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雪地上写的那两个字,令牛逼连子兴奋不已,其实那只是副指二字。牛逼连子想升官,但是失去了提升副连长的机会,这令他痛彻心扉,他到山上来找我,本来是因为他情急之下看出了他老婆像头猪,他想起二姐夫曾经告诉过他,说是我算出了她老婆的前世今生,算出了他老婆是猪变的,这即然能算出他老婆的前世今生,那一定也能算他能否提升,他本来是打着来算命的,结果被大伙儿挤对晕了,反而大讲了一通家史来打动了我,我是好心,看他可怜,才给他指条明路。我是觉得这副指副连是平级,他升上去也就是半级的事儿,他是党员,这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职务,原来他是糊涂油蒙了心,光看见人家老李提了副连长,就觉得是让人抺了脖子了,忘了身后有余了,我这一提醒,他是脑洞大开,越想越觉得自己更适合做副指,走政工的路子,将来做个指导员,自己做得了副指,那就做得了正指,不就是照本宣科唸报纸吗!有做不了的副连长,没有做不了的副指,想到做副指,走政工的道路,将来做指导员,他就想着这二连的副指是不是金二早就给他留好的位置,回去早早落实,可惜的是我事先怎么没看出来呢?他怎么就能看出来呢?是不是大家都早已看出来了,就暪着我一个人啊?他想他以后不能老陪着他老婆在家里鬼混,不能落后于形势,他想到此已是不那么迷信我。但是他还是感激我,所以他向二姐夫和倍儿直讲了我许多的好话,讲得二姐夫都有点懵,问我给他吃了什么药,让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如此的夸奖。我却是断定了牛逼连子无论怎么运作都当不上这个副指,所以二姐夫问我给他吃了什么药时,我说:我给他吃了个屁!

  山上的弟兄们是只要有吃喝,那就是一路欢歌,但是目前有了问题,给养不足了,老资格的上山人讲是年年如此,好东西吃光了,要过一段苦日子,没有肉没有菜,没有肉不要紧,催着连里杀个猪就行了,但是菜是真没有了,连里的菜窖里也没有了,因为这里的无霜期短,种得菜多数都是扑了棵子,就是没能长心就下霜了,十棵菜里收不了一棵长心儿的,这菜不长心儿就发苦,不能吃,所以有心儿的菜就珍贵,上山是苦活儿,连里照顾,百分之八十的好菜都给了山上,山下的炊事员都是上海人,会照顾男生,山下的人难得吃点儿菜。但是现在山上也没菜了,那就是全连都没菜了。

  前些天我就看见明子用斧子在厨房外边砍地,我还纳闷儿这小子干什么呢?我一问他,他还骂我,说都是你丫的,有菜的时候让你打点儿水洗菜,你Y告诉说要下刀果断,菜心好吃还不用洗,现在行了,没菜了,菜帮子菜叶子都冻在冰下边儿了,你看锅里那块豆腐,都煮了一礼拜了,再煮都有毒了。我这是刨点儿菜叶子,好做个菜汤吃,别他妈让豆付汤把咱们都毒死,那就全成杨白劳了。这话我听着有毛病,怎么就赖我了,怎么吃冻豆腐汤就杨白劳了,你们都杨白劳了,我有什么好处啊?我又不是黄世仁。

  我打开锅盖一看,锅里有些水,水中泡着一块脸盆大小的豆腐,冻得发灰色,我说你们不会切切啊?也他妈太懒了吧,这叫做饭吗?我说玉奇林早上起来做早饭,不用一分钟就又钻被窝儿了,比我撒泡尿都快,敢情就起来点个火儿啊?明子说切了也没人吃,太没味儿了。

  然而天下雪了,下了两天两夜,下雪的时候,有雪的气息透进了帐篷,又清新又爽丽,让人嗅了很快活,这么大的雪,车不能上山,帐篷的门都堵了,不能干活儿,休息休息。所有的人几乎都是躺在被窝儿里聊天,什么都聊,瞎聊一气,我先是唱了一会儿京戏。那时天冷大雪,又在山中林中,自然是唱《智取威虎山》,先有几个人一起唱,后来就剩了我一个人唱,而我就想起了小时说的歌谣:杨子荣,假胡彪,坐在炕头儿上吃年糕。这是二年级就会说得歌谣,是和那个:我是李向阳,坚决不投降。同一天学会的。我想起我当时只知道杨子荣,还不知道胡彪,有人嘲笑了我。后来我读《智取威虎山》的书时就很认真。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智取威虎山》变成了戏,人人都唱,我心里总有一点儿别扭,一个是杨子荣打虎上山,那就是非常牛逼,进了威虎厅,座山雕占山为王,也是非常牛逼,当时就说了一句黑话:天王盖地虎。这句黑话的意思是说:你好大的胆子,敢来欺骗你的祖宗!当时杨子荣也回了一句黑话说:宝塔镇河妖。这句黑话的意思是:如果是那样,就让我从山上掉下来摔死,掉到大河里淹死。这本是一句赌咒发誓的怂话。可是杨子荣说得气壮山河,极其牛逼,这让我觉得杨子荣真他妈是个英雄,怂话不怂说!

  这时看到有几个人起床了,点火烧钢丝绳做套儿,准备套兔子。我想起我以前也曾壮志凌云地想当个猎人,后来在龙门山也下了不少套子,有大有小,但是下了套就得遛套儿,要每天走一圈儿看看套着什么没有,今天遛,明天遛,天天遛,什么也没套着,就遛烦了我,先是托别人帮忙遛一下,我就不去了。后来别人也烦了,最终是发现什么也没套着。全是瞎耽误功夫,从此觉得这当猎人不靠谱,打猎也不靠谱,指不上。又想起《智取威虎山》里的猎户老常,就是小常宝她爸爸,也不靠谱,因为小常宝说:刚才来的一男一女真不讲理!把咱们家刚弄到的一点狍子肉全给吃光了。听到这儿就觉这小常宝是放屁,深山老林的,哪儿弄得一点儿狍子肉啊?是买的吗?两个人就吃光了,弄了多点儿啊?那狍子比兔子还小吗?也不想想就开口骗人!

  反正现在我也不想当猎人了,谁爱当谁当,谁勤快谁当,我有功夫还睡会儿觉呢!这时只见最积极最努力的是祥子和玉奇林,二人都不言不语的做套儿,做了有上百个,套在一根木棍上,推开后门,踏着满地厚厚的白雪走进了林子。俗话说:一只兔子满山道,进了林子,就见新的积雪上横七竖八全是兔子道,二人分别下套,一时无话。这兔子每到下雪出门,即是东窜西跑,但子兔子胆儿小,只敢走自己的回头路,因而兔子走出了道,还会走回来,人们就在兔子走过的道上下套儿,这套儿简单之极,那钢丝绳经火烧退了刚 性,但依然坚韧之极,只是没有了弹力,变得柔软了,拆成单股钢丝,取一段,约一米长,对折,将双股拧起来,从另一头的孔中穿过,留下约直径十五公分厘米圆套儿,下时将圆套儿置于兔子道上,再把另一头拧在周边小树上,若无小树,则取一半米多长木棍,拧在中间部位,套到兔子,跑不了几步,就倒地而死,最难处是每天要及时遛套儿,要不然套到的兔子就要被其它野兽先寻到吃了,那就狼叼喂狗了,最是可惜。

  套兔子最上心最勤快的是祥子,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累,就这么一天两趟的遛兔子套儿,大清早的,我还没起呢。他遛套儿都回来了,脸上都是霜。下午下班了,太阳偏西了,我又累又困,揣着手缩着脖子躺在炕上,就是想睡会儿,祥子又拄根棍子遛套儿去了,我不言声,装睡着了,我怕他邀我同去,心里想着这小子根儿筋是有了名的,我不能听他的,这么多年了,我一向不听他的。

  祥子,我,春子,草爬子四个人,小学都是同班同学,那时春子和草爬子坐在刚进教室那两排位子,进教室走到最里边两排位子,最前边是我和祥子,那会儿也不知是哪孙子发明的交叉位子,就是每人的同桌,都是女生,每人身后,也是女生,就是第一排,一男一女,男左女右,第二排,一男一女,女左男右,这样排下来,男生边上,后边都是女生,女生边上,后边都是男生,这对别人可能无所谓,但是对我就是极大的不方便啊。我事情那么多,边上后边都是女生,耽误事啊!我不喜欢和女生来往说话,更何况我边上的女生和身后的女生是一个院的发小儿,真倒霉啊!

  我边上的女生,是一个老蹲班生,比我大好几岁,可能比老师岁数都大,眼睛又是高度近视,按身高是该排在老后边的,老师找我谈话,讲了情况,老师不敢贸然地把这女生安排在我身边,她知道我的厉害,但她讲了半天那女孩儿的难处,就是没讲要和我一位子,诓得我感动得说了好多仗义话,最后才说是要和我坐一位子,这时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不行了,后来一看她那样儿,比我大好几岁,不会说废话,长得难看不说还挺面的,我想这也就凑合了,不跟我来劲就行。可是我身后边这个女生不行,这女孩儿是我的班长,马蜂一级的人物,个不高,在她们家是老大,对她弟妹要打就打,要骂就骂,本来我和她闹点事儿还算势均力敌,后来被逼到她家做作业,看到她对弟妹那凶形恶状,我真觉得她是惹不得的人。她弟弟后来一直和我关系特好,就因为她姐太厉害。可是我不惹她吧,她和我边上这大姐却是发小儿,我和这大姐闹点儿事吧,她都管,她都替那大姐出气,我和她是一个班组,她又是班长,那大姐不是我们班组的,她却护着她,我们前边一吵架,她就把铅笔削得尖尖的扎我,我一回头,她就说特孙子的话,什么你爸在监狱里你还不老实,什么欺负同位子女生立刻就死,我又不能打她,也不好意思骂她,因为她弟跟我很好,我告老师也没用,老师偏向她。就在这种苦难中度过了两年,我威名赫赫的,还得受她欺负,而与她同位子的,就是这位祥子,想起那会儿,这个祥子是看了我两年的笑话儿啊!

  过了几天,车开始上山了,拉着女生,又开始了以往的工作流程。这天下午,我们都装好了第二车,而这时车坏了,罗成判断,今天修不好了,车下不了山了,女生只能在山上过夜了。这消息可把这一车的女生乐坏了。因为按照规定,女生是不许在山上过夜的,但是上了几年的山,那在山上过夜就在女生心上浪漫得成了神话,更别说对上海知青而言有好多根本就是成对的恋人,一冬天就是白天一同劳动,眉来眼去,话也说不上几句,把人恓惶的没着没落的,想起就要垂泪。这下好了,他妈的狗日的车坏了,今天修不好啊?天天修不好才好呢!晚上一起吃饭,吃完了点起一大堆的篝火,这自有春子操持,他最爱点篝火,然后去散步,月下林间,亲热一番。女孩儿吗,要着人怜的。晚上地方小,不够睡觉,正好能把屋子烧得暖暖的,坐着聊天,聊一夜,真他妈过瘾,柴火够不够?女生别的不会,就会锯柴火,我们来锯柴火,一会儿就把帐篷外的木头都锯成了柴火。我们这些人没有女朋友,但是看到这么多年青女孩子热火朝天地为我们锯柴火,我们的心里还是喜欢的。

  就在这时,祥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只巨大的白色野兔。

  一下子,空气冻住了,天地人冻在了一起,静得像是一堆化石。接着是一片欢呼,所有的人,将祥子和兔子团团围住,问七问八,莺声燕语,黄钟大吕,祥子一手提着兔子,一言不发,一时倒像是和兔子冻到了一起。时间不长,没人再看祥子,都去看那兔子。

  看那兔子,有两尺多长,通体雪白,唯耳尖处有一芽儿黑色,耳朵抿着,眼睛闭着,已冻得硬了,看个头儿像只小羊儿,估重量足有十几斤。这野兔子我是见得多了,在清河,小学的东操场连着中学老师的自留地,自然是荒芜一片,我们这种人是不荒的地方不去,常在那儿看到野兔子,清河街的猎人也常端了砂子枪在这儿打野兔子,另外,在我们院前边是二汽工业学校,最是荒芜,都是树林草地,也有野兔子,我们在这儿打鸟游玩时常见,再另外,我们院后边,都是农业社的菜地,那秧畦,风障里有野兔子,我们常带小果子家的狗去追,但是追上也没有,狗跑得喘气,大张着嘴,想咬野兔子闭不上嘴。据说这得训练才行,要用绳子绑了狗嘴,然后拴在自行车后面猛跑,常有憋炸了肺的,我们没试过,一是没有自行车,二是觉得挺损的,小孩儿都喜欢狗,追兔子就是个玩儿,把狗肺憋炸了就不好玩了。再再另外,我们院西北边,窑洞技校连着清河大队菜地那边,那儿野兔子就更多了,我们逮蛐蛐儿的时候,常见到一群一群的野兔子,但是那些野兔子和眼前祥子套到的这只有大不同,一是颜色不同,以往见到的都是土黄色,眼前这只纯白色的野兔子,闻所未闻。二是个头儿,以往所见野兔子,多是一斤多重,能有二斤以上的野兔子,都要生奇说是大野兔子,而眼前这只野兔子,与以往所见野兔子相比,就是只羊。

  倍儿直也走过来看了,他说他见过,他说这兔子叫雪兔儿,冬天是白色,夏天还是土黄色,个儿大是活得年头多了,就长这么大个儿,他还说:在山里,这东西还有个名号,就是通常人说的山神爷,要是母的,就叫山神奶奶。

  但是眼前,一这所有的人都想吃它,没有人管它是山神爷还是山神奶奶,当着这多女生的面儿,没人去查验是公是母,问祥子今天吃不吃,祥子哪敢说不吃,敢说不吃,女生的眼光就能杀了他,他紧着说:吃啊,吃啊!今天不吃,哪天吃啊?

  有人指挥,叫先把兔子高起来,高起来就是把兔子放在帐篷里的高处,那高处有块木板,把兔子放在这块木板上化冻,不化冻不能剥皮,祥子要兔子皮做纪念。

  这帐篷不同房子,保暖性能极差,有火就热,没火就冷,尤其是高处低处的温差极大,低处有风,堵不住,很冷。高处有热气,很热,有时想化点肉,一个不留神,就化成一碗油,二姐夫蛋逼说他站地上,穿条裤衩儿,头上冒汗,流到裤衩儿上像尿,流到脚后跟就变成冰了,这是夸张了,但说得是这高处很热,要化那兔子就要放在高处。

  兔子放在了高处,祥子开始招标,找人给兔子剥皮,祥子要留着这兔子皮做纪念,但首先要完整的剥下来,明天再找根长长的杨木杆,竖立在帐篷边上,再将兔子皮悬挂在杆头上,也让那兔子皮随风起舞,就如蒙古大营帐前的一样,目前悬挂的仍然是春子一进山就套到的那只黄鼠狼的皮,那皮像个风向标似的悬挂在一根木杆子上,已是悬挂了很久了,风光了很久了,那黄鼠狼皮又黄又细,和这张兔子皮外观上没法比,况且那本是春子想套兔子没套着,碰上了这只倒霉的黄鼠狼,可这皮就悬挂了这么久,风光了这么久,每一个人见到都要问那是什么?春子就答说是一张兽皮,再问什么兽皮?春子又答说是黄鼠狼的皮,又问哪来的黄鼠狼皮,春子又答说打猎猎到的,问是谁猎到的,春子此时就大声地说:是我,是我亲手猎到的。

  这番对话已在这半冬天里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祥子一一看在眼里,听到耳中,记忆在心坎,这对话就警醒着他,鞭策着他一下雪就做套儿,就下套儿,就一天两次不辞辛苦地遛套儿,皇天不负苦心人,今天他成功了,他要剥下兔子皮,明天悬挂起来,满天的张扬,犹如金榜题名一般,春子最好识趣,收了他的黄鼠狼皮,让我独占鳌头,他若不收,恋栈不退,那就平分秋色,但是,他的黄鼠狼皮的故事已讲完了,那对话的主角儿该换人了,该换我了,明儿先跟春子说说利害,都是哥们儿,别自取其辱啊。

  祥子扯开嗓子高叫,谁会剥兔子皮啊?话音刚落,就听二姐夫也大着嗓门说:我呀!我呀!祥子,这事儿就交哥哥了,行吗?祥子问他剥过兔子皮吗?二姐夫那劲头儿就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边扒拉着自己的耳朵一边对祥子说:你说什么,剥过兔子皮吗?实话实说,老虎皮没剥过,剩下的皮我都剥过,我剥的兔子皮,不吹牛逼,排起队来能排到咱连,我操,在军川的时候,我们套得那兔子,光要皮不要肉,肉都没人吃,你说我剥过兔子皮吗?你得说我剥得兔子皮成千还是上万。祥子一听,说:行啊,那你来,麻烦二姐夫细着点儿,加小心,我就这一个兔子。

  我在边上一听就知道二姐夫吹牛逼,哪来那么多野兔子啊?有那么多兔子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光卖兔子就能发财,我知道他丫是馋坏了,他生怕今天晚上吃不上这只兔子,再加上这会儿女生众目睽睽,正是显圣的时候,想剥啊?那就剥吧。

  我想我趁这工夫得找个合适的地方,今天连男带女的这么多人,肯定是不能睡觉,那就得先找个合适的地方,这地方要不好不坏,没人争抢,那才能坐得住,那这一宿的吃喝,聊天,冲盹儿才能有保障,挑好地方没用,待不住,到时候哪个女生让你让让,你也不敢不让。我找到了地方,就又揣了手缩了头倒在那里,我没睡着,我也在想兔子。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要从家里走到清河街上,再从北到南穿过整条清河街,一直要走到小月河环绕的娘娘庙,我们的分校就在这娘娘庙里,要在这里读一年的书,也就是整个三年级的日子,升入四年级,才能回到本校上课。北京北城的回民很多,因为口外的牛羊贩子要从北边进城,所以这镇子里聚集了很多回民。有回民就要有清真寺,所以这街里就有一座极漂亮的清真寺,眼下是新社会了,那清真寺里开办着一所小学,叫作一小。

  那一年是六三年,饥荒已不甚严重了,有大头目讲了油炸食品可以免收粮票了,只需每两加两分钱而已,但是肉食尚嫌不足,尤其是供应回民的牛,羊肉不够且不好,常以骆驼肉代替,当时是牛肉七毛五一斤,羊肉七毛一一斤,骆驼肉每斤只要五毛五,肉块又大,看着也新鲜,听着也新鲜。那时猪肉票买牛羊肉是一斤顶一斤,我妈是让我买羊肉,哥们儿自作主张的买了骆驼肉,回家一吃,又老又柴,简直不能吃,挨了全家一顿好骂。从那以后我恨上了骆驼,我哥和我说郭沫若说骆驼是沙漠之舟,我说骆驼是郭沫若他妈了舟!反正就是牛羊肉不够吃啊。那中马食堂是清真馆子,是这街上唯一的清真馆子,那时都叫食堂,可能是大跃进大食堂的余韵,中马食堂无肉可卖是大问题,营业额上不去,就影响大伙儿的奖金呐,于是不知从哪里搞到了许多兔子,活兔子。不知道《可兰经》上怎么说的,反正回民可以吃兔子,过去听我哥告诉过我,说回民只吃偶蹄类反刍的动物,猪是偶蹄,但不反刍,所以不食,嫌猪脏,称猪为黑牲口,但是我哥没说回民吃兔子的事儿,可能他也不知道回民根据什么吃兔子。

  但是可以吃兔子,杀还是要按规矩,不能自己杀,要由清真寺里的阿訇杀,并且要在清真寺里杀,杀时要念经。早上时,有中马食堂的人将一笼笼的兔子用三轮车拉到清真寺里卸下,请阿訇,不一会儿阿訇来了,提了刀,口中振掁有词,就算是念经了,据说那经文是:他不吃我不宰,杀你不赖我。然后向那笼中抓出兔子,一抓一个,一个一刀,一刀毙命,抛向影壁下面,兔子临死蹬腿,血溅了一墙,血腥气扑鼻而来,我等兴奋,躁动不巳。此时别人都在上课,我们不是这个学校的,他们问清楚后也就不管我们了。天天看宰兔子,天天迟到,老师悄悄使人送信到我家,我妈骂我一顿,我也就不再去了。顺便说一句,那阿訇是只管杀,剥皮开膛诸事还是中马食堂的人来干,我上学学文化不行,但学这剥皮开膛,一学就会,过目不忘。

  又过了三年,文革了,流行养兔子,也流行养鱼养鸽子,但穷孩子养热带鱼就是个扯淡的事儿,养鸽子也不行,老打架不说,秋后还老得偷老玉米去,要不冬天没得喂,我哥也不让养,但是兔子可以养,家家小孩儿都养,我宗大爷没事儿,好养个东西,就养了好多,都是好品种,安哥拉青紫兰,苏联银灰。还有的人家养得更多,这要家里孩子多,能有人割草喂兔子。活兔子每斤五毛五,供销社就收,有效益,养得就多。我们家养两只,我宗大妈给的,但我们兄弟不行,我们只会玩,一提干正事儿,干不了。那两只兔子到了秋天,我们哥们儿都逮蛐蛐儿去了,兔子没得吃,饿跑了一只,那只我给宰了。

  我们家没了兔子,我们却比有兔子还忙,帮别人割草喂兔子,帮别人上街上供销社卖兔子,帮别人大清早的上灰埸配兔子,那是国家办的良种畜配种站,各种牲口都有,也有兔子,配一次一毛钱,管事儿的老头姓严,是一哥们儿的爸爸,这就好办了,一说就是找你爸爸配兔子去,那哥们儿急不得恼不得。最后就是帮人杀兔子,剥皮开膛,喜欢干这事儿。

  我窝在炕里边零七八碎地想我的事儿,二姐夫这功夫已剥出了兔子脑袋,祥子在一边瞪眼儿看着,明子手快,已将准备炖兔子用的排骨,肥肉,土豆都切好了,大锅里的水也要开了,这会儿就等这兔子剥皮开膛,砍成小块,然后和猪肉排骨一起下锅,半熟之后再放土豆,为的是错落有致,不会先熟先烂,要一起都熟,一起出锅。

  天渐渐暗下来,篝火熊熊,但是帐篷里有热闹,大多数的人就都拥进了屋子,拥进了屋子,就围住二姐夫,看他剥兔子皮。二姐夫人多显圣,嘴上说话,手上加快,这兔子其实还没有完全化开,身体僵硬,我躺在那里,听到他剥兔子脑袋时那费劲的样子,我就知道了兔子的状态和他的水平,这会儿人多嘴杂,说什么的都有,就剥到了兔子前肩,兔子脖子细,化冻不够,剥前肩要极小心的一侧一侧地剥过去,急不得,他太急了,用力过猛,一下在前肩顶了个洞,兔子毛翻了出来,二姐夫大声叫道:祥子兄弟,哥哥对不起你了。祥子一看,心下急得如自己肩上破了个洞,这么多人又不好说什么,只说小心点儿,小心点儿,话音没落,二姐夫又大叫对不起了,这是又捅了个洞,因为这前肩确实难剥,祥子心疼得直哆嗦,可是没辙啊!行了,剥下前肩,一马平川,也出不了什么事了,可是二姐夫忘了这兔子没化透,前胸有冻着的地方,一用力,又扯了个大洞。祥子实在受不了了,说:你停下吧,你知不知道我这兔子皮还要呢?你这路子是扯下来就得,是吧?你是只想吃肉不管我这兔子皮了,是吧?二姐夫讲真没那意思,哪能呢?哥们儿加小心,加小心。加小心也不成,那兔子没化,不使劲儿下不来,一使劲儿就又是破洞,祥子当着这么多人也不能说今儿不吃了,为了兔子皮先化冻,那这一屋子人还不吃了他,这会儿二姐夫也不敢剝了,左右为难啊。祥子想起我来,他一直没听到我的声音,本来就有点儿纳闷儿,这会儿想起这事儿得问问我,看我正在躺着,他立刻就觉得我在耍他,哪有这么多人大喊大叫,我不言不语躺着的事儿啊?他过来就说要我剥兔子皮去,还说二姐夫不会剥,都剥坏了,你丫不剥今儿就吃不了了,这等于是把事儿都推我身上了。我起来一看,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我,我二话没说,过去就把剩下的半截兔子剥出来,让明子开膛取出杂碎,然后剁肉下锅,俗话讲:狼心狗肺兔子杂碎,都是不能吃的东西,只能扔了。

  锅开了一会儿,香气四溢,所有的人满怀期望地吸着鼻子,有异香,因为是野味。这时罗成进来宣布:车修好了,所有女生上车回连,骂声四起,罗成很委屈,讲让女生在山上过夜,真的负不起这责任,女生骂不到我们头上,我们只能替她们多吃几块肉了,别的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

  女生的撤离,让我们都吃多了,我吃了两大碗肉,要不是有那兔子的野味,我可真吃不了这么多肉,我喜欢吃野味。吃完了,没聊几句就困了,只想了一件事儿,他妈的我要是女生,我就不下山,凭什么啊?到嘴的肉吃不上!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事儿,到嘴的肉吃不上,我扎了你的车胎,这肉我也得吃上!我按理说得怨罗成,要是我,我就是修好了车我也不说,最少也要等到吃完肉再说,要不就根本不说,天亮再说。

  想来想去,这事儿也不关我事儿,这事儿是女生的事儿,谁惦记她们谁就给她们留点儿,这都是个人的事儿,反正女生撤了,害得我吃多了,我也没有怨她们的意思,我想啊想的,想到这儿,我就睡着了。

  春子睡我边上,他起床时吵醒了我,吃饱了,睡得香,此时已是比以往要晚一些,天光大亮,太阳很好,阳光从门缝中透进来,这说明有人出去了,我四顾一下问春子:祥子呢?春子讲:早起来遛套儿去了,运气好,咱今天还吃兔子肉。

  春子起床后来到帐篷外面,那黄鼠狼的皮还挂在木杆上,只是没有什么风,是垂着。春子过去,解开绑木杆的绳子,把木杆放倒,取下了那张兽皮,接着就听他惊叫连连地跑进帐篷,把那张兽皮拿给我看,嘴里说着:幸亏我今天给Y拿下来了,你看看,再不拿下来,这风吹日晒,霜冻雪打的,我这张皮子就废了,得了,我收起来吧,不挂了,你们丫的也别他妈冒充蒙古大营了。我拿着那张皮子,翻看着,见那皮面颜色光泽已是大不如前,以前那皮就是一条金黄,闪闪发光,现在露在外面的部方颜色已成土黄,干巴巴的,没有光泽了,翻开皮子,那卷在里边的毛皮,却还是色泽金黄,看到此,把个春子可惜得直吸冷气,赶紧收拾好。我想安慰安慰他,就说下次再套着黄鼠狼,那皮就别挂外边了,剐坏了多可惜呀。春子看着我说:你说什么?下回,最早下套儿的就是你,你的猎物呢?还说下回,我就这一回,就套着了这只黄鼠狼,它就能证明我的猎人身份,我还用下回,下回你套一只我看看,你要是套不着,就永远是个农工,永远不是猎人,还跟我提下回!

  我看他难过,就说:不提下回,不提下回,我是农工,我是农工,我起床了。

  大家都陆续的起床了,起来了,就聊着昨晚肉吃多了,然后纷纷跑出帐篷,找地方排泄去了。这时祥子回来了,没有套到兔子,他走到帐篷前边,见那木杆倒在地上,上面的黄鼠狼皮也不见了,他站住看了一会儿,就走进了帐篷,看到我和春子正在吃早饭,他就问春子那黄鼠狼皮呢?春子说我给收起来了,不挂了,该你挂兔子皮了。祥子一听,心说这春子挺自觉,收起来了,和我想的一样,那就我来挂兔子皮吧。他走进厨房,取了兔子皮,来到帐篷前面,先用一个兔套儿穿过兔子皮的鼻子,再绑在了木杆的头上,然后把木杆立起来,靠紧了帐篷,用原来那根绳子将木扞牢牢绑在了帐篷上,绑好之后,他后退几步,仰头看那兔子皮,个头是比春子的黄鼠狼皮大了好多,可惜就是剥坏的地方是几个大洞,那皮子不成个圆筒,由于有破洞,就显得歪七扭八的,像个破皮子,他在挂之前已经整理了半天,自信这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他本来想效果会比这好得多,谁知道还是这副熊样儿,这别人问起来,如何答对。果然他想得没错儿,那些排便回来的人看到悬挂在杆头的兔子皮,都说要是不剥坏了就好了,每个人都这样说,这就埋没了套兔子的荣耀,光剩下了剝兔子的愚蠢。祥子一早上都在和别人讲这兔子皮是如何剥坏的,一边讲一边大骂二姐夫,二姐夫先还道歉,后来骂得紧了,他想反正兔子肉也吃了,兔子皮如何于我就不重要了,他走出帐篷,自己先上山了。

  二姐夫走了,这说明时间也差不多了,二位班长也就招呼大伙儿上山,于是大伙儿就唱着歌出了门,往山上走,没有人问祥子套兔子的事儿,那祥子等于一早上都在解释兔子皮如何被剥坏的事儿,没有他套兔子的故事,好像这兔子不是他套来的,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且皮还被剥坏了。祥子这一肚子火窝得不小。

  上山的路上,祥子和我走在最后边,我还是唱歌儿,唱我的歌儿,一直的唱,就是个唱。走着走着,祥子问我,他说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寒碜呢?你唱歌儿唱得这么难听,怎么还老他妈唱啊?你丫原来没有这唱歌儿的毛病,现在这是怎么了?也不会分个古今中外,连他妈《国际歌》都让你唱成了小淫调儿,还有脸在这儿当着人唱呢?

  我早就知道他想和我说话,想让我和他聊聊他套兔子的事儿,我是谁啊?我能在这会儿和你聊这事儿,我他妈今天一清早就让春子挤对我一顿,说我什么也套不着,不是个猎人,就是个农工,那农工还不许唱歌啊?我就唱歌儿,一直的唱。我早知道你窝着火呢,那我就更唱了。但是,祥子既然说我了,我就不能唱了,再唱就矫情了。

  我和祥子说:我唱歌儿也不是老唱,要是好多女生看到我套着了兔子,我就不唱了,要是我那个兔子皮没有被二姐夫给剥坏了,我也不唱了。祥子听了我的话,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连个农工都不是,你这孙子得遭报应!

  说着道着,就到了伐木场,真没想到,女生已经先来了,杀冷冷的锯声响亮,一对一对的伐木伐得正欢,我说这女生真是他妈揿头拍子,看她们昨晚上那劲头儿,起码得两天不来,没想这么早就来了,就跟没有昨晚上那回事儿似的。要是我,一礼拜我也想不通,一礼拜都不来,夺我口中肉啊?你看我敢不敢和Y的拼了!

  祥子说:我当然信,你正找碴儿不干活儿光吃肉呢!这给你倒过来,让你光干活儿不让吃肉,你当时就得馋死,还用跟谁拼了?先抽根烟。点上烟,我说我得装车去了,人家都在那儿装车呢,我得去,坑人不能坑哥们儿。

  祥子一直坐在一个树桩上,这不对,有违山礼山规,树桩子是山神爷的座儿,进山人不可坐树桩,而这棵树桩有半米高,越高越不能坐。我走时看了看他,他似乎明白了,回头看了看后面两个伐木的女生,他就从树桩上出溜下来,坐到了地上。

  我还没有走到装车的地方,就听到身后一声大叫,我回头看时,一棵树砸在祥子背上,祥子趴在地上,脸埋在雪里,一声不吭。我跑过去搬开那树,那树只是树枝砸到了祥子,我去扶他,他说:别动,我没事儿。接着他坐起来,一手拉着领子说:你看看我后边,有点儿疼。我翻开他的衣领,看到自脖子向下,有一道二十厘米长的口子,有一厘米宽,但是不深,有几个深的地方在流血,这时班长指定了两个人,让扶他到一连砂点儿去上点儿药,过一会儿跟车回连。

  那二人扶着祥子走了,到砂点儿上做了处理,又扶他到帐篷休息等车,祥子还不想回去,说没事儿,还说是沙点上卫生员说的,我到帐篷跟他说:你还是回去吧,这得到团部医院看看,最怕的是发炎,你这伤的地方不对,明儿一发炎成王连举了。他问怎么成王连举了,我说就是一只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啊,李奶奶说的。

  祥子说:我也跟你说件事儿,那兔子不能套,别套了,那真是山神爷。

  我回答他说:每个人都吃了。

  祥子又说:你缝过针吗?就是那种女大夫给你缝针,一点儿都不疼那种。

  我说没有,打过针,男大夫女大夫都给我打过针,怎么了?

  祥子说:一连沙点儿那女大夫缝针一点儿都不疼,缝得真棒!她那手怎么那么软啊!

  我说:你长大了,还得砸你Y一下子。她手软,你就多缝几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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