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伟子走了以后,我每天也就不回宿舍了,白天就在北地里放牛,有时候看会儿书,有时候还唱会儿歌儿,也挺好的。这天下午,老李又来到了北地,我看他从大道上一直走过来,沿着我放牛的水利沟往北走,我就猜到他是要找我,因为这里没有别人,除了我,就是牛,老李多半不会找牛,那就是找我。可是我却不想找他,我这会儿不想见他,更别提和他聊天了。他这新官上任,拿二连当他们家的了,什么都管,什么都问,比孙悟空第一天当弼马温都他妈负责任。

  我不想见他,有的是理由,我觉得他脑子里不公正,他也拿我当外来户,因为牛逼连子提副指的事,他吓了一跳,却把这事儿赖在我的头上,误会了我,最后还在大虫子骂人的事儿上报复了我一道。我是不愿意惹这连里的领导,一个个当个小官儿,他就觉得比大伙儿聪明一大截子,就觉得他就是当官儿的料,看谁都是傻逼,看大伙儿就是一群傻逼。

  这会儿看这老李直眉瞪眼地就冲我来了,肯定是有事儿啊。我回头就走,几步就跨过水利沟,走进草甸子,这时草甸子里的草长得高可没人,但是蚊子还不算多,因为还不到季节。我走进草甸子,那在外边是谁也看不到,我在草甸子里向东走了几十步,估计老李已经走到了北边,看不见我,就会在那儿找我,让他找吧。我转向南,一直走出草甸子地,穿过两个水泡子,就上了大道,上了大道往西走,我先回连再说,牛到点儿会自己回去,至于老李同志,他可以去干他的工作了。我往西走穿过小林子,直奔牛栏,就看到老李正站在牛栏边上,他怎么会在这儿呢?

  我心里想着,脚下不停,走过他身边叫声连长,不停步,继续向前走。他看着我走过去,然后大声喊我,叫我站住。

  连长说:我找你有事儿,你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啊,你找我有事儿,我哪儿知道啊?

  连长说:不知道你跑什么,你放好好儿的牛,看见我你就钻草甸子,你什么意思?我猜着你就是躲我,我就在这等着你,我要没这点儿机灵劲儿,就他妈得满草甸子找你。

  我说:我是渴了,到井边喝点儿水,我哪儿知道你在地里,喝点儿水不行啊?瞧你这围追堵截的,至于吗?连长,连长,半个皇上。你有事儿快说,我喝点儿水还得放牛去呢。

  老李最烦我这胡扯,他说:你别说别的,水也别喝,我问你,大伟子把淫棍的鸽子都抢走了,你知道吗?看见了吗?

  我说:没有,大伟子和淫棍换鸽子我知道,我也在场,我听见大伟子和淫棍说那鸽子不好,都是野楼儿,一文不值,养着是糟蹋粮食,鸽子要养好品种,吃得一样多,好看好玩还值钱,大伟子给淫棍讲了好多养鸽子的故事,最后商定,这几只鸽子给大伟子,大伟子过一阵子给淫棍弄几只点子来,点子我见过,是挺好看的。

  老李说:后来呢?后来人家大虫子不同意,大伟子就别换了呗,老娘儿们养几只鸽子,为的是给孩子玩,什么点子不点子的,好了坏了的,还不是你们欺负人!

  我说:老李你可别这么说,什么你们我们的?你要这么说,好像我也有份儿似的。这事儿是人家淫棍和大伟子的交易,我可管不着,你是不是觉得受了欺负啊?大虫子不同意,让她找淫棍说话,瞎扯别人干什么!

  连长说:那你们就看着人家两口子打架啊?人家两口子打成那样!大伟子就拿着鸽子走了,你们就都看热闹哇,大虫子屁股都打烂了!

  我说:你这话一听就是胡扯,大虫子屁股打烂了,你看见了?

  连长说:我没看见,你小子说话不是东西,我能看见吗?

  我说:说的就是你骗人,我也知道你看不见,大虫子能给你看吗?

  连长说:说真格的,是真打烂了,我老婆说的,都起不来炕了,你说你们有多缺德!别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你怎么说,我知道这里边有你的事儿,上次大虫子骂得阿红要跳井,你就恨上了大虫子,我当时挺忙,也懒得管你们的事儿。

  我说:没我的事儿,但是我要是老推辞,倒好像我怕谁似的,随便吧。我觉得你挺合适,有个老婆,那全连女人的屁股啥样儿你都能知道啊!真行!

  我说完我就走了,走向井边喝水去了。我听见老李说:小子,你给我等着,我饶不了你!什么时候我找着机会,我好好地收拾你。对了,明天别放牛了,三天,这三天割草,割苫房草,自己整镰刀。

  第二天,说好了老孬头帮我放三天牛,我去割草,镰刀早就有。我放牛,但是编制在农工排,班长还是上海阿圆。讲好割草,大家都去,一天二百梱定额,三捺个儿。地里的草高过人,草地闷得喘不过气来,要咬紧牙割几十梱,割出一个面积来,风才会透进来,那就能凉快一些,难得这里有这么好的草,有这草,就不愁住的地方,建点儿几年了,房子是建了倒,倒了建,有如狗熊掰棒子,可还是有得住,就仗着有这些好草。

  割草是一人一片,各干各的,自己割,自己梱个子,自己码成垛,割好了,有统计来简数验收。行百里者半九十,天刚亮进地开割,要趁凉快一气割完大半儿,才能坐下,磨刀休息。我此时已割完了大半儿定额,也割出了一片空地,垫几梱草,躺在地上,清风徐来,有点儿意思,虽是艳阳高照,但是男女甚多,人欢马叫的热闹,心情也就是极好。

  老李来的时候,我正在磨刀,他提了镰刀过来,问我割多少了?我说还有三十梱,他听错了,听成才割三十梱,他说那你今天可完不成任务了,这地方儿现在人多,人少了就有狼,你加小心吧!

  我说:我知道你是恨上我了,走哪儿都能碰上你,可是想让狼吃了我,那你是臭美!我还差三十梱,你看看你身后那一片,都是我的,你打听打听去,老飞刀是谁?在老团,我师傅一天割三百梱榛柴,你行吗?现在你来了,你给我点数,你点好了,我下班,多退少补。

  老李说:我给你点数儿,美得你,割完了帮阿圆割点儿,他痔疮犯了,遭罪啊!

  割草和割麦子一样,不能自己先割完先下班,要一人割完,去帮一人,两人割完,去帮两人。最后一起割完,一起下班。只要看到有人没割完,那就要帮忙。一起下班。

  割了三天草,休息一天,因为割草很累,算是一个大活儿,而这季节里又没有什么可忙的。休息这天,我还是放牛,不算加班儿,算活该。这天我就看见二姐夫和金二指导员站在大道上对骂,不用仔细描绘,就是那种村汉式的对骂,可着嗓门儿,调动了自己前半生对骂人的一切词汇,这些词汇有的是从老家自动带的,从小就会,农村小孩儿对骂人是先天就会,基本就是胎里带,后来又在多少次骂人实践中交流得来的,也都是取了别人的精华部分。二位又都是在社会上厮混多年,所以都是肚子里有货。金二指导员虽是年长几岁,识多见广,但是多年当干部,要花一些精力学说谎,这说谎不能不会,不会说谎做不了思想工作,那也就当不了指导员了。但是学说瞎话也需要时间,为此浪费了一些时间,骂人的功夫和他的年龄配起来,就显得不那么精纯。二姐夫却是另一路子,他是城市里的坏雀儿,自小儿就是什么坏学什么,除了家长老师的话不听,别的市面上的嗄七马八琉璃球儿,一股脑儿的照单全收,一张嘴没好话,全他妈是陈怂尿碱疙瘩儿屁。他下乡又早,人又聪明,学什么像什么,跟那些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老盲流子没少学坏,此时他虽然年青,但是骂功比金二指导员是一点儿不软。金二指导员仗着是先天种子,二姐夫仗着是后起之秀,二人在这二连大道上你来我往的来了场天水关赵子龙大战姜伯约。

  割草算个大活儿,割三天草得休息一天。听二姐夫和指导员对骂是出大戏,听完以后,休息三天都消化不了。那么多人看热闹,那么多人听骂街,看完了,听完了,肚子胀胀的,像是刚吃了一顿大餐。散场以后,那么多人意犹未尽的学着二位骂词,那腔调儿,那动作,没完没了,一直要延续好几天。就如过了个大年,娶了个媳妇儿,把大伙儿给兴奋得夜里睡不着觉。要我说这骂人肯定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而且属于精华的那部分。

  还得说人家黑松,根本不看,根本不听,外边那么大动静,那么群情激愤,黑松还是坐在屋里,坐在炕上,坐在他的住置上,埋头写信,像是写汇报。

  我听得过瘾,出来进去的,我想和他分享,我问他:干吗不出去看会儿,听会儿,真他妈长见识!他不抬头,问几遍才抬起头来说:你听吧,好好听,好好学,我就不听了,更不能学,家里不让,不让上人多的地方去,不让听骂人话,不让学骂人话,更不让说骂人话。听了,学了,在家不小心说出来,后果严重!

  我说:你丫是瞎说,你这就是孔子的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你还批孔呢?全学的是孔老二,还说是你们家说的,你先回家批孔去吧!

  我说我就是喜欢骂人,我觉得骂人过瘾,像是在吃肉,吃肉能不过瘾吗?

  但是,我这样说,也就只是说说,我一静下来,就想起从小儿一骂人,就要被我妈用笤帚疙瘩臭揍一顿,而且打完了,我妈还要自己哭会儿,心里想着是下次不骂人了,可是小孩儿都是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那就想办法别在她身边骂,别让她听见不就是等于没骂吗?但是,我是属耗子的,撂爪儿就忘。我就是欠打。

  不过我也想了,我出门在外,就是混世界,混社会。这世界上,这社会上有的是坏人,所有的坏人都在这世界上,都在这社会上,我能不骂人吗?我不骂人不是自废武功吗?我要是连骂人都不会,都不干,那我怎么混世界,怎么混社会呢?人们都说我骂人不好,那他妈这个世界上,这个社会上这么多坏人,这么多傻逼怎么没人管呢!

  我也想了,我骂人就是我自己的事儿,我想骂就骂,该骂就骂,这和别人没有关系,更和家里没关系,和我妈更没关系,反正现在在这儿骂,她也听不见。我想了,我干什么事儿都和家里没关系。在这世界上,这社会上,我没有家,只有我自己。

  到了夜里,我想了二姐夫的作为,也想了黑松的话,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谁对谁错,他们俩都自称是正统派,我不知道我更欣赏他们中的哪一位,但是有一点,我的头脑里是非常的清楚,我不是正统派,也不以正统派为荣。

  心一点一点地静下来,才能想清楚白天的一幕与我的关系,其实是给我的启示。这启示能照亮前程,照亮命运。我,以及我们,到底要走向哪里去呢?二姐夫下乡快十年了,一无所获,唯一的威风就是敢和金二对骂,可以在夏天回北京,冬天再回来,再就是每天可以在老云家里喝酒。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了,我能这样做吗?到了我下乡十年的时候,我也能像他一样,能骂指导员,能不干活儿,每天能到老帽儿家蹭酒喝?这第一点我就做不到,二姐夫能骂指导员,是因为他家里有势力,他家里有关系,我有吗?剩下的两条我根本就不喜欢,我也不屑去做。我现在放牛,我喜欢放牛,我喜欢牛。我也不能像黑松那样,我不是正统派,我也不想当正统派,和正统派相比,我还是比较喜欢牛。尤其是当正统派还要不断的向人举示自己的家,要向人证明自己是正统派,首先是因为自己的家是正统派。

  他们的路,我走不了,那都不是我的路。

  二姐夫和我说,他要好好地骂金二几顿,要让金二记住了,记住我不怕他,不光不怕他,还敢主动到他家骂他,看丫以后再敢说话那么损。知青谁招他惹他了,一有点儿倒霉事儿他就落井下石,怎么损怎么说,我这回饶不了他,本来我这阵子挺高兴的,就想请个假回家,他又来给我添堵,我没防备他,把真实情况都和他说了。没想到他听明白以后,告诉我不批假,说工作太忙,过了农忙,天冷了才批探亲假呢,我等不了啊!我是真有事儿啊!我得回去结婚,家里催着结婚,说结了婚我就能随着我媳妇儿调走了,谁他妈在这儿种一辈子地啊?所以我着急回去。再者了,我要是结了婚,调走了,我就不能再在市面上混了,我就得和倍儿直似的住家过日子了。你想啊,那我还怎么教大伟子拍婆子啊?大伟子马上要回北京,说好了和我一块儿喝啤酒拍婆子去,这我要是回不去,不是连大伟子都耽误了吗?那不是不仗义吗!我把这严重性都和金二讲清楚了,他跟我装Y的不批我假,你说我能不骂他吗?

  我说:你把和大伟子的计划也告诉他了?还有你结了婚要调走的事儿,都告诉金二了?

  二姐夫说:都告诉他了,他Y的还不批我假,这不是诚心跟我过不去吗?

  我说:那你还得骂他,可是你再骂他,他还是不批你假,你就不回家了,那你自己的事儿是不是就耽误了,结婚啊,调动啊,都是大事儿,能不能耽误你心里有数儿,可是你要是天冷了才回去,大伟子在北京得等你半年,他等得了吗?

  二姐夫说:所以我得骂他啊!我天天骂他,看见他就骂他,看不见他我上他们家找他去。我走不了,他也好受不了。我得教教他怎么当指导员,为大伙儿出出气,他最终也挡不住我,我还是得走,我走了,还骂不着他了。

  我说:要是论骂啊,你们俩水平差不多,不能算你骂他,只能算对骂。再说金二这样的,你也骂不服,他是个走南闯北、识文断字的老兵花子,能怕你骂?你最好还是奔着办自己事儿去,金二真不批你假,你就找找连长,别光靠骂人。

  二姐夫找了连长老李两趟,他的探亲假也就批下来了,走的那天,已经是七月一日了。那天我正好去团部,一块儿走的。

  过了有六七天,他又回到二连,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讲住院了,他到团部,当天就闹肚子,拉稀,不行,肚子疼啊!到了团部医院,医生诊断:虎列拉,也就是急性传染性痢疾,医生让他住院,要留院观察几天,他还挺高兴,他想着还省得找朋友借宿了,借宿朋友处,一夜拉个十几次,那不是给哥们儿添麻烦吗?住院好啊!管吃管住管拉稀管吃药管治病,想到此他就欣然答应留院观察,这会儿没功夫费话,赶快抓手纸上茅房接大便去,等一回来,有护士头前引路,他跟着走,非止一人,有个五六个人,出医院右拐进了树林子,那林间空地上,东一个西一个地摆放着一些行军床,护士让他们先躺下歇歇,晚上给他们挂蚊帐。他们问厕所呢?屎来了怎么办,护士说这儿都是男生,不用避人,也不用挑地方儿,剩下的就是拉稀了,拉稀还不会吗?大伙儿问那纸呢?得有纸啊?护士说:纸紧缺,那点儿纸还不够病房用的呢,你们自己想办法吧,事儿真多。

  护士说完就走了,大家又埋怨又骂,可是来了还得拉啊!这才想起吃药,没拿药啊,问问别人吧。有先住院的人,都在床上躺着,有的用蚊帐罩着,一问之下,药就在那个纸盒子里,那吃药吧,打开一看,只是一瓶瓶的碘酒,就是外伤消毒用的碘酒,黄得像尿,闻了很刺鼻子那种碘酒,说这管用吗?能治拉稀吗?那人回答说能,他来了几天了,一直喝这个,现在拉稀见好,就是口腔里比烂了还难受,喝一次,口腔里就脱一次皮,现在嘴里都没有皮了,用舌头舔哪儿都怪怪的,挺刺激。大伙儿一听管用,那就别废话了,喝吧。一人拿了一瓶就往嘴里倒,扑地一下全都喷了岀来,那碘酒一进嘴那滋味儿,就别提多难喝了,那也得喝啊!没别的药啊!哥们儿这几天就是喝着这碘酒过来的。

  我问他病怎么样啊?好了吗?现在还拉稀吗?要是病好了,那还是值啊,良药苦口没听说过吗?不过要是住院光是喝碘酒的话,下次你就不用住院了,咱连卫生员那儿有的是碘酒,就在家喝呗。这虎列拉够厉害呀!

  二姐夫说:厉害,太厉害了,你们以为我是喝碘酒喝好的呢,根本就不是碘酒的事儿,碘酒消毒就能喝啊?就能治虎列拉啊?那是团医院这帮大夫翼想天开,是纯粹他妈的扯淡。那是因为喝了碘酒,嘴里脱皮,嘴疼得吃不进东西去,今天不吃不喝,明天不吃不喝,肚子里没饭没水,你还虎列拉呢,苍蝇都饿跑了,就凭着这饿得没痢疾了,痢疾杆菌也跟着苍蝇跑了,病人才都好了。以前日本人是装孙子,有虎列拉就活埋,其实让他挺几天,没得拉了也就好了。要不怎么说得抗日呢。

  我说你好了就赶紧回家吧,你回来干什么,还想二返头堂,再得一次啊?我没看见你那德性,可是这虎列拉不光你一个,咱连也有,机务排一哥们儿,也得了,头几次还上厕所,有来有去的,后来没几趟,就没裤子穿了,天黑了以后,这哥们儿找一被单,光屁股围在腰上,拿本书准备擦屁股用,还搬了一个板凳儿,说拉累了就坐下歇会儿,今晚上不拉好了不回来,大伙儿听着还挺壮烈,谁知真是一宿没回来,早起上厕所的人看到了,已然是拉得昏死过去,大约不到半夜,他就无力撩起被单拉稀,所以后半夜的稀屎统统拉在他的被单裙里。奇臭奇惨!你还回来干什么?

  二姐夫说:我不是想回来啊!我是走不了路啊!我现在站着都打晃儿,我怎么回北京啊!我回连是要调理调理胃口,吃点儿好的补养补养,养得好点儿了再走啊。老云给我杀了只鸡,还有鱼,我好点儿就走,我这儿也急着呢。

  过了两天,我看他真好点儿了,脸上那层死灰色退去了一些。他说明天走。

  快要麦收了。这天开大会,老李讲了话,他很兴奋,因为麦子长得好,能丰收,这一点早就定了,麦子出土长三个叶儿就座胎,扒开了就有了麦穗,数数麦粒就能估出产量,今年是丰产,丰产要丰收,这中间是个要人命的活计,麦收。

  麦子是种在冰上收在水上,老天爷多给个晴天儿就是多给咱几十吨麦子。

  老李说得天花乱坠,老炮说:奇怪了,这老李是当了连长就能说了呢?还是因为能说才让他当连长呢?怎么哪儿的连长都这么口若悬河啊?

  老李还找了我,让我回农工班,换个老弱病残的来放牛,说像我这壮劳力要是麦收放牛,那前边要是累死了人,就得让我偿命,哪儿和哪儿啊!不过他也答应我了,要是真喜欢放牛,冬天没活儿了,你再放牛。他以为我真傻。

  要是盘点一下,我今年是第二次参加麦收,六九年下乡,雨水太多,涝了,没长多少麦子,那年又是刚下乡,不爱干活儿,拎着镰刀在地里转过几天,基本没收麦子。七0年是个丰收年,我是实实在在地参加了一年的麦收,一直干到交粮。

  七一年我们大伙儿到大兴安岭参加国防施工,没有在连里,自然也就没有参加麦收,七二年麦收的时候我烧茶炉,烧水,连地都没下,因而也不算参加了麦收。

  去年从老团调到这里,这里是一片沼泽地,加上雨水大,麦子根本种不下去,收个屁呀!但是今年麦子长势极好,应该是个丰收年,所以连长老李到处找劳力,只要能干得动活儿的人,都要参加麦收,后勤的劳力抽光以后,全部换成了老弱病残,像猪号,换上了几名家属老太太,会喂猪就行。

  我回到农工班,很高兴,放牛总是一个人,有点儿寂寞,这里人多,我喜欢热闹,一天到晚人欢马叫的,多好!还有一大票的女生,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的,虽然没有人理我,可是大上海的青年男女常开玩笑,尺度很大,我听了也过瘾。这里的麦收活计,多数就是场院,麦子连种带收全是机器干活儿,人工大部分连地里都不用去,就是在场院,翻晒扬场,抢场入囤,扛麻袋,男生扛大麻袋,女生扛小麻袋。女生不分大小,一律称之为扛麻袋,而且很起劲,很感慨。我看了,觉得女人比男人聪明。

  有一阵子,我和黑松一起干活儿,对场院的活计,他比我熟,因而总是很老练的样子,不时地指点别人该如何如何,我跟着他干,他并不指点我,可能觉得我不会听他的。其实他不知道,我就是想和他学学场院的活儿,这活儿算不上是技术,但是也有炫人的地方,比如一手抓起几个麦粒,放进嘴里一咬,就能说出这麦子里有几个水分,还需要几个太阳,抓一大把麦粒一扬,就能说出这麦子千粒重有多少,种时缺了什么。看着邪虎,但他们干的时候,总是相互看一眼,点个头,心下默契,让我们这种外人外行看起来,那就是一大把的牛逼劲儿,羡慕的很呐!黑松就能来这套,别人我不熟,所以我就是跟着黑松。

  我寸步不离地跟着黑松,忙里抽闲儿也聊会儿天儿,我们俩都算是抽调来的,又都是老知青,也就没人管我们。干了些天以后,我发觉我并没有学会黑松咬麦粒的技术,他可能也是不想教我,但是我和他学会了另一门技术,就是干活儿拿工具的技术,我觉得也挺有用的,我心里佩服黑松,这技术是他干场院的不传之密,现在我也学会了,我也不会告诉他我学会了。这技术就是反拿工具,就是场院干什么活儿,你就不要拿什么工具,比如一进场院,是摊晒麦子,需用晌耙和木锨,此时黑松就拿把扫帚跟在后面,没有扫帚的活儿,那只能是跟在后面,摊开了麦子,此时拿晌耙,就是扶个晌耙站着,没有晌耙的活儿,下午收场了,还是这一套。等到麦子堆好后,拿把扫帚,别人抱草苫子盖麦子,盖好了,扫帚一扔,下班。我学会了以后,我就不再想学那个咬麦粒测水分了,这个最有用。

  其实所谓麦收,最多也就是二十几天的活儿,但是这麦收还真是让人畏之如虎,且谈虎色变。说是二十几天,可在这二十几天里,每人最少要掉十斤肉,本来面白唇红的小女生,一经过了这二十几天的麦收,就一律变成了芦柴棒,不加点儿仔细都分不出谁是谁来,两手如鸡爪,脸形又黑又瘦,颧骨高耸,门牙突出,自己都不好意思照镜子。

  麦收时节,天刚亮就要起来到场院,要看天气如何,天气好就要即时打开麦子上盖的草苫子,先通风,场院这么大,堆了这么多的麦子,这一气活儿就是累得一身大汗,然后吃早饭,有马车把饭送到场院,馒头炒菜,菜里有肉,吃完一刻不停,开始摊场,麦子全摊开就要两个小时,然后有晒好的麦子扬场,装袋子入囤,腾出地方接收新麦子,机车在地里一刻不停地转,收割麦子,是联合收割,麦子一车车运到场院,又要摊晒。那天气是狗脸,说变就变,顷刻大雨如注,麦子要抢场,收起来盖好,抢不极的麦子就随着雨水被冲进场院边的排水沟里,有的土场没有排水沟,那麦子就直接被冲进草地里,这些麦子将来也要被收回来,说着简单,你要从草地里捧回三十吨麦子,你试试?

  班长阿圆和我说:前年麦收没有经验,突然下了大雨,男女都是奋勇抢场,谁知大雨之下,衣服都被雨浇透,男生还好,女生水湿之下,衣不蔽体,又不肯逃走,一边抢场,一边羞得大哭,后来男女自觉分开,男生一边,女生一边。再后来,麦收时天再热,女生也要带件厚衣服在手边,防备下雨。所以当女生是很不合算的事情。可是男生女生开玩笑,从没有人提那次抢场的事情,谁提了,谁就不是人!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对的,也觉得这一些人能做到这样,也就是可敬,女生可敬,男生也可敬。男生和女生加起来,就是知青,因而知青可敬!

  眼前的这个麦收,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儿,因为所有的人都有了经验,对各种突发事件也都有了应对的办法,可恶的是麦子太多了,太丰收了。太累人了,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没有休息时间,干完这样干那样,干到天都大黑了,还是没有干完。第二天天刚亮就要来到场院,除了当天的活儿,还要把前一天剩下的活儿干完。我明显得感觉我瘦了,尽管我先前就是一个瘦子,我看到过保尔柯察金想自杀时的一张像,就是那本书中的插图,那时我们都说他是瘦到家了,此时,我即是瘦到家了。

  我一直在想,保尔瘦是因为他是个革命者,革命者通常都很瘦,拧’也是很瘦,他也是个革命者,他们的瘦是因为革命工作太辛苦,而且等到革命胜利后,他们可能还会胖起来,除非你有病或是受了伤,列宁就是受了伤。

  但是,我却并没有感到我是在革命啊,我并没有革命的激情和革命的理想啊,那为什么我也这么累,这么瘦啊!真不是伙食不好,太累了,吃不下,肉片扔得满地都是。我想我得找个理由,让我的心安定下来,心里不安定就该生病了,不管真的假的。

  今年估产就知道是丰收,所以新僻了几个土场院,这土场院就是用推土机把平地推成一个鱼脊形,用石滚子压平了就行了,但是推土的时候,那土里有腐草,平时压在地下没有稀奇,现在被推土机翻了上来,每逢打雷就生出一些白色蘑菇,一簇簇的,有大有小,大家就采来吃,有肉放些肉,没肉就放些芹菜,味道好极了。但是芹菜也要找老帽儿去要,人家答应了就到园子里拔几棵,别人我也不认识啊,我就找老李,找连长要,要不了几次,他就不给了。他说你找别人要去吧,我这没了,有能耐你别得罪那么多人啊,现在找点儿芹菜都找不着,不丢人吗?我一听这话,我就说:找别人我找不着,别人又不欠我的,我就找你要,我这情况就是你造成的,你要不给,你还让我放牛去吧!老李说:瞧把你美的,放牛啊,买裤子没腰——你先襻着吧!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是谁?再臭美我叫你淘粪去,你敢不去?我说:上哪儿淘粪去啊?那我明天不去场院了,我淘粪去。老李说:你明天还去场院,麦收完了再淘粪去!我说只要我明天还去场院,你今天就得给我几棵芹菜。他说跟我讲不出理,而这时他家属就拿了几棵芹菜给了我。老李说:毛病!

  我拿了芹菜回宿舍,一路上我就想:毛病!我就是得有点儿毛病,我就是不能让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没事儿,我喜欢农工班,我不想干别的工作,但是,我喜欢归我喜欢,你不能想把我放哪儿就放哪儿,别说吃你几棵芹菜,惹急了我,坐你们家炕头儿吃白面去。想起这句话,就想起小时同班的永泰庄农民女孩儿,你要揍她们,她们就异口同声地这么说,那时的白面太少了,要被人打坏了才有得吃。

  我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就恨恨地说:老李,你不是连长吗?你还就是别惹我,那咱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要是惹了我,我就是那句话,上你们家炕头上吃白面去,你别看二姐夫总是代老云来请我喝酒,我是一次都不去,但是你们家,我就去!看他妈谁是臭美!想到这儿,我就憋不住乐,下次的芹菜还找他要!

  这蘑菇就叫雷击子。后来发现,不光场院里有,一打雷,草地里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先前用芹菜炒蘑菇是因为没有肉,后来搞到了肉,我们就用猪肉炖蘑菇,用牛肉炖蘑菇,用鸡肉炖蘑菇,最后还是吃腻了,没人吃了。

  老李认准了我是个壮劳力,再想回去放牛是不大可能了,麦收完了以后,我也就是跟着农工班下地干活儿,什么都干,好在这里不用割麦子,也不用割豆子,就连谷子也是机车割了,在地里放成趟子,人工就是到地里把谷子捆成梱,用车拉回连就成了,这谷子也就是几十亩,原本也不算个活儿,但是出了个大事儿,黑松的钢笔丢了,他敢肯定是丢在了这片谷子地里,他自己先找了两个小时,后来要求大伙儿帮着找找,他说那不是一只普通的钢笔,而是一只派克牌钢笔,他还说尼克松在中美联合公报上签字,用得就是派克牌钢笔,我平时也常看见他胸前总是别着这只钢笔,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种身份象征,或是表达他有学问,或是表达他是搞运动的人,或是表达他是个正统派。我问过他,别支钢笔是啥意思?他说这支笔很值钱,笔尖儿是金的,他怕乱放丢了,所以就常带在身上,他还说:也不光是因为值钱,这支笔还是祖上传下来的,丢了不老合适的。我信了他的话,心里想着别支钢笔也挺精神的。

  但是就是这支钢笔,无论从牌子,还是从来历,还是从感情上都充满不俗的钢笔,丢了,此时就是不慎丢失在这几十亩的谷子地里了!看着黑松心疼得直哆嗦,眼含热泪的要求大伙儿帮着找找,我突发奇想,这别是爱人的信物吧?

  不管是什么,哥们儿东西丢了,哥们儿要求找,那就得找,别说是一支大有来历的名牌儿钢笔了,就是一把饭勺儿,哥们儿要找,也得把这几十亩谷子地翻过来,找!

  也没那么费劲,找了一个多小时,人多力量大,也就找着了。

  秋天的时候,地里乱七八糟的小活儿还有不少,农工班也就是今天东明天西池收拾这点儿小活儿,离连队都不远,也不是很累,所以每天都和玩一样,每个人的心里都很快活。老云家东边打了口井,基本上已能用了,井的东边又盖了一趟房,这是因为有几个机务老人调来后一直住在宿舍,盖了房,他们就能把家搬来,这房已经上了房架子,就等着上檩条了,我们这天从北地回来,就从这趟房的西山墙穿过来,走上了大路,走上大路后,就看到金二迎面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低了头笑,他这是一种憋不住的笑,忍俊不禁的笑。我看到他都是视若无睹,他也不理我,他直接走到黑松面前说:黑松啊!甄杰那个了。接着又是笑得低下了头。

  我看他这架势讨厌,就径直走了过去,直接和哥几个走回大宿舍去了,回宿舍后洗脸洗身,也就是十几分钟,黑松回来了,他对我说:二姐夫死了,在北京出车祸了,指导员让我回北京处理这事。我没说话,我不相信,二姐夫和指导员不和就得死啊?二姐夫死了,金二也至于乐成那样啊?黑松说:你还别不信,这是真的,我一看见指导员那么高兴,忍不住乐地和我说,甄杰那个了,我就敢断定,二姐夫死了。我看着他说:那是因为你和金二指导员都盼着他死!

  第二天,黑松提了一壶豆油回北京了,他是奉了金二的命令,回北京给二姐夫处理后事,那豆油是抚恤金的一部分,按照兵团的规定,知青死了,不管是因公还是因私,都要在抚恤金外给一壶豆油和一袋面粉,这是兵团战士的待遇,但是二姐夫是个北京知青,北京自九大开后就是百分之百的供应白面,因而二姐夫家里不一定缺这一袋面粉,最主要的是黑松不肯背这袋面粉回京,他讲提壶豆油也就算了,再背袋面粉,我成搬运工了,哪有千里迢迢还背袋面粉给二姐夫上坟的呀?坚拒之下,连里也就算了。

  黑松走后,指导员金二召开了一个全连大会,除了别的事儿,他还讲了二姐夫死亡的事儿,还是一副憋不住乐的样子,因为他心里是太高兴了,哪里去找这种天从人愿的好事啊?可偏偏就让他碰上了。他讲而又讲,讲了二姐夫历史上的一切故事,包括二姐夫和他二姐的故事,包括二姐夫走没无路自寻短见的故事,包括二姐夫调到二连,恶习不改,勾引小铃铛的故事,还包括一贯不注意思想改造,谁帮助他就骂谁的故事,结论是这样的人怎么能结婚,怎么能调走?不批他探亲假是正确的,是挽救他,批了他探亲假,到团部也得住院,但是,他仍旧不思悔改,坚决找死。

  我听了金二的讲话,我就肯定了二姐夫是真的死了,不光死了,他的尸体还被金二装在一个筐里和一个盆里,筐子里装着二姐夫的头颅,胴体和四肢,盆里放着二姐夫的五脏六腑,就是肠子,肚子,心肝肺等下水,金二指导员把这个盛着二姐夫尸体的筐子和盆子拿给大家看,还一点一点地,一遍一遍地告诉大家二姐夫如何会死,如何该死!

  在我下乡的这几年日子里,确实经历过几个知青的死亡,六九年一个,淹死了。七一年在大兴安岭,有个解放军战士,烧死了。七二年连里有个女生,被广播线杆砸死了。七三年连里有个男知青被牛车在广播线杆上挤死了。但是,这些死去的人都和我没有交集,只是同在一个连里而已,他们死后,除了被领导表彰,就是被同事们怀念。没有一个像二姐夫这样的遭遇,被领导糟蹋一气,被全连冷漠对待,而在这些死去的人中,只有二姐夫能算得上是我的朋友,我们没有深交,但确实是在一起度过了快乐的一年,他不一定喜欢我,但是他喜欢大伟子啊!大伟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看到二姐夫的下场,就看到了这二连的人情冷暖,我此时深刻的感到,我不能死啊!我已然是无价值地活着,那我就不能无价值地死去,让金二也把我放进那个筐里,那个盆里!

  后来,我倒是听拉子说了一句话,他说:金二这个屄养的忘了他的手是怎么断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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