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逼连子病了之后,形容枯槁,精神萎靡。金二指导员也体谅他,在工作上对他要求不是很紧,他也就以疯撒邪的不上班了,不上班就不上班吧,老上地里来找我来。我虽在地里放牛,但这里是沼泽地开的荒,土地平旷,有人有牛,无处躲藏,所以他只要想找我,出村向北地里一看,就能找到我。我无非是找个高点儿的地方坐着看书,这一是为了防蚊子,高处风大蚊子少,二是看牛看得清楚,防备牛早早地跑回连。牛逼连子一看到我,就直走过来和我聊天,我不想聊,说了他两次,他就先是远远地看着我,然后从另一个方向迂回过来,还是找我聊天。我一边挺烦,一边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挺不厚道的,不就是聊会儿天儿嘛,干吗这么心烦意乱的不容人呢?后来我想清楚了,这天儿还就是聊不得,有危险,危险在于牛逼连子病了,他老婆就相当于一个寡妇,他那个猪托生的媳妇儿现在是思子心切,万一请淫棍帮了忙,那就是惹了大祸,这帮孙子是无比的恨我,要是把我扯进去,事情就是大大的坏了。到时候牛逼连子即使知道情况,也会理怨因为找我聊天,让别人得了机会,乘虚而入,因为这些人都是坏蛋,我不得不防,蛇咬一口,入骨三分呐!我得禁止牛逼连子来找我聊天,不光如此,我以后也要少理他,不再和他来往。怎么办?直说,直接告诉他要在家里看着老婆,寸步不离,防的不是老婆,防的是淫棍。

  牛逼连子还没等我说完就跑回家去了,从此,他在二连政坛上像一把斧子落在井里,扑通一声就没影了。新的副指导员调来的时候,他也没有露面,我有天看到他,我和他说调来了一个新副指,他说:谁还管那狗屁玩意儿啊!

  新来的副指导员叫郑宪,四川人,也是复员兵,来路和牛逼连子一样,都是复员了,不想回老家,一是老家太穷太土,已然是容不下他这解放军大学校的毕业生了,革命熔炉火最红,眼见得已是军官了,不能再回到老家去,没有后台就没有出路。二是也迷上了兵团,到兵团还是当干部,还是领工资,等于还是军队,只少了个领章帽徽。于是来到兵团,不骗人,真是当干部,领工资,分到十二连,当个副指导员。

  副指导员就是连里的支部副书记,但是一般不用帮指导员做什么工作,副指就是分管知识青年的思想政治工作以及团支部的工作,副指是党支部的副书记,同时是团支部的书记,所以知青要有个啥事儿,想入个共青团啥的,都归副指管,知青入了团,可以被选为团支部的副书记,副指是正书记,是党员。

  新副指五短身材,体格健壮,最出色的是头大,人不胖,没什么肉,头大是说他头骨大,脑崩骨大,前额骨大,眉骨大,脸颊骨大,下巴骨大,牙还大,又长又大,没什么肉,整个脑袋就显得硬梆梆的,一敲能敲得很响的样子,他这大头的模样,黑松一见吃了一惊说:我最喜欢的一句四川话就是管猪头不叫猪头,叫猪脑壳儿,我一直觉得不对,我觉得猪脑壳儿应该是指上面没有肉的,光是骨头那种叫猪脑壳儿。有肉包在上面的就应该叫猪头,现在一看咱们新副指这脑袋,好家伙!这么大,这么少的肉,叫猪头肯定是不合适,想来想去,还就是应该叫猪脑壳儿,以前听四川人叫的猪脑壳儿可能指的就是这种脑壳儿,我还以为是四川人叫错了呢?敢情是我孤陋寡闻了。

  郑宪,郑副指导员调到二连之前是十二连的副指导员,十二连的知青比二连多多了,大多是上海知青。郑副指导员在十二连工作很负责任,因而也很辛苦,但是工作辛苦并不一定就是做好了工作,郑副指导员就是如此,他工作认真之极,但还是力不从心,好像知青都是天外来客,他不能了解知青,知青也不能了解他,他感觉相比之下,这知青可真比解放军战士难管多了。他手里有棵好牌,就是发展团员,可是,总是他想发展的人并不一定积极靠近组织,那些每天围着他要入团的人,他又总觉得不够优秀,这情况就逼迫他更加仔细严格的调查研究。谁知这不被人喜欢,上海的小青年送了他一个外号,老刮噻。这是上海话,大扺就是偷窥的意思,虽然意思还要宽泛的多,但针对他的行径,只能是这一个意思。那起因是他要对知识青年的政治表现进行调查研究,以期掌握知青的思想动态,以至每日晚间饭后,要尾随那些成双成对的知青,窥得一些知青的亲慝动作,然后在会上点名批评,此种工作方法不光使他有了外号老刮噻,还被告到了团里。团里领导当然能够区分他的刮噻和老孬头的扒厕所有所不同,但还是在今年春季全团班子大调整之时,把他调到了二连,职务还是副指导员,工作还是青年团工作,只是多了一个外号,老刮噻。

  从他坐着牛车来到二连,不到十天,他的外号老刮噻就传到了二连,传到了大家就叫开了,全连知青都叫他老刮噻,一边叫一边了解了这外号的由来,奇怪的是他这行径虽然引起了我们的极大愤慨,一致认为这是流氓行径。而那些有朋友,每天谈恋爱的上海知青,却是觉得有趣得很,常有人说:要看给他看啊!何必还要刮噻呢?让你觉得这人是不是有了朋友就不害臊了呢?

  郑副指的工作负责任,负责到招人讨厌。连里开会,约定俗成是金二指导员讲话,生产会呢,就是老李讲话,运动会呢,就是黑松讲运动,但是最后都要由金二指导员宣布散会。金二宣布散会之前,总要客气地问一句云副连长有事儿吗?郑副指导员有事儿吗?老云从来都说没事儿,没事儿就散会了,这会儿有了这郑副指,金二每次问到他,他都说有事儿,然后胡咧咧一通。没得说了,还装得想不起来的样子。说:先说到这儿吧,想起来下次再说。

  就这么一个毛病,就通通的惹恼了大伙儿,他只要一开讲,会场就乱成一团,有起哄的,有叫刮噻的,有的就直接出门儿走了。这小子是忒不懂事儿,我是一般碍不着我的事儿,一律不管不问,可是这讲话耽误了我的时间,我就已经有点儿不高兴了,然而他不光如此,他还是酷爱引用,凡是毛主席引用过的诗词,他必是想起来就引用,挨得上挨不上的都引用,然后再认真细致地为你讲解这诗词的意思,毛主席引用的意思,你说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最可恶的是他有口音,引用的诗词不比白话,有口音就有可能听不清,听不清当然不懂,弄得讲而又讲,越讲越听不清,关健费时间呐。金二指导员又不好意思打断他,他讲得兴致勃勃,我气得怒发冲冠。本来挺熟的句子,让他一说,弄不懂了,韩蚁一埋横敢柔,你懂吗?我认定他是成心捣乱,耽误时间。

  阿良也生气,因为阿良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最热爱毛主席,对毛主席的诗词背得滚瓜烂熟,研究多年,对毛主席引用的诗词也是搞得非常清楚,他一向以为这是他的政治本钱,现在被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刮噻搞得一切都莫名其妙起来,他要重新审定他的理解,对他没听懂的诗词还要向老刮噻不耻下问,老刮噻告诉他之前还要问他许多问题,还要先讲许多伟大意义,阿良快气死时才告诉阿良那是哪句诗,比如刚才那句,他会取来书,翻到那页,一字一句地念给阿良听,阿良还是不懂,看那字时,才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阿良都快气哭了,他并没有说什么,后来他为我复述了一遍,我由此也知道了那一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有次阿良对我说:老刮噻就是一个纯粹的反革命,他调来二连之前回四川老家探了一次亲,我客气问他老家怎么样,他说他一路之上所见所闻,再加上老家的模样,结论就是两个字,黑暗。阿良说他不要瞎说,他还拔犟眼子。后来阿良说老刮噻要是再给他来一次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就到团里去反映这个问题,这么糊涂的人怎么能当副指呢?难道知青的工作不是做人的工作吗?他拿我们当什么了?

  后来阿良也并没有真去告他,因为他太逗了,他兴冲冲的和青年们一起干活儿,他能干,青年就都给他干,青年谁也不干,一天价转着弯儿骂他,挤对他。他也懂,他第二天不来了,找女生一起干吧,女生排长很严肃很干脆地告诉他,他不能在女生排干活儿,男人在女生排干活儿,算流氓。

  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到炊事班帮厨。他是男人,什么活儿都能干,他是领导,想干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儿,这里没人骂他,因为炊事班不骂人,连牛逼连子都不骂,是班长定的规矩。这炊事班还有人爱搭理他,每天和他臭贫,这人叫老渣子。每天和郑副指导员臭贫的意思是逗他,但郑副指听者有意,听了受用。

  副指能干,不知是在军队做过炊事员呢,还是在十二连当副指时帮厨学的,他会做酱,就是用黄豆做这著名的东北大酱,这东北大酱要用黄豆煮熟到烂,再摔打成酱坯子,用报纸包了置于屋内高处,因为高处温度较高,促其发酵,常见老帽儿家高处有一块木板,上面排列着用报纸包住的酱坯子,据说报纸包的酱坯子,做出来的酱好吃,有股香味儿,日子上还有个讲究,要在双日子烀豆子做酱,还要晴天。

  等到酱坯子发了酵,长了绿毛和霉斑,就放在一只缸里捣烂,加些盐,再放在太阳下曝晒,晒得冒泡,恶臭熏天,还要用一木制小耙子不住翻动,最后不知如何就算好了。

  老渣子逗得这老刮噻性起,发誓要做大酱,他找来十几只大缸,放在食堂前面的空场里,这地方就在大厕所的西侧,每天看着他忙活,但一般人不明就里,后来天越来越热,酱缸的臭味儿和厕所的臭味儿混搭在一起,不分黑天白日的臭成了一锅粥,所有的人都在骂郑宪副指导员,也有骂老渣子的。

  倍儿直是生在东北,长在东北的人,而且自小儿随了父母在东北农村行走江湖唱二人转,不知去过多少村庄屯店,吃过多少种大酱,他对这大酱最是熟悉不过,他闻到老刮噻所做大酱的臭味儿,就说这大酱是做坏了,不能吃了,大酱不能有这种臭味儿,大酱做成这样就得倒了,不要了,吃,要吃坏人的!

  他讲他每年回家都要做一缸大酱,给家里人吃的,在东北一冬一春就是大半年,家家都要有缸大酱,吃大饼子才有滋味儿,就是因为重要,那年月淘点儿豆子也不容易,所以这做大酱就讲究,讲日子,讲天气,有仪式,有诚意。当然最重要的是讲有手艺。你想这一年到头,顿顿都吃的东西,能马虎吗?你要是做坏了,做得不好吃,那家里吃饭时还不得顿顿骂你,倍儿直的话没错,他句句都告诉我了,他顺便还说了,说老渣子的爸爸是个杀猪的,老渣子也不是她妈生出来的,而是她爸爸翻猪肠子翻出来的,所以她不怕臭,她拱着老刮噻做这么臭的大酱,正好证明了她的出身。

  我也实在是被老刮噻这大酱的臭味儿给熏坏了,一天到晚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中了屁毒一样。可是没办法啊!后院里,中间是这十几缸的臭大酱,东面是男女大厕所,南面是大宿舍,西面是水井水房,北面是食堂和豆腐房,这就是中心地带,怎么躲也躲不过去,也不敢砸了这酱缸。臭得我没辙了,我就想把倍儿直的话告诉老刮噻,劝劝他,能扔就扔了吧,这不能为了吃点儿大酱把人都臭死啊?但是,这事儿难度挺大,因为这老刮噻虽是在这里做这大酱,这做大酱的豆子却是属于食堂的,老刮噻做大酱是为了讨老渣子的喜欢,所以这不能扔,就是扔,也要食堂说了算,扔了,老刮噻还怎么讨好老渣子,他还怎么再和老渣子臭贫呐,到那时恐怕都不能到食堂去帮厨了,而这是多么严重的后果,赔了夫人又折兵吗?老刮噻怎么能干?老渣子怎么能干?那要是让他们俩这么做下去,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要是被大酱臭出毛病来?我们还不干呢!

  这天又闻着臭味儿是超常的浓郁,实在忍不住了,大宿舍里就剩了我和黑松,我们俩就出门来,走到后面看看,一到后院,就看到老刮噻和老渣子都在,正在臭贫,在这臭风臭气中管自咯咯直笑,黑松一见他俩都在,且正在调笑,回头就走,想回宿舍忍着去,我说你干吗去呀?是不是不臭了,闻惯了。黑松说:不是,你看他们俩都在那儿呐,正他妈逗色呢!我这人是一看见女的就不过去,家里不让到人多的地方去,也让离女的远点儿。

  我说:我们家也让我离女的远点儿,可不是这意思,这是女的吗?这是想害我啊!别肏她妈了,你不去我去,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是怕老渣子看上你。

  黑松有这毛病,他一向自视甚高,一说到不能到女的身边去,不能和女的说话,就说是怕人家看上他,他说这话时还特真诚,好像大家是在幼儿园里。

  我说:再一个,你是怕老刮噻,你怕领导,领导和女的臭贫你就不敢过去。

  黑松说:我还是和你丫去吧,你这人无中生有,老是造谣!

  我们俩走过去,还没走到,我就大喝一声,抓住他!

  老刮噻和老渣子吓一跳,住了嘴。老刮噻穿个跨栏背心,晃着大脑瓜子,满头是汗,手里拿了他特制的大酱耙子,正在淘腾那一缸缸的臭大酱,臭气轰轰然的奔涌而出,他就如站在粪坑里,却一无所觉。

  老渣子听到我这一声大喝,一下闭了嘴,还向四周看了看,以为真的抓住了什么,后来见我和黑松走近了,她就对老刮噻说了句什么,转头回食堂了。

  我看老渣子走了,就剩了个老刮噻,我就想着正好说话,可是这是副指导员,我也不能瞎说,瞎说就显得我很无礼。

  我说:郑副指导员,怎么了?她怎么走了,是不是拿东西去了?你是不是渴了,她给你端水去了?这个女炊事员可懂事儿了,她给你做帮手,配合你工作,是不是特别得力?

  老刮噻说:是啊,她是老炊事员了,什么事儿都能想到领导前面,而且为人也和气。

  我说:您先停了工作吧,先歇会儿,反正她也给您端水去了,待会儿水端来了,喝点儿水,落落汗再干。

  老刮噻说行,他把他的大酱耙子插进一口酱缸,却一转身从另一口酱缸后面拿出一本书来,一本简装本的《资本论》第一卷,我一见,吓一跳,心说他怎么还看这书啊?这书可不好懂啊!尤其是这《贤本论》第一卷。我又看出这是一本新书,崭新的,不是连里图书馆里那一套,那一套虽然也是很新,没人看过,但是保存在枪械库里,尘土太多,落了土,就显得有些旧。老刮噻这本是新的,很新很新。

  我一看他还有这一套,赶紧说:嚯!副指看这么厚的书啊?还是马克思的,你们在军队里学理论学文化,怪不得到兵团就当领导,我们在北京当学生,不用学文化,天天就是学农劳动,更别说学马克思的《资本论》了,后来就下乡了,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到了这都是种地,当学生时的学农本事都用上了,什么活儿都会干,就是个劳力者,不用学那么多理论,这是指导员说的,他说听他的就全有了,他就是理论,按黑松的说法就是劳心者,我看您学理论,您也是劳心者。这都是黑松讲运动时讲的,是吧?黑松。

  黑松没有回答我,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他一句话也没说,我听不到他讲话,就回头去看他,看到他站在那里,一边左右地摇着头,一边左一口右一口地深呼吸,不说话,闭着眼睛,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我大声说:黑松,你干吗呢!东一口西一口的平衡臭味儿呢!东边是大厕所,西边是大酱缸,哪边的味好啊?你老摇头儿干吗?

  黑松一怔说:哪边的都不好,我也不能不呼吸啊?我这摇着头儿呼吸,还就是觉得好多了。不信你试试,别说什么东边厕所,西边酱缸,你得会自我调整。

  我说你给副指讲讲:他是不是一个劳心者,是不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开会时不就是这么讲的吗?你说劳心者是不劳力的,你是搞运动的,也算是劳心者,你也不干活儿,干活儿就错了,你现在给副指讲讲,让他也别干活儿了,尤其这做大酱的活儿,又苦又累又臭,咱连好容易有个副指导员,老在这做大酱就不对,他是领导,是劳心者,干这活儿,累死了,不行!臭死了,也不行!到时候他累死了,把我也臭死了,更不行!因为咱连劳心者劳力者都死了,谁干活儿啊?是吧?

  黑松说:我只能教你左右换气呼吸法,你学会了就臭不死你,你要是老在这儿胡说劳心者劳力者,副指导员要不干了就让你干,反正劳力者有的是。

  我听Y这么说,就问他干什么来了?这么说话,想拱爷火吗?

  黑松说:我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就是大功告成。说完就回去了。

  我不能回去呀,我不会他的左右换气呼吸法啊,我的问题没解决啊,尤其是在这儿费了这么半天的话,我都快熏晕过去了。

  我和老刮噻说:这么半天了,那端水的女炊事员怎么还没回来啊?你快渴坏了吧?这大酱味儿太咸,齁嗓子,你别干了,上食堂找她喝点儿水去,再说你这大酱也太臭了,不能吃了,都倒了吧!

  老刮噻一听就急了,说这是谁说的,他懂吗?

  我说这都是老职工说的,他们说他们年年做大酱,臭了就扔了,不能吃。

  老刮噻站在那儿看着我,想了一会儿,回头走了,去食堂了,我也想走,看他又回来了,手里拎了个水桶,两边悠着,像是很重的样子,近了,我看到是一桶盐,他把这盐分倒在大酱缸里,然后用他的大酱耙子淘弄着,我心里想,这等于是又浪费了一桶盐呢。

  可是第二天,那大酱的臭味儿就小多了,第三天基本上就是不臭了,奇怪了,这放一桶盐就不臭了吗?

  第四天,我看到老刮噻又在淘弄他的大酱,我走过去问他:能不能在粪坑里也加两桶盐?

  酱缸这几天已经不臭了,可是黑松在宿舍里还是坚持他的左右平衡呼吸法,我就在一边看着,看着他一边读书写字,一边左一口右一口的深呼吸。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前几天因为老刮噻的大酱太臭,我和他一起去找老刮噻理论,他为了临阵脱逃,编了个左右平衡呼吸法来骗我,而后不敢对老刮噻说一句话就逃之夭夭了。可是现在不臭了,大酱的恶臭已经被老刮噻用盐给腌死了,都好几天了,连里一切人对付大酱之臭的办法都被放弃了,为什么黑松还要保持他的左右平衡呼吸法呢?是不是当初大酱的臭气熏坏了他的呼吸器官呢?还是大酱真的太臭,毒气入脑了?我是好心,我看着他挥笔疾书,写着书信或日记,本来很投入的样子,却是要不住的左一口右一口的呼吸,我就觉得怪异,觉得这很破坏他的形象,同时,也影响我读书的注意力。

  我劝他好多次,我说那大酱缸不臭了,一点儿都不臭了,虽然还有大酱味儿,但真的是一点儿都不臭了,我问过倍儿直了,他说这味儿正了,咸淡不说。我说你现在闻到的臭味儿都是厕所粪坑的臭味儿,这味儿以前就有,你也早就习惯了,好像你还说过大粪发酵以后,那味儿并不难闻,农民总是沤肥,就是让大粪发酵,发酵就不臭了,还说这是农民的智慧。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除了厕所粪坑的味儿,就是宿舍门口那尿山的味儿,这味儿咱也闻惯了啊。再说这也怨不着谁,你自己冬天尿了一冬天,冻成了山,现在天热了,化了,你赖谁啊?人家女生没尿,不是一样也跟着闻骚味儿吗?人家说什么了?你这儿不依不饶的玩你这左右平衡呼吸法,你凭什么啊?

  黑松说:粪坑的臭味儿不是臭啊?尿山的臭味儿不是臭啊?我不能平衡呼吸啊?早就要教你,你不学,弄得自己习惯了臭味儿,还来管我的平衡呼吸法,不知道好歹吗?

  我说:我是看你累得慌,干什么都摇头儿,吃饭都摇头儿。我现在定不下心来,看书看不了,一看就想起你那摇头儿,心里就烦,心里烦放牛去吧,就是忘不了你这摇头儿,一看见牛回头就想起你来,想起厕所,想起粪坑,想起尿山,反正没好事儿。我真是怕你落下毛病,你是不是出去走动走动,别老在这闷着,外头不一定比屋里臭。

  黑松也看出了我是苦口婆心为他好,他就很快答应了,跳下炕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这话说得不错,但我不是听你的话,我是真有事儿得出去一趟。

  我没有回答他,我早就习惯了他这一套,死不认错,多错也不认错,从来不承认自己采纳了别人的意见,就是面对面,生吞活剥的采用了别人的建议,也还是要东拉西扯地不承认。我也是这样,这不光是我们俩这样,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不能承认自己学了别人,不知道谁教的,哪学的,就是不承认,这习惯就像水壶里的水碱,不知何时,不知怎么,就在水壶里积下了厚厚的一层。

  黑松出去之后,我心里安定多了,我一边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一边干我的活儿,我的活儿就是糊风箏,我想糊一个风筝,然后拿到后地,我放牛的时候就可以放风筝玩,这事儿我想了好多天了,后地里放牛,没什么好玩的,看到宽阔的地面天空,谁都能想起放风筝,何况正是春天,那糊个风筝放到天上飞,心里就快乐,看过电影《搜书院》,就是放风筝的故事,有男有女,我现在要放风筝,没有女,只有男,这就可以放开了放。我小时候放过风筝,是跟着我二哥放,他有风筝,而且是买来的那种,用绿红的纸糊成,形状如蝴蝶,也像老鹰,不是我看不出来,而是那风筝已放了多年,许多破了的地方都用小块的纸糊住,胡乱涂点儿颜色,日子久了,破洞多了,补丁也多了,我也就分不清那风筝是老鹰,还是蝴蝶了,我二哥有两架风筝,可惜形状都一样。每次放风筝的时候,都要是我二哥高兴的时候,他拿了风筝走在前面,出了大院儿,来到农业社的田地里,这里宽阔,放风筝要地面宽阔,要没有树,也要没有电线杆,因为风筝不小心挂在树上,或挂在电线上都是不小的麻烦。

  再一个是风太大也不成,那风筝线会被刮断,线一断,那风筝就歪七扭八的乱飞而去,让人心里慌慌的,感觉这天上什么都没有,心里就无牵无挂,但是无牵挂就没意思,于是就放了风筝,风筝放在天上,心里就有了牵挂,那心就随着风筝左摇右摆的,很有些情趣味道,但是现在风筝断了线,那风筝就随风直落而去,那心里那滋味儿真是难以描绘,我就想这有了风筝,就如一个人有了小孩儿,放风筝就是在看小孩子玩耍,这风筝断了线就是小孩儿跑丢了,那心就要碎了。我记得每次风筝断了线,我不待二哥下令,就一边看着那天上随风坠落的风筝,一边飞跑而追,印象里,我的脚没有沾地,我是飞着去追的。

  北京城里放风筝是到公园,最大的地方好象是天安门广场,有许多人在放风筝,那风筝非常讲究,我只是路过时看过。

  我刚才把黑松支出宿舍,我就是要糊一名风筝,这是想了很久的事儿。我不想糊那种很复杂造型的风筝,因为不会,我想先糊一个屁帘儿,我安慰自己说:先试试风。风他妈用我试吗?风就在那里,人家糊风筝的好手从来不用先糊个屁帘儿试试风。咱这不是艺不如人吗?我就会糊这屁帘儿风筝,而且历史上糊了不知多少个,没有一个飞起来过,可是我还就是想玩风筝,想糊个风筝,哪怕就是个屁帘儿。我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了,我再认真点儿,我就糊个最简单的屁帘儿,应该没问题,就是有点儿问题也不要紧,只要能飞起来就行。但是想糊个风筝得有地方啊,别的地方没有,只能在宿舍,宿舍里又总是有个不断摇头儿的黑松,别的倒没什么,最重要的是我太笨呐,我不会糊风筝啊!连屁帘儿也不会糊啊!这要是当着黑松的面糊风筝,那他一定会不住嘴的挤对我,而且这不光能治好了他的摇头儿疯,弄不好还得笑掉了他的大牙。

  我不会做手工,小时候上学,一上手工课,我什么理由都不找,就是不上课,老师要惹我,我就是捣乱,谁也别上课,老师懂了以后,我们就相安无事。为什么会这样?那原因就是我不会做手工,别的课不上是我不想学,只有这手工课,我不是不想学,我是真学不会。你想一件事别人都会你不会,你会怎么办,我感到万分惭愧,我就捣乱。

  现在我开始糊我的风筝,东西是先前准备好的,无非是几根柳条,几根线,还有几张纸,先糊好了风筝,放风筝的线我也有,等到放的时候再拴上。糊屁帘儿是先要取一根柳条弯成弓状,用线栓住两头儿,做成一张小弓,再取一根柳条搭在弓上,如一支箭,只是尾部不用扣在弦上,而是伸出弦外,长短要和前面相应,糊上纸后形成一个菱形,这些事儿我很快做完了,最后是要糊一张纸在这弓架上,糊风筝就是指的此事。纸已有了,胶水黑松有的是,他一天要写十封信,贴信封邮票都要胶水,因而他有的是。我爬上他的上铺,找到胶水,正准备下来,黑松走进屋来。我举起胶水给他看了看,他没说话。我就爬下来糊我的风筝,我心里挺熬淘,心说这小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不怕他看到我拿他的胶水,这事儿他也不会生气。我是怕他看到我笨手笨脚的糊了个破屁帘儿风筝,他会全力以赴的挤对我。但是今天他很奇怪,他一言不发的爬上他的炕头,正襟危坐,然后一板一眼的说:油壶上大学了。

  我听了之后,略想了一想说:油壶,上大学了?是那个油壶吗?他说是的,就是那个保管员油壶。我说他能上大学,真是小母牛不下崽儿啊——牛屄坏了。

  油壶是油料保管员,小个,不知是哪儿的知青?每天就住在机务排宿舍,从早到晚就在宿舍前面走来走去,因为走来走去的时候,手里永远提着一个油壶,一般人不知道他的姓名,所以说到他时总是以油壶代称。但是,这油壶不算是他的外号,他另有外号,还就是黑松给他取得外号,因为他个子小,还总提个油壶,那油壶里可能有油,提着油壶就总有些吃力,走得很慢而且摇摇摆摆,最重要的是他长有一对鼠牙,很长很大很突出,正脸看他,特别像是一只啮齿类动物。黑松有学问,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海狸鼠,他还画了一张图,一张海狸鼠的图,是挺像油壶的,但是那图上还画了一条尾巴,扁平的没有毛的尾巴,黑松说海狸鼠互相召唤或者求偶时,就用这扁平的尾巴拍打树干,总之这尾巴是海狸鼠的通信工具。我听了黑松的讲解,看了黑松的图画,再看油壶,越看越像海狸鼠。我这人讨厌,看着像,就开口叫人家海狸鼠,黑松从来没叫过。而现在这只海狸鼠就上大学了,爱服不服。

  黑松心里此时有不解之结,就这么个油壶,这么个海狸鼠,怎么就上大学了呢?他和大学挨得上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弄得黑松两眼直勾勾的,他没功夫挤对我了,他没心情,他忘了我的工程,我的工程就是糊一个屁帘儿风筝。最后,我风筝都糊好了,左看右看很满意。我把胶水还了他,他接过去,还是没问我糊风筝的事儿,我觉得他变得厚道了。这会儿他开口问我:你说油壶丫的凭什么上大学啊?我回问他:油壶什么出身?

  我举着我的风筝,心里高兴,我糊的风筝从来也没飞起来过,就是糊屁帘儿风筝也没飞起来过,但是我感觉我这只风筝应该能飞起来。

  我正臭美呢,阿良来了,进门时候看了我一眼,我熟悉他这眼神儿,他那意思是我就是个傻逼,不知道愁得慌,这在当时不算骂人,尤其是阿良比我大着好几岁,老高中的,懂的也多,也能干,思想也进步。但此时他却沉重的说:草爬子入党了。

  我没理他,我举着我的风筝,哈哈笑着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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