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夜里,我病了,我以前没有生过病,也没有生病的经验,所以我生病之后,我并不知道我病了,我的感觉就是和平常不一样了,很难受。

  我记得我在上小学二年级时生过一次病,如果腮腺炎也算病的话。那是六二年,刚升上二年级,开学没有多久就流行腮腺炎,我家兄弟有三人都传染了,并排躺在床上,我妈就在旁边照顾我们,按时吃药多喝水,没有别的办法,药就是磺胺,那时的消炎药只有磺胺,有时没病,在学校也吃,老师说是为了防治脑膜炎的,有时吃是为了防治白喉的,总之我们的消炎药就是磺胺,没少吃。

  现在长了炸腮,还是吃这磺胺,我妈说这药不错,吃了就见好。我吃了就见好,睡醒了就看我妈,她很安详的做活,做活就是女人做的缝衣服啊,纳鞋底这类活计。家里穷,总要穿妈做的衣服和鞋子,所以妈有闲时就是在做活,这说法是我老家的说法。

  但我此时看她时,我心里很急,因为两个弟弟还睡在我身边没有醒,这非常少见,兄弟三人同时生病,同时倒在床上吃药睡觉。但我妈的样子像是不着急,她说她上班时就是管隔离室的,看的都是病孩子,得了腮腺炎的经常有,要按时吃药,多喝水,多睡觉,这不算是什么病,而且是得了就终生免疫,一辈子不会再得。她说她白天看护我们,晚上夜班还要看护别的病小孩,今年得腮腺炎的小孩儿特别多。

  腮腺炎是传染病,谁得了这病就不许上学了,治好了也不许上,要确保完全好了才能上学。我得了病,老师就赶我回家了,我三天就好了,去到学校,老师还是不许我上学,又赶我回家,我再去,还不行,我好像休息了一个多月,等全班都得过了病,都治好了,都上学了,老师才让我上课,接着就说我功课跟不上了,要我考虑留级。我靠她妈的老师,老子一直是个好学生,我病了三天,你一个多月不让我上课,我玩得都忘了自己是个学生了,你等到全班的人病都好了才让我上学,我功课跟不上全他妈赖你,你倒给我来了个考虑留级,我才不留级呢!我补好功课用不了几天,然后就开始捣乱,这么坏的老师,我怎么能听你的话!有次她叫我放学留下,我不听,自行走了,她派了四个留下的坏学生去抓我,抓到我,别人都可以回家,我刚走过学校挂铁钟的大槐树,他四人追上来,想逼迫我回去,我用书包一通乱抡,每个人头上都起了包,我书包里有画白,就是一种能在地上画线的石头,四人挨了我的画白,疼得蹲在地上,我径行走了,他们也跟我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相信老师是好人,再也不听老师的话了,再也不想做好学生了,书包里永远有画白了。

  现在我是真病了,这是因为我看到我生病了。此时的帐篷里,炉火已经暗下去了,值班的人睡熟了,他醒来时才会在炉子中加柴火,火才能燃起来,火燃起来,才有亮光。现在没有火,帐篷里黑极了,有些声音,都是睡觉的声音,咬牙放屁巴渍嘴的都有,但是太黑了,这些声音只能是听到,看不到发出声音的人。但是,我看到了,我像在一切光明之下一样,什么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就连倍儿直长长的叹息的样子,我也看到了。我还看到所有的人,头发,脸,都看得很清楚,除了祥子,因为他已经下山了。祥子不在了,但是春子还在,他就睡在我的身边,睡得很熟,长长的头发,窄窄的,白白的脸,再看下去,我就看到了我,我自己,我也在睡觉,踡着身子,一般来说,我从来也不踡着身子,我知道我没有睡着,我在生病,我在看着我生病。这就奇怪了,我在这么黑的帐篷里,能看到别人已经算是惊奇了,我怎么还能看到我自己,看到我自己,真真实实地在炕上踡着身子生病。此时除了惊奇,我还感到特别难受,我是真病了,眼见为实嘛。

  我在想我这一天挺好的啊!我怎么会天黑了,睡觉了,大家都睡着了,我却生病了。这是为什么啊?而且此时我难受极了,像是病得很重。

  我回忆这一天的日子,我哪里过得不合适了,遇到了什么对我不公的事儿,吃了什么亏,是不是累着了,冻着了。没有啊!就算春子早上心疼他的黄鼠狼皮,挤对我几句,说我是农工,这也不构成羞辱啊!哥们儿天天开玩笑啊!而且春子说的是个事实,一点儿也伤害不着我,春子知道我脸皮有多厚啊,我也知道我的脸皮比他知道得还要厚啊。

  那就是祥子,祥子早上挂兔子皮,本为了光耀一下,在别人惊讶的目光之下,好好地给大家讲几遍套兔子的故事,这不光是要对得起自己这些天来爬冰踏雪的辛苦,还要对自己套到兔子的运气给予赞美,还要知道,这套到了兔子,就是一个人身份的转变,从一个农夫转变成猎人,这是个多大的事情,猎人呐,是能无中生有的人。在这天地之间,林莽之间,冰天雪地之间,稍加摆弄,就能搞到猎物,就能吃肉,这要是和农夫相比,是多大的差异。春种秋收啊,少一个太阳,多一滴雨都不成,风调雨顺有了收成了,那饭碗官家端了财主端,你放心,一定是一年忙到头,糠菜半年粮,你又是守家在地,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谁来了都是摁胡葫芦扣籽儿。农夫还不如个做小买卖的,但是做小买卖也不中用,无论潘裁缝还是杨老豆倌儿,下场都是卖儿卖女。

  猎人不一样啊,能猎到猎物,这就深了。兔子也是它,老虎也是它,天天靠吃肉活着。经营的方式不一样,品种不一样,就是牛逼不一样,我卖肉,剩了也是吃肉,你卖土豆,剩下不剩下,你都得吃土豆。

  就这由套兔子引出的一火车的想法,一火车的话,祥子想了一夜,编辑了一夜,睡不着了,所以起早又遛兔子套儿去了,回来后看到春子已自觉收了那高悬在木杆上的黄鼠狼皮,给自己的兔子皮腾出了地方,心下大喜,心说真是哥们儿,这心意相通啊!等到挂起兔子皮,看到那兔子皮剥坏的地方大大影响了兔子皮的美观,这影响了美观就影响吹牛啊!我都看见那破的地方了,别人能看不见吗?这帮人可千万别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呐!这一点祥子的疑问是多余的,这帮人肯定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尤其是已经把你的兔子吃光之后。

  于是,所有的人,看到兔子皮后,都发出一声感叹,要是兔子皮没有剥坏就好了。祥子站在木杆下面讲:就是,就是,都赖丫的二姐夫,明明不会剥,非他妈逞能,把我那么好的兔子皮给剥成这样了,我下回说什么也不让丫剥了。

  众人互看一眼,下回!还有下回?然后一言不发,走了。

  祥子站在帐篷外边给每个人讲了一遍破兔子皮,嘴沫子都说出来了,没有一个人问他如何套到兔子的事儿。后来大家就上山了。

  于是他就把气撒我身上了,说我唱歌不好听,还老唱,说我不知道寒碜。我唱歌儿怎么了?我从小儿就唱,而且把自己定位为唱歌的人,我就是认为那广播里唱歌儿的人是卖唱的人,他们唱歌儿领工资,他们就是指着唱歌儿吃饭呢。所以他们就是卖唱的人,那帮听歌的人,就是光管听歌儿的,听了就说好听。我不是,我唱歌儿不挣钱,就是自己唱着玩儿,想唱就唱,想唱什么歌儿就唱什么歌儿。反正得是我喜欢唱的歌儿,我没有听众,一个都没有,你听见了,觉着好听,那也没用,唱完了。你觉着不好听啊,你他妈活该,我是该唱还唱!祥子还说我不分古今中外,他才不分古今中外呢!还说我把《国际歌》唱成小淫调儿了,他懂什么啊?我唱歌儿就这样!

  对唱歌儿,那祥子懂得太少了,他也不唱歌儿。但是唱歌儿你要是不会,你也可以不唱,没人管你,但是心里有气不能忘乎所以,你说我唱歌儿不好听,不知道寒碜,这不要紧,我昨天晚上看到二姐夫剥坏了兔子皮,我就知道你得有今天早上那一出,我也知道你得跟我来劲,你得找茬儿挤对我一顿。我没完没了大声唱歌儿,我是逗你呢,你都没看出来。但是,你忘了山礼山规,你坐在那么高的神座上,为什么啊,我就是对这不满,我才点上烟就走,不好意思说你,我才看了你一眼,你才从神座上出溜下来,坐在地下,你知不知道那树就是先砸在了神座上,只是前头的枝子伤了你?我要不看你那一眼,你没有从神座上出溜下来,让那树直接砸你身上,你还活得了吗?你还有机会去感受一连沙点上那女卫生员的手有多软吗?

  可是祥子走之前和我说别套兔子了,说那兔子是山神爷,那神座儿就是山神爷的座儿,这里边儿有关系吗?祥子受伤和这有关系吗?

  此时祥子没在帐篷里,我看不到他,但想了这么多,我心里有点堵得慌,也有点儿冷,我看到我踡缩得更紧了,我就想该加柴火了,谁值班啊?越来越冷,我的眼前越来越黑,我渐渐地看不到东西了,看不到春子了,连我自己也看不到了。

  我知道了,我是在发烧,发烧我经历过多次,就是现在这个感觉,又热又冷,也说不清哪里热,哪里冷?反正就是哪里都不对了,天快亮的时候,我有点儿坚持不住了,我一阵一阵的发起抖来。

  春子发觉了,问我怎么了?我问有温度计吗?有安乃近吗?他有电筒,他用电筒照着,在一块木板上取下一个小盒,找出了温度计和安乃近,我取出温度计,甩了一下夹在腋下,又拿起几片药,他问要水吗?我说不用,把药塞进嘴里吃了。睡着了。

  早上,大家忙着起床,吵醒了我,春子已同班长讲了,我不用上班,只是差不多每个走过我的床头时都要问我一句:妖怪也会生病吗?妖精也会生病吗?老炮还笑得够呛,说你诡计多端的,又憋什么屁呢?我把温度计给他看:三十九度七!

  没人相信我病了,他们说我不像生病了,不像发高烧的人,这主要是我没生过病,这么多年了,总是精神抖擞的,到处惹是生非,走到哪儿唱到哪儿。怎么可能这会儿躺在床上就病了?就发高烧了,三十九度七?这换别人就烧糊涂了,看我不像啊。

  春子在我床头放了温度计,安乃近,还有一饭盒的水,他说是蒸锅水,没有别的水,我说没事儿,我什么水都喝。然后,大家就上山了。帐篷里还有明子和玉奇林,玉奇林又在骂罗成,因为前天晚上他光做饭了,都没来得及和他那上海女友说会儿话。他在炖肉,他想炖好了肉,和他女友一起吃,一边吃一边聊,吃完了还聊,不能睡觉,偎在一起聊一夜。这一帮北京知青,只有他一个人有女朋友,那就得亲亲热热地聊,聊得大伙眼馋,谁叫他们一天价说我好色。我今儿个得色一个给他们Y的看看,什么都不懂,也没找过女朋友,就他妈说东道西的,还一个比一个的能说。他们知道什么叫女朋友啊?他们说的话,不是从书上来的,就是从男朋友身上推测岀来的,没一个真的。他的如意算盘没有实现,罗成修好了车,就催着女生上车回连,那一众女生锯了一通的柴火,闻了一阵子肉香,就满怀哀怨的上车走了,玉奇林想起这事儿就骂罗成傻逼。

  他这会儿看我没上山,就来问我真病了假病了?我说是真病了,一点儿劲儿也没有,他说你要是饿了,就弄点儿吃的。我说不饿,一点儿都不饿。我看到玉奇林,想起大伟子,我就和他说:等开春下了山,咱俩去看看大伟子去,这有日子没消息了,怎着呢?玉奇林说:要去你去,我不去,我不想他,我不用想他,他Y到哪儿也吃不了亏,一是不干活儿,二是吃好的,哪儿吃好的也拉不下他,三是他也不受欺负,我不用想他。你要是没事儿,我就上山了,我还得遛套儿去,祥子下山了,就剩我一人儿遛兔子套儿了。

  玉奇林走了之后,我才想起祥子说别套兔子了,他说兔子真是山神爷。他什么意思呀?他让树砸伤了,是因为套兔子吗?我以为不是,这套个兔子,多平常的事儿,而且大伙儿都吃了肉,要砸也不能砸你一人儿,我想的是他不应该坐那个神座儿,这说法儿一进山就有人给讲山礼山规,就有这一条儿,谁都懂,但都以为那位置高,底座又硬,砸着了没有缓冲,那就会砸得很瓷实,故而就会伤得重。还真就没往那山神爷上想。当时给我讲这山礼山规的人是真正的林大头,进山伐木几十年的人,他们也讲了这树桩子是山神爷的座儿,讲了这兔子就是山神爷。当时我们都想着这山神爷应当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也就是狼熊老虎,山里都这么称呼它们,谁能相信最应敬重的倒是兔子,兔子才是真正的山神爷。

  我脑子想叉了,我认为祥子被树砸,是他不小心,他说了那些话,我听进去了,但没和套兔子联系起来,以为套兔子常有的事儿,而且大伙儿都吃了,人多势众,我就把他挨砸和他坐神座儿联系起来,因为我就不坐神座儿,我就是听人劝,吃饱饭。

  我想这些事儿的时候,我觉得我在一种昏昏沉沉之中,我提不起精神,身上一点儿劲儿也没有,我想抽出一条胳膊放在被子外面,但我抽不出来,我不会抽,我不知道怎么算是抽出胳膊,但心里也不起急。明子还在帐篷里,他还几次走过我床前,他不理我,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生病了,所以他不理我,我想叫他过来帮我把胳膊抽出来,因为我的胳膊好像有点儿麻了,可是我说不出话,不会说,他以为我睡着了,但我根本没睡,我的脑子还能想,如果我的脑子不能想,那我就可能是死了。

  我感觉我忙活了半天,事实上却可能是一动没动,但我沉了下去,就是向下沉,向一个越来越黑的地方沉了下去,耳边却还能听到一点点儿的声音,很小很碎的声音,我就这样,算是睡着了吧,后来声音渐渐的大些了,像是有人在说话,就是有人在说话,是明子,我听到明子说:我操,我操,你丫怎么弄的啊?怎么成这操相了?应该是在说玉奇林,因为帐篷里这会儿不会有别人。

  我听到明子口气挺邪虎,就睁开眼睛看,玉奇林就坐在我对面炕沿上,一言不发,血从头上流下来,脸上,脖子上,耳朵上都是血,明子拿块布帮他擦着脸上的血,炕沿上放着一只兔子,那兔子被什么动物掏了,肚子上一个大洞,红通通的,但没有血流出来,看来这兔子是冻着的,这说明这是玉奇林刚遛套儿遛回来的。我听到玉奇林说:我进林子没多远儿,就捡着它了,我提溜回来,想劈点干柴火,把火烧旺点儿,化冻剥皮,哪知道一扬斧子,斧子头飞了,我还找呢!斧子头儿就掉我脑袋上了,哥们儿就花了。

  我一听就如五雷轰顶,真是山神爷,真有山神爷!那怎么办啊!我一急就抽出了胳膊,指着兔子说:扔出去!快点儿!明子疑惑地看着我,看我说得认真,他就提了兔子出去了。我问玉奇林:斧子砍哪儿了?他说正砍在脑瓜顶上,这会儿还有点儿疼,我说让明子送你到一连沙点儿上缝上,要不你那儿长不上,脑瓢儿会从那缝里长出来,我见过,长出一截来,像个犄角。玉奇林说:真的假的,脑瓢儿能从那长出来,没王法了!我说你快去吧,祥子昨天在那儿缝了好几针呢!说那女卫生员手可软了,缝针一点儿都不疼。我还说让他再砸一次,找人家多缝几针,谁知道你又来了,人家一连女卫生员肯定纳闷儿,我这手软,二连也不至于天天有人要缝针呢?玉奇林说:你Y没病,就是贫得难受!

  明子带着玉奇林去一连沙点儿缝针,我却是心里一片的恐慌,因为祥子昨天对我说了不能套兔子,兔子真是山神爷,我他妈却想歪了,我要是不想叉了,今天早上我就会阻止玉奇林去遛套儿,那也就没了这第二只兔子,玉奇林也就不会被斧子伤了头,也不用到一连沙点儿上去缝针,光手软有什么用啊?要是没缝好,玉奇林真长出个犄角来,那就太不像话了!

  这可不算是报应,这是山神爷怪罪!这是神明的惩罚!真是开不得玩笑,我现在躺在床上,似病非病的难受至极,这肯定也是神明震怒惩罚的一部分啊!我没套兔子,我只不过剥了小半个兔子皮,就算是得罪山神爷我也有份,那二姐夫也有份啊!大半个兔子皮都是他剥得啊!他怎么没事啊?什么事儿都没有啊!大家伙儿都吃了肉,怎么都没事儿啊?都欢天喜地的上山伐木去了。

  报应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上次拉子手指头让电锯锯了一截儿,金二指导员口下无德,挤兑得拉子在会上和金二骂起来,气得拉子直说上海歌谣骂金二,而金二指导员第二天就遭了报应,让钉子钉断了右手中指的指骨,这叫报应,因为拉子是人,人是万物之灵,人对人不可过分,过分了就遭报应,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人对人做得过了分,那就有神明管着,有了惩戒,就是报应!

  但兔子不是人,它们压根儿就是神,这早就有人告诉过我,我怎么就没上心呢?现在得罪了神明,怎么办呢?我这会儿已是清楚地知道,我没有生病,我是中了邪!

  上山的人回来了,都是男生,问他们女生呢?他们讲今天车况不好,罗成就让女生回去了,他讲要趁天亮,少拉一车也算不了什么。人们进了屋子,脱衣跺脚,然后准备吃饭,问那俩做饭的呢?怎么没人管啊?跑哪去了?我听到了,懒得回答,还是闷头睡觉,春子看了看药和水,我是一点儿没动,他就叫我,叫我再量个体温吧,怎么不吃不喝的,我转过身接了体温计夹在腋下,他问我感觉还发烧吗?要不先吃几片药再说,我摇了摇头。

  过了几分钟,我取出体温计递给他,他看了看说:三十九度七,怎么还这么高哇,不应该啊,是不是这体温计坏了,换一个试试,找阿骏,阿骏拿了一只新体温计给我,一边说:我怎么看你不像发高烧啊?这个体温计是新的,没用过,保证不会错,你来试试。我在腋下夹了几分钟,他说行了,到时间了,拿来我看看,啊!三十九度八!他娘的车走了吗?这得下山送团部医院!烧这么高会烧死人的!阿骏他妈是医生,他懂一点儿医道,但是他懂得一点儿医道,不是神道。

  过了一阵子,玉奇林和明子回来了,玉奇林包着头,严严实实,像个真正的伤员,大家忙着问询,听说又套了兔子,又是一片欢呼,但是明子说了,说我不让吃,扔了。大伙儿问扔哪儿了,明子说扔帐篷顶上了,还说要先把我送下山,送下山他们再吃,于是就有好几个人轮番的来劝我下山治病,说你这病可不是这山上就能治好的,就有几片安乃近,吃了,还是三十九度七,换新的体温计再试,三十九度八,显然这里治不好,明天回连吧。劝得人多了,我就有点儿烦了,我说我不下山,明天告诉罗成,让罗成把卫生员接到山上来给我看病,别人倒没说什么,春子说你是不是又想偷维生素。我说没有,我不想再偷维生素了。我上次偷过一次维生素,那天卫生员上山,我看药箱开着,有一个瓶子上写得维生素,有大半瓶,我就拿起来打开盖就倒进口袋里,把瓶子盖好又放了回去,卫生员也没看见,晚上打夜班拉砖坯,我给四个人每人两粒维生素,告诉他们是维生素,吃了补身体,大家吃后都觉得精神抖擞,热情如火的干了一夜,都说不累。第二天白天,我又给白班的人发维生素,春子问是什么维生素,我说是维生素A,他马上查了《农村医生手册》,那上边说维生素A是治疗糖代谢,糖代谢不好,外观症状就是脚气,换句话说,我偷的维生素A是用于治脚气的,春子看了哈哈大笑,他说你干一宿活儿还这么精神,是不是脚气见好啊?哥们儿哪有脚气啊,卫生员是不靠谱啊!一个治脚气的药,一天背着瞎转悠什么?这话后来我说了多次,人人都听到了,所以现在一听说我要卫生员上山来给我治病,就又想起我偷维生素治脚气的事儿,确切地讲是偷治脚气维生素的事儿。

  第二天罗成上山,听说我病了,就说我一定得下山,得去团医院住院治疗,他讲前两天九连一哥们儿,两天高烧不退,烧得火炭儿一样,也是三十九度多,第三天弟兄们用担架抬他到二抚公路,没截到车就死了,那肚子,用手指头一捅就是一个窟窿,人都烧熟了。大伙儿一听,再不由我分说,一定要我下山治病,到时候烧死了可没人抬我,班长让春子陪我下山,他问我用得着他陪吗?我说用得着,别他妈等哥们儿烧熟了,谁都用手指头捅我肚子,你得拦着,捅一身窟窿算怎么回事儿啊?春子说你放心吧,没人捅你,你这一肚子坏水,一捅就得流一地,别再传染别人。

  在山上待不住了,我只能下山,下山看病是装模作样的事儿,我知道我是中了邪了,真他妈的,中了邪到哪看病去啊?团医院吗?那儿的医生肯定是有一些说词,再给我定个病名,打针吃药,都是骗人,但是他们这一套骗别人可以,能骗得了我吗?傻逼!

  我起床了,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衣服,我不在乎穿衣,不冷就行,我喜欢吃东西,但是眼下吃东西吃出了麻烦,把山神爷吃了,虽然大伙儿都吃了,但是现在山神爷怪罪了,怪罪我了,可是这会儿我也不能跟山神爷说大伙儿都吃了,我不能出卖大伙儿啊!那谁出卖的我啊?二姐夫怎么没事儿啊?肯定是山神爷不知道他干的事儿。

  浑身没劲儿,穿衣服穿了好半天,穿好了,想了想,想把行李卷起来,浑身没劲儿,算了吧,春子要卷他卷吧。蜷缩在炕上想,想撒泡尿,这事儿得自己来,没人能替我,我下了炕,双腿如棉,有如不会走路,想这山神爷不至于吧!想憋死我吗?马上又不敢想了,憋死就憋死吧,谁叫你吃山神爷来了,都得怨自己!

  帐篷就是个破帐篷,所谓破帐篷,就是帐篷的下半截在多年的使用中烂掉了,烂掉了下半截,帐篷就站不了原来那么高了,破帐篷支在那里,就如人在蹲着。但是帐篷这一蹲,帐篷的门就矮了下来,比平常的门矮了一半,人们进出要弯腰穿过,穿过门后再直起腰来,但这是指健康的人,以前健康的我也是这样出入。现在不行了,吃了山神爷的肉,山神爷怪罪下来,中了邪,全身没有一丝气力,刚才穿衣已是过了力,要不是这两天没撒尿了,我就不来着这个急了,此时在帐篷的矮门前比画半天,蹲不下来,我心里明白,我要是硬蹲下来,我就站不起来了。我扶着门框想啊想的,连崂山道士都想起来了,还是不中用,还是蹲不下来,还是出不了门,还是撒不了尿。可我还是没敢怨恨山神爷。

  玉奇林受伤了,包着脑袋在睡觉,一动不动。明子见我老在门口站着,他说门口有风,别老在门口站着,你不是病了吗?站炉子边上,那儿暖和。我还是不动,明子就走过来,我告诉他我想撒尿,他看了看情况,就说:看来你是真病了,怎么才两天就出不了门了?

  他说去后门吧,他扶我走出了后门,我就站在后门外的雪地里开始撒尿,两天没吃没喝,也没什么尿,也没感觉,我低头看了看眼前的雪地,还是尿了,雪地上有两个黑洞,洞边还有些淋漓的黄色。但我看着看着,就觉得太黄了,雪都是黄的,雪地也都是黄的,我抬头看到树也是黄的,我环顾四周,四周一片金黄,天地除了金黄,别无他色。这又让我想起经历的那个不似人间的下午,天地都是黄黄的,吹着暖暖的风,一院子的小孩子都在扔纸飞机玩,我站在那里,看着一只从天外飞来的湖篮色的大鸟,那么篮,那么大,那么慈祥熟悉的眼神,她从远远的天外飞过来,她就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我就相信她认得我,我也认得她,我们早就相识。她飞过来,环我而飞翔,用翅羽拂我的脸和身躯,然后就又向天外飞去,她的身后,尾随着万千的鸟儿,都随她飞去了天外。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相信她就是我的神明,她保护我,但我不知道我是她的什么人?

  此时我看到这天地金黄,我就相信她已来了,她就在这里,她在这里,我就是安全的!

  我觉得我浑身发软,我要倒下来,我不是因为生病,也不是因为中邪,而是我知道她来了,她来了,就一切都好了,我要倒下来,是觉得有点儿委屈。

  小车的驾驶楼里,除了司机还可以坐三个人,女生排了班,轮班坐驾驶楼,今天,罗成为我做了交代,女生就把驾驶楼腾出来给我坐,我走到车前,摆了摆手就爬上了车厢,春子帮着我,我平躺在木头上,那几个女生又去驾驶楼里坐了,开车了。

  我平躺在木头上,眼睛望着天,是下午了,天上有云,我尽量使自己什么也不想。但我还是想了,我在想什么是生病,什么是中邪,生病的痛苦是在身体里面,难受是自己的身体难受,自己的难受和自己的身体是分不开的。中邪也难受,但是中邪是和自己的身体分开的,是自己灵魂出窍,眼看着身体难受,同时灵魂也难受。就如一个柄,却与那凿不合适了,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入进去,弄得两面着急。我深感那神明的高明,怎么就想岀了这么高明的折磨人的方法?真的能使人畏惧,但神明又没费力气。

  车驶出了树林,就沿着树林东侧的路向南行驶,大约有一公里模样,看到了十连的营地,转而向东,驶离了树林,一直行驶在十连的耕地里,我还是平躺在木头上,但此时我感到我的灵魂融进了我的肉体,就是那柄入了凿,我感到全部都融入了,我坐了起来。

  春子一看我坐起来,就说你还是躺下吧,你再掉下去摔折一条腿,你就真没出头之日了,你也不用怕有人捅你肚子,有我在这儿看着,没人敢捅你,男生女生都不敢!我说:我是让你看着男生,谁让你看着女生了,真不懂事儿!

  春子一看我又开始胡说八道,就看着我说:你Y是不是好了?怎么听你说话又和以前一样了,刚才你说话还跟俩饭盒摞一块儿那声呢。

  我说我好了,我现在摞一块儿那俩饭盒变成一个饭盒了,我这儿他妈饿着呢!你提饭盒干吗?

  就这样回了连,就这样病好了,剩下的就是休假,得算工伤,凭什么都是遭了神明怪罪,祥子算工伤,我算病假呀?我和牛逼连子说了,我也是树砸的,你要不信,好多人可以做证,没有伤口是因为受了内伤,所以不流血光发烧,为什么受内伤,是因为不想让一连那女卫生员缝针,为什么不想让女卫生员缝针,是因为她手太软。祥子在边上听了半天,晃了晃脑袋说:我受外伤也不是想让一连女卫生员缝针,女卫生员手软是缝了针以后才知道的,我真他妈后悔把这事儿告诉你了,让你Y这会儿在这儿胡说八道。

  黑松在一边插嘴说: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我问黑松怎么不上班啊?黑松说:这不是搞运动吗,刚从师里学习班回来。

  我说:你这都回来快一个月了,还说是刚从师部回来,你这是欺负牛逼连子不敢管你,一天到晚的化装成毛主席在延安,写写画画,长吁短叹的糊弄日本鬼子呢。是吧?

  黑松说:我不是不想干活儿,这是因为我这活儿别人替不了,你问排长他能代替我吗?他要能代替我,我就干活儿去,我这活儿让他干。

  我说:谁是排长啊?你还拿他当排长啊!他以前干不了,现在还干不了吗?

  牛逼连子最近总是戴着新军帽,穿着新军衣,还背了挎包,里边是又有书又有本又有笔,完全是以前支左时的打扮,他自从想通了副指这件事儿之后,他就穿戴起来,每天在连里走来走去地当起副指来,一般人不知他什么意思,金二又不常出来,他假模假事的当副指,自然也是没人搭理他,而黑松又不知这里的故事,所以就还当他是排长,还叫他排长。以前黑松叫牛逼连子排长,牛逼连子很高兴,很受用,很感激,但是,这一阵子黑松再叫他排长,他就有一股气顶着脑门子,他没有解释,对黑松爱搭不理的,此时黑松又叫他排长,还说他干不了黑松的活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到他现在的身份,你还叫我排长就是认定了我升不了官呗。你那活儿你怎么就确定我干不了?我干不了我可以指定别人干,我干不了也不一定非要你干不可!牛逼连子想到这儿,就对我说:你那工伤得指导员批准才行,我帮你请示指导员。黑松明天开始上班吧,现在这运动我看也消停多了,你也搞了一冬天了,明天上班。

  黑松说:排长,我这手头可还有好多事儿呢,耽误了不行,你让我上班,你得先问问指导员,我早就想上班了,是指导员不让我上班,运动的事儿离不开。

  我说:是吗?离不开,我都离不开你这八角楼的灯光了。你刚才提醒我了,妖为鬼蜮必成灾。老子上山一冬天了,伐木头,闹屄荒,还他妈发高烧。你们在山下想干活儿都不让干,金二也太拿我不当人了!牛逼连子,我这工伤不用你找指导员,我找Y去!

  我找金二,手里拄着根棍子,就当拐杖,我在井边找到金二,我就把我的情况说了,我还说本来是轻伤不下火线,不想回来的,大家伙儿不让,都说九连烧死一个,都烧熟了,肚子用手指头一捅就是一个窟窿,我怕我烧熟了他们捅我,我才回来的,春子保护我,没烧熟也不许捅。我现在不发烧了,就是胸腔还有点儿疼,那木头砸我后背了,和祥子一样,就是没有伤口。

  指导员非常和蔼地说:这算工伤,所有上山的,就是外勤,就是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伤了,病了都算工伤,让食堂做病号饭,你和祥子一样。

  我听了金二的话特别感动,直想掉眼泪,可惜没有眼泪。后来指导员对我说:我问你点事儿,就是了解点儿情况,没有别的意思,你也没有责任。没问题吧?

  我说没问题,指导员您有事儿就说,我要知道的一准儿告诉您。

  指导员说:我听说你把牛逼连子提拔成二连副指了,是吧?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啊?

  我说:指导员您这是逗我,我能给牛逼连子提拔成副指,我是谁啊?这二连别说提个副指,就是提个副班长,也得是您说了算呢。您要是提拔牛逼连子当副指,我们都不敢问,您能相信我把他提拔成副指,我要能提拔他,我还提拔我呢!

  指导员说我逗你呢,你也别逗牛逼连子了,他是什么人事儿都不懂,你的事儿你放心吧。

  我说:指导员,我还有一事儿,不该我管,我就是和您说说,没对没错,我就是看那前院卸的木头太多了,有好几十车了,我是说那里边有木材,也有柴火,应该分一分,把木材归楞,垛起来,到时候好开火锯,反正现在家里也有闲人,像这牛逼连子,木匠,瓦匠,黑松,还有祥子和我,都能干,这归楞黑松可是个大行家,以前在老团,年年出劳务,上大兴安岭阿里河林业局伐木去,专管归楞装车,可棒了!

  指导员说:你这主意不错,我来安排,咱们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大家一同上阵,你和祥子先休息,伤好了再上班。

  第二天,除了我和祥子,所有的人都上前院整理木材,牛逼连子负责。黑松也去了。中间休息时,牛逼连子来找我,告诉我说金二昨天骂了他一大顿,用河南话骂的,骂完了,他回到家,一口东西也没吃,一夜没睡着觉。他说他觉得他提副指这事儿不行了,看指导员气得那样儿,用河南话骂人,你听过吗?用我们河南话骂人,就像咬人一样,每一个字儿你听了,浑身都是生疼生疼的,像我这么经骂的人都受不了,疼的一宿睡不着,想想我们家里的谁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看我老婆就他妈像菜板子上的肉一样,都骂零碎了。

  我说都为了啥事儿,不能是这个事儿吧?你不承认不就完了。

  牛逼连子说:不行啊!指导员都说了,说那些女知青一听说提我当副指,都把入团申请书要回去了,说要是我当团支部书记,这共青团就不入了,犯不上!

  我问他从山上下来以后,金二指导员找你谈过提你当副指的事儿吗?

  他说:没有,金二怎么会跟我谈这个?

  我又问牛逼连子:你找金二指导员谈过你想当副指的事儿吗?

  牛逼连子讲也没有,我不能向党组织要官要权呢。

  我说你Y的不能向组织要官要权,组织上也没给你官,给你权,你Y的自己就做起官掌起权来了!就自己提拔自己当了副指是吗?

  牛逼连子讲我其实就是做了点儿这方面的工作,这也有错啊?

  我说没错,女生撤回了申请书不算错,要是集体打个退团报告,你就是反革命分子了!

  牛逼连子傻了,有点儿害怕,他才想起女知青有多么恨他!

  我是看牛逼连子可怜,我就对他说:北京有句话,叫宁堵城门,不堵水口。你懂不懂啊?

  他说他不懂,让我别绕弯子了,有啥话就快直说吧。

  我说行,我说你提不提副指,都是党内的事情,都是支部内的事情,你不去党内使劲,不在支部里下功夫,一天到晚地背个挎包,戴个帽子跟老百姓装神弄鬼,弄得好人不说话,恨你的人和你拼命,你说你是不是一个大傻逼啊?

  从那以后,牛逼连子就不背书包了,他在党员中间混了一阵子,自然是混到了老云的圈子里。而老云身边有个老才,也是复员军人,也是党员,以前是司务长,文化低,不会做账,时间长了记不住了,亏空了,说不清就算他的责任,撤了职,和老云混在一起。老云的老丈人是三七年党员,亲戚里道,现在再加上牛逼连子,还有两个群众,二姐夫和倍儿直,一时显得兵强马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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