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夫死了,有如星沉海底,再无人提起。我有时想起他,想起他的工作喝酒,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心里就有些悲哀,有些痛。春子和祥子劝我说:你别事儿逼了,你得说二姐夫的运气不错,一个北京知青,能死在北京,叶落归根,这就是大大的好运气,别说还有媳妇儿呢。就他这死法儿,咱们这辈子能不能赶上他,还两说着呢。

  过了一个月,大伟子从北京回来了,到二连来玩。我问他在北京时候和二姐夫出去过吗?喝啤酒了吗?有没有撮婆子,他讲出去了一次,啤酒是喝了,但是没撮婆子,他说二姐夫以前也没提婆子都是什么样儿,我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觉得就是女的呗。等喝了啤酒到公园一看,敢情这婆子都是女中学生,都是小女孩儿,看着倒是挺像小流氓的,可是张不开嘴啊!男流氓倒不怕,这女孩子可吓人呢!有的不像流氓,低着头,二姐夫上前一跟人说话,人家羞得脸通红。我在旁边怕出事,紧抓着军刺那刀把,手都出汗了,也不知道怕什么?总觉得是在干坏事儿似的,不行,撮不了,忒吓人。二姐夫看我没戏,其实他也没戏,他和我说下次他带两个熟得来一块玩玩。我琢磨着不对劲儿,我和丫是学拍婆子,不是砸圈子,我表面上答应了他,事后真怕他找我来,后来他也一直没来,死了。

  又过了两个月,黑松回来了,兴高采烈,出来进去的哼着歌儿,一句也没提二姐夫的事儿,好像没有二姐夫这回事儿。我心里头惦记,憋不住就找了个没人的时候问了他,问他二姐夫怎么死的。

  他说:不是车祸吗?没人说是别的死法啊?就是车祸。

  我说:我知道是车祸,可是什么车啊?当时啥情况啊?我听了好几种说法啊。有的说是摩托车,他驮着他媳妇儿,开山下去了,俩人都死了。有的说是借了一个三崩子,二姐夫偷开着玩儿,撞上一土包子,二姐夫飞出去,头碰在马路牙子上,脑袋碎了。还有的说是坐2I2吉普车去登记结婚,车撞树了。

  黑松说:怎么这么多死法啊?我怎么不知道啊?我到北京,把钱和豆油给他们家送去,他爸跟我说第二天开追悼会,第二天我们哥们儿有点事儿,追悼会我就没去,在北京忙着买了几天东西,我就去五七干校看我爸妈去了。后来我又到另一个地方玩了几天,那里有我们院几个女孩儿当兵,我这一回来,你就问我二姐夫的事儿,我这脑袋见懵,你要不提,我还真他妈给忘了。我是真不知道具体怎么死的,谁管那个啊?就是车祸就得了!

  黑松这样说了,我也就无从再打听了,二姐夫就这么没了。

  这年的活儿都干完了以后,天也大冷了,这些日子里,我已和老李混得不错,也上他家喝了几次酒,每次喝酒时,他都要问我,说你这一天价臭美,你凭什么啊?一个农工,要啥没啥,还一天价狂得了不得!我说我就是要啥没啥,我就狂得了不得!我就是一个农工,我就不怕你,我是没得怕,所以就臭美!

  我说:你是连长,你那饭碗就得捧着吃,我就他妈一个农工,我高兴就多干点儿,不高兴就少干点儿,我不干就等于没我这个人儿了,我这破饭碗就是摔着吃的,你看我是要啥没啥,可我的事儿还就是我自己做主,那我能不臭美吗?

  老李说:我不请你喝酒,你都没地方儿喝酒去,我求你什么啊?我也是无所求!

  我说:你请我喝酒,你无所求,我也无所求,要是话不投机,我是抬脚就走,你怎么着啊?你是陪了酒,又得罪了我。

  老李说:你这臭美劲儿是最招人讨厌,你不能恨社会,你得会领情!

  老李这山东汉子大我十岁,学问不大,头脑聪明,心眼儿多得像个筛子,一肚子小账,全连的工作都在他心里。而且这人隐而不发,是个极难对付的人。我要不是一个要啥没啥,无所求的人,他不会理我。但是问题是,我是不是一个真的无所求的人。

  新年的时候,他又找我去他家喝酒,我现在成了他家的常客。过年有肉有菜,鸡鸭鹅都有,我吃得不多,主要是喝酒,我喜欢喝酒,但是这时候酒量还不够大,必须要常喝常练,而且还要有人和你较劲拼酒,才能喝得多,练得快。过年,食堂的菜也不错,人也多,我们每天都喝醉,没有喝醉的人就照顾我们,喝多了就胡说八道,就这么学会了想女人。人没有醉的时候想女人,想不清楚,也想不连贯,想到哪儿算哪儿,一打岔就忘了,心里不会有积淀,只有喝醉了时候,才能想得有头有尾,才能想得宽容,才能把男人和女人分开来想。女人就是女人,不管她是干什么的,是同学,是邻居,都是女人。她长得好看也好,长得不好看也好,她年长几岁,年轻几岁,她还是女人。就是女人就是女人!先是一大堆都是女人,然后才是一个个的女人,或同学,或邻居,或好看美丽,或温柔可爱。我觉得只有整体上认识了女人,那想女人才是想女人,那才是真正的男人想女人,在这之前想某一个女孩儿,那只能是想同学,想邻居,想女孩儿,不能算是想女人。

  但是要想从想具体的女孩儿升华到想女人,这需要酒,需要喝醉了,喝醉了以后,在胡说八道中得到启发,于是就学会了想女人,后来看到女人最讨厌酒,总说是男人喝酒喝多了,喝得忘了女人。其实不是,我倒是觉得,男人要不是喝好了酒,根本就不会认识女人,那些对女人不好的男人,都是喝酒没有喝好,因而有些糊涂。

  在老李家喝酒想不起女人,就是吃菜喝酒,纯喝酒,谁拉谁劝也不行,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拼个输赢,甭费话,下次老实点儿,和他妈打架一样,酒后无德,所以我不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只有我和老李两个人的时候,他会说点儿正事,今天我到他家,看到就我们两个人,我想回头就走却来不及了,大过年的,一家子都挺热情,我没敢走,刚喝两杯,老李看我不会走了,他就来事儿了。

  他说:你过了年没事儿吧?没事儿我交你个事儿,你得办了。

  我一听有事儿,我还以为是放牛呢,就说没事儿,哪天开始你说话,我没问题。

  他说:真没想到你还挺痛快,我还以为你不去呢?这回不去也得去,你想去就省得我吓唬你了,算你明白。

  我说:咱们现在算朋友,哥们儿是两肋插刀的人,不信你问大伟子。我们俩认识好几年了,哥们儿办事儿没含糊过,经过事儿,不就放这几头破牛吗!

  老李说:你也就是放牛能吹吹牛,别的事儿呢?我跟你说让你放牛去了吗?你在这东拉西扯的吹牛逼假仗义。我告诉你,这回不是放牛,是办学习班,团里办个马列主义学习班,学什么你到那儿就知道了,后天报到,你刚才答应了,不许反悔。明天去团部。

  我说了一万个不行,哪个不行都有理由,他喝好了睡了,我得走啊,人家一家子不得歇会儿啊,我明天再找他。我想好了就走了,酒没喝好,心里有事儿,连女人都忘光了。

  第二天,连部文书把参加学习班的通知,手续都给了我,是团宣传科办的班,学习列宁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高阶段》,当时就叫《帝国主义论》,这书早就看过了,就算不大明白,也知道大概意思,就是说资本主义到了帝国主义阶段,就是最后阶段,就好比人变成了老头子,马上就要嗝屁着凉大海棠了,然后就全变成了社会主义,人民公社,上山下乡等等,别变成修正主义就成了,但是修正主义是不是社会主义最高阶段,列宁没说,没来得及说,他死了以后,苏联就变成了修正主义,我们国家还是社会主义,我们就和苏联掰了,而且要准备打仗。但是这里边没有列宁的事儿,所以列宁主义还是要学,就好比马克思说要全世界一起进入共产主义,但是马克思死了,列宁来了,他说一国成熟了就可以进入共产主义,熟一个算一个,这就是列宁主义,列宁活着就听列宁的,但是马克思死了,也不能怨马克思。苏联修了,列宁主义没修,所以我们还要学习列宁主义,尤其是这《帝国主义论》,讲的就是资本主义要死了,为什么?学了就知道了。

  上这学习班是马列主义学习班,有如上党校。不是学校办得那种流氓小偷学习班,要批斗,要挨打,有的还要坐老虎凳子。这没有,这里管吃管住,伙食还不错,白天学习,半天听课,半天讨论,中午不许喝酒,来朋友了也不许喝。就是时间长了点儿,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还说要考试,我当时就想了,我想走就走,考试不参加,大不了就说没学会,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上了两天课,一看讲课的人,听课的人,都是认真之极,我也就受了感染,不好意思说走就走。这些人都是聪明人,女生不光聪明,而且还都漂亮,我奇怪为什么女生聪明就漂亮,而且这里是有一个算一个,真她妈的,我刚学会的想女人的方法又被打乱了。我开始觉得,真漂亮的女人就是一个一个的,就是一个顶一个地存在着,每一个都不同,但是每一个都漂亮,皮肤黑的也有漂亮的,这学习班里最漂亮的,就是一个皮肤黑的。

  男生有几个也是特别聪明,都是城里人。我以前不大认识城里人,二连有城里人,但都是老实孩子,虽说也是胡同里长大,开口闭口宽街厂甸,天坛地坛,但他们不会惹祸,只是会拿了钱买东西,帮忙家里做些家务,就是只会干女孩子干的事儿。我和这种人合不来,不是好与坏的事情。

  可这学习班里的城里人有不同,聪明就是聪明,不一定会因为聪明而变得优秀,不能变得优秀却能变得有趣,人有趣,他们做的事情也就都有趣了。有个哥们儿是胡同的孩子,家里有房子有院子,而且是劳动人民苦出身,解放前解放后日子都过得紧巴巴,一家子得有空儿就刨食儿。也有主业,他爸爸是杠房的,会抬棺材会扳杠,又有劲儿又能侃,都是真功夫,他从小跟着他爸爸在杠房出来进去的,就把这杠房的规矩和出殡的仪式学了个十足十,本来想着长大了还干这个,不曾想来了文革,他爸爸都分到火车站扛大个儿去了。他失了学,每日里钻胡同淘气,也不成气候,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我前进了,他也前进了,都跑到这儿当兵团战士来了。来了就是种地,探亲假见着他爸爸,老了,扛不动大包了,在站上烧火呢。一说起早年的杠房日月,豪气冲天,总说这不是苦力,是大事业,是把人送到家。人死了,魂魄散了,你把尸首安然下葬,一路上都是按规矩来的,那就是死人活人都得个安定。老爷子就别说了,都改火葬了,说什么也是回不去了,那就得改行,扛大个儿,扛大麻包,膀大力的活儿,这是苦力。这儿的规矩都是当班长那王八蛋一句话,言出法随,这叫什么规矩啊?哪本书上写的啊?杠房不一样,那规矩是按礼来的,是人就得按规矩办,别看杠房的人不一定识字儿,但是那礼大如天。这小子逮着这句话了,一天到晚挂嘴边上,好像他爸爸不是什么杠房抬杠的工人,倒像是清华大学的教授一样。原因就是他相信这句话,因为他就是不一定识字儿,却是懂得礼大如天。多少年了,现在没人再和他扳杠了,扳不过,打小儿杠房出来的孩子,就会扳杠。这扳杠就如后来的辩论,早年是杠房从业者闲时的游戏。就叫扳杠。功夫就是强词夺理,狡辩斗口,讨厌之极!

  本来没人再敢和他扳杠也就完了,大家落个安生,惹点儿别的事儿和这也没关系,但是,万般皆是命,半点儿不由人。村上的人死了,不相干的人,无名鼠辈,本来去几个人,比画一个追悼会,寄托一下我们的哀思,入土为安也就算了,不知是谁多嘴,和那未亡人提到了他,讲要是想安葬就得按规矩送葬入土,那才能活人死人两安定,而他就是出殡,接三的大行家,有他指点着,按规矩办事儿,将来不知要沾死人多少光。那妇人寡妇失业的正求告无门,听到此二话不说,直挺挺来到大宿舍,直挺挺迎门一跪,好家伙,连长指导员都来了,一边劝那妇人回去,该给孩子做饭了,那妇人起身去了,连长指导员进了大宿舍,找到他是臭骂一顿,最后警告他不许搞封建迷信,否则小心到砖瓦连出窑去。这里连长指导员刚走,那妇人牵着两个孩子又到了大宿舍,三人一起,迎门一跪,口中就是求他看在孩子面上,可怜可怜。这下弄得他快疯了,最后还是连长指导员有了批示,让他简单点儿,能免的就免了,比画比画就行了,他本来也想按连里的意思干,可事情一弄起来,就想起了众多规矩,环环相扣,收不了手了,最后连幡带幢弄了个齐整,摔盆儿摔碗儿斩鸡头,找了一帮知青抬杠打幡儿,一样儿也没落下,就是给那妇人加了一些磕头数量,那妇人听话,让磕几个磕几个,脑门子都磕破了。他是恨这女人多事儿,后来团里还真找他了,警告半天,他虽然过了把瘾,但也吓得够呛。

  我和这哥儿几个两天就混得倍儿好,但是他们对学马列不大上心。

  过了两天,碰到老侯爷,一起吃饭,吃饭时羊二来了,他说和他一起干活儿的一个小子不服,让我帮他去打架,老侯把他赶走了。老侯说:两年多没见了,人都长大了,他都到团部学马列来了,你又勾着他去打架,要去你自己去,不会学点儿好啊?

  老侯是我们老长官,良师益友级的人物,说几句就说几句,羊二看老侯不让我去。就紧着说不是真打,也就是吓唬吓唬他。我要是一个人去,弄不好就得真动手,我们俩一块儿去,他就害怕了,就得认怂。老侯还是不同意,说你自己的事儿自己办,动手就动手,那也不能拉着别人,刚学点儿好,又来这套。羊二没辆,转身就走了。

  我问老侯现在好不好,怎么这多年了,到哪儿都当排长?入党了吗?他们这帮老高中的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有一种情结,总觉得自己是从文革的暴风骤雨中杀出来的,有些革命经历,到农村做知青,就是一种继续革命,而且要有收获,没有收获,和我们混为一谈,或者被我们这些人赶上,或者超越,那对他们来讲就是一种堕落,一种失败。因为这结果表明了他们和自己之前的革命经历断绝了。而最能表示自己没有和以前的自己断绝的标致,就是入党,就是表示自己是一以贯之的革命者,是一个从胜利走向胜利的革命战士。有了这个突破,这个成绩,才能表明自己于革命是真正的入了伙,以后再有个谈婚论嫁的人生事业,才有了个准谱儿。但是老侯没有入党,排长也还是排长,不进不退就是退。但是幸喜他有了女朋友。他比我要年长好几岁,这事儿很自然。他却没有告诉我!

  他和我讲了好多别的事儿,都是以前那些朋友们的事儿,其实就是一件事儿,就是大家真的假的,云里雾里的一件事儿,这件事儿,就是返城。老侯说这些事儿时有点儿悲哀,好像是讲一件他所从事的伟大事业,还没有干完,还没有过瘾,可是大家却都失去了兴致,都在做着相反的事情。好像一个女孩儿去忙着出嫁,却是兴高采烈的去嫁给一个太监。

  他讲他有些烦恼,个人没有进步是烦恼,再往前走也是烦恼。他是文革前考入北大附中的老高中的人,又经历了这些年的革命,学习一直没有放下,因而现在学问是有了一些,学问多了,烦恼也就多了。他讲他有路可走。只是不甘心!

  那天我们聊了好多,临分手时,他拿了两个笔记本给我,他讲这本子里都是他几年来写的诗,他让我看一看,过几天他到团部来的时候再取回去。

  我回去就看他的诗集,大扺都是批林批孔的心得,诗如其人,显得淳厚而热烈,都是新体诗,都是对叛徒林彪孔老二的直斥其非,读来有如大批判稿,很像是文革初期时那些大字报的风格,只是有些比喻是新的,我不大懂诗,但是我很激动,不是被诗激动,而是老侯能把他写的诗给我看而激动,我感到一种信任,拿我当他朋友。我感到一种承认,他对我的读书的承认。我还感到一点儿悲凉,一个老高中的高才生,至今快三十岁了,还在这里做个排长,青春已逝,一事无成。所能示人处,不过这一点儿写大批判诗的文采风流。

  我还记得他讲了批林批孔带批走后门儿的事儿,好像是讲林彪死后,中央起用一些以前被打倒的老干部,老干部被起用之后,纷纷把自己上山下乡的儿女办回城里安排工作,对这点我非常理解,这不是自私,这就是革命工作,这就是为了老干部能安心工作,如果不把他们的子女安排好了,他们怎么能安心工作,起用就是要照顾他们的利益。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觉得,我家要有老干部就好了,既不影响我干工作,也不影响我学马列,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为革命办回城里了,那有多好!

  老侯像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样讲了那么多的返城故事,我听了一个晕头转向,我也是知青,也想返城,但是眼前这些形势变化和返城方法,我还是一点儿也挨不上边,只有他提到的旧时的几个朋友如玩笑般的闹病退,闹困退,我觉得有些好玩儿,可对这些事儿是他也不信,我也不信,都当成了笑话儿。只有杨五爷一个人可能会成功,因为他的病是个医疗事故,是早年苏联专家做的孽,当时为了批判苏修,可能会因为政治宣传的需要,会夸大他的病情,再用他做例子批判苏联修正主义残害中国儿童,当然他要是死了就更好了。

  我是一个任什么都不相信而又不开口说的人。在我看来,一切人,一切事儿背后都有真正的原因和逻辑,我们看到的都是别人有意让我们看到的,都是假的或者不重要的东西,比如说父母,老师,领导,都是可亲,可信任,可尊重的人。但是这不可靠,一切都是说变就变,先是最敬畏的父亲变成了坏人,后是受尽了老师的污辱欺压之后,就可以随意的打老师,骂老师,揭发老师,批判老师。所以那些往日里道貌岸然的老师,却原来就是人欲横流的畜生。领导干部就不用说了,好人坏人都是他们。所以,所有的人是好是坏,除了表面上的说法儿以外,还有背后的决定因素。最常见的是夫妻,他们总是让你看到他们想让你看到的一面,不想让你看到的一面,你永远也看不到。

  我想到这些,就觉得我和老侯不一样,他功课好能考进北大附中,但是他是一个别人指到哪里打到哪里的人,别人指挥着他。他的好,好就好在相信眼前看到的东西,所以他只能任由自己年华老去,而别人连入党的机会都不给他,宁可给草爬子。可是老侯给我讲的这些消息是非常重要。这些消息草爬子是没有的,这些道理草爬子也不懂,草爬子只会吃眼前的东西,并且是食亲财狠,他对我没用,压住他不反天就行了。老侯的消息对我有用,通过老侯的消息,我就看到天象的变化。还学什么《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呢?我看返城主义是上山下乡的最高阶段!

  那学习班里美女太多又太美,所以每天都有一些男生和女生调笑,我在旁边听着,也能听出一些意思,这意思就是男生女生都长大了,调笑的内容和方式和以前也不同了,甚至这调笑让人觉得很正当,调笑变得正当了,那我们这些不调笑的人就变得不正当了,最少也是变得像是没戏的人,整日价灰头土脸。

  就因为他们调笑,我们不会,我们就获得了巨大的自由,自由的岀入来去。宣传科讲课的人讲,以后不办了,大家玩笑说这个学习班倒成了最高阶段。

  我找了一些人,想多听些消息,我不是要听传说,而是想听一些和传说有关的行动,想看到一些真人的行踪,但是找到的人太少了,都回北京探亲去了,我想起我也一年多没回家了,我也得回去一次,就是别和二姐夫似的有去无回。

  回到连里就是过年,大酒大肉,酒都是连里买的,随便喝,不要钱。真不知道连里怎么这么大方,我们能装酒的瓶子罐子都装满了,而连里就像不知道一样,真奇怪了。不过酒这东西还是能喝多少喝多少,存太多了也没用,后来不知不觉就没了,估计是有黄雀在后。我还是老去老李家喝酒,也有人问他为什么老找我喝酒,因为我不理他们,说话还惹人不高兴,那些到他家的女知青,一看到我去了,站起来就都走了。我虽然是一心一意的喝酒,但心里盘算着老侯的消息,我就想请个探亲假,刚一开口,老李就说不批,过一阵子再说。他还说:你们这帮北京的,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不超假的,批一个月的假,半年都不回来,回来了还不能说他,一说还走,请事假,不批事假,照走不误,你说你们这是啥玩意啊?

  我说:我可不一样,我从来不超假,我妈不让超假,到日子我就得回来,因为我们家没钱养活我,我得每月挣钱养活自己,所以我在北京待不住。

  老李说:那也等俩月吧,播完麦子再说,那会儿也暖和了,你回北京是住一天是一天。想上哪儿玩上哪儿玩,不冷不热的,多好!再说我也和指导员商量了,过了年给你换个活儿。别他妈老混,自个儿得知道自己是干啥的。

  我听了他的话没大在意,晚走俩月也不要紧,这也不是个眼前就着急的事儿。他说给我换个活儿,我也没往心里去,我现在就是农工,机务我不干,后勤我就会放牛,猪号,食堂都是女生。不是女生也不会让我去,要让我去这俩地方,那说明他们太不了解我了。

  谁知道没过半个月,他们就通知我当班长。刚开始我听了就是大怒,我一向自称野马,不上套的,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就是想给我上套。我问老李是谁定的?他说当然是连里定的,是他和指导员定的,因为原来的班长都年青,想学点儿技术,就都上机务排了。你这样的壮劳力,正好当班长,先当着,以后实在当不了再撤换。还安排了一个副班长,叫小开,上海老知青,已经结婚了,还有个儿子,两口子都在二连,有房有家,住在一起。

  我虽然不喜欢当这班长,可老李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好太推辞,我觉得我有点儿吃了人家嘴短的意思,心里想着以后要注意,不可一误再误。

  当了班长,没忘了要回北京探亲,要研究老侯的消息,北京的哥们儿都是耳尖嘴长的家伙,一定会有新消息,更明确,更权威的消息。眼前这班长得先干着,反正弟兄们也不错,副班长小开工作积极,我天天表扬他,鼓励大家听他的话,我想着我干不长,我得让他能随时接我的班儿,没有接班人,到想走时都走不了,就耽误事儿了。可巧的是川兵老才也在我这个班,原来是连里司务长,涉嫌挪用了公款,就受了处分,一直在农工班里瞎逼混,但他是党员,受了处分,当然对金二有意见,所以就和老云副连长走得很近,算是联盟,就是金二的反对派联盟。牛逼连子是我们排长,最初并不是老云的联盟,但是后来为了自己能提副指,没提,还遭了金二几顿河南家乡话的大骂,心里有气,不为挨骂,是为了没能晋升,他就和老云越走越近,最后让别人看来也就成了联盟的人。现在老才在我的班,牛逼连子也就在我这儿混着,老云每天没事儿,也跑到我这儿来和他们俩混在一起。老云是盟主,岁数大,党龄长,还有个老丈人也是支部委员,所以他势力大,威望高,但是他喜欢学马列,开口闭口普列汉诺夫,托洛斯茨基。但是这玩意儿是他能弄懂得吗?他就常要拉着我聊会儿,我不懂,但是要论装孙子,我一个人能顶老云这样的十个,用不了几个回合,他就在家坐不住了,上班就到我这儿报到,干活儿也行,我是抽空儿就给他装大个儿的,唬得他晕头转向的,牛逼连子原来还有点儿农村无赖加兵痞的坏劲儿,可自从变成了骡子,也就认怂成了一个太监,我又时刻提醒他不要让人知道这事儿,他此时别说嚣张,连个屁也不敢放,一天价要感激我不把他的事儿说出去,每天回家还要伺候他媳妇儿,你想他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老才本来就是个好人,干活儿一点儿不惜力。我手里有了这三个党员努力工作,我还发愁吗?我对大家宣布,小开是我们班的班长,有关一切找班长解决的事情,找小开。我也说了,我是政委,具体的事儿不管,主要是抓思想工作,和金二一样。老云他们三个听了大笑,说我们三个都是党员,你当政委,行!

  我们班是基建班,先在场院的晒麦棚里拌了十几天的麦种,往麦种里拌农药,拌化肥。后来探亲的人回来的多了,天也暖和了,就不用我们了,我们就干回本行,脱砖坯,任务是五十万,他妈的要脱这么多?我没脱过砖坯,但我知道这个活儿是大大的苦力,我从小生在一个砖瓦厂里,我认识那些工具,但我没有脱过砖坯,这班里的知青前几年都是玩脱砖坯的,那时牛逼连子就是排长,他们都是行家里手。正好,牛逼连子带着他们脱砖坯吧!还是有事儿找小开。

  我现在思考的事儿是多大的事儿啊?是返城,在我看来这事儿比学马列都重要,心里急啊!怕工作干好干不好的,让老李逮着,他又变卦不批我的探亲假,那可就崴了。因为我不光思考着返城的大事儿,我心里还有个小计划。这次回北京我要走大连,我要去看看大海,我思念大海,我热爱大海,再看不见大海,我就要疯了!

  幸好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出,麦播完了,会餐。我的探亲假就批下来了,我快两年没回北京了,归心似箭啊!收拾停当,五月一日这天,登程回京。

  这个月份,探亲的人少,所以车也好找。我心里急是因为近两年没回家了,这两年里,两个弟弟都参加了工作,大家一起长大,乱世中各自西东,难免惦念,总想着嘱咐几句。可是我心里知道,没有人会听我的。

  另一个着急的事儿是我这次要走大连,我要去看看大海。大海这东西真是迷了我多年了,最小的时候不知道有大海,后来上小学就听说有大海,可是没见过,不是说没见过真的大海,而是说连画本上的大海也没见过,就知道是好大好大的一片水,水那边有多米尼加,有古巴,我能知道这些,是喊过美国佬从那里滚出去。但是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也不知道美国佬为什么要从那里滚出去。但是知道美国佬是谁,就是美国,就是大坏蛋!

  后来看到小人书里有海,看到孙悟空刚岀来混的时候,就是光着屁股,撑着个木筏子从大海上漂过来的,那石猴漂洋过海一上岸,就先抢剥了一个人的衣服穿在身上,那被抢剥了衣服的人,就光着屁股,抱着膀子跑了,幸亏是个男人。《石猴出世》的故事很迷人,我们总是聊这故事,总说自己长大了也要抢剥一套衣服,被抢剥衣服的人都是我们当时恨的人,包括老师,不包括女老师,想剥了女老师也没人敢说出口。

  归齐还要说到大海,讲石猴游是游不过来,那海得多大!得多少水啊?以及后来孙悟空学成归来大闹龙宫,也是大海,但是不相信有龙,是迷信。后来关于大海的事儿知道的越来越多,可是家里不是海边的人啊!没有理由去见大海啊!文革前听院里有人讲去北戴河夏令营,那有大海,可是人家是中学生啊,小学生哪有上北戴河夏令营的,那不是和去月亮一样远吗!文革了,又有中学的红卫兵大串联,院里有人去了大连等海边,一边宣传革命,一边兴高采烈的旅游,那激情燃烧的岁月让老三屇至今不能忘怀,那随着去海边串联带回来的贝壳,海螺,海星,真是让我看得目不暇接,玩得不肯离手,最爱的是虎皮斑纹贝。

  后来是越来越没机会,只是看了一些古今中外关于大海的书,就他妈妈的到这兵团种地来了,这黑龙江哪有海啊?在这儿看海得出国。

  但是,海还是有的,黑龙江没有海,辽宁大连有海,查地图了,也查了列车时刻表,但是没有船的消息,先别提船,要是没有船,大不了到了大连,看完大海,吃饱喝足了,再坐火车返回沈阳,再从沈阳坐火车回北京。有什么啊?大家伙儿是一起商量了多次,方案也搞得很细,我就憋不住了,我得行动,有了目标,就得行动,我不能等,我就是得先去,第一个去,乱找一气才有意思,这是我的习性。

  我要行动了,计划中有个细节是要到哈尔滨站一下,到班长家去一趟,他去年底上了大学,回了哈市,我们大家都帮过他的忙,他走了以后,就是念念不忘的,每每的有人从哈市探亲回来,他总要带话来要我们探亲时路过哈尔滨,务必要找他,要到他家去做客。大家也不知答应了他多少次,这次我是第一个要路过哈尔滨,那我就一定要抽空去一次,哪怕我身后还有大计划。说到底,我也是不去不行,太不合适,我一下乡,他就是我班长,又一起去过大兴安岭,一起来到这二连,一直都是并肩战斗,关系极好,我岁数小,个子小,出身还不好,他就是一味地照顾我,公开的袒护我,不管我惹了什么祸事,他态度不变,就是一味地为我强词夺理,爱谁谁。这次走了,有个好归宿,我是真怀念,决定去一次哈尔滨,去一次他家。这之前我没有走哈尔滨停留过,也没有去过谁家。要走的时候,大模子来了,扛了一袋面粉,很豪爽地说,这是带给班长的,你帮我带去给他,就说是我送给他的,哈尔滨缺白面。

  我说:就送一袋啊?那吃完了呢?

  大模子说:吃完了再说,谁再回去再带,这白面咱们这儿还不有的是!

  我说:你有得是啊,那这袋儿算我送的,你下回再找人给他送面,再算你的。

  大模子一听急了,说:他是我哥们儿,我送他一袋儿面是我们的交情,别算你的呀!

  我说:交情是吗?你们俩的交情,拿我当交通工具是吗?当我是毛驴吗?我能扛袋儿面给他,我不会自己买啊?我替你扛袋儿面送哈尔滨去啊!想什么呢?

  大模子听了没话,看了看我那个不足十斤的小旅行包说:半袋,半袋行吗?我想再推辞就不合适了,就告诉他不能超过半袋,他把面扛回去收拾了送来,我一看就是多半袋儿,得有三十多斤,我看了他一眼,他不敢看我。我想算了,大模子外号老葛郎台,他能这样对班长,足见班长的为人,我不可从中做梗。

  到了哈尔滨,班长接到我,一起去了他家,他爸陪我喝了一夜的酒,我醉得吐了一夜,他爸妈夸了我一夜,说我实在。第二天,班长送我去火车站,我还没有全醒过来,我看着他,我想他不用再回兵团了,不用再回二连了,他会在这哈尔滨读大学,读完了大学,就在这城里分配工作,他可以做干部,因为读了大学就是干部。我此时想到他几乎从不读书,他酷爱文艺,他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一直在宣传队,他无时无刻不在歌唱,前两年他听到我唱歌,他就给我讲了一个传说,他说有一个人酷爱唱歌儿,但是无出路,受人耻笑,后来的工作是卖牛肠牛肚,每日里风雨无阻走街串巷,大声吆喝牛肠牛肚,久之,噪音练得亮之极,终于成为一代歌王。我相信这故事是真的,或者说我想让他相信我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我就一天到晚,出来进去的高喊这牛肠牛肚,他有时也和我一起喊,有时他自己喊,有时看到我起劲儿的喊时,他又露出一脸坏笑。

  他不读书,一本也不读,但是他还是有一套,前几年刚认识的时候,有次见他和大泉子开玩笑,这玩笑是互相争说自己家里穷,说到最后,大泉子说小时候家里穷,穷得家里没钱买碱,想蒸馒头没有碱,要到公共厕所的小便池里刮些尿碱来蒸馒头。听到这儿,班长带着哭腔说:你们家里好歹还有白面蒸馒头啊,我们家穷得每天早上我爸爸上班儿,我妈就给他带几个马粪蛋儿当午饭,有一天我爸拿了饭盒闻了一下,说孩子他小姨来了?

  我妈说:你咋知道的,你能闻出她的味儿来?

  我爸说:他小姨要没来,这干粮哪来这么大的豆饼味儿呢?现在除了军马厂,谁家马还吃豆饼啊?亏她小姨在军马厂工作。

  当时大泉子听到这儿,立马就宣布不比了,服了!

  我在火车上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后感到身心舒泰。没有人和我聊天,我就想起在团部图书馆买得那本书来,此时是连书名也都忘记了,从旅行包中取出来一看,是一本任继愈写的《中国佛教思想史》。看到书名,心中一阵苦笑,怎么会买了这么一本书?鬼使神差吗?翻看了一阵,肯定是不懂,但是任继愈我是知道的,批林批孔运动中,他也是个很卖力很出名的人物。我一直想他们这些人一定是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如此积极地参加运动呢?那时候传达文件,文件的末尾总要标明此件传达到某某级,我看到后,就感到自己享有了某某级的政治待遇。阿良最注重这一套,我知道的这些事儿都是他告诉我的。但是我始终也搞不懂任继愈算哪一级?

  这书是真看不懂,都是讲佛的,佛我知道,唐僧和孙悟空都是佛的人,佛里面级别最高的是西天如来,最厉害!那书里讲的一些人的故事也挺好玩儿的,觉得好玩儿就记住了,比如六祖的故事,挺像小说。还有个人,好像是叫僧肇,与人辩这刃与锋的关系,说的天花乱坠,让人觉得这和尚是真能说。以前是真不知道,因为观音姐姐,御弟哥哥话都不多。

  火车上的盒饭已经有了大连的味道,就是大海的味道。那时候火车餐车供应盒饭,送到各个车厢,饭装在一个铝制的饭盒里,没有盖儿,像是一个食槽。饭是三毛钱一盒,人们争相买了,就埋头吃饭。这饭通常是一种籼米饭,米饭上面盖了些菜。行驶在不同铁路线上的火车,那饭盒中的菜会有些许不同,这大约属于一种待遇,让人们在火车上能吃到本地产的菜品,人心里就能升起一种自豪,感觉像是买了纪念品。

  此时这趟车里的配菜是鱼,几条看不清面目的小鱼趴在籼米饭上,黑黢黢的。这是一种特殊的烹制之法,不是炸的,也不是炖的,就是硬硬的还带点儿汤。吃时味道很足,好像是罐头里的凤尾鱼,但是没有油。不管有油没有油,反正是鱼就行,是米饭就行,这两样东西我都是好久没吃了。鱼倒是吃过,不是泥鳅鱼就是鲶鱼,没有鱗的鱼不能算是鱼,吃得时候又都没有油,现在一想起来嘴里还有腥味儿。眼前这鱼也是圆滚滚的,大约有人的中指大小,没有鱼头,没有肚子,黑巴溜秋的趴在米饭上,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鱼。但是这鱼不腥气,说明是海鱼,海鱼就是烧熟了不大腥气,尤其是没有河鱼那种土腥气。问题是我从这鱼中看到,我走近了大海!

  火车站就有卖地图的,买了一份大连旅游图,一分钟就决定先去老虎滩,因为那地图上有照片。老虎滩是在一个小山崖的下面,那小山崖的公路两侧。栽种了一些杯口粗细的海棠树,此时正是刚刚开放。海棠花不比桃花,挑花开得早,花朵紧贴在枝上,那些枝条却都因春早而显得枯干,所以挑花显示的春意俱在花上。那花简洁侦静,紧依在枝头,像是拘促得依偎着母亲的豆蒄少女。海棠花不同,就在于她开的晚些,开时春已深了,枝条有了绿意,显出相得的绮丽,最特别处是海棠花有柄,又是一簇簇的攒在一起,数朵花花期不一,有绽放的,有半放的,有欲放未放的。都集在一簇之上,各依着自己的短柄,散漫舒适得度着花期。那颜色又都是有红有白,就如一小群雍容少妇,懒懒的挤在一起聊家常,让人看了,艳丽华贵。我喜欢桃花,也喜欢海棠花。沿着这条满眼海棠花的山路走下来,我便走进了老虎滩。

  老虎滩就是几十块礁石,卧在海水里。黑黑的,上面长满了海草和牡蛎,显得很脏。但是我以前没见过啊!我感觉这就是大海啊!我这心里就是美得像是揣了个兔子。我想我这就是到了天涯海角了,就算不是天涯海角,那天涯海角的景色和这里也是一样的,电影里的海也是这样的。这就如下雪,北京的雪和北大荒的雪也差不多,就连三江平原上的烟儿泡,也是差不多的,我这人知足。我看到了老虎滩,我就觉得我到了天涯海角。我脱了鞋就下去了,不行,到处都扎脚,这海里就是不一样,到处都是硬的,想不扎脚要到有沙滩的地方去,老虎滩是没有沙滩的。

  一个站在礁石上的女人笑我,说我一定是第一次到海边,她讲她是丹东人,从小就在海边长大,我心里不服,想她是在胡扯,丹东,丹东有海吗?后来我看她用石块砸开附在礁石上的牡蛎壳,然后用手指抠出牡蛎肉生吃,一边吃,一边品着味道,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我开始相信她是个海边的人。因为我是个河边的人,我也常常生吃河里的东西,我想她生吃牡蛎。大约如我生吃河虾一样,当然我也敢生吃别的。

  到码头上了解了一下船的情况。有船,今天下午卖票,三天后开船,一星期就一班船,我说的是从大连到天津的船,其他也有到上海的,但和我没关系。中午在码头吃饭,就是码头卖的盒饭,还是米饭,菜有几种,我还是点了鱼,那鱼和火车上的烧法一样,品种也一样。饭是一毛钱一碗,鱼是三毛钱一份,可恨之处是米饭,吃了咽不下去,那米饭里有小米儿,就是传说中的二米饭,我最怕这东西,咽不下去。

  吃了饭,想起提包还寄存在火车站,应该取出来存在码头,刚才是一下车就想着去看海,现在海也看了,下午也要买船票了,那也就是和火车站没啥关系了,所有的事儿在码头上就办了。于是去了车站,取了提包,东游西逛的,被人拉住照了张相,特土鳖的样子,还号称是到此一游。

  到了码头,存了提包,找个地方就睡着了。醒了一看卖票窗口,人山人海,我这一惊是非同小可!这要是买不到票,那就要再等一个星期啊!说不得就要坐火车返回沈阳,那这大连的水路就是没走通,白来了!别人要是问起来,那是何等丢人!我是第一个来走水路的人,别人再想走水路,都会来问我,我怎么回答人家?我这一急就急出了一头一身的汗,我于是就厚颜无耻的拼命向前挤,反正谁也不认识谁,谁要说我,我就回答说丢东西了,丢了钱了,挤到前面我就买到了票。正要挤出来,一个女人抱着我的脖子,让我行行好,帮她买张票,她说她实在挤不动了,她抱着我脖子我也跑不了啊!我犹豫了一下同意了,拿了她的钱又挤了回去,我挤到窗口买票的时候,感到有人在掏我左侧的口袋,我回头,看到一个女人,很年轻,出了一头的汗,头发都贴在脸上,我断定她是小偷,我盯住她看,她的目光惊恐之极,我没有说话,没有动,她偷走了我的钱包,那钱包里没有钱,那是大伟子送给我的,里面只有五斤全国粮票。我觉得我有教训,一是我还是要坚持我不用钱包的习惯。二是好事做不得,我以后再也不帮人买票了。记住了这两条教训,我少了好多麻烦,我平生也只丢了那一个钱包,连同那里面的五斤全国粮票。

  丢了钱包,吓了一跳,那就说明这码头上有小偷啊!而且是女人出货,有女人出货就得有男人保护,没有男人保护,万一捅炸了,遇上坏人这女贼弄不好就得吃亏。所以有女小偷的地方,必定有男人在四围保护,你就是发现了也不可声张抓贼,否则有可能有人会背后捅你一刀。我有玩出货的朋友,我懂得这一套。我去寄存处取出提包,把船票和用不着的钱都放进提包,存了起来,我最怕的是船票丢了,那可就全瞎了!存好后,我身上只有一个小本子,一只圆珠笔,一个网兜,还有一把水果刀。

  天黑以后,我发现这码头的候船室太冷了,要在这儿过夜太难熬了,弄不好会感冒。我就又回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室,这儿暖和多了。我翻看了一会儿我的小本子,就睡着了,没有睡多久,被人叫醒,要察车票。他们讲那意思是要有今天夜里车次的车票,才能在这里候车睡觉,这些人都是工人民兵,有男有女,手里拿着长长的手电筒和粗大的木棒,态度非常恶劣,尤其是对农村来的老弱病残。他们察到我,我是什么都没有,即没车票,也没证件,不过我对他们讲了实情,告诉他们车票证件都在包里寄存了,一定要看,明天行吗?他们不多费话,让我排进一个队列,大约有十来个人,那些没车票的人当场就被赶出了候车室,民兵让我们排队,都是没有证件的人。

  我想着一定是关禁闭室,先关起来,严加看管,明天再审。谁知道男女民兵围上我们,说跟着队长走,那队长就一直把我们带进了车站派出所,有俩女的被女民兵带走了。派出所有个值班的警察,是真警察,个儿不高,脸大而圆,又扁又洼,像个倭瓜,声音尖细。我们这一队人和民兵进来后,那警察喊了一声,女同志别进来啊!男民兵吃吃笑了几声,说都是老同志了,都没进来。

  警察坐在桌子边上,对民兵说:先让他们脱了吧。

  民兵队长指着一个墙角说:去,上那墙角把衣服都脱了,都脱了啊!

  我们这帮人按照队长吩咐,一齐挤到墙角脱衣服,屋子里不怎么冷,其实按规定可以不脱短裤,但是有好几个人没穿短裤,那就只好脱了个精光。人要是脱光了衣服,胆子就小了,一个个的垂了头,两手在下面掩着,穿了短裤的人笑起来。警察和民兵不笑,这一是他们在工作,要严肃。二是他们每天上演这出戏,而且不只一场,司空见惯,笑不出来。三是男人看男人,只是恶心而已,没有心思笑,也没有花木兰。

  每个人抱着自己的衣服,排着队接受警察的审问,先把衣服放到警察面前的桌子上,自己再站在桌子的另一边,等待问话。那警察手上执了个小棍儿,如老师的教鞭,对那衣服一挑一拨,找到口袋儿,逐一将袋中物件掏出,有可疑处就要求那人解释,那人颤抖说着,没有什么有价值个东西,这帮人多是出门在外,走亲访友的农民,他们能有什么?他们除了能缺什么,不可能有什么。这一点警察民兵都知道,那也得干呐,上级要求这么干,你就得这么干。不干,万一出了错,就是吃不了兜着走的罪过儿,抓阶级斗争!

  由于不上心,干得就快,中途要有不服的,废话的,拉到后面就是一顿棒子,现成的。

  轮到我时,警察问了姓名,说:真的假的?我说:真的,明天可以查证件。他说:听口音你是北京人呐,你跑这干吗来了?是知青吗?我说:是知青,黑龙江兵团的,到大连是想走走水路,看看海,坐坐船。白天在码头丢了一个钱包,害怕了,把证件,船票都存起来了,本来是想在码头上过夜,太冷,才跑到火车站想睡个觉,没带证件,弄这来了。

  警察说:你是北京知青,到大连算玩儿,我们这儿不冲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是从我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我那几样东西,翻了翻,拿了水果刀儿问我干啥用,我回答说吃水果削皮用的,他说削个果皮,这刀子大了点儿。我马上说:那你收了罢,我吃水果不削皮也行。他说:不至于,一个水果刀,能干啥呀?他又翻看我的小本子,那本子上是我一路上记得一点儿笔记,别的没有多少,就是关于大连的事儿写得多一点儿,他看了一会儿。问我说:你写的?要不看你写的这些,我还真不知道大连有这么好,怪不得你大老远的跑过来看海,其实也没这么好,你看了海了?我说看了,去过老虎滩了,真好,以前没见过,一看吓一跳,我还在那儿看见涨潮了,平白无故地,不知不觉地,那海水就漫上来,要不是看那些礁石越来越少,还真觉不出来涨潮了。

  警察说:那你还没去过星海公园吧?那是咱大连最大最好的公园,到咱大连来看海,讲究去星海公园,老虎滩那啥也不算,连个门票都不收。

  接着他告诉了我如何乘公共汽车去星海公园。最后他说:你要是困了就在这个长椅子上躺会儿,我也没好地方,也得趴在桌子上,这不值班呢吗。

  早上醒来,肚子很饿,心里又惦记着星海公园。想和警察打个招呼,可见他又睡挺香,我就管自走了,走到街上,不远处有个小吃部,我进去坐下吃早饭,小米粥,包子。我想那警察醒了,也会到这小吃部来吃早饭,我还是快走吧。

  去星海公园的公共汽车只有一趟,我上去坐下,只有我一个人,太早了。车开得挺快,路过一个车站,叫青泥洼桥,我觉得这名字奇怪而顺口,就念叨着记住了。到星海公园时,也是因为太早了,公园还没有开门,我坐在路旁抽了好几根烟才开门。开门了,我第一个走进了公园。

  星海公园一进门,右侧就是海滩,但不是沙滩,而是一片鹅卵石的海滩,潮水一进一退的,冲得那卵石随水滚动,发出很大的哗啦哗啦的响声,潮水不停进退,响声不绝于耳,我沿着海滩走着,听着这声音,觉得这声音太大了,住在这海边是不能睡觉的,怪不得这附近没有人住。

  我站下来,开始找石片来打水漂儿,我小时没有玩过玩具,所以就常以这打水漂儿做玩具,看到水就打水漂儿,不管是在清河边上,还是在昆明湖边上。

  这时,我看到有个人也沿着海边走过来,是个年青男人,只是一个人,个子比我要矮些,但是留了分头,穿着整洁。我想的是他也如我一样是远道而来,一个人到这里来看海,因而也就没事儿闲得这么早就到公园来,我没和他打招呼。他走近我旁边后,一言不发的也是找卵石打水漂儿,海水会动,水漂儿不好打,他打得不错。

  我看他打得不错,我就渐渐地没了兴致,继续向前走,走到头就回到了公路上,这是一座小山,未到山顶时,路边有块牌子,写着探海洞三个字。而那木牌后面,还真有一个地洞口,天然无雕饰,我围着地洞口转了一圈儿,发现洞里有石阶盘旋而下,我也就走了下去,下到地面,就是海面,等于又回到海边,我站在洞里,靠近石阶,眼睛盯着那海面看,我想这海水要是了湧进洞来,我就用最快速度爬上石阶,逃出洞去,这洞里要是人多可就麻烦了,此时是幸亏只有我一个人。正想到此,那个年轻人却正从石阶上慢慢走下来。我立时感觉我的嗓子咽了一下。

  他下来后,走近海面,走在我的前面,眼睛看着绿色汹涌的海水,一动不动。

  他轻轻地说话了,他说: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你是第一次看到海,你有点儿害怕,是吧?

  他还说:这里不用害怕,你走近点儿,你看看那海浪是怎么形成的,非常奇妙。

  我听他这么说,就走上前去看那海面,海面的水是深绿色的,显得很沉重,也显得水很深。当你看时,那海水只是涌动,并没有大动作与大声响。在这洞里要比刚才在海边安静许多,我看了一会儿,见到那海水先是向外分开,极大的向外分开,使那水面产生一个大坑。接着,水从四面涌过来,将那水面上的大坑挤成一个大包,越挤这大包越高,挤到极致,这大包就撞向岩壁,轰然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一切又都消于无形。我看明白后,就一看再看,看水时我也看他,他沉默不语,脸形如石雕,脸色落寞之极。看他这模样,我此时倒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我们爬出探海洞之后,就一齐走上山去,山顶上有个小小的凉亭,是给游人看海之用,从这亭子上看海,倒是一览无余。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海中有两个小岛,相向而卧,就如这星海公园的两座石狮,让人知道这里不是真正的大海。

  他对我讲,这里他已经来过上百次,他最初是在文革时串联来到这里,他在大连时与一位大连的女孩儿相恋,至今已近八年了,他说他就是沈阳人,是沈阳戏校的学生,他家里人都是唱戏的。他与那大连女孩儿相恋之后,他每年都要来大连几次,都要暪着他的家里人,因为家里人不同意他的交往,理由是户口解决不了,一辈子两地生活就是地狱。

  他说你刚才在探海洞里看到那海浪是怎么形成的了?我们的事儿拖了将近八年了,整个青春都拖没了,都是痛苦中沉重地失去了。现在,我们的海浪形成了,该解决了,不解决就要粉身碎骨了。我这次来,就是被家里人逼迫来的,是最后的一次,我来和她分手,昨天是最后一次见面,两个人爱得时间久了,人就长在了一起,分手就是割肉啊!你懂吗?我今天和你同路,我就是想和你说说,我想都告诉你。

  他站起来,拉着我走到那亭子的柱子下面,他指着那柱子的顶端,那上面有一行字,写着:时娜到此一游!字写在最高处,看不大清,他说那是她写的,是他举着她写的,每根柱子上都写了。他说他们这几年来,每次相见都无处可去,他们就来这里一起写下这些字,他们想以此记载他们两人的相恋,记载他们相聚的日子。

  但是海浪终于还是形成了。他说:告诉你这些事儿,就是想让这个人世上多一个人知道我们曾到此一游。

  我问:她叫时娜?他说:不是,我姓时,她叫娜。

  我们往回走时。他突然站住,脸色苍白。他说:她来了!那个穿篮衣服的就是她!

  我看到两个女人带了二十几个小学生迎面走过来。我说:我看见了,我走了。

  他说:我问问你,你说我还见她吗?我昨天该说的都说了,也告过别了。

  我说:要见呐,不死就要见呐。

  我拐进路边的小树林,回头望见他们相对而立,那女人低着头。

  船名叫工农兵一号,我的票是四等舱,就是底舱,每人有个木板铺,就算四等舱。五等舱也在这底舱,没有木板铺,一人发一领凉席,席地而坐,非常的工农兵一号。这船要开二十六个小时才能到塘沽。那有个木板铺还是有必要。船开后,我就走到甲板上,扶着栏杆看海,船行了一阵,看到海水中有一条线,一边是港口码头里的海水,发绿色。另一边是真正海中的海水颜色,是篮色的,是一种那样的篮!

  最好的菜是松鼠黄鱼,一块二一盘,一盘一条,站立如松鼠,造型生动,味道甜酸。最操蛋的是我板铺下面躺着一个疯女人,我出去时,她便抢占了我的板铺。我回来后,她就一味地看着我笑,我找那照顾她的家人,她们倒讲疯子今天的表现是最好的,一个劲儿地求我谢我。疯子睡在床上,你敢睡在床下吗?我又回到甲板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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