,我就想起那天他讲,兰嫣长得像他妈的话来,

  我问老李:阿良长得是不是像兰嫣呢?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呀?

  老李说:阿良是阿良,兰嫣是兰嫣,挨得上吗?能长得像吗?要讲金牙,那老孬头还有个金牙呢,我看孬头也不像阿良。

  老李一提老孬头那金牙,我他妈直犯恶心,可是嘴里说:像,是金牙就像,阿良的金牙和孬头的金牙挺像的,就是阿良有两个,老孬头就一个。

  阿良说:像个屁,我这个是金牙,孬头那个是铜牙好不好?他那牙都变成绿的了!

  阿良回过头来对着我说:你这个小子和兰嫣谈朋友,谁说兰嫣你就挤对谁,你当心我告诉兰嫣去,一下子叫你真相大白!老李,你一提老孬头的金牙,我想起来就恶心,我不要吃了,我走了,我还要去转转。

  老李说:不吃不吃吧,去转转去,给大伙儿拜年的时候,捎上我,就说你代表我。

  我看阿良走了,我也要走,我和老李说我也忘不了孬头的金牙,你自已吃吧,喝点儿酒,吃点饭,提什么老孬头的金牙啊?不吃了,走了。

  老李说:你呀,不吃了可以,不许走!你给我说清楚你和兰嫣咋回事呢?你得告诉我,知道吗?老刮噻和老渣子闹的事儿组织上还没处理呢!你要是和兰嫣再整一出,好事儿是好事儿,可是这时候不好啊!

  我说:我可没那事儿,我也整不出那个事儿来,阿良他一说你就一信,回过头来冤枉我,我不行的,没那本事!你看我像个坏小子,可是人家兰嫣可不是坏人,你要是跟着阿良胡说,坏了人家兰嫣的名声,怎么做工作,怎么做人呐!

  老李默然不语,停了一会儿说:都是老刮噻胡整,整乱套了,上级要调查,要处理。其实你们谈不谈的,都是好人。只是还是那句话,这时候不对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我从老李家出来,还是漫天大雪,因为是过年,各家的窗口还亮着灯,现在知青都长大了,有的有了朋友,也有了自己的堡垒户,也就是相好的老职工,因了各种的原因,冬天没有回家探亲,于是就聚在相好的老职工家一起过年,喝了酒吃了饭,放些茶水瓜子,说说笑笑的,也是快活。

  我从老李家出来,走上那条南北的路,地上是厚厚的积雪,我怕落进沟里坑里,走得很谨慎。我走上公路,正对的是军械库和女厕所,所以我在公路上要向南走一段路,绕到男厕所一边,才能摸索着跨过小桥,走向宿舍,但我看到了食堂里有灯光。

  我知道是兰嫣在那里,我这时却不知道我是不是要去到食堂里见她,放在以往我是不会犹豫的,但是今天有点不知所措,我不是怕阿良的说辞,我又没有做谈朋友的事,阿良是胡说,不用怕他。可是阿良说的话还是有些分量,他好像是捅破了什么,可能捅破了一种可能性,那我是在什么处境下呢?阿良说的是不存在的事,但是如果存在,那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只是和兰嫣谈工作,我们只是偶尔聊聊天,没有说别的话呀。但是,我们是不是喜欢这种聊天呢?别说兰嫣,就说我自己,我是不是喜欢和她聊天,期待和她聊天,渴望和她聊天呢?尤其是现在,我是不是对这种聊天有所依恋呢?我觉得酒劲上来了,我有点儿上头,脸热热的,我想我还是知道害臊,我回宿舍吧,别自找难看。

  食堂的门开了,只听见兰嫣说:进来!

  我听到了她的叫声,就向食堂走去,推开门,看到兰嫣就坐在那里。我关上门,回头向外面看着,过年时都是月黑头,而且,天还是纷纷扬扬的下着大雪,地上虽有积雪,但是却无从反光,所以外面就是黑黑的,什么也看不到。我在想兰嫣这是神了,她凭什么就对着这一片黑暗只说两个字:进来。而我听到后就从那黑暗中无声地走出来,走到食堂,而她却又是端然的坐在她的位置上,那么安详。

  我也想她是不是在叫别人,就是第三个人,要是真有这个人,而兰嫣却正是在叫他进来,那我可就他妈尴尬了!但是没有第三个人。只有两个人,我和兰嫣。

  我进到食堂里坐下,炉火熊熊,兰嫣还是用她小勺在饭盆里舀水喝,水是黑色的,是加了什么东西,我最初猜测是红糖,因为听说过红糖能够补女人的身体,国家见女人生了小孩儿,就是补助红糖和小米的。但是此时兰嫣喝的不是放了红糖的水,而是咖啡。

  她看着我坐下,就对我说:水是开水,你喝点儿水吧,吃酒了吧?

  我答应着,眼睛还是看着门,嘴里小声地问:你叫我进来吗?你看到我了吗?你刚才就一个人吗?

  兰嫣听了说:神经病,我不是一个人是几个人啊?啥个人这时会得陪我啊!我啊,也没有看到你,但是外面有人是知道的,女人夜里一个人打夜班,要很警觉,外头的事情要知道。我知道外头有人,不是你又是谁,你在外面,不叫你进来吗?我晓得你要回来了,你不会在老李家待到很晚。吃了多少酒啊?不会吃醉了吧?

  我说:没有什么人,只有老李和阿良,阿良还是吃好饭去的,他没喝多少酒,老李现在还在喝,我早就喝多了。

  兰嫣说:你是吹牛皮呀!我能知道你不会在老李家待很久,我就能知道你不会吃好多老酒,我就能知道你就站在外头,我就能说两个字,进来。你相信吗?我坐在这里就能收你的骨头!她说完,就住了嘴,头转向一边,也不抬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咖啡,放到我的开水里。

  咖啡就是那种一块块的,像是后来的板蓝根冲剂一样,我搞不懂那是放了糖的咖啡,还是放了咖啡的糖,喝着有股怪异的甜味,兰嫣说能解酒,我说:很甜蜜!

  上海人于咖啡有情结,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或者是慰成的风气,我只知道上海有租界,也就是有着部分的殖民史,但是即短暂也不完整,很快地就烟消云散,开始共产了。可在上海人心里,殖民主义却构成了一种审美观念,万事以洋为美,以洋为上。我对此一直感觉奇妙。这喝咖啡即是其中之一,不管如何,总要喝杯咖啡的,不管如何,总是喝咖啡是好的,人奶也比不上咖啡,当然,只有皇上和小孩儿才喝人奶。

  兰嫣又拿了一条盖馒头的被子过来,垫在我的右侧,她说我要是累了,或是困了,可以靠在馒头被子上休息一会儿。我一听她的意思是要多聊一会儿,那就多聊一会儿呗,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去。我说:你要是累了,就回去睡觉吧,白天干了一天的活儿了。

  兰嫣看着我悠悠地说:我不累啊,我们过年能在这里聊天儿,不是挺好的的么,怎么会累。在这里聊天儿,还有你陪我聊,回去宿舍里头,她们都有朋友过年,聊得起劲,我睡也睡不着,她们不聊天,我蒙了头更是睡不着,人家不说我,我也知道我自己是讨厌的,不如到食堂来坐一坐。有你聊天就更好了。

  兰嫣停了一会儿又说:刚刚讲错话了,你别在意,也不要误会,我不好说收你骨头的,只有是朋友关系才好这样讲,我不能讲,别的我就是猜的。我白天的时候大声叫你出去,你也不要生气噢。我是宁波人啊!上海人讲,宁波人讲话死骨头硬,我讲话也是死骨头硬。你不好对我生气啊!我也是为你好啊!

  兰嫣这一说,我才想起白天的事,因为要炒鸡蛋,就有个来帮厨的女孩儿打鸡蛋,打好的鸡蛋就放在一个盆里,打了有十几个,那女孩儿就尖叫问:班长,班长,这鸡蛋怎么都有眼睛啊?兰嫣走过来看了一眼说:什么眼睛,这是打过雄的,不要大惊小怪。可是兰嫣这样一讲,大家就纷纷围拢过去看,一边看一边七嘴八舌地说,我听说鸡蛋有眼睛,兰嫣又说不要大惊小怪,我也想看看,就凑过去,还没有看到,就听兰嫣大喝一声:你干什么?你看什么?出去,马上出去!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出去了。

  后来回来了,也没有再提,没有再提,我也就忘记了。现在兰嫣一说,我想起来了,我说:我想通了,那不就是一个受精卵吗?有啥了不起,还不让我看,还赶我出去。我根本就不想看,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北京买的鸡蛋都是这样的。

  兰嫣说:知道啊!真聪明啊!管它是打过雄的,还是什么受精卵,我就是要赶你出去。为什么呢?晓得伐?聪明死了!去和女的去讨论什么受精卵,好意思吗?讲些什么话啊?女的老坏的,她们讲过以后,就统统推到你身上,弄不好他们还会拿这个受精卵当你的外号,难听伐?你去找谁算账啊!侬讲我是不是为你好啊!

  我先时猜到她不喜欢我和女生去讨论受精卵,但没有想到她还想到后面这么多,我真是又小看她了,我先时还以为是她不懂什么是受精卵呢!这么看,倒是我傻一些,我一直知道她聪明,但是也就是聪明而已。我想到这种女孩儿我们院里很多,三岁就会开炉门,打毛衣,可是直到长大也不见有啥建树,脑子倒是个顶个的聪明,我下乡后,也有一些女孩儿长大了,分配了工作,我探亲的时候听我们院小孩儿讲某个女孩儿看到同事在恋爱,而她却认为那男孩儿长得难看,这就使她联想到自己,她就提出一个问题,她说她将来要是找了一个特别难看的,那可就完蛋了。她尔后就把这问题告诉了院里的玩伴,大家讨论之下,都惊慌了起来,每天聚在一起思考这个问题,最后终于传到她哥耳朵里,她哥说了一句无师半自通的话,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她哥对她解释说:你找到谁,谁就变得好看了。这故事在鸡屎大院非常轰动,大家认为聪明没有什么大用,反正找谁谁就好看。

  我一向认为兰嫣就是这种南方小囡,现在想到这一切,我想逗逗她,我就问她会织毛衣吗?她见我笑,有些怀疑,但还是说:废话啊!你以为是北京人啊!都长成大人了才学织毛衣,还要和上海人学。我四岁就会织整件的毛衣了,这在上海人里不算啥,我们连里比我强的人好多,你看文英,人家长得胖,毛衣织得像工艺品一样!

  我听了笑,我说这四岁织毛衣,三岁干什么?她讲:开炉门啊!我家隔壁好几家人,只有我认得钟,到时间开炉门了,我要一家一家去告诉,时光到了,开炉门了!厉害伐?

  我看她说得和我想得一样,就一直在笑,笑得她起了疑心,她问我会开炉门吗?几岁开始认得钟的?我说:一岁,但不会织毛衣。

  她说:一岁,吹牛皮啊!你不会织毛衣,我是想帮你也帮不了你,这种事情只能是给自己的男朋友做的。有的时光,看到你穿衣服像个讨饭鬼一样,真想帮你洗一洗,可是这要是朋友才行,你自己多洗一洗吧。

  她想了一会儿又说:我们啊!两个人就像了铁轨一样的,离了近,你看到我,我看到你,但是永远也不搭界,走多少远的路也是不好搭界。就是你们北京啊!花头精老多啊!一会儿病退,一会儿困退的,吃不准。女人啊!不好走错的,错了就是到死也回不来的!

  兰嫣说完了,就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幽怨。

  这幽怨深深嵌入我的心中,但我只感到一种冰凉刺骨的寒意,它由我的眼中流入,如水银泻地般迅速流遍全身,我默默地想着:我们真的是两根铁轨吗?

  很晚了,回去吧。兰嫣说。

  过了年,探亲的知青开始陆续的返回连队,但是,回来的人干什么的都有,却不一定是炊事员。食堂在过年后,工作少了,以往帮厨的人已经辞退,这时每天都有回连的知青,吃饭的人越来越多,为了保证食堂的工作不受影响,就要从先回连的知青中找人帮厨。这种人通常是临时帮忙,干不长,主要是干些杂活,所以也就不需要有什么技术。

  兰嫣是上海人,对上海知青自然是比轻熟悉和有些偏爱,因而就有了两个上海男知青到食堂帮厨。我一向不管这种事情,都是兰嫣决定,她找谁都行。两个上海男知青,那小的家里是干部,家也是住在区武装部大院里,因而眼界很高,对一般的上海知青统统看不上眼,一说到哪个哪个上海知青,他就会说:他呀!他爸是在菜场里做的,管杀鸭子。再提另一个人,他还是那句话:他呀!他爸以前在菜场里卖羊肉,现在看大门。在他眼里,你问到的那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家里是干什么的。至于个人,家里干得职业很差,那无疑自己也是很差,这就是所谓的势利眼,而且是红色势利眼,这种势利眼当然是以做干部为最光荣。但是这种势利眼却是不怎么排斥资本家,有钱人,说到资本家,有钱人出身的人就总是说一句,他家的房子老大的!北京人也有这种势利眼,但北京人更注重的是政治,是说你的出身,出身不好就是都不好,没人再问你们家是否有钱,或是房子大小什么的,因为这里的北京人都是城市贫民出身。再有一种就是黑松,有特色,他看人是一点儿也不看你自己,在他看来,你就是个知青,一点儿分量,价值都没有,你的分量,价值都在于你爸爸是谁,几级干部,几级教授,当然要是名人就更好了。有了出身,有了家世,黑松才会与你交往,交往中,他倒是很谦逊。

  我和这种势利眼的人打交道,很有经验,一点儿也不排斥,因为我实在是一点儿本钱也没有,一无所有就是一身轻松,满口里说的都是别人家里的事情,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还可以随意的张冠李戴,信口胡言,久之,倒是我厉害。

  两个人中,那个岁数大一点儿的个子矮一些,比我还要大个两三岁,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就是蹲班生。但是文革时期,蹲班生不一定没地位,他们总是把自己蹲班的历史改换成革命史,改换成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历史,那蹲班的原因自然也就成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对他的迫害。这小子就是这样,巧言令色的欺骗比他小的上海知青,上海知青离家远,孤苦伶仃无人照顾,一般人又都是老实本分,因此对他这种大哥也有人尊重,几个人围绕着他,平日里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并且还有个绰号,叫个什么老坷垃。

  他牛逼的第一件事儿,是他姐夫是个作家,并且有作品为证,书名叫什么我忘了,是部长篇小说,这作家可是个稀罕物儿,那会儿能有多少识字的呀!识字儿能有多少看书的呀!人家是写书的,是和四大名著作者干得一样的活儿,也说不清是个多大的干部,我这人对作家和教授都有这种疑惑,可能是因为发现有的教授也是作家,而有的作家也是教授。后来他把他姐夫写得书借给我看了,我那段时间没有什么书看,上海知青有两本书,一本书叫《牛田洋》,一本书叫《虹南作战史》,两本书我都没细看,因为不喜欢。老坷垃借给我书之前,有好几次把书从箱子里拿出来给我看,看看封面,然后又收起来,我知道他想让我和他借书,我就是不借。一天,他拿着他姐夫写的书来到我炕头儿上,说:这本书,借给你看看,这是我姐夫自己亲自写的书。我接过书说:看完还你。

  那时出版的新书极少,北京有浩然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南方有《虹南作战史》和《牛田洋》。我都看过,但都没仔细看。有些外国书,甚至苏联书,想看,要有渠道。

  老坷垃他姐夫的书能在那时出版,又是上海人,那内容和风格自然是和《牛田洋》和《虹南作战史》相似,我翻看了一会儿就不看了,给他送回去了。

  老坷垃由于他姐夫是个作家,他非常仰慕,于是就每日装模做样也写些什么,那时没什么人写字,也就是黑松和他,阿良多数是写大字,练书法。黑松和阿良的功夫深浅我都知道,而且二人的工作性质也要求这样做,多练练没有坏处。但是老坷垃不同,他不读书不看报的,没事儿最多也就是听听半导体,却是越有人越是埋头疾书,每日走路,总是用手夹着他那个红皮本子,本子不大,却是挺厚,八字脚还罗圈儿腿,那装蛋的德性是谁见了,谁讨厌,连老刮噻都讨厌他。

  现在到食堂来帮厨,就更加的来劲了,这食堂都是女生,一天价不够他显圣的!旁若无人得大声讲话,动不动就高声地讲他在上海如何的喝咖啡,如何的独自一人吃一块大冰砖,吃得狼狈,却碰到连里哪个女生,然后就摆了手接连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当时真的是老不好意思啊!

  开完午饭,大家都要回宿舍休息,他不走,就在食堂里待着,别人问他为什么不回去歇一会儿,他讲他的灵感可能要来了,灵感来了以后,他要写一些东西。但是食堂中午锁门休息,实际上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要避免那些狂蜂浪蝶到食堂来逗女孩子,哪怕两头忙一些,中午也要锁门。现在老坷垃在这里等灵感,写东西,就有人看到食堂没有锁门,于是走进来看看,要有女孩儿就贫一会儿,进来一看,女孩儿没有,老坷垃有一只,不免失望恼火,就嘴里不干不净的找碴儿。再说老坷垃正在等灵感等得心急上火,见来人如此无礼,就去和别人理论,别人见他敢还嘴,就要揍他,他又不敢言声了。

  这样闹了两次,兰嫣就和他讲中午不要等在食堂,食堂要锁门的,你要写啥东西,回到你宿舍去写,不然你们在食堂炒架,食堂丢了饭票就不好了。但是老坷垃不听兰嫣的话,每日中午还是在食堂等灵感,写东西。于是有人就告诉了我,我想我得找他说说这事儿。

  第二天上午,大家正干活儿的时候,我去到食堂,找到老坷垃,对他说中午食堂必须锁门,你不能在食堂等灵感,写东西。他讲他不能不写东西,写东西要有灵感来了才能写。我说:不是你姐夫是作家嘛,那你一个劲儿地写东西干什么?

  他讲是受了他姐夫的感染,也想成为一个作家,现在正在积累。

  我说:你听说过鲁迅吗?鲁迅说过,文学不是梅毒,不会因为是一家人就能传染给别人。

  我说过这话,大伙儿全愣住了,我也愣住了。鲁迅是说文学不能通过性交传给老婆,那是因为鲁迅那会儿,文人娶了老婆,不久那女人也就浑身啾啾唧唧的难受,于是也拿了笔充做了文人。所以先生讲了文学不是梅毒这样的名言。可是老坷垃不是文人作家的老婆啊,文学是不是梅毒都只会传到他姐姐那里,怎么现在串到老坷垃身上来了,是老坷垃串错了,还是我说错了,我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又过了一天,地出子上午到食堂来了,因为他的女朋友在食堂帮厨,地出子来这里是挨骂的,也不知他Y的又干了什么坏事儿。他女朋友一骂才知道,喝多了,喝多以后摔了一跤,受点儿小伤。地出子坐在我那个位置上,一边挨骂,一边从面板上找出一个本子,就是老坷垃写作的本子,老坷垃到菜窖去拉菜,本子放在面板上,用条围裙盖住,谁知地出子挨骂没事做,把这本子找了出来,找出来就看,看了一会儿就哈哈大学,一边笑一边说:这个逼养不是个东西,我来给你们念一念。接着就念起来,老坷垃写得是想念他的女朋友的事,写了冬天在上海一起玩的事,最后讲:可惜你在另一个团,不能经常相见,就好比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我要找另外一个人,我身边的人,让我解解近渴。我发现兰嫣这个人不错,人也蛮漂亮的,也没有男朋友,我要把她钓上来给我解解近渴。

  地出子边念边笑,一边还大骂老坷垃不是东西,声言要告诉兰嫣去。

  不知有几个人把这件事告诉了兰嫣,可是兰嫣只是讲:好了!算了!不要讲了!

  地出子也告诉了我,我听了很生气,也很为难,这事如何是好?这要看兰嫣的态度啊。兰嫣要是急了,翻脸了,那我也急了,翻脸了,看我怎么收拾他!我到食堂看到兰嫣时,她若无其事,我感到纳闷儿,不可能没人告诉她啊,她真的不知道,我就干脆问她知不知道那件事?兰嫣讲知道,哪能了,大惊小怪,这能变成真事吗?可能吗?还不是瞎讲乱讲,男人心里总是胡思乱想!我说这事你得注意,这是有人对你图谋不轨啊!万一被他逮到机会,你就会吃亏啊!

  兰嫣讲: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的,男人是看到每个女人都要钓上来解解近渴的,女人就是防备男人,不要让男人随便钓上来,你看老坷垃钓得到我吗?也要看这个男人有没有危险,有危险要注意,没有危险的,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拿你当天鹅,你怕什么?女人从小就是这样活着,真真假假,半真半假见得多了,哪能都认真,都生气呢?

  她又说:人家是讲我,不是讲你,你千万不要生气,不要做不利于人家的事。

  但是无巧不成书,老坷垃整了这事,居然就是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回到了宿舍,托人带话来说不再到食堂帮厨了,就开始在宿舍里值班烧炕了。这天烧炕,他没火柴,就到隔壁房间去借火,这隔壁房间就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房间是老炮值班,刚烧上炕,就在那拉小提琴,老炮是个对琴棋书画,吹拉弹唱都饶有兴趣的人,近来借了一把小提琴,喜欢得不行,每天苦练,几天之下,居然有了眉目。老坷垃来借火,蹲在炕洞前点火儿,听到老炮的琴声,他话多,说:真难听,这么难听还老是拉,讨厌来兮!

  老炮一听,放下琴就给了他几个嘴巴,老坷垃没说话,拿着火转身走了,老炮有气,也不拉琴了,挑了水桶到井边去打水,打水回来,看到自己炕洞里的火灭了,老炮一肚火来到隔壁房间,正看到老坷垃脸朝里对人讲话。老坷垃说:这个逼养听我讲他拉琴不好听,他就过来打了我几个耳光,这个戆逼一出去,我就把他的火都搞灭了,这个戆逼。老炮听到这里,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一下拍在老坷垃的后脑勺上,老坷垃回过头来,翻了一下眼睛就倒在地上,那屋的人张罗急救,老炮就回来了。

  我不知道这事啊!有人飞报老李,老李派车将老坷垃送到团部医院,缝了六针,老李通知老炮停职。老李绕到连部,叫小丽云到食堂找我去连部,见了我就骂我,说你们都是什么人呢?动不动就打人,就下死手,那一砖头要是拍在老坷垃太阳穴上,那就是人命!

  我说:老李,你先别说呢,我得先回去看看老炮去,别再闹出别的事来!

  我回到宿舍,大伙儿都在,正坐圆了准备喝酒,我一到,弟兄们给我腾了个地方,倒上了酒,我刚要张嘴,老炮说:你别说话,喝你的酒,要是有事,把酒干了就走!你要说也还是那两句,多给几个嘴巴,少给一砖头,对吧?我知道了,你走吧!

  我就走吧,看这样子也没有什么事了,也就是喝点儿酒,酒还是过年时连里供应的,我们搞了好多。

  我到了食堂,兰嫣没在,还有几个人没走,我在想兰嫣没在,那我也走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明天老坷垃也就回来了。我还没来得及走,兰嫣来了,脸色很难看。

  她走进来,一言不发地走到她的位置上坐下,坐下以后,还是一言不发。我一看这个阵势,我就没有坐在我的信置上,我就站在面板边上,那几个炊事员也都匆匆走了,看样子是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感觉是她们都误会了什么。

  兰嫣讲:你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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