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还是没有能够飞起来。我拉着它,在这广阔天地里奔跑,它却在我后面旋转着,不会向上飞,只会不时地头抢地,跌在地上,被我拉着突突的跑。我不甘心的跑而又跑,直跑得浑身是汗,脸上的汗流进了脖子里,身上的汗把我的皮带都濡湿了,风筝还是飞不起来。我扔了它,它就躺在那里,它也跑不了,因为我连放风筝的线团都一起扔了,那风筝被线拴住,被线团拖住,它不会被风吹走,它等着下雨吧。下雨了,它就会被雨水淋湿,它就会烂在那里,这就是飞不起来的后果!

  我扔了风筝,就躺在地上,我真是累极了,我跑得太多了,跑得太多是因为地方太大了,广阔天地呀!可是费了那么多的力气,却是没能大有作为。风筝都放不上去,还大有作为呢。我以前糊的风筝也没有放上去过,也是屁帘儿风筝,老糊这屁帘儿风筝,老是放不上去,我就想糊个复杂点儿的,万一碰巧就飞起来了呢。我觉得这屁帘儿风筝就是个麻雀,我糊麻雀飞不上去,我糊个老鹰保不齐就飞上去了呢。后来一直想糊个老鹰,大扺也知道怎么糊,找齐了材料动手糊,糊了一半儿就糊不下去了,因为太复杂了,再加上我们院大孩儿给了我一个他玩剩下不要的破屁帘儿风筝,能飞,我就放下了我的老鹰,到外面去放那个破屁帘儿了。飞得很高,玩得很过瘾,后来我就觉得我也能糊飞得这么高的屁帘儿,试了多年,直到今天,我糊的屁帘儿还是飞不起来,为什么呢?

  此时我心里很不高兴,心情乱糟糟的,我知道这不完全是因为扔了一个飞不起来的破风筝,这种事儿以前干多了,很随意,从来也没有这么乱的心情。

  其实,我是因为阿良和黑松的消息,消息还没有经过验证,还不知道那两件事儿是真的假的,我当时只是看到他们俩很是垂头丧气,我就想这会儿劝不得,劝谁都拿我当傻逼,我才不干这傻逼事儿呢!所以就装作没事儿人似的,高举着我的屁帘儿风筝,哈哈笑着走出门来,跑到这广阔天地放屁帘儿来了。其实我心里受到的震动比他二人都大。

  阿良和黑松在二连都是自命不凡的人,他们一向以为二连没有谁能够超过或是赶上他们二人,即使有一个半个能人,那也没有他们聪明,对形势人情没有比他们的理解和判断更高明的人,待人接物也没有比他们二人更圆滑的人。有学问,有思想,会做人。这都是人世间向上攀爬的利器,他们一向以为他们每日的所作所为如同在二连撒下了一张无形大网,而他们就是那抓住网纲的人,这二连除非没有鱼,有鱼,他们就拉网,大鱼小鱼都是他们的。

  但是,可惜得很,他们算错数了,没有人承认他们的地位,今天二连就有了两条大鱼,这两条大鱼都是他们二人盼望已久的,他们却一条也没有捞到,都被别人捞走了。

  确实是被别人捞走了,最令阿良痛心疾首的是:他梦寐以求的鱼被草爬子给捞走了,而且是被草爬子挠着狗皮癣轻而易举地捞走了。这是什么情况,草爬子凭什么啊?有文化吗?读过书吗?有什么经历?家里有背景吗?要不是他整宿整宿唰拉唰拉的挠他那个狗皮癣,我根本就不会认识他。哪来的这么一号人物?这种人,这种人就能入党吗?我看是二连党支部的组织路线有问题!我他妈文革前上高中时就写了入党申请书,文革一开始就闹革命,从来就是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唱得都是毛主席给我们撑腰,我们给毛主席争气。那时候他草爬子在哪儿呢?是不是在清河草地里边爬呢?

  这些话都是后来的几天里他和我讲的,我不言声,也不回话,他还和我讲了他的家庭,为的是告诉我他出身不错,和我不同。他讲日本人来到他的家乡,他父亲还没有娶亲,问题是没钱。但是女家却是早年下的亲,而今却又到了迎娶的日子,把他爸爸愁得要死,问题是没钱。也不知新娘长得什么样子,要是个麻皮脸,那又如何是好,尤其是新娘进门,冷锅冷灶,日子如何过得,想到这里倒想开了,新娘是麻皮,自己不喜欢,冷锅冷灶,正好不过。他爸爸想象出了一个麻皮新娘,心下倒释然了,只是想到好容易熬到娶亲,却是这般的结果,今后难免还是形单影只,所以也不是很高兴。

  他们那里的新娘都是坐船来的,来到家门,看到个子高高的,身形婉转,就顺从的拜了堂,成了亲,待到揭了盖头,人家哪里是麻皮脸?他爸见新娘不是麻皮,心下也是欢喜的,细细端详,只觉是个容貌端庄,行止稳重的女孩儿,从那天之后,他爸爸就一辈子听他妈的话,一丝儿不违拗。

  他妈是个能干的人,他妈来了,家里再没有了冷锅冷灶,那时有日本人在镇里,人是要办良民证的,四乡八里的人都要办良民证,他妈就摇了船送乡下人去城里照相,乡下人到城里照了相,就分头到城里转转,有的探亲访友,有的买东买西。而他妈就一直待在照相馆里,装做好奇,问这问那,然后到下午,摇了船接了乡亲们回家。

  不消得多少时光,他妈就学会了照相,说服了他爸,倾尽家财买了一架相机,就在家里僻出一间房子,开了一家照相馆。那乡下人再要办良民证,就不用再坐船到城里去了,就在他家照相就可以了,后来技术精熟,乡下人有个婚庆喜事,全家照个合影,都要找他家。这时他爸也不再懒了,摇个船,迎来送往,有时还要在船上载了他妈,到乡下现场去为乡亲们照相,不辞辛苦,日子就越过越好了。

  阿良上学后,功课好得不得了,上到高中,正准备到大学展翅高飞,文革开始了,这下更好了。上大学都是为了革命,现在革命了,连大学都不用上了,直接革命。阿良就投身革命了,做了造反派的头头,当然不是老大,老大要冲锋陷阵,这事儿阿良不敢,一直是举着红旗造反,举着红旗革命,造着造着,就造到乡下来了,初下乡时,还没整明白,他们还保持着他们造反组织的序列,团里的现役军人听说后,结结实实的臭骂了他们一顿,然后把他们调了个四分五裂,他们才醒过梦来,上海的文革比较简单。

  他们算不上毛主席的红卫兵,他们玩红卫兵的时候,毛主席的红卫兵都变成联动了,但是大家都是毛主席的兵,都是三忠于、四无限的革命战士。所以,现在到了兵团,依然要忠于毛主席,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忠于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鉴于此,阿良是每换一个单位,都要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以及一连串的思想汇报,他一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革命行动。革命不是干活儿,干活儿属于埋头拉车,而他是个抬头看路的人,抬头看路的人就是人物,就是思想上觉悟的人,这种人干什么事儿合适呢?就是首先要入党,其次要做官。

  毛主席早就说过:党组织应是无产阶级先进分子所组成,应能领导无产阶级和革命群众对于阶级敌人进行战斗的朝气蓬勃的先锋队组织。阿良讲:我要是不合格,组织上可以考验我,我服从,我接受组织的考验,但是组织上不能用草爬子打击我啊!那草爬子入党了,那草爬子算什么啊?那草爬子会什么啊?除了会整夜整夜的狗挠癣。

  这事儿我没法劝他,怎么劝啊?能劝他不入党了吗?谁不想入党啊?人家草爬子入党了,说明草爬子够条件了,你看不起狗挠癣啊?你知道你差在哪儿吗?他差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差在哪儿,反正不差在狗挠癣上。

  阿良遇到倒霉的事情,总是像个球一样的鼓起来,然后骂这个骂那个,骂东骂西,待到都骂完了,他的气也就算出了。哪天想起来再骂,一般不会打人,那次打牛逼连子是个意外,是因为他实在太看不起牛逼连子这人了,他实在觉得这种人能在他前进的路上使绊子,简直是羞辱他,他就打了牛逼连子。他难过的是党里怎么会有这种人。

  这次草爬子入党,他虽然也是很生气,对草爬子是一百个瞧不起,但是也就是骂一骂就完了,断不会打草爬子一顿,因为要打草爬子,首先他不一定打得过,再者,打草爬子我也不会答应,再再者,草爬子入党后就是个新党员,谁敢因为他入党就打他一顿啊?那不是反党么?那金二指导员也饶不了你。

  那草爬子入党之后,还真是如小孩子过年时穿戴了新衣新帽,动作总有些拘促,见到我后,啥也不说,我却是要问他:入党了?他回答:嗯。我就说:以后不要有事儿没事儿就去逗小丽云,别他妈做倒了行市!而小丽云现在也不叫他怪胎了。

  油壶上大学的事儿,我是想了许久才想通,想通之后,我是心花怒放。

  最初我一直是替黑松惋惜,因为在我的认知水平看来,大学是和学文化有着莫大的关系,在二连,要么没有上大学这回事儿,要是真有上大学这回事儿,那除了黑松去上大学,别人和大学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别人和上大学根本就挨不上。我知道报纸上在说教育要革命,大学还是要办的,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这都是毛主席说的。报纸上讲这个英雄那个英雄,连片累牍,我就是再不爱看报,我也知道这些事儿。在我心里,对大学的印象,就是得有学问的人才能上大学,还有就是上了大学就是干部,有学问的人就是通过上大学变成干部的,有学问的人如果不上大学,那就不能变成干部,不能变成干部,那就只能在连里搞搞运动,不能算是真干部,还不如牛逼连子。牛逼连子没有上过大学,但是他参过军,解放军是个大学校,所以他就能当干部。老刮噻和牛逼连子是一样的,区别就是牛逼连子来自河南,而老刮噻来自四川。他们都不是知青,他们是解放军。

  我同情黑松,尽管他很快就装得不难过了,一如既往的写信写日记,一如既往的左一口右一口的玩着他的平衡呼吸法。但我想我是个善良的人,我不能不同情他,我知道他心里难过,今年的春天对他是个破春天,先是被牛逼连子搅得没能入党,如今又被油壶取代他上了大学,而他呢?一冬一春的奔走努力,到此除了还是个搞运动的黑松,一无所获。这些都是我替他着想,才想了这么多,所以我同情他。一个人读了这么多的书,做了这么多的学问,又搞了这么多的运动,结果呢?入党没有份,上大学没有份,那这么多的书岂不是白读了,这么多的学问,这么多的运动,岂不都是白干了?最后弄得和我一样,还是个农工。我想到这一切,我就是同情他。但我也不会表达我的同情,我只是和他说过年的时候你偷吃了我的肉,我一直都没有记恨过你。黑松说:你放屁,谁他妈偷你的肉了,我是回民,能偷你的肉吃吗?你们丫的胡传胡说,我是懒得搭理你们。

  他这句话还真噎得我够呛,这不能反驳,他就是回民,他不吃猪肉,他不可能偷我的肉吃,可见这都是别人的诬陷,但是也不能怨别人,这日子长了不吃肉,大家也就忘了他还是个回民,山上虽有许多吃肉的故事,但他却没有上山。他一说他是回民这事儿,我就觉得这是个大事儿,这要是在北京老家,就能惹出娄子来。我紧着给他道歉。他才挥着手说:算了,算了。

  我这人不会劝人,也不会同情人,本来想同情一下子黑松,结果倒得罪了他,闹个我的不是。想过之后,我也有点儿生气,为什么黑松啊,阿良啊,遇到不顺心的事儿都来告诉我呢?像眼下这种入党上大学的事儿,都是多么大的事儿啊,都应该揣在心里谁也不告诉啊!干吗都和我说啊?我这时想起牛逼连子的话,有次我也是问他为什么总要和我说这么多事儿,他说:这些事儿只能和你说,因为这些事儿和你都没关系。牛逼连子的意思是说这些事儿都是有关进步的事儿,但是有关进步的事儿是和我没关系的,一是因为我出身有问题,二是因为我不想进步,所以每个人的进步的事儿和我没有利害关系,所以,这些事儿和我说最合适。好了,能讨个主意,不好了,也可以发发牢骚骂骂人。牛逼连子是这么想的,阿良黑松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自从来到二连,一直致力于不受欺负,营造圈子山头的时候,他们却都写了入党申请书,所以他们看到我兢兢业业谋划战略的时候,都拿我当个傻逼,一个自家的,好心的傻逼。

  其实,这些事儿我也不是完全看不出来,只是在我心里,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的利益在哪里,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

  当初黑松告诉我油壶上大学了,我一时还不明白,还有点儿不信,主要就是不相信二连也有上大学这回事儿,真有人上大学,而且是油壶,我每天都能看到的海狸鼠,而且我几乎每天叫他海狸鼠,他还总表示不爱听,现在就是他要真的回城上大学了,这真有上大学的机会,怎么着也应该是黑松啊!我当时觉得黑松更像一个大学生。油壶也好,黑松也好,当我一确认了真有上大学这回事儿,我就是心花怒放了,当然,如果是黑松上大学,我就心花更怒放了。我心花怒放是因为我看到了另一层,就是回城上大学,上大学固然重要,但是回城上大学更为重要,上大学不是个人人能做到的事儿,也不是人人都想做的事儿,但是回城是人人都盼望的事儿,每一个人都想回城。我认为黑松想上大学,其实就是想回城上大学,要是光上大学不回城,他也没这么上心,我们不相信社来社去。

  我心花怒放就是我从上大学中看到了回城,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城,我坚定地相信,一切都有个头儿,上山下乡绝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因为我想回城,人同此心。我们自从下乡以来,先是军干子弟逃之夭夭,纷纷投靠了解放军大学校。后来林副统帅死了,这让人意识到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随后就是有些人转插,但这也不是正道,我们都考察过,这些门路都不能撼动上山下乡运动,都不能普遍的改变知识青年的命运,但是,我们能够感到上山下乡已经走到头了,它无路可去,只能安于现状,我们行走在岭上。

  现在行了,有了这上大学的政策,这就等于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过时了,要从这里面挑好样的去从事新的运动,有领导要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火堆上把好柴火拿走,拿走去点燃另一堆更加新鲜的火,而知青这堆火己然是过景了。怪又得知青中的精英们蠢蠢欲动,他们都看到了下山之路,他们都在抖擞精神,准备衣锦还乡了。想到此,我又想起了我的打春阳气转,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上大学你们尽管上,上大学不是我的春天,我的春天是回城,上大学你们可以拉下我,可以抛弃我,但是回城不能抛弃我。

  我找弟兄们说了我的意思,大家也是听了喜欢,但是眼前除了一个油壶要去上大学,别的道路是踪影不见,就觉得我又是在胡扯,只使得人人赚了一声叹息,但我还是有部署,别找媳妇儿,忍着,等着,回城再找。

  其实,这事儿没人会听我的,我也是只能想我自己的事儿,先是想还和以往一样,不急不缓,何时下山,打起背包就走,但是眼前无路下山,这事儿也就是折折叠叠地想了又想,越想越是不妥。出来这些年了,人也长大了,经了些窝弓冷箭镴枪头,难道就这么下山了么,要是眼前就下山,那没得说,抬腿就走,要是眼前一时半会儿的下不了山,那就要做些铺垫,做些准备才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就是这个道理。

  银蛇裂天幕,这是大君子的诗,我只记得他这一句诗,我也是非常喜欢这句诗,因而我就牢牢记住了这句诗,现在好了,现在真的是银蛇裂天幕了。

  我现在还是每天早上去放牛,我打开牛栏,牛就一头挨一头地走出来,沿着那条细窄的牛路走进小林子,我跟在牛群的后面,穿过小林子,横穿公路,走入路北的地里,牛就在这地里吃草,大约一里地处,有一条推土机推出的水沟,水沟的边上,草长得茂盛,牛在这条沟边上吃草,能待得住。

  我打开牛栏,放牛出来的时候,牛栏两边的草地里有无数的黄腹鸟在鸣叫,非常好听。我对这种鸟儿非常熟悉,小时候我们管它们叫黄疸,就在永泰庄的稻田里,每年到了夏天不知有多少,哨得滴哩哩的,真是迷人。那时候就是梦想着能捕到一只养在笼子里,每天都在家里听它鸣叫,为此,每上下午课的时候,虽然是两点上课,但都是上午十一点就到了村东头儿找同学,什么黄永和,孙立民,赵长厚等,一起去下夹子打黄疸。非常难以打到,有时好久了才打到一只,却是早已被夹子夹死了,看着已经死了的黄疸,心里真是难过极了。后来的日子里,那些同学逐渐的都蹲了班,就不是同学了,也就不能一同去打鸟儿了。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一次也没有打到过活的黄疸。

  现在就在牛栏边上的草地里,真不知有多少黄疸,它们就站在草上面叫着,印象中它们也比永泰庄的黄疸胆子要大一些,有的时候我和牛走过时离它们很近,近得我能清楚的看到它们张着小嘴儿在叫,也能看到它们的口腔和舌头,近得几乎我一伸手就能抓到它。后来我知道了,它们站着的那根草的下面,接近根部的地方,就是它们的鸟巢,它们的家,分开草丛,就看到那个小小的窝里,蜷缩着几只小鸟,像是几粒花生。我知道这些之后,我就再也不让牛走到草里去,牛只能走牛路,而我就紧跟在牛群的后面。

  一春天里,二连没有种公牛,但是二连有挂牛车,驾辕的牛是头黄牛,大家就是叫它老黄牛。开春以后,母牛有发情的,我纳闷儿怎么老黄牛还是拉车,我觉得这季节要把种牛放出来,牛一年生个小牛才算有点儿价值。但是二模子告诉我,老黄牛是头犍牛,不能配种,只能拉车,他也告诉我,已经调了一头种牛,过几天就到,几天以后,他真的到别的连接来了一头种牛,黑白花的大牤子,身材极是高大,两只牛角又长又直,大黑眼睛,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可爱极了,我是喜欢的不行,因为这算是牛群里的牛,归我管,我站在它身边摸啊摸的,但是此时我已经没有糖了,没有糖有盐,我每天都给它淡口。

  刚开始的时候,大牤子还挺喜欢,我找了个猪槽子扛到牛栏里,在马号弄些马盐倒在里面,大牤子吃好了,别的牛也来吃,大牤子就在边上看着它们。吃了几天,没有牛再吃了,我想起在老团时,我跟牛车,那赶车的老周头是用大酱给牛淡口,牛很爱吃,正好大宿舍后面有老刮噻做的大酱,我决定弄点儿大酱给大牤子吃,我在夜里弄了两次,大约有一喂得罗儿,牛果然爱吃,却不能多吃,吃多了叫渴,在地里吃草待不住,四下乱走。牛乱走我就四下里喊叫着追,正好碰到老李,老李现在已经提升为连长,待人也和气了,工作更负责了,他看到牛乱跑,我乱追,他就和我说你这牛不对,肯定是有事儿,我说没事儿,好着呢!谁知他走去牛栏里看了看,又走回来对我说:你给牛淡口,用盐就行了,别用大酱啊!多可惜啊!再说那牛吃了大酱,就会夜里撞栏出来拱大酱缸,拱翻了你就惹祸了。我说:惹什么祸啊?我又不拱大酱缸,牛拱的,拱了活该,有本事杀牛。

  老李说: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是东西啊!谁家做缸大酱容易啊!大春天的,都指着大酱呢!牛拱了,当然不能杀牛,那得找你!

  我说:找我,找吧,怎么着哇!打我啊?骂得我跳井啊?你叫他来试试,他不试,我就让牛拱了他的大酱缸,我他妈试试他。

  老李说:你一个放牛的,放好了牛多好啊,平白无故的找啥事儿啊。是不是上次那事儿你还记着呢?老记着可没啥意思,还想干吗?小子挺不是东西!

  老李是故意和我开着玩笑说话,他心里并不敢怠慢,回去就和家属排的老娘们说了,看好自己家的大酱缸,让牛拱了连里可不管,有本事找牛算账去,他这一说,传到老刮噻耳朵里,老刮噻也把他的大酱缸搬进了仓库,锁了起来,我也偷不着了。

  我喜欢大牤子是因为我对这大牤子有个情结,以前在老团跟牛车,就是大牤子驾辕,走得极慢,一步一步地走,从村西走到村东,能把我走睡着了,二老板子有次看到我坐在牛车上半醒半睡的样子,就说我:这小子,迷迷瞪瞪得挺舒坦,真是的了,老丫头子,老姑老爷,坐老牛车,上老丈人家去。说得我挺不好意思。

  我和老周头每天套好了车,他就往大牤子脸上撒尿,大牤子就伸出篮色的大牛舌头舔着,好像很高兴,老周头不在的时候,我也往大牤子脸上撒尿,它也是用大兰舌头舔着,也是很受用,不知道我的尿和老周头的尿味道有没有分别。那头大牤子,人说是荷兰种,是一种深褐色带黑花的牛,大眼睛和善极了,人都能靠近了摸它,它的牛角不像一般的牛,又长又尖,向前伸着,它的角像是两个老玉米,在头上扣着,也不朝前,也没有尖头,两只破牛角像是小女孩子的抓髻。

  那只大牤子在二队安然地做着种公牛的差事,一直做了好多年,牛群也有个几十头,但是七二年开春,小孤山的种公牛穿山越岭来到二队,到了二队,就自行做起了二队的种公牛,原来的大牤子为了捍卫自己的妻儿老小,就冲过去撕斗,两头公牛打了半天,不分胜负,全队的男生都到了牛栏外边,看这两头牛顶架,小孤山的牤子是头白色公牛,身材高,个头大,两只大角又尖又利又朝前,打斗时占尽便宜,时间久了,占尽上风。我们看了,又生气又心疼,持了大棒子下到牛栏里助战,牛栏里都是牛的稀屎,我们用沾满了稀屎的大棒子把小孤山的白牛打成了黑牛,我们自己也都变成了屎人。最后,我们的大牤子还是败了,它抵敌不住,转身想逃,牛打架就在这一刻分胜负。那小孤山的大白牛趁它一转头之际,上前一步,牛角抵住我们大牤子肋间,牛角一摇,我们的大牤子转身逃走了,那大白牛也不追赶,只是躲避我们的大棒,我们又打了几下,看到胜负已分,再打也没用,此时身上是一身牛屎,满头满脸都是牛屎,也就扔了大棒走了。

  我们以为败就败了,过几天小孤山来人,把他们的大白牛牵走,我们的大牤子接着拉车,接着当他的种公牛,这不过是一败而已。然而几天后,我们吃到了它的肉,它因这一败竟然死了,就死在最后败逃时被那大白牛一下顶在肋间一摇头,它因此受了内伤,不吃不喝,瘦了好多,二队领导只好杀了他吃肉。让那大白牛替它拉车,也不用小黑牛拉套,累死它,可是大白牛身高力大,全不在乎,而且熟悉一切活计,平时拉车,有牛发情,即放开配种,它就此取代了我们的大牤子,过了些日子,小孤山来人与二队交涉一番,牵走了大白牛,调来了另一头大牤子,一点儿也不好,配种也不灵,它上套拉车,总是和拉套的小黑牛顶架,不到一年,两头牛就因为顶架,把个北京知青挤死在广播线杆上。

  现在二连调来的这头大牤子,个头极高大,两只牛角又尖又长,且是朝前的,黑白花,就是常见的奶牛那种花色,每天走在牛群里,很威风。我问二摸子:以前没有大牤子,牛发情了谁来配?他说不用管,牛群自己会找公牛,生出来的小牛是黄色,那就是十连的黄牤子配的,生出来的小牛是黑色,那就是八连的大黑牤子配的,咱们不用管,这次调来一头大牤子,主要是拉车,现在拉车的老黄牛太老了,说不定哪天会死。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牛还得打架,这等于二连的牛群是别的牤子的,我们的大牤子还没有地位。果不其然,十连的黄牤子一天下午来到二连,就是黄牤子自己来的,像个流氓,到二连就和我的大牤子打起来,看那黄牤子,个头不大,牛角只有三寸长,像个大牛犊子。但是厉害就在于此,这牤子年青,灵活,顶不过也不会被顶到坑里,我这回有经验,牛一开打我就帮忙,拿根大棒子猛打那个黄牤子,弟兄们一看,也来帮忙,地出子拿把大斧,一斧就把黄牤子屁股砍了一个大口子,血就流下来,黄牤子吃痛败走。弟兄们欢呼。

  过了不久,八连的黑牤子来了,又是一番大战,这次我们没有帮忙,只靠大牤子自己就打败了黑牤子,从此,大牤子在二连站住了脚,二连的牛群都归它所有。但是不久我发觉,它不大喜欢配种,有母牛发了情,它很少追,还是那两头小公牛追,我知道它老了,它是头老公牛,我说怎么人家舍得把这么好的公牛调出来呢?可我还是喜欢它。

  这天,大伟子回来了,他早就没事了,又记了个大过,弄得他一天价嘟囔领导不给他面子,他不想记大过,找这儿找那儿地说,领导说只能记大过,要不就判刑了,判了刑就不记大过,但是得去师部砖厂出窑,估计你也干不了。大伟子想要是这样,那还是记大过吧,他又讲他还想回二连,领导讲没那规矩,要调到别的连,省得寻仇再打起来,但是也考虑了他的意见,调他到八连,离二连不远,算是照顾他。

  他完事儿以后,先在团部喝了几天氿,他就来到了二连,他要拿行李,顺便也来看看大伙儿。别人倒没什么,把个二姐夫激动的够呛,大伟子和我聊天,二姐夫出来进去,急得抓耳挠腮,我和大伟子说晚上哥几个喝点儿氿,二姐夫实在忍不住了,冲过来对我说:明儿个,明儿个行吗?今天我都安排了,晚上大伟子跟我去老云家吃饭去,你抬抬手行吗?我看了一眼大伟子,大伟子说:真说好了,要不你也一块去吧?二姐夫赶忙说:一块儿去,一块儿去,倍儿直探亲去了,正嫌人少呢!我说你们喝吧,我还有别的事儿。

  大伟子和二姐夫是惺惺相惜,二姐夫是佩服大伟子手黑,因为在山上的时候,我给他讲了大伟子前两个大过的故事,他听得直喘粗气。二姐夫说了,那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算不上英雄,有命令就杀呗,你不杀他他杀你,谁杀谁都不偿命,这打架不一样,打坏了人,打死了人都要负责任,但是有人就敢不计后果,你用拳头,他用砖头,你用砖头,他用刀子,你不服,他就敢捅你,就敢砍你,砍完再说,这就是勇气!可是二姐夫没这勇气,他心里苦极了,他就自杀了,他敢给自己一刀,他却不敢给别人一刀。文革刚开始那会儿,他请探亲假回京,混在红卫兵队伍里也没少打人,但是说到底那还是属于官军,打别人,别人不敢还手,和军队警察一样,用不着勇气,也算不上手黑。

  但是,大伟子算得上勇气,算得上手黑,上来就砍人,砍完人伏法,完事了谁惹我还砍,砍三回记三个大过,整天还是跟没事人似的。那谁还惹他去啊?二姐夫此时并不想和大伟子学砍人,砍人不用学,大伟子从来也不会武功,他就是有勇气。二姐夫也不是想狐假虎威,都这么大人了,谁也不用仗着谁。他就是喜欢大伟子,喜欢加佩服。佩服大伟子,就喜欢和大伟子喝酒时听大伟子讲故事,喜欢大伟子,就是喜欢大伟子不耻下问,一个劲儿的向自己打听怎么拍婆子,因为现在大伟子想成为一个新玩主,新玩主讲的就是喝啤酒拍婆子,喝啤酒大伟子自觉还勉强,但是拍婆子太难了,他觉得拍婆子比举起一座山来还难,难得他都有点儿不敢回北京了,回去了,拍不着婆子,还是如以往那样揣把军刺来来往往,那以前的哥们儿也不带我玩啊!所以他就不断地向二姐夫问这事儿,学拍婆子,弄得哥儿俩神神秘秘,焦不离孟。二姐夫不住的给大伟子上课,把个大伟子都侃傻了。

  大伟子来了,我就是每天把牛放出去以后,回到大宿舍和大伟子聊天,多数的时候二姐夫也在,这天也是一样,人不少,除了我和大伟子,二姐夫,还有几个上海哥们,先是海阔天空的瞎聊,后来聊到淫棍家养的鸽子,大伟子问真的假的,有人讲真的,大伟子就很有兴致地问有几只,什么品种,这谁也说不清,因为谁也不懂,我懂也是假懂,因为没养过鸽子,家里不让养,养鸽子惹锅,老打架。但是大伟子懂,他在北京时养鸽子,也老因为鸽子打架,他喜欢鸽子,喜欢养鸽子,也喜欢吃鸽子,也喜欢打架,而且他们家边上就是个有名的鸽子市,他听说了淫棍有鸽子,就说:走,走,走,咱看看去,跟丫要两只,要是好鸽子,我就养着,要是破鸽子,咱就吃了它,北京讲究吃鸽子卤面,用鸽子打卤,一浇到底,他说的这话都是北京养鸽子人说的话,一般人不一定听得懂,只是知道他要找淫棍要鸽子,这是个热闹,就起哄要去,这就起身要去,大伟子还叨唠着:有日子没吃鸽子卤面了,对这吃鸽子卤面以及上人家要鸽子的行径,我都懂,这就是要端人鸽子,就是找碴儿打架,大伟子要干,那就干吧,何况是去淫棍家。

  到了淫棍家,叫淫棍出来,讲明来义,就是要看看鸽子,淫棍讲养了玩的,别人送的,那也不行,得看看,看看什么鸽子?淫棍说那你看吧,这时地出子他们哥儿几个从菜窖里掣出梯子,架到院子里的鸽子窝下边,大伟子就爬了上去,伸手从窝里抓岀一只,看了一眼说:这破楼鸽,大尖嘴,这鸽子一文不值,给我两只吧?他把鸽子塞进了衣袖,又抓了一只,他说养这鸽子是浪费粮食,都给我吧,我明儿给你送几只好点子来,那才叫鸽子呢。

  大伟子抓走了淫棍家的四只鸽子,从梯子上下来,淫棍看着大伟子抓走了他所有的鸽子,愣在那里一声没吭。

  这时淫棍媳妇儿大虫子走出屋子,看见这么多人,问干啥哩?看明白之后,开始大哭大骂,大虫子不敢骂大伟子,也不敢骂我们,她就是骂淫棍,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骂,淫棍要拉她起来,她索性躺在地上打滚,地上的鸡屎鸭屎滚了一身,连头发上都是,淫棍越是拉她起来,她越是滚得起劲儿,最后连大背心也滚了起来,奶子上都沾了鸡屎,淫棍生气用力拉她,她一个农妇,那裤子就是一根布带系在腰上,平时将裤腰塞在裤带下面,有需要脱裤子时,只要向下一拉,将裤腰拉到裤带之下就可脱下裤子,那裤带是永远系在腰上的。此时大虫子一心用力地打滚骂人,淫棍就是用力拉她起来,一拉一滚之下,那裤腰有一半脱出裤带,露出半个又肥又白的大屁股,却还是不停的打滚,那屁股很快就沾满了鸡屎鸭屎,我们看到这儿,连笑都没笑,淫棍此时是大没面子,发了狠,只是用力抓住大虫子头发,不管死活拖进了屋子,用力关上了门,屋子里传出用力打人的声音和女人如猪一般的叫声。

  我们悟到,和女人争斗,要抓头发,头发是个纲,纲举目张。

  大伟子抓了鸽子后,和二姐夫商量了,这鸽子不能到老云家去吃,最后决定还是回八连,回八连吃还是养,那谁也管不着,至于他答应给淫棍找几只点子,你以为是真的呢?

  大伟子走的时候,二姐夫和他说:你走了,哥们儿也请假回北京,你要回北京,找我玩去,咱一块儿喝啤酒拍婆子去。大伟子大笑着走了。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