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冬月初九的淮北……

  广袤而空旷的大地上一片苍茫,袅袅炊烟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鸡鸣,灰蓝而悠远的天空,漂浮的白云下,不时传来几声乌鸦的鸣叫声,使淮北的冬天,在博大辽阔的苍凉中,显露出一种空灵之美!平原上的村镇中,田野里,道路旁挺立着笔直的胡杨。

  张天朝和邮六坐在县城通往河湾的大巴上,大巴车颠簸在胡杨林中的砂石路上。大巴车驶过,落入地上的胡杨枯叶便被气流抄起来,而后片片胡杨枯叶伴着扬尘在车后随风炫舞。大巴车远去,一片片败叶又悠然落下,散落在整个道路上,覆盖住坑坑洼洼路面。

  大巴过了赵集向南转入河湾方向,邮六有种“俺胡汉三又回来了”的自豪与满足。他掏出“大前门”抽出三根放在嘴里点燃,一根递给张天朝,一根塞入司机嘴里,说,小林子抽根烟解解乏。细高俊俏满脸稚气的小司机勾头对坐在发动机引擎盖上的邮六问,老板贵姓?俺!邮六故意提高嗓门说,俺邮六,你不认识俺?邮老板啊!小司机真的惊讶起来,你不是烧了……感觉不该这么直白,小司机改口说,你不是去崇明岛发财去了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邮六故带炫耀大声说,俺带张老板来高皇集招工。他的声音大的全车每个人都能听到。

  司机小林子说,这两天河湾里到处都是招工的,明天早上张竹心就包俺的车送人到县城汽车站。啊!邮六心中一惊,对张天朝说,幸亏俺英明神武的决断,不然真的要两手空空地回去。还是我六弟牛逼,张天朝开始奉承起邮六。

  两个人一直嘀咕着,车已经开到终点站高皇集村部门口。下车前,邮六对小林子说,明天早上你这车要准点,不过包车的不一定是张竹心,可能是俺。说完,邮六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撂给小林子。小林子对已经下了车的邮六竖起大拇指,说,这才是大老板。

  邮六在村部后面大姐家借了一辆自行车,驮着张天朝直奔邮家庄。

  邮家庄庄头的狗都认识邮六,一个个懒洋洋地伸着脖子看着邮六进庄,没有一个吠叫的。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下午阳光的余温中,靠着麦秸垛背风的一面聊着那些辈辈相传的故事,还有庄里的稀奇古怪事情。

  邮六的自行车一溜烟经过那些老人面前,有个眼神好的老年人看出那是邮六,惊讶地对其他人说,邮六,骑洋车子的是邮六。不会吧?不是烧死了吗?又有人插嘴,哪能烧死他,老话不是说的,好人不长寿,祸害活千年吗?都是扯淡,一个稍微年轻的男人跟大家说,那是他摊上了一个好亲戚,他三姐夫是镇长的小舅子,油罐爆炸之后,是镇长的小宝车送他去蚌埠淮委医院抢救的,要是摊上别人早他妈见阎王了。

  邮六的自行车像箭一样直接飞到老邮五家的破烂土坯院墙外边。院门是关着的,他推推门,门是反插上的。邮六站在门外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土坯院墙被风吹雨淋的像老长城一样高低错落不一,他扒着一段矮院墙欠身往院墙里面看。里面堂屋门旁,邮福正坐在石磙上抽烟。邮福,邮六提高嗓门大喊,你哑巴啊!怎么不搭理俺。邮福用本来就有点斜的眼睛斜眼看着他,说,俺凭什么搭理你,你是俺的什么人。俺……你个七叶子,跟你说不清楚,俺五叔呢?邮福最后说了一句,俺不知道。然后晃着二郎腿哼着小曲抽着烟,就再也不搭理邮六。张天朝蹲在院门边,看着邮六。邮六跺着脚骂邮福,你个该死的,你个大头鬼,你个六零一……

  一个五十岁左右,干瘦高个子的男人从墙角处拐入。看邮六像热锅上的蚂蚁,问道,你在这里嘟嘟囔囔什么?邮六像见到菩萨一样,几乎是哭腔,五叔,里面那个半吊子不给俺开门。看你们兄弟闹得,跟仇人似的,邮河山说着又把眼光对着张天朝,问,这是哪来的贵客?邮六介绍,这是张大老板。这多不好意思,把贵客都关门外了,你看这事办的,邮河山边说边敲门,邮福,开门!

  门开了,三人一起进到院子里来,邮福拿着一根扁担站在院子中央。邮六躲在邮河山身后,对邮福说,俺今天来找俺五叔有事的,不是来跟你个七叶子干架的。邮河山也呵斥,邮福,把扁担丢掉,把你娘找回来做饭,家里来贵客了。邮福歪头斜眼看着邮六进屋,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家找他娘去了。

  邮河山问,你不是去崇明岛找老四了吗?是啊,邮六说,俺现在回来,找您老一起发财去的。发财?俺一辈子都没发财,现在老了还能发财?邮河山笑自己,然后继续说,你小子有什么事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糊弄你五叔。好,邮六现在一本正经起来,说,五叔,你现在是不是准备给张竹心带工去南京盖房子?邮河山点头。你把人带去崇明岛,保管你发个小财。那不行,邮河山回绝,人是俺给张竹心带的,怎么能跟你走,那样不地道(义气)。五叔,张竹心给你多少钱一天的带工费?十五块一天,邮河山回答。邮六不屑地说,现在只要钱地道,一切都地道了,张老板给你二十元保底工资,再给你每捆一分钱代工费,你算算,你带三十人,每天一个人平均割120捆,你的提成每个人就是一块二,一块二乘以三十,那可是三十六,再加保底二十,你每天就是五十多块钱,刘亳乡长的工资都没有你的高。那也不能干,人要讲究,要厚道。张天朝接过来说,张竹心可不跟您老人家讲厚道,您要是不能给他带工,他才不认识你是谁,再说,他本来都是给我带人过去割芦苇的,现在我找他要人,他会不会厚道一下把人给我?

  邮河山一个耿直的人,早些年曾经当过生产队长,在他的治理下邮家庄还成了全县农业学大寨的样板生产队。后来分单干了,邮河山也就不当队长了,张洪武给他安排一个村支部委员。前几年,村里人没有兴起打工的时候,农闲季节的年轻人都聚在一起炸金花、打八十分赌博。特别是邮六和自己的二儿子邮福,那是整天死在牌桌上。邮河山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他跑到镇上联防队,找联防队队长陈继海,请求联防队出面管一下。陈继海还是蛮给老邮五面子,当天就把参加赌博的人员全部抓进联防队的小黑屋。大冬天里,联防队里的人往每个参赌人员身上泼凉水,泼凉水之后要参赌人员交罚款,不交的继续泼,泼到交了罚款为止。邮河山本意是想吓唬一下那些不争气的子孙们,没想到联防队就坡下驴,就势洗劫了邮家庄。除了邮六是他三姐夫领出来的,其他人家都卖了口粮去交罚款才把人领回来。老邮五内疚的差一点上吊自杀。

  邮六开出的价码,邮河山也动了心,可是,他带的这些人都是张竹心父亲张洪武亲自过问招来的。张洪武,那是什么人,高皇集的土皇帝,那是跺一脚整个河湾都会颤三颤的人物。自己要是把人给了邮六,那以后在这河湾里还能有他的好,不被张洪武慢慢整死才怪呢!

  老邮五最后说,不行就是不行,今晚在俺家吃饭喝酒,吃完饭你们自己想办法。

  邮六知道五叔的脾气,再劝也没用。张天朝唉声叹气地要回赵集家里,邮六说吃过饭再走不迟。

  邮福挎着一马篮子菜,还在院墙外边就喊,俺爷快来接着菜。跟在邮福身后的邮福娘骂,这一点东西都挎不动,天天的白面馒头都被狗吃了。邮六听到马上穿出院门去接邮福的马篮子。邮福挎着马篮子不松手,邮六说,二哥,人都说兄弟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俺今天给你赔个不是,以后你还是俺的二哥,俺还是你的六弟,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永不再提。说完,他马上掏出烟点上一只放在邮福嘴里。邮福爱烟,有烟就基本上可以俘虏邮福,只要有烟他可以六亲不认,也可以冰释前嫌。邮福接过烟吸了一口。这烟不错吧,大前门的。邮六说着把剩下的半包烟塞到邮福口袋,说,二哥,劝俺五叔跟俺去崇明岛,到时候让你天天抽“大前门”。邮福把篮子递给邮六说,真的?真的,邮六接过篮子答道。邮福深吸一口烟,拍着胸膛说,包在俺身上了。

  邮河山陪着张天朝在堂屋拉呱,邮六和邮福帮助邮五婶做饭。邮六又把去崇明岛的带工费算了一遍给五婶听。五婶听愣了,说,五十多块钱一天,你不会是骗你五叔的吧!邮六把能发的毒誓都发一遍,什么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什么是小婆生的等等,反正都是毒誓,如果骗了五叔,这些毒誓都会落在自己头上。

  那些准备去南京的人,陆续都过来找邮河山商议明天启程的事情,邮六把他们一一留下。邮六交给邮福三十块钱,要邮福去高皇集买一梱“禹王大曲”回来,邮六要请大家一起喝酒。

  酒喝到大家都微醉的时候,邮六跟大家算起账来。你们跟张竹心去南京盖房子才十块钱一天,现在张老板招工去割苇子,只要肯出力,一天三四十块钱是没问题的。有人质疑,你邮六人称邮大侠,有点不靠谱,说给这么多,到时候不给,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邮六又故伎重演,毒誓发了一大堆后说,你们跟着张竹心就保险吗?不还是要担风险。张竹心不给钱,就从大家欠村里的提留款中抵,这是张书记亲自答应的。有认识张天朝的人说,去年去你那里割苇子的,不都没赚到钱。张天朝说,去年芦苇价格低,再就是张竹心拿了一部分人头份子钱,俺不是得从你们工资中扣吗!最后,大家还是要邮河山拿主意。老邮五说,按道理大家应该跟张竹心去南京……话还没说完,五婶送菜上来刚好听到,说,按道理个屁,按道理他张书记就不应该挨家挨户挖咱们的口粮,你看看他家那四合院,你看看灵灵娘一天到晚眼皮子翻到天上去了,她看得起咱们谁?张天朝紧跟着说,跟我去路费都由我出,你们的工资一天一结,每捆芦苇扛到岸上就是三毛钱,就凭你们这些熟把式一天四十块钱肯定没跑头。大家又都把眼光聚拢到邮河山身上。邮河山说,你们大家看着办吧!邮六赶紧给大家的酒杯都满上,说,干了这杯酒,大家一起去崇明岛发财。

  老邮五端起酒杯说,先喝酒,喝完酒再谈其他的事情。大家刚想去端酒杯,咣当一声,堂屋门被撞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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