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嫣每天做好了夜班饭,我就送去地里,地里干活的人吃好了,我就把东西扛回来送到食堂,兰嫣还是在食堂里等着,她要把锅里放满水,封了火,明早来时再开始做早饭,烧水做汤热馒头。她做过了这些事情,本可以回去宿舍,睡过一觉,明早再来。可是她不走,她一定要等我送饭回来,炉盖上烧了一小盆的开水,让我喝点儿热水,吃一个烤好的馒头。这就让我特别的不好意思,我觉得既然有我在这里,那就理所当然的由我来送饭,这并不为了什么。我不好意思是因为她等着我,还让我喝水吃饭。我不好意思的意思,是怕她也不好意思,我怕她感激我替她送饭。但是,她没有提过,一次也没有提过,一次也没有感谢过我替她送饭,她好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似的。这我就安心了,她做饭,我送饭,一切都像是自然而然的,好像是自古如此,从来如此。

  但是,这只是每天送过饭之后的感觉,这就让我很坦然的喝点儿热水,吃个烤馒头,然后各自回宿舍睡觉。可是,第二天早上,她要早起做早饭,我不用,我通常是开过早饭,宿舍里的人都上班了,我也就来到食堂吃早饭,因为司务长是吃死伙,伙食费是提前扣了放在食堂里,然后可以吃饭不要钱。刚开始的几天我一直没到食堂吃饭,混在宿舍里就吃了,但是现在被阿骏赶了出来,说没有我的份了,钱交给了食堂,每天在我们这里混吃混喝,吃得我们一些剩饭也没有,干活儿饿了想回屋找点儿吃的,你倒好,吃得连口汤也不剩,转眼跑到食堂去劈柴火了,你什么时候在宿舍劈过柴火?我说:宿舍里劈柴火有值班的人干,我吃俩馒头你们至于吗?阿骏说:你要是再敢吃我们的饭,我就去食堂吃你的饭!你不信就试试!这我还真不敢试,阿骏厉害,食堂炊事员也怕他。

  现在我就只好到食堂来吃早饭了。到了食堂,兰嫣已是坐在炉子边上烧开水,炉子上烤着两个馒头,我吃过饭,想找点儿活儿干,她就让我坐下,坐在炉子的另一面,然后就开始讲起来,讲食堂炊事员的分工,几个人做面板,几个人做菜板,几个人早班,几个人晚班,中午晚上怎么留人值班,遇到特殊情况怎么处理。我听着听着就想起她要回去睡觉,不回去睡觉又会头疼,想到头疼,真是头疼!

  我推说有事,让她先回去睡觉,有事晚上再说。她说你有什么事?去打鸟啊?她就是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多可怕!

  我这人无事也忙,比一般人吃得多,还饿得快。一天到晚干这干那,早就饿了。所以我不能像别人一样,开过饭以后才吃饭,我得提前吃,因为早就饿了,又不好意思随时吃,一天饿着肚子摆弄吃的,真难受。晚饭开过以后,兰嫣又来到食堂,她不是刚睡醒,而是睡到下午醒来,要做些自己的事情,比如洗洗衣服,写个家信什么的。

  她到了食堂就嘴里说个不停,问七问八的还说这不行那不好,大家早就习惯了,我不习惯,见她没说头疼,我就要走,想回宿舍,聊会儿天,或者喝点儿酒。她也不看我,就说:你坐下,今天有事情要和你讲。听她这样说,我就不走了,坐在炉子边上,但是我没烧水,因为我刚吃饱,也不渴也不饿。她看我坐下,就对炊事员说:你们好回去了,没有什么事了。炊事员们当然喜欢听这些话,抬了热水就都走了。

  她盛了点儿菜汤放在炉盖上热着,又拿了个馒头在炉盖儿上烤,我看了,到灶间的煤灰中找了几个煤渣来放在炉盖儿上,我告诉她把馒头放在煤渣上烤,她照办,一会儿把馒头烤成焦黄的,她讲你还挺会吃的。她不知道馒头的吃法,我在老团时烤馒头,号称是同和居的师傅。北京人吃馒头当然比上海人内行。

  她边吃饭边讲食堂工作难做,无论你费多大的力气也是做不好的。因为每件事都是小事,让上边看起来简单极了,不做就是你们太懒,其实这里面有大关系,因为食堂是知青的,不是国家的,上级看食堂,就是用国家的眼光看,要求你就是要搞好伙食,搞好了,他就满意了,什么事也不管了,没有上级的事了。搞不好,都是我们的事,他们会负责任吗?谁来管我们啊?只要没人提意见,领导就满意了。可是下级呢,下级要求平等,要求一碗水要端平,不可以有特殊照顾,照顾就是不公平,你讲是工作需要,你讲是领导特批,都没有用处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所有青年集体的,是大家的,就连我们干活儿的劳动力也是集体的,大家的,因为每一个炊事员都是按人头来配备的,你想多干少干是我们懒不懒的事情吗?还有物资也是配给的,谁应该多吃啊?比如豆油,每人每月只有半斤,不可能多呀!你炒菜做汤,放多少油要心里有数,月底没有油了,谁来管你?用肉顶没有用,炒菜多放一斤肉,没有用,多放一斤油就差多了,是伐?别看油和肉一斤差五分钱,但是肉顶不了油。肉好搞,杀猪可以,油没有,买不到的。

  还有豆腐,就要用豆腐结账,每个豆腐多少厚,要有数,豆腐要压到多少干,也要有数,水份太大,炒碎了,不够吃,你怎么办?以前是用豆子和连里算帐,老是亏,都是知青,办事情却没有人帮食堂,大家都恨食堂,你说怎么办?我是累得要死,到后来是人人恨我,侬讲有这个道理伐?我早就不要做了,我要气死了!头也疼死了!都讲清爽了,回去上海就都解决了。侬来了,侬晓得啥就要我当班长,我又有苦日子过了!

  我听到这儿,我知道她的火又要起来,就赶紧说:现在几点了?是不是要做饭了?今天送几号地呀?

  她说:侬本事大了,来做司务长,做什么饭?送几号地?侬自己要搞清楚,问什么?

  我装傻有点儿过了。她停了一会儿和我说: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的男朋友不管我送夜班饭是吧?你知道我的男朋友是谁吗?现在的男朋友?

  我说:知道,这大家都知道。

  她说:怎么知道的?你看到我和他谈朋友了?还是别人告诉你的?还是他自己告诉你的?

  我说:最早是他告诉我的,他和我关系不错,后来别人也说是这样的。

  兰嫣笑了说:你们这帮人啊,都是瞎讲的瞎讲,瞎信的瞎信,这么关心我啊?

  我说:他这样讲了,当然就这样信了。你也没讲过他是真的假的。再说我们本来就是朋友,他人也不错,用你们的话讲,条件也不错。

  兰嫣讲: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都是这样子关心我谈朋友的事。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做过我的男朋友了,顶闹忙的是说罗成做了我的男朋友,老虎气得要死,找到我哭不停地,把罗成闹得要死了。后来嘛,又有人来认我了,认我是他的女朋友,我莫名其妙的搞清爽,原来是他自家讲,!莫名其妙!你知道他在二连是有女朋友的,不是我啊!

  我说:这个我也知道,好多人告诉我了,但是他现在已经不要过去的女朋友了,这件事他给我讲了好几次。

  兰嫣说:你们这种人哪里懂这种事情,二连有这么多北京知青,哪个都比我们的岁数大,哪个都比我们下乡早,你们哪个谈朋友了?男的女的都算数。所以这个事情啊!你们就会瞎听瞎信的看热闹,谈朋友是大事,是大人的重要的事情!不是一家门里兄弟姐妹分糖果,谈了朋友不能改来改去的,晓得伐?

  兰嫣歇了一会儿,又说:我对别人不想讲,讲了别人没面子,人家讲是你的男朋友,毕竟是欢喜你的,我自家还没想过怎么办,就不提它算了,让它去。现在和你说是因为你看到了,我只有自己送夜班饭。你知道了,他不是我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现在没有!

  我对她讲:反正现在有我来送夜班饭了,你也不一定要打夜班了,大家轮流打夜班好了,你也好按时睡觉。

  兰嫣说:谢谢你啊!夜班饭也送不了几天了,天太冷了就不能翻地了,我讲给你听的事情你要记住啊!打夜班不一定会头疼!

  天真的是越来越冷了,翻地也真的就是翻不了几天了,有时下了一点雪,地里一片白,可机车还会在里隆隆的翻地。这翻地能翻到这个时候,都是老李连长太贪心,他从小就干机务,从小就是翻地开荒,他懂得翻地能翻到什么时候,他就催着机务排打夜班翻地,机务排的人都是跟着他干了多年的人,知道骗不了他,也就是只好干,机务排干了,那食堂的打夜班送饭就不能停。

  老李讲一个连有没有出息,全看建点后开多少荒,今后能种多少地,最初开荒时要会圈地,从外围开荒圈地,把好地都圈到你的地界里,先种上外围的地,然后再逐年在地界里边开荒,同时把开荒时没弄好的田边地角修理好,这样才能越来耕地越多,耕地每年增加,每年增加新人,这连队有地就有出息。南地的芦苇荡就是圈进来的,最初都以为是酱缸,其实就是块洼地,雨水大的年头积了水,周围长满了芦苇,挺吓人。这两年水小了,全都开了荒,种了地,整个南地西地都连接成了一片,好大的一片,几千亩,不管种什么作物,出苗时一眼望去,真过瘾!

  这眼前的翻地就是在干这种事情,把以前草草开出的地块儿联起来,二连突然就变大了一倍,有地种就有产量,有产量就有收入,这就使得东边的一连枯死了,不能自给就撤点儿了,南面的三连,当初不敢北进占领芦苇荡,现在也是无荒可开了,地不够种。

  兰嫣还是打夜班,我还是要送饭,每天如此,我有时吃过晚饭到外面转一圈儿,想着是到宿舍里找人聊会儿,或者到老李家看看,顺便发点儿牢骚,喝点儿他家的酒。但是,兰嫣不行啊,她每天在食堂吃过晚饭就不走了,坐在炉子边上烧水喝,我要是不去,她就一直坐到该做夜班饭了,她就做夜班饭,直到我来到,扛了饭去送饭,然后回来喝开水吃馒头,最后各自回宿舍。可是这让我不踏实,我一看到食堂点了灯,我就觉得我旷了课。我就觉得她在一个人等着给我上课,可是我却没有去,害得她一直等我。一个人等别人等不来,就能烦死。我要是等别人等不来,我就能烦死,候人不至,谓之惆怅,我有点惆怅。一般来说也没有人等过我,更没有女生等过我,更没有女生有事情等过我,现在有这么一位,像个夜校的老师,等着我去上课,而她又恰好是个女生。这一下什么都有了,我就不好意思在外面闲逛让她等我,所以我吃过晚饭就不走了,而她也就放走了炊事员们,剩下的活儿就支使我干,当然她也干,主要是她干。用不了多会儿,活儿干完了,她就坐在她的位置上,她让我也坐下,开始了我和她的围炉夜话。

  她先是讲工作,讲各种注意事项,又讲做饭的技术,这些我都是一听就会,不会的就是做饭的技术。不会是因为我不学,这不是我的工作,司务长不用做饭。不学归不学,我还是好好地听着,不会去反驳她。她的那个座位是她专用的,在炉子的左侧,背后是馒头箱子,面对着炉子。我坐在她的对面,在炉子的右侧,也是面对着炉子。马灯放在我右边的一个高台上,能照到她和炉盖儿,她说话时只是看着炉盖上的水盆儿或是烤着的馒头,不大看我,她不大看我,那我就可以看她了。她也是短辫,我习惯女生梳这种短辫子,全国所有的女生都梳这种短辫子,也不知道是谁最初发明的。我打听过这事儿,问过阿骏,阿骏说规矩人都是短辫子,你看留长头发的,是不是都是烂货?我说我根本没见过有长头发的活的人。我看兰嫣的时候有点儿紧张,这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估计是怕她发觉我看她,我知道人的眼光是物质的,一看别人,别人就知道,知道了又没有反应,那可能就是同意你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是不能一个人低头说,一个人低头听,像两只羊一样,那就更不自然了。记得她还是说过我一次,那次是她在烤馒头,我就看着她烤馒头,我烤馒头是行家,看她不熟练就想指导一下,就在我要说没说的时候,她突然缩回了手,满脸通红,过了一会儿说:你不好看我的手,我的手不能给别人看啊!我听了她的话,没有明白,只是迅速回忆她的手有什么特别之处,我是不是看到了,也是五个手指啊。

  她看到我吃惊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她说:也没啥啦,就是我不欢喜让你看到啦。

  我没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可能还是在回忆她的手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这时说:其实给你看看也不要紧的,你也不是个笑话人的人,也不要笑话我。

  兰嫣说完了,略迟疑了一下,就向我摊开了她的两手,手背上看不出什么,就是女生的手呗,她翻过她的手,掌心向上,整个手掌几乎是黑的,还布满了小口子。我看到后心里很紧,我对这种手一点儿也不陌生,因为我小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手,那是因为冬天我总是在外边玩儿,手就会冻裂而且发黑,我也见过务农多年的手,也是这样充满裂缝发黑色的手,我怎么都想不到兰嫣会有这样一双手。

  她说:干活干的,就是在这食堂里干活干的,不管天多少冷,干的活,湿的活,屋子里面,屋子外面,所有的活都是一个人干,两只手一忽冷,一忽热,一忽干,一忽湿,最后变成这样,你讲这食堂的工作能的伐?作孽啊!我这双手只有探亲假回来能变得很好,我看了真不想到食堂干啊,可还要干啊。这趟本来要回去探亲假了,下定决心回来不做食堂了,侬又来了,又不好走了,又到冬天了,手又给你看到了,真个啊!为啥啊?

  我一听她这是又要上火啊,她这一上火肯定又是一大通的牢骚啊,肯定是都冲我啊。可是这次我什么也没说,也没敢打叉,我根本就没想她的话,我想的是她的手,那黑黑的,布滿小口子的手,想着我小时的手,想着农民的手,我在想我到底干了什么,我何苦要挽留她,我有什么权力以工作的名义伤害她,工作真的那么神圣吗?她和我说过头疼是看不见的,但是手呢?手能看见,她是不是手很疼呢?她从没有说过手疼,她只是说头疼,她只是说头疼死了,那她的头有多疼呢?比手疼要疼很多倍吗?我到底做了什么?

  兰嫣这次没有发牢骚,她什么也没说,她可能是看到我有点被她的手吓傻了,她就岔开话题,悠悠地说起她的家来。她讲她的爸妈都是工人,她在家里是老大,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本来日子过得还好,谁知邻居家里着了火,顺便也烧光了她家,她一家人刚从宁波老家回来,她拿了一只铜面盆去打水洗脸,火就烧起来了。他爸爸一时找不到她,急得要死,后来找到她,气得想打她,她妈说:房子,一家一当的全烧光了,你倒有心思去打小孩儿?她爸听了,就去忙别的,没有打她。她说:阿拉爷顶欢喜我!

  兰嫣说她爸妈每天上班以后,家里的事情都是她来管,买菜做饭洗衣服,能多做一点吗就多做一点,爷娘上班,做生活辛苦咯!傍晚做好饭,我要背了小弟,阿拉阿妹领了大弟,一起到弄堂口去等爷娘回来吃饭,吃过饭嘛做功课,做好功课嘛要给阿拉阿弟洗澡,安排他们睡觉,自己再打浴困觉。一天到晚也是忙得了要死,可我还是好学生。也不算是顶好的学生,就是好学生,是中队长,两条杠的。你是好学生吗?你几条杠啊?我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到我,吃了一惊。我最怕别人和我提上学的事儿。

  我说我也是好学生,是四条杠。她说你胡说啊!少先队全国都是一样的,没有四条杠,最多三条杠,算是大队长。哪里来的四条杠?你骗不了我的!

  我说我原来可以做大队长的,但是各班的大队长都是女生,我要是做大队长就总是要和女生一起开会,很没意思,我就不做,老师也同意了,可是给了我两个中队长,也就是两个两条杠,因为那个中队长转学了,老师让我代他做一个中队长,加上我的,就是两个中队长,四条杠。兰嫣半信半疑,说她们那里没见过这样子干的。我心说我们那里也没有这么干的,可是你问我上学的事儿我总不能说实话吧。说实话:要按老师的意思一天得开除我两回!但是老师想等到升中学和我算总帐,但是老师等了两年,却等来了文革,他除了挨揍就是扫厕所,我有神明护体啊!老师知道个屁!我没打他是便宜他了,他直纳闷儿我怎么没打他?我和他说:按你这两年的表现,我是杀了你也不多,咱俩是仇深似海啊!但是,我打你杀你都是为了复仇,复仇是神圣的你懂吗?但是我现在不能打你,因为那些你宠了多年的好学生在打你,他们在报恩,报答你对他们的教育之恩,他们是在恩将仇报,我不能把我神圣的复仇和他们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混为一谈。所以我就从来也没打过老师,现在兰嫣问我上学的事儿,我不能讲实话,因为实话太复杂了,学问太深了,我怕她听不懂,但是她是好学生,她以此为荣。那我就说我也是好学生,何苦让她不喜欢呢?可是不能把瞎话说得和真的一样,否则她将来知道了我是个坏学生,知道了我是吹牛骗她,她就会怨我,所以我要说瞎话套着说瞎话,万一将来说穿了,也只能是当作开玩笑,我逗她玩儿的,这就是要说四条杠的用意。

  我想想她讲的在家里管家的样子,我就觉得和我是真像啊,她说的都是真话啊!那她上学时是好学生,当个中队长也都是真的。而我是在骗她,真是罪过啊!兰嫣你不会问我点儿别的事儿吗?非要问上学,只能骗你了。其实是怕你看不起我,是讨你欢心吗?说到这个还真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这人的特点就是说到真的事就不好意思。

  我这里胡扯了半天,时间就过去了,兰嫣就起身去做夜班饭。我还是坐在那里瞎想,这她做夜班饭,我送夜班饭的分工,可能也有点儿不好,那就是好像锁住了我,我此时想起了一句话:一根线上的蚂蚱,蹦不了我,也跑不了她。我不知道兰嫣是怎么想的。

  这天我和兰嫣刚坐下,还没有开课,草爬子捂着脸进来了。我一看他那德行,吃了一惊,以为是有人打了他,忙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讲是三叉神经疼,脸都肿了。我问他为什么就三叉神经疼了?我也有三叉神经,我怎么不疼啊?草爬子说是因为他牙疼,他有虫子牙,虫子咬牙,牙就疼,咬到牙神经了,串到三叉神经,这三叉神经也就跟着疼起来了。草爬子看这一屋子的女炊事员都看他,连兰嫣都看着他的脸,他就有点显圣说:什么让人打的,谁敢打我啊?我是找你,连长让你去连部一趟,赶紧去!我这儿疼得厉害,还得给你们当通讯员。

  我说:你这牙不要紧的,一会儿抽工夫我给你拔了就好了。再一个你回连部去跟连长说,我现在没时间去连部,兰嫣班长给我上课呢,去不了,我得学学管伙食做饭,我好养活你这只草爬子呀。

  草爬子把捂脸的手放下来说:你自己说去吧,谁爱管你这破事儿啊?我是在连部找卫生员,碰上连长了,他让我找你一趟,要不然我才不想见你呢!我也不用你拔牙。

  我说:不对,你去连部根本不是找卫生员,你是去找小丽云,你想在小丽云那儿找点儿好听的话,没想到让连长抓了公差来找我,你心里不乐意,就和我来劲。草爬子,我还告诉你,你现在不许再逗小丽云,小丽云现在帮我干活儿呢,你要是把她逗急了,不帮我干了,那我就把你Y的牙都拔了,练练手艺。

  草爬子说:小丽云逗我你不让,我逗小丽云你也不让,你是恶霸地主啊?我现在就去连部,就是逗小丽云去,就不让她帮你干活儿,我还跟连长说你不去连部。

  草爬子边说边走出了后门儿,我和兰嫣说我去一趟,出后门追草爬子,谁知道这小子出了门就开跑,我出来时他已经跑过了大路,追不上了。

  我来到连部,连长在,还有会计阿良和出纳小丽云。小丽云是老出纳了,人聪明能干,干净利落,本职是岀纳,又是上海女知青,但是为人厚道勤劳,她是连里的出纳,还是食堂的出纳,所有的收现金换饭票的事情都是她负责。金二用人狠,还经常安排小丽云卸沙子,卸煤,卸木头,这事谁都不干,就是小丽云一个人干。她现在帮我管这些事儿,我也是无以为报,只是跟她说:草爬子要惹了你,你告诉我。

  阿良这个红卫兵的残渣余孽从今年开始当了连里的会计兼文书,干这个他是个天才,他就会一天到晚地坐在连部他的办公桌前,算账,做账,练书法,起草文书。最近他又开辟了一项新工作,给报纸写稿件,一转眼就成了好几家报纸的业余通讯员,接着变成特约通讯员,以至评论员,但是不管什么员,下笔就挣钱,有时一天三四张汇票,都是豆腐块儿文章,都是几块钱稿费,但是,架不住多啊!他和别人也不说,就和我说,他说他写稿第一个月,稿费就超过了工资,他说他第一次发现他还有一支笔。我对写稿是一窍不通,对搞通讯也是毫无兴趣,但我喜欢稿费,也盼望能有比工资高的稿费,我为这还看了几张报纸,也看了阿良的文章,我觉得这就是阿良的菜。阿良说:我都不看。

  连长好像在写东西,还查资料打算盘。我不好打扰他,就和阿良瞎聊,小丽云听了乐,草爬子看着小丽云乐,一时间挺融洽。阿良递给我一本文件,是关于收税的,是农村收税的品类与标准,趁着草爬子和小丽云调笑的功夫,我翻看了一下,好家伙,真是无处不税,什么都要交税,我想不到的东西,我不懂的行为,都要交税。我想我是当不起这农民呢,交他妈这么多税,这是不是就是苛捐杂税啊?我看好后,把书还给阿良。

  阿良说:看好了?打算怎么办呢?

  我说:看好了,这农民当不得,都交了税了。什么怎么办?老子什么也不干,也不养!

  阿良说:你没看懂,光看见交税,没看见收税。你再仔细看看农民散养家禽的收税种类,收税标准,收税执行部门儿。

  我又把税则税表上关于他说得这一段仔细看了一遍,我这次把文件递给了小丽云,小丽云看得直乐。我说:你们行政落实一下,我来执行!

  我们三人相视而笑,连长听到了,抬头说:你们三个捣啥鬼呢?

  我说:没捣鬼,捣蛋呢。

  此时阿良把收鸡蛋税的那一页折了个角,又在那几行字下面用笔画了一条线,郑重其事地递给了连长老李,连长放下他手里的事儿,接过来一看,吓了一跳,说:这事儿可不能干,太得罪人,那帮老娘们不骂死你们就出了鬼了。阿良说:这是法啊!她们不守法吗?

  连长说:你得了吧,老娘们儿养点儿鸡啊鸭子的,容易吗?一年到头也没个工作,挣不着俩钱儿,你们还惦记那几个鸡蛋呢?厚道点吧!

  阿良说:再怎么说也是国法!不是我们惦记,是国家惦记,国家说了算,还有杀猪税呢,咱们连可是一回也没收过!

  我说:那文件上的意思是由集体食堂代收代售,那是不是就是我代收代售啊?就是卖给食堂就算交税,四毛一斤,每家两斤。

  阿良说对,就是这么回事,食堂收食堂吃,算交税,四毛钱一斤。

  连长看我搭茬儿,还一脸认真的样子,就说:你别跟着捣乱,想吃鸡蛋上家吃去,别在这给我找事儿。大伙儿消停过日子多好啊!这要过年了,你杀俩猪,挑大的,不行咱再杀头牛,过年连里出钱买酒,白酒啤酒都买,行了吧?别提那事了。

  小丽云有点儿失望,阿良不置可否,不言声了。

  我在本子上记下来:过年杀两个猪,一头牛,卖一半儿,食堂留一半儿。鸡蛋每户交两斤,算税,每斤四毛钱。要统计一下多少户,在连里没家的也算,在连里领过土麦子的全算,让小丽云统计一下多少户。

  写完了,我给连长念了一遍,老李脸色都变了,他看了我半天说:你图什么啊?这可是个得罪全连的事儿,不是二斤鸡蛋的事儿,你这么干,干不成不说,惹得全连的人骂你,你以后卖油卖面的要常和老娘们儿打交道,你得罪了她们,以后工作怎么做?

  我其实也没什么目的,我也看着老李说:我就是没收过税,我想试试。

  我又和阿良说:麻烦你依法出个告示,让小丽云写黑板上也行。

  老李说:你们先别贴啊!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着班子也得开个会,也得指导员批准,这之前你们谁也别走漏了风声,草爬子,包括你,说出去就是你负责!

  草爬子说:可别价,这里有我什么事儿?凭什么赖我啊!

  小丽云说:就得你负责,你凭什么不上班,到连部来打探消息啊,你来了你负责!

  草爬子心里别提多别扭了,本来牙痛,串得三叉神经疼,想到连部看看小丽云,贫几句。没想到让老李支使着去找我,最后大伙儿说收鸡蛋税,走漏了消息让他负责,这他妈哪儿和哪儿啊?这不是过不去河赖他妈屄兜水吗!

  我走出连部,要回食堂。草爬子也跟出来,跟在我后面,嘴里不住的叨唠麻烦。我看他实在有点儿不高兴,就和他说:要不你和我一块儿回食堂吧,一会儿我抽空帮你把牙拔了,拔了就不疼了,连三叉神经都不疼了。

  草爬子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大声地说:去你妈的吧!都是你使得坏!说完撒腿就跑,我抬脚想追他,看到兰嫣站在食堂后门儿看着我,我就直接回食堂了。

  兰嫣和我又坐到炉子边上。她问我和草爬子说什么了,他就跑了。我说也没有什么,我想帮他把牙拔了,拔了就不疼了,他还不同意,他不相信我拔牙的技术。我上次给他拔牙,流了不少血,他哭了半天。

  兰嫣说:你怎么会得拔牙的,那是医术啊!是牙医,还要有椅子,有的还要打麻药。

  我说我是学的,简单得很,我们班里同学都会,跟说相声的人学的,但是我那次帮草爬子拔牙没那么复杂。我看他老是用舌头舔那个门牙,那门牙就一扇一扇的动,我抬手就给他拔了下来,可是那牙还没有完全脱落,还有点肉连在上面,我一拔那牙下来,肉拉断了,就流血不止,草爬子当时一边哭一边吐唾沫,有血,从那以后,他就不让我给他拔牙了,所以我就给他拔过那一个牙。刚才我一说给他拔牙,他就跑了。你看见的。

  兰嫣看了我一会儿问我:拔牙的时候你们几年级?

  我说:三年级,那会儿我刚认识草爬子。

  兰嫣说:侬不是个人呕!

  她问我连长找我干什么?我讲了过年连里的安排,什么杀两头猪,一头牛。还要卖一半,留一半给食堂。还有收鸡蛋税的事儿,她听了说不行,说家属老娘们儿恨死了食堂,有时要买几个鸡蛋,八毛一斤都没人肯卖,最后还是私人的面子,才能讨得几个,现在怎么会卖给你,还四角钱一斤!不要去收,会骂死你的!

  我只是告诉她不要说出去,连长讲了,现在先不要说出去。

  收鸡蛋税的事儿报告了金二指导员,金二答应得很干脆,他说:国家收税的事儿,这是大事儿,你们快办,还要办好,咱们在这事儿上别含糊!那税法上咋说的就咋办,其实就是卖给食堂点儿便宜鸡蛋,给知青吃了就对了,知青又不是外人儿!

  可能金二也把这意见告诉了老李连长,所以老李找我说这事儿的时候并没提反对的意见,他说他不是在乎这点儿鸡蛋,他是怕这事儿执行起来麻烦,他讲那些家属是不容易,但是,她们也很自私,又没文化,说话也没个忌讳,没深没浅的。他还说了个故事,说春抪时候天冷,还得穿棉裤,可是穿棉裤干活儿不利索,动作一大,就把那套棉裤的裤子扯坏了,尤其是裤子口袋,都有口子,装点儿东西都是随手一揣,那裤兜儿边上有口子,有时不小心就揣到了二屋里,也就是没揣进裤兜儿,而是揣到了裤子与棉裤之间,这最容易丢东西!老李在地里抪种,常要戴口罩,但是吃饭时要摘下,老李摘下口罩,顺手往裤兜里一揣,可巧就揣进了二屋里,吃了饭就回到连里忙东忙西,那口罩儿就从那裤子和棉裤中间慢慢地掉下来,但是裤子下口窄啊,就是里边一半儿,外边儿一半儿的耷拉着。老李不知道,还是一本正经的给家属排训话,老王媳妇儿看见了,指着那口罩儿问老李说:连长裤腿了上是个啥啊?老李低头看见,就弯腰拉出来装进裤兜儿,一边说:地里抪种太呛,戴个口罩子,揣到二屋里去了。老王媳妇儿说:俺当是你那月经带子掉出来了。

  老李说我当时气得差点儿揍她,我说你个当弟媳妇儿的,能和大伯子这么说话吗?回家告诉我家属,我家属去老王家捣了她好几杵子。

  老李和我说:这老王媳妇儿说话顶他妈没深没浅,这要叫你碰上,还不打翻了天啊?

  我说我知道那老娘们儿,她欠着我账呢,我找机会好好算算她!老李问啥事儿?

  我说:前几天卖面卖油,忙得我够呛。老娘们儿人多话多,也不知道怕我,我就是让她们排好队,别乱哄哄的没先没后,一会儿再闹了意见就不好了。我可能是说话声大了,有人就说我真像个当官儿的。老王媳妇儿说我什么?她说:这司务长是算个官儿啊?可还没个屌大呢!说得老娘们儿都乐。我想揍丫的,可是小丽云,兰嫣都在场,她们就和没听见一样,我想得了,就算我也没听见!那小毕媳妇儿更不是东西!

  老李说:她们这帮人啊!你看着是老娘们儿,其实岁数都不大,老王媳妇儿两个孩子,大的都上学了,可她也就是二十六岁,结婚早啊!你说你骂她点儿啥?合适吗?还有小毕媳妇儿,二十出头,高中毕业,刚嫁过来。和这种人打交道,她不要脸,你也敢不要脸吗?收鸡蛋税之前,咱们得先给她们开个会儿,把政策和道理都讲清楚了,别着急,她们想通了,后面工作就好做了,指导员说得简单,但是他能说话算话,你行吗?

  老李又说:开会的时候,我在场,主要由你来讲,我给你看着场子,别打起来。

  我说:行,听你的。先让阿良他们出告示,我也得找俩帮手。老李同意了。

  阿良写的告示贴了两天了,开会!老李也在场,他要不在场,估计家属也就不来了。老李讲了几句,接下来就是由我来讲,除了家属,还有几个相关的人。我回班里找了两个助手,还是地出子和拉子,哥俩一听这事儿挺高兴,又是笑着来了,另外,阿良,小丽云,兰嫣,都站在后面,她们是怕老娘们儿说话难听,都躲在角落里。

  我开始讲,我说:现在呢,快过年了,要安排点儿过年的事儿,比如卖面卖油啊,比如卖那些团里过年补助的东西啊,比如咱们连里照顾生活的一点儿物资啊,还有杀猪杀牛卖大肉啊,这零七八碎的事儿都得有个安排。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那就得商量着把年过好,要想过好年,就先要把一年的工作做好,大事小情都要做好,眼下咱们有一件重要的事儿还没有做好,希望大伙儿配合把这事儿做好,这是个大事儿,谁不做也不行!连部门口贴的告示都看见了吧,那是告诉大伙儿,交税是国法,谁不服从国法,都不对!

  老王媳妇儿说:看是看见了,就是不知道说啥?俺不认识字儿。

  我说:你不认识字儿,你小的时候干什么去了,不上学?

  她说:俺小的时候就拾柴火,长大了,就跟着老王到了八团,给他当媳妇儿。

  我说:那行了,不认识字也行,回家拿二斤鸡蛋交给我,四毛一斤,二斤八毛钱。

  老王媳妇儿说:俺不卖,四毛一斤,八毛一斤也不卖,俺养的鸡,下了鸡蛋就归俺,不卖,再说俺家里现在也没鸡蛋。

  我说:你养的鸡?你的鸡是吃什么长大的,连里不发土麦子,你拿什么养鸡?我这儿可不是跟大伙儿开玩笑,这是国法!

  这时地出子说:国法懂吗?你的鸡是吃国家土麦子长大的,要交税!你的鸡就是吃你的奶长大的,也要交税,知道吗?天地,井水,空气都是国家的,你也是国家的,也要交税!

  老李一看地出子讲话。就说:那也没你的事儿,你先出去!

  我接着说:地出子的意思是你和国家分不开,别老说什么你的我的,你能离得了国家,国家不让你喘气,你能活吗?都会说养活孩子不用学,家伙什都是自己的,那国家干吗还要讲计划生育啊?就是一切都是国家的,让你生俩你就生俩,多生就不给空气了。你们这会儿敢和国家说你的我的,那师部绝育车来的时候,你们怎么都躲了,白给你做手术,还给一壶豆油,哪找这好事儿去啊?在北京都得收手术费。

  老李说:别扯远了,还说收鸡蛋税的事儿,瞎扯什么计划生育啊!

  我说:那行了,都听懂了吧!那就按那告示上说得做,小丽云那有账,谁家不交税,明年别领土麦子。明年师里来车,先领到你家去!一分钟一毛三,你赔得起就行。本来我找俩人想去挨家收,现在不用了,我先得忙着杀猪,卖肉的时候,你们带着鸡蛋来,你交鸡蛋,我给你鸡蛋钱,我卖给你肉,你交肉钱。

  过了几天,杀猪卖肉,家属都带了鸡蛋来买肉,连金二都向老洪头借了鸡蛋交了税。我忙一天下来,肉也有了,鸡蛋也有了,兰嫣看了很欢喜,我看了她很欢喜的样子,我也是很欢喜,可她还是那句话:侬不是个人呕!

  鸡蛋收多了,一时是吃不完的,这鸡蛋最好是腌起来,又好存放又好销售,留了一些过年吃,剩下的要腌起来,谁会腌呢?兰嫣不相信我。

  前些天连里收白菜,那白菜没有心,全是扑了棵子,太多了,猪都吃不了,天再冷就只能冻了扔了。我让马车都拉到井边,好家伙,菜山一样,找了几个女生,烧一大锅开水,烫菜,烫好码成小垛。

  食堂这排房子,东头是食堂,西头是豆腐房,中间一段以前是餐厅,现在废了。门窗都没了,前面的墙也差不多没了,我找了四个老帽儿在那屋里挖坑,沿着四边的墙,把整个房间挖成一个大坑,在坑底和四边放了一些豆秸,把烫好的白菜码放在坑里,所有的白菜都烫过放了进去。最后,在白菜上面铺好豆秸,留了两个人挑水浇上去,命令是要浇到豆秸上露出水来,直到上冻结冰。浇了有半个月才结冰。人们问我干啥?我说是溃酸菜,所有的齐市哈市的人都撇嘴。

  现在要腌鸡蛋了,我到四处打听谁家腌得最好,家属们为这收鸡蛋税窝了一肚子火,谁肯教我,就连老李也说他家腌的也有坏了的,食堂这么多鸡蛋要腌,他也不敢插嘴,兰嫣也是不敢干,说太多了,又得来不易,要腌坏了了不得。事到如今,又把我逼上梁山了,那我来吧!我把鸡蛋放进一口大缸,用大锅烧了一锅浓浓的盐水,晾凉之后,倒在鸡蛋缸里。只过了一个星期,所有的鸡蛋鸭蛋都变成上好的咸蛋,好几个老娘们上门求教,我每次说得都不一样,兰嫣听了以后,还是那句话:侬不是个人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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