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住城里,父亲看到楼下施工扔弃的装修废料,其中有蓝色白色的方形马赛克,父亲让我捡回家来,用白纸画了一个大大的棋盘,教我和家兄下围棋。三年后,我带着仅有一点的围棋知识,下乡来到了五大连池。

到连队不久,知道上海知青中有人会下围棋,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慢慢地人也熟了起来。在他们的影响下,李晨、陶善杰和我入了迷,成了大师们的粉丝,只要知道他们有棋局,不管什么时间我都会去观战。现在回想起来,观战者的我仍属于看热闹的一群。

陈煊,66届初中毕业的上海老三届,中等个,面目清秀,目光柔和,时常露出略带狡黠的微笑,讨人喜欢。当年在上海少年宫,他是著名棋手邱百瑞教练门下的高徒,手中握有令我羡慕的围棋六段证书。多少年后,我才真正体会到经过专业训练的基本功是怎么回事。

秦尧起,与陈煊同是上海初中毕业老三届,面相冷峻,尖鼻梁、大眼睛,言语不多,额头微微低垂,给人有不易接近高傲的感觉。

陈煊住在前排宿舍连部西边顶头的那间屋子,二层铺就是围棋的战场。下乡时,我个子矮,要想看棋,脚下就要踩个凳子或踩着下铺。二位棋手盘腿或侧身蹲坐着,下累了稍稍起身,一不留神,头就要碰到屋顶,搞不好劲儿大了,还会从顶棚的板缝中掉下些锯末来。

两个人一盘棋往往要下上三、四个小时。他们下得津津有味,我看得似懂非懂。站累了,就得下来在屋子里活动一下,不然真看不下来。二位下棋有个特点,安静话不多。从凝重肃杀的眼神中,多少可以读得出二人的心气。对弈中,大概是遇到了死活,陈煊操着听不太懂的上海话指着棋盘,跟秦尧起说着什么,似乎是告诉他走错在哪里。下完棋,两人还要复复盘探讨一番。

秦尧起经常把脸伏在膝盖上,手握棋子,歪着头,斜视着棋盘。我常看到他眼睛瞪得溜圆,不住地摇头,估计是没了胜算。再看陈煊面部松弛的肌肉,不时地微笑着和我说上一些与棋局无关的话,要不把拿起带有“下乡光荣”字迹的茶缸子喝上一口两口。两情相比,陈煊轻松快意的状态确是有点子气人,我多少有些同情弱者,为秦尧起打抱不平。

观棋中最让我忍受不了的就是长考,一步棋十来分钟都出不了手,似乎时间凝固了。现在想想也好笑,那时看得懂还好,问题是我基本看不明白,不懂装懂吧。

以当时“实力”与大师们相比,我们这些被授九子还得输的人,连入末流的资格都没有。

按照毛主席“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陈煊是霸主属第一世界,秦尧起自然顺位排列老二,第三世界非陶善杰、李晨和我三个臭棋篓子莫属。

陶善杰,四方脸,一脸络腮胡,浓眉大眼;张扬,话痨,不愿吃亏;喜欢搬点是非,爱表现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

李晨,国字脸,心直口快,爱开玩笑,绝对的英俊少年。

第三世界棋手的水平,仅限于知道什么是围棋中的“死活”。对弈中,经常上演杀大龙的好戏,为了计算是不是能把对手拐死,三个人用手拐来拐去,恨不得拿尺子放在棋盘上比量。受功力所限,我们的棋是破绽百出。下棋的人都知道,不许悔棋是规矩。对弈中,小陶那个抠就别提了。对于初学的业余爱好者,一队(大龙)棋子被吃,悔个棋有情可原,可往往是一、二子的得失他也舍不得,争得面红耳赤是常有的事。你看他浓眉大眼中流露出那贪婪无助,且略带凄惨苦笑的眼神,由不得你不动心。老话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何况还是老大哥。换我,这招就不好使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终于发生了,时至今日也没想通。

遇到此情此景,秦尧起经常是歪着头托着下巴微微一笑,沉默不语镚字没有,谁也不得罪,严守观棋不语的铁律。双方争执的声音大了,火药味足了,老兄一转身推开宿舍门扬长而去。让我生气的是,就算是我们水平洼、棋臭点儿,也不至于就给个背身吧。

那时,我总是期盼休假、下雨,这样就可以不出工,尽可躲在宿舍里看书、下棋。农工班的大炕成了厮杀的好战场,尤其是冬天,坐在热炕上,那个舒服劲只有自己知道。

1973年夏,我离开了二连,去抚远开荒。1979年春天,回京后我分到学校工作,桥牌和围棋同属高雅艺术,是教师们的最爱,我的办公室也成了大家的棋室。中午休息,下班之后,我那屋子总会传出“啪,啪”的声响,以至于遭到了棋迷校长的质疑。

挨骂归挨骂,校长还是念叨我的好,约我到西单西绒线胡同北京围棋会馆陪他看棋。当我站在马晓春后面看棋时,视线有些模糊,当年小屋观战的情景跃然眼前。马晓春歪头托腮下棋的神情和秦尧起太像了,稍不留神,焦点位移,眼前的马大帅就变成了霸主陈煊。

在学校的几年里,棋书没少看,棋谱没少打,棋没少玩,弄得跟真事似的。1984年,我以领队的身份带着学校几位高人取得了市高校教工围棋比赛B组第一名。

围棋的乐趣带来难得的记忆,说起启蒙老师,除了父亲,就是陈煊、秦尧起两位北大荒的战友了。想当年,看眼下,正可谓:

虎狼当道各半坡,晨烟漫步气啸浊。

守角取势各有好,不再兵马筑城郭。

倚枕华山卧泰山,荡平虎穴捣狼窝。

涧越敌界时宜缓,逢危必弃不争夺。

浑吃海喝误军机,漠视高峰弃急索。

迎头一镇天无日,云龙困缚悔成拙。

西靠东碰试应手,北飞南夹咒沉着。

点断刺挖冲先手,智出奇兵巧腾挪。

虎笑身大力不亏,狼言自古鬼道多。

缠绕攀垣急紧气,苦度寻劫做双活。

收官百战沙尘里,可惜一村叹蹉跎。

输子输棋毋输气,赢天赢地莫赢佛。

      (作者:潘海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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