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爬上炕,坐在了他的位置上,一切都整理好了之后,他抬起头对牛逼连子笑着说:排长,您真有事啊?那咱们讨论讨论,我能帮忙的一定帮忙,您是排长,我干的是搞运动的工作,说到底也还是咱们排里的工作,可惜我不抽烟,我这儿也没烟。

  牛逼连子一看黑松对自己的态度是如此的诚恳和尊重,就说:别问题,别问题,这有疑问还是得问你,问别人就是个瞎掰,不真懂还瞎说,不问是一个不明白,让他们一瞎说,就什么都不明白了。那就是一帮坏蛋!落在我的手里,全他妈上山伐木去,你不用上山,我和指导员说了,搞运动就是搞人的工作,就得在有人的地方搞,在人多的地方搞,上山搞什么批林批孔啊!就在连里搞,黑松同志不必上山,就在连里搞运动,常跟团里的运动办联系,才能搞得轰轰烈烈,我这一说,指导员就同意了。你就不用上山了,现在你搞得资料儿要登报了,我觉得我也挺光荣,毕竟我给你创造了条件吗!你这一出成绩,我觉得我的水平也提高了,哪个排长能培养出你这样的人才来啊?

  黑松听着他说话,一直是微笑着点头儿,牛逼连子看着他,心下也是受用。

  牛逼连子有个习惯,不知算是心理上的习惯,还是以前做支左工作的习惯,要不就是说谎骗人的习惯,总之就是他用得着你的时候,他就说组织上要培养你,领导要培养你,这话一说,真就有人会产生误解,心情激动,心潮澎湃的为他所用。但是这方法不能老用,不能用得过于频繁,更不能对所有的人都用,不掌握好节奏,很快就失效了,不光是失效了,而且后来无人为他所用不说,大家还反其道而行之,越是来这套,越是没人干。更有甚者,是以其之道,还施其身,每日里都有人调侃他,让他干这干那,还说是培养他。弄得这牛逼连子几乎就不敢再提这培养二字,也几乎就改正了这个毛病。但此时看到黑松对他的尊重和客气,就忘乎所以的又用上了这组织上培养你的老招数,要是换了别人,他是不敢这么草率从事的,因为别人会立刻马上毫不留情的揭露他的虚伪和丑恶,立即对他实施报复。但是对黑松他敢说,这是因为他判断出黑松就是一个渴望组织培养的人,就是一个渴望领导培养的人,所以他认为对黑松用这着就是行之有效,他就大胆的用了。黑松没有像别人那样反弹,只是微笑着接受了,牛逼连子觉得自己话说得很得体,他觉得自己做思想工作有一套,他是个有能力的人,尤其是针对那些有能力的人,他的能力就更突出。

  牛逼连子判断的没错,黑松就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也正是一个渴望组织培养、渴望领导提拔的人,他近些日子常去团里,有时到运动办公室,汇报些工作,顺便和运动办的人加深些感情,有时找些同属正统派的同学同事,一起聊一聊运动,因为这同学同事多数都是在各单位或者各连领导运动的人,他们喜欢聚在一起,有得聊,能聊到一块儿去。他们觉得他们有别于江湖派的人,他们也不是马屁派的人,尽管他们和马屁派的人有一个相同的目的,那就是渴望组织培养,渴望领导提拔,但是他们鄙视马屁派,他们相信他们追求进步的方法得当,他们是凭本事,他们作风正派,因为他们是正统派。

  牛逼连子对黑松的渴望培养,渴望领导提拔的心思是判断正确,但是有一点他判断错了而且做错了。黑松渴望领导提拔是真的,但是黑松并没有将牛逼连子看作是领导,他也不相信牛逼连子在他前进过程中能帮上忙,使上劲儿。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他和牛逼连子都没上山伐木只是因为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懒,因为怕苦怕累。所以,就都以自己目前的工作为由不上山,黑松还有份私心,就是他要利用这个冬天,利用手头这份领导运动的工作,多到团里走动走动,以期能调到团里去,调到团里运动办,仍然搞运动,仍然批林批孔,运动是一个接一个,不会停止的,自己一定能在这不断的运动中获得提拔,就算有一天不搞运动了,自己也可以到团中学做个老师,或者到哪个科室去坐班,打水扫地也比上山伐木强。但是要获得这些成果只能靠自己,靠自己的立场和本事,哪就能靠上你牛逼连子了,你一个河南兰考的臭兵花子,还有金二,他同意我不上山,他就是给了我机会,他是指导员,他还算个能帮忙的官儿,将来就是不走,想解决个组织问题,个人问题还是要靠指导员,你牛逼连子就是个排长,娶个媳妇儿就赖着不上山了,你的人都在山上,山下就是一个媳妇儿,你还每天装模作样的视察工作,视察谁啊?视察我的工作啊?你懂吗?还找我讨论问题,我还得给你Y的赔着笑脸儿,你他妈的还唬我,还说我不上山是你批准的,你算什么东西啊?我要不是正统派我理你干吗啊?但是当正统派得学会口是心非。

  此时黑松还是笑着对牛逼连子说:您今天有啥事吗?有啥事儿咱们俩就说啥事儿,别客气。咱俩现在都有空,不容易,平时都各自忙自己的工作,没机会交流,失去许多与排长的交流,所以我发觉自己进步挺慢的。

  牛逼连子说:你别客气了,你的进步可不慢,领导着大家伙搞批林批孔运动,一张嘴就是中国几千年的大事儿大人物,真是有学问,底子好,有的知识连我这个支过左的排长都没有你了解情况。

  黑松一听牛逼连子又恭维他,就想再恭维牛逼连子几句,可牛逼连子说:我今天还真有个事儿想问问你,这也不是啥大事儿,是点私事儿,可是这私事儿还不能问别人,一是这事儿别人不一定真懂,说不出个道理来,就容易闹笑话儿,二是这是我的私事儿,我得找正派的人正经的给我说说,你不是老说你是正统派吗,我看你也像个正派人,你学问又大,我是想来想去,这事儿还得问你,咱解放军吗,也讲究个兵教官。

  黑松一听,这是真有事儿啊,那不可怠慢,立刻端坐,郑重其事地对牛逼连子说:真有事儿?还是私事儿,私事儿没小事儿,您要是看得起我您就说,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您要是听着不对,您就提出不同意见,您要听着对头呢?那能帮上您,我也是应当应分,为您高兴。您就说吧,别客气!这会儿,这儿就咱俩人儿。

  黑松言尽于此,于是,这牛逼连子就说出一番话来,这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问题。

  牛逼连子说:黑松兄弟,你来二连比那帮人要早,你来那会儿,我还没娶媳妇儿呢,就住在大宿舍里,大伙儿一天价吃在一块儿,住在一块儿。那会儿我就是看着这女知青好,个个都好,尤其是上海的,刚下乡,那个年青,那个嫩啊!我就生是别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儿,老家没有,军队里也没有,在沈阳支左,那是大城市,按说大姑娘不少吧,可我听不了她们说话,一张嘴就是大查子味儿,不好,还不扺河南话好听呢。可上海人说话好听啊!男的说话就好听,比河南女的说的话都好听,女的说话更好听,不像是说话,倒像是唱歌儿,一听就好像是喜欢你,勾引你的意思,弄得你老觉得自己没听懂人家的意思,就自己个的想入非非了,后来你也知道,我找不了上海女知青当对象,有点不般配。其实我对北京女生没兴趣,她们也不理人,说话跟半导体里一样,一本正经的,我觉得北京女生挺怂的,也没有男朋友撑腰,我就有点儿不注意,谁知道你们老团这帮人多管闲事儿,讹了我不少好烟,我就赶紧让家里找了个媳妇儿来,我要不这么着,他们真能把我的钱都讹走抽好烟了。谁知道,我自打娶了这媳妇儿,这问题就来了。

  牛逼连子接着说:俺这媳妇儿在老家是邻村儿的,都是守家在地儿,乡里乡亲的人,用俺们那儿的说法儿,这就是最好的媳妇儿,说的话和我也一样,没个挑,要啥有啥是啥也不缺,长得也有模有样儿,我看着比好几个上海女知青都强着哩,这结婚也半年多了,过得挺好,洗个衣裳做个饭,都干得好着呢。天黑了上炕睡觉,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各家各户的,都是一样。我这要说的不是这些事儿,我要说得是那事儿,俩人结婚了,一炕上睡觉,半年多了,啥事儿没干过,啥地界没见过,但是直到如今,我还是没找着那事儿,现在老找找不着,我就觉得那事儿不是真事儿,根本就是没有那事儿,你说要是有的话,那一个大活人在这儿,我认认真真地找了半年,怎么就找不见呢?要是那事儿就是和鬼一样,压根儿就没有,谁也没见过,那我也就不费这劲了,我也不找了,谁他妈的好好活着非得见着鬼啊!怕的就是真有那事儿,别人媳妇儿都有,就俺媳妇儿没有,那我就太亏了不是,这不等于娶了个残疾媳妇儿吗?更怕的是俺媳妇儿不是没有那事儿,而是有那事儿她不让俺找见,她藏着掖着不给俺,那就不好办了!

  黑松见他说得神秘而且认真,也紧张起来,就怯怯地问:排长,那事儿到底是个啥事儿啊?牛逼连子近乎沉痛的说:爱情!

  黑松一听爱情,心里一阵放松,爱情,说这么热闹就是爱情啊!那可太逗了,但是黑松旋即冷静下来,他害怕解释这事儿,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儿是最难解释清楚的,解释清楚了也很难让牛逼连子接受答案,这不比外科医生,开膛破肚就能取出心来,这要取出心来再在那心里找那找不着的东西,取出心来也找不着的东西,那还不如不取出心来,反正都是找不着,但是不能说找不着啊,因为爱情分明是有的啊。你要是说有爱情,那牛逼连子半年多来翻遍他老婆全身,可是真没找着!

  黑松想这牛逼连子有点脑力,居然就他妈的提个这么个问题出来,真讨厌呐,先得稳住他,先解释概念,让他先绕在爱情这概念上,再想办法偷换了概念,再让他回到他媳妇儿身上去找,得让他找到他能找到的,让他忘了他找不到的。

  黑松想好了如何回答牛逼连子的问题,但是他不说话,他就眯着眼睛看着牛逼连子,一动不动地看着牛逼连子,这让牛逼连子有点紧张,他觉得自己的问题是不是太难了,以至于难住了理论家黑松,黑松同志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因为黑松同志毕竟还没有结婚,也没有媳妇儿,更没像自己那样翻过来掉过去的在媳妇儿身上找过半年,半年多啊!二百多个日子里,自己花了多少心思啊?要是黑松不能回答自己的问题怎么办?再去问谁呢?黑松已经知道了我的问题,那他就得给我个说法,要不我就白告诉他我和我老婆睡觉的事了。

  黑松还是没有说话,他是有意这样做的,这样做就能让牛逼连子感觉他提的问题很深刻,不容易回答,也要让牛逼连子感到他是动了脑子,是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是正儿八经地回答牛逼连子,这样才能让牛逼连子感激他,并且上当。黑松这一套做法有出处,这是他从小上学和老师学的,而他的爸妈也都是老师。

  黑松见牛逼连子又点了根烟,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悠悠地说:行啊,排长,真没想到您提出来这么深刻的一个问题,就凭您提出的这个问题,就能看出您是一个目光敏锐,思想深刻的人,真不愧是干过支左运动的军官呐!

  这话说得牛逼连子抓耳挠腮的得意起来。

  黑松接着说:这事呢!我给您说说,其实就是谈点儿我个人的看法,您要是听着不对呢,您就及时的提出来,您要是觉得对呢,咱们就共同探讨,您看行吗?

  牛逼连子一口答应,说:对,对,共同探讨,共同探讨,心里却想,这事儿咱是哪儿说哪儿了,共同探讨,什么叫共同探讨,我可不能带你到我媳妇儿身上去共同探讨。

  牛逼连子这儿动着他的鬼心眼子,就听黑松说:您说的那个事儿是有的,是真有,真实地存在着,就在人与人的关系之间,但是这东西是随着社会形态变化的,就眼下的说法,就比您那个说法要科学,您说的是爱情,实际上这是以前的说法儿,是地主老财资产阶级的说法儿,现在不这么说了,经过马列主义的科学分析,赋予了爱情阶级性,因为在阶级社会中,爱情一定是阶级的,爱情是阶级的产物,爱情有了阶级性,就脱离了反动的人性论,变成了具有科学意义的阶级感情,您把阶级感情说成是爱情,就是您用词不准确,难怪呀,难怪您翻遍了您媳妇儿全身也找不到爱情,其实是您找错了。阶级感情就在他身上,也在您身上,我给您举个例子,不一定特别准确,说这意思吧。比如,您媳妇儿和淫棍媳妇儿一块上厕所,赶上老孬头扒厕所,您是想让老孬头看见您媳妇儿的屁股啊?还是想让老孬头看见淫棍媳妇儿的屁股啊?还是想让老孬头两个人的屁股都看见啊?

  牛逼连子一听这例子,想都没想,下流地笑着说:他妈的,当然得让老孬头看见淫棍媳妇儿的屁股啊!那两口子就会听人家墙根子,老孬头看见淫棍媳妇儿的屁股就是报应!

  黑松又说:那是不是您媳妇儿也不愿意让老孬头看见自己的屁股啊?

  牛逼连子说:那当然了,我媳妇儿当然不愿意让老孬头看见啊!除了让我看见,谁看见我媳妇儿的屁股,她都不愿意啊!这还用说吗?

  黑松说:您看,在这个世界上,您对您的媳妇儿,您的媳妇儿对您,是一致的,不能更改的,一对一的,这个就是产生于阶级关系的阶级感情,过去,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包括孔老二都把这个感情说成是爱情,抹杀了感情的阶级色彩,阶级本性。把爱情说成是人性的,其实根本就没有人性,您是上了当,在您媳妇儿身上寻找那些在人间不存在的爱情,您当然找不到了,反过来,您要是科学地寻找科学的阶级感情,那是不是很容易啊?

  黑松接着说:我给您讲这个道理,其实就是咱们搞批林批孔运动的全部意义,就是在我们的社会的各个领域中,批判一切人性论,去除一切人性,科学地赋予一切领域以阶级性,当我们摒弃一切人性,完全用阶级的观点去看待一切事物,去处理三大革命中遇到的一切问题时,我们就永远从胜利走向胜利!这就是我的工作内容,今天,我向排长您解释了您提岀的问题,也是向您做了一次工作汇报。

  牛逼连子听得有点儿懵逼了,他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马列主义的阶级论和资产阶级人性论,也没弄清怎么就能从老孬头扒厕所看屁股就能证明他和他老婆有阶级感情,他觉得大而论之,他和他老婆和老孬头,还有淫棍媳妇儿都是一个阶级啊!但是扒厕所不能算有阶级感情,甚至也不能算有人性爱情。但是懵逼归懵逼,黑松讲这是对我的工作汇报,我就不能承认我懵逼。我不能说我没听懂,我还得表示赞同,还得表杨他。

  牛逼连子想到此,就一连声的表扬黑松,一边还表示黑松说得太好了,那叫一个深入浅出啊!与君一席话呀!胜读十年书啊!

  黑松听了感激,就又进一言,说:您不是老担心淫棍对您媳妇儿不怀好意吗?这回您知道您媳妇儿对您的深厚阶级感情了吧。您就放心吧,您媳妇儿不会背叛您。再者了,淫棍再坏,他也没戏!淫棍媳妇儿能容得淫棍背叛她吗?淫棍离了他媳妇儿,他还算什么淫棍呢?他就是个傻逼,所以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牛逼连子一听这话,美得直拍大腿,一劲儿地说:对呀,对呀,我咋就没想到这儿呢?他妈的淫棍算个屁啊!老子不算计他媳妇儿就是便宜他!黑松,以后咱俩还得多聊聊,你可真行,不愧是搞运动的人,谁咋样都在你心里呢!我饿了,回家了!

  黑松看着牛逼连子出门回家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事儿,他想牛逼连子帮不了他,他的事儿得靠自己,谁的事儿都得靠自己。就包括人性,包括爱情,包括阶级性,包括阶级感情,包括淫棍夫妻的淫荡,也包括老孬头扒厕所。

  此时黑松的脑子是风驰电掣,无数的念头是纷至沓来,他就想起这牛逼连子,算他妈个什么玩意儿啊?还他妈老找我谈工作,讨论问题,还老装领导,还老装成关心我,爱护我的领导,老说他是培养我,这话如今他也就早对我说说,我不爱搭理他就完了。上次他跟上海地出子说要培养人家地出子,气得地出子骂了他一个礼拜,能骂的话都骂了,而地出子在上海知青里,讲骂人绝对是一流的,就那一礼拜的教育,牛逼连子好培养人的毛病真改了一大半,因为就那一礼拜,地出子代表上海知青把他的祖宗十八代不分男女老少都他妈先奸后杀了。可是牛逼连子这毛病改了一大半儿的意思,就是丫对我黑松还是来这套,就他妈的对我没改,而我就是见了他就叫排长,言必称您,这都成了笑话了,大家伙儿一听见我叫排长就憋不住的乐,一听到我称牛逼连子您,北京那帮人就用手捂着嘴,我以为他们还是憋不住乐,他们说不是,是怕笑掉了大牙!

  最使黑松懊恼的是不能改口,自己还就是得一直这样叫下去,就得对这个一无所用的牛逼连子,就得低声下气的叫排长,要称呼您,还得接受牛逼连子诚恳的好意,这诚恳的好意就是代表组织培养你,黑松每次一叫排长,一称牛逼连子为您,一听到牛逼连子培养自己的谆谆教导,心里就泛起一阵阵的恶心。但是自己不能改口啊!自己要是改了口也叫他牛逼连子,那自己还是什么正统派呢?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是堕落成为江湖派了吗?而最没有出路的,最没有前程的,不就是江湖派吗?黑松觉得江湖派的名称不准确,江湖派应该改名叫堕落派,出水才见两腿泥,等到了那会儿,我看他妈谁再听我说话捂着嘴,我今天叫排长不能白叫,我称呼牛逼连子您,这是我作为正统派的修养,对领导都要称您,都要叫职务,江湖派懂个屁!在这个问题上,马屁派比江湖派要强,他们几乎比我们还要讲究对领导的礼貌,可惜他们没有本事,在世上光靠马屁不成,还要有本事,领导要搞运动,你得会搞,用搞运动帮助领导教育群众,领导有了问题,提出了问题,你要能给领导解释问题,要能使领导明了问题的来龙去脉以及答案,要让领导一下子就以为自己全明白了,不必再行追问,比如今天牛逼连子的问题,这样解释就行了,哪能真让他懂得什么叫爱情啊?要想让他真懂,就得先把他变成个正统派才行,那可是比猴儿变人还费功夫呢!还不得熬白了我黑松的头啊!

  在黑松看来,人性是有的,爱情也是有的,但是,只有正统派才能享有。

  牛逼连子告别了黑松,从黑松的房间出来,他出了门就向西拐,向着机务排房间的方向走去,他要走过机务排的房间,向西走到这排房子的西侧山墙处,再向北拐,然后向东,再回到家属房他的家。他的家本就在大宿舍的东面,本来出了男宿舍向东走,走过女生宿舍,再向前跨过男厕所边上的小桥,过了大路就到家了,他何以要向西走然后绕到大宿舍房后再向东走呢?这不舍近求远吗?但是不行啊!一人一本难念的经啊!牛逼连子他不敢从女宿舍门前走啊!他从女宿舍门前走,只要碰见一个女生,这个女生一定会骂他一句,要是碰到几个打饭的女生,那就每一个人都要骂他一句,如果哪个女生没有骂他,哪个女生就要挨骂,就是和他有关系。骂的也简单,上海知青呢,通常要骂他下流坯,畜牲,或者娘肏屄一类。要是北京知青呢,就老是骂他臭流氓。牛逼连子无从分辩,只好躲着这帮女生,生怕一还嘴闹将起来。本来今天不必如此小心,因为女生都上山伐木去了,食堂的炊事员又都在开饭,他可以从女生宿舍门前走过,没什么危险,但是刚才被黑松给忽悠傻了,也就习惯性的岀门向西拐了,等到快走到男厕所小桥了,他才想起这事儿,他口里也骂着,今天还绕远儿,真他妈糊涂了,那帮女生都在山上撅着屁股伐木呢!她妈的这帮臭娘们儿有啥了不起呀!就跟她妈的有多纯洁样的,骂我臭流氓?不定谁是臭流氓呢?牛逼啥呀?你比老子媳妇儿多啥吗?想到这儿,想起黑松讲得他和他媳妇儿的深厚阶级感情的事儿,他心里就生出了一股暖流,他想起他媳妇儿来,他就不想再和这帮女知青治气,他快步穿过小桥,紧走几步奔家去了。

  他推门走进了自己的家,看到他媳妇儿洗得几件小衣裳挂在厨房里晾着,这儿的人外面穿的大衣裳有限,不常换洗,而女人每天常洗得无非就是几件贴身穿的小衣裳,牛逼连子看到老婆又洗了衣裳,他就又感到了家的味道,老婆的味道,女人的味道。进到里间,炕桌上摆着他媳妇儿刚做好的饭菜,好不好的,总是热的。他媳妇儿自己不吃,通常要伺候他吃完了,抽上烟,他媳妇儿才收了桌子,自己到厨房去吃,以往是司空见惯,今天却是令他异常感动,他觉得他现在懂了,是刚才黑松给他讲的,这就是那个深厚的阶级感情啊!要不然人家干吗要先让你吃完,再自己躲到厨房去吃啊!要换我,我可做不到。就这媳妇儿,这女人,到哪里去找啊?那帮知青谁比得了啊?还动不动就骂人,说我臭流氓,就你们那模样的,让我流我也不氓你呀!

  他听到他媳妇儿吃好了,就叫她过来,到炕上来,他媳妇儿有点忸怩道:干什么呀!这天光大亮的,你就不怕有人来找你谈说工作,你下午不上班了?

  但是忸忸怩怩的还是爬上炕来,牛逼连子待她靠近自己,就抱住她,盯着她看,她有点莫各其妙,也有点害羞,见牛逼连子紧搂着她,她也就紧搂着牛逼连子,这二人就这么在这土炕上相拥而坐,你看我,我看你的大是受用。那妇人不知其深意,而牛逼连子却是深解其意,他感谢黑松,黑松只这一席话,就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媳妇儿有多好,他现在搂着他媳妇儿,看着他媳妇儿,真就是比以前幸福了许多,他想起他媳妇儿在厨房吃饭的事儿,他严肃地对他媳妇儿说:晚上,咱俩一桌上吃饭。晚饭时,他媳妇儿做好了饭,二人还真就在一桌上吃了饭,吃了饭,收拾了,共赴巫山。

  接下来的几天,牛逼连子都是这样度过的,他不再出去视察工作了,他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睡醒了,就招呼媳妇儿上炕,二人就如两只猴子一样,相拥而坐。就这么充满幸福地相拥而坐,心下感念着黑松,噩梦到来之前,没有任何征兆。

  这噩梦就是机务排排长老李晋升副连长的任命书传达到了连里,这个消息,直把这牛逼连子吓了个狗皮岀口!

  啥叫狗皮出口,就是当时有传说讲:这狗皮可以出口,用以制作皮草,但凡选中哪些狗的皮要出口,外贸工作人员要先喂些好吃的给狗,在那狗吃得津津有味之时,乘其不备,用一烧红钢条猛地由肛门捅入,那狗即疼且惊,全身毛发炸起,倒地而死,然后外贸工作人员剥下狗皮,只见那毛发直立宛然,用以制作皮帽,皮袄等皮制品,都是即美观又暖和,可卖得好价钱。唯人听得此操作手法,稍做联想,即感惊悚,疼痛自不必说,久之,人们即将此事充为话语,遇有大疼痛,大惊悚,即状以狗皮出口。

  牛逼连子听到老李晋升了二连副连长,他此刻的感觉就是大疼痛,大惊悚,有如那遭了出口手术的狗一样,所以在此也以狗皮出口状之。至于毛发耸立,自不待言。

  牛逼连子所差的,就是倒地而死,除了他自己觉着他已经倒地而死了,但是别人不信,他媳妇儿也不信,那他就只能再爬起来,他满脸是泪地拉着媳妇儿的手直说对不起,是有人坑了他,有人害了他,让他没能晋升副连长,他被人拉下了,被人忘了,这要是别的事儿,这不叫个事儿,唯有这升官,一步拉不得,拉下了一步,那就是个瘸子肏狗,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了!

  牛逼连子没死,但是垮了,他倒在炕上起不来了,食水不进,吃口水都从嘴角流出来,全身骨头如被人剔了一样,躺在炕上,似乎在一点点地化掉,渗入炕里。这吓坏了他老婆,吓得慌了手脚,不知所措,这娘们惶急中只是盘腿坐在炕上,两手搂了牛逼连子在怀里,像个乡下女人奶孩子一样给牛逼连子抹搭嗉儿,这是乡下里对付病孩子的方法,左手揽着牛逼连子的头,右手在牛逼连子喉结之下抹撒着,口中念叨:抹搭抹搭嗉儿,开小铺,卖油盐,卖酱醋。就这么抹搭了两天嗉儿,牛逼连子醒过些梦来,他想起来,他舍不得起来,这充满了阶级感情的女人怀抱是太温暖甜蜜了,他就还是赖在老婆怀里遐想,也算是思考问题,他想到我此刻的甜蜜从哪里来?从女人来,从老婆来,老婆从哪里来,从河南老家来,为什么来,因为我,因为我在兵团是个党员排长,是个军官,老婆从河南老家几千里奔我而来,就是为了来做这官太太的,就是因为我是个党员排长,做了这排长的太太,然后排长连长团长的升上去,最后做司令也说不定?眼下这女人对我这么好,有这么深的阶级感情,还不是都为了我是个党员排长嘛!党员排长就是司令的根苗啊!

  他忽悠一下子又想起此次没有能晋升副连长的事情,这事儿就如有人用一把长刀捅进了他的嗓子眼儿,像杀猪样的宰了他,不是宰了他牛逼连子,而是宰了他的党员排长的身份职务,怪不得什么也吃不进去,谁他妈嗓子眼儿里插着这么一把长刀,谁他妈也吃不进去!

  牛逼连子不傻,他想到了不能晋升,就想到了他的前进之路被人阻住了,前进之路受阻了,就要稳住阵脚,不能兵败如山,一泻千里,否则眼下的一切光辉荣誉,幸福生活都要失去。但是,稳住阵脚是件容易的事吗?

  前几年他被迫复员,选了兵团,那时二连初建,只是几个老帽儿,十几个青年,那些青年都才下乡两年,年纪好大,不是党员,怎能提干,而他就是现成的干部党员,直接上司是老乡金二指导员,那就自然当了排长,每日里喝五吆六,信心满满,后来新的知青到连,他吃多了闲饭,里比多太多,迷惑于女青年,结果是女生骂他下作坯,男生天天施暗算,这才知上海知青男女勾连。退而求其次,北京女知青没有男女勾连,那就对北京女知青放肆一点,顶多骂句臭流氓,她们即无力气,也无外援,哪知道有人管闲事儿,众男生来自老团,三下两下拿住证据,也不声张,也不告官,就是一味讨要好烟,抽好烟抽得我一月工资半月完,这才逼得我讨了这个老婆做伴,那帮小子才走散。

  想到此时,牛逼连子脑子里电光石火的一闪,大叫不好,因为他照见了自己的颟顸,他发觉他和这些知青相比,他就是个棒槌,人家拿住他的短,不告官,只要烟,现在呢?人家已告诉了他,不去告官,只告诉他老婆,他还得给人家上好烟,这也是他不上山的一个潜在原因,他不敢上山。他怕上好烟,弟兄们抽好烟抽得好馋,没完没了,总有翻脸的一天,那时还是要拿了他耍流氓的证据告诉他老婆,那他岂不是鸡飞蛋打,白搭了好烟。天可怜见,知青里面也有好青年,黑松就是,学问大,人正派,有问题,找黑松,只需两语三言,自己就能洞见天地,即有此黑松,自己此间大难,何不三顾茅庐再把黑松来见,请他指点迷津,使我逃离苦海,再上青天。

  牛逼连子想清楚了,就从他老婆怀里爬出来,让他老婆做碗胡辣汤来喝了,他感到行了,他要急切见到黑松,要见黑松不是要黑松帮他评评这理,牛逼连子没那么傻,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那些事儿都让他老婆抹搭嗉儿给抹搭下去了,没了。他找黑松,是要请教何以能稳住阵脚,何以能使那些聪明得吓人的知青不要要求进步,不要靠近组织领导,不要冲击他现有的党员排长职务,因为女生排的排长已然是知青,而且是党员,机务排排长老李晋升副连长后,新提的排长也是知青,也是党员。这知青进步,入党提干,首先就是当排长,那他们进步当排长,我又不能晋升当连长,那我怎么办,我也干不过他们,也算不过他们,也说不过他们,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才能阻止他们入党提干,使他们永远不能冲击我的地位呢?黑松不一样,黑松是知青中最聪明的人,他志向高远,他对二连的排长没兴趣,他是要飞得更高,飞上高枝变凤凰的人,但他现在还是我的人,还在我之下,要叫我排长,对我要称您。那我问你点事儿,就是我不耻下问,而黑松就要老实回答我的问题,要出好主意,牛逼连子想到最聪明的知青不过是他的幕僚。那别的人自然不在话下,山上的人永远上山,还唱山上闹屄荒,都他妈是傻逼,活该!

  他想好了,吃过晚饭才去找黑松,黑灯瞎火的访黑松,没想到黑松房间一片黑,黑松不在,他不知道黑松哪去了,他坐在房间等了一阵子,黑松还是没有回来,看来是不在连里,那有事儿只能明天再说了。第二天晚上,他吃过晚饭又来找黑松,黑松还是不在,屋子里黑黑的,他摸黑又等了一会儿,后来想黑松不在连里,等无可等,就起身摸黑回家了。牛逼连子为何总是吃过晚饭,天黑了才来找黑松呢?就是因为他不敢白天岀来,他害怕碰见人,害怕碰见熟人,比如各处的老帽儿,尤其是碰见淫棍,香台这些人,那别人问起来,他是连瞎话都编不出来,只能是甘受其辱,因为淫棍是机务排的,一贯拍老李的马屁,而香台是牛逼连子手下的人,但是淫棍,香台,老李都是一起从老团调来的,都是在老团时就认识的人,在这些人面前,牛逼连子往哪搁啊?所以只能是趁夜晚,出奇兵,出没往返,但是两次访黑松不见,只能是徒劳往返。

  第三天,他早起吃了饭,急步来到连部,他要找文书问问,黑松这小子上哪儿去了,也不请假,连我都找不着他,还有组织纪律吗?文书讲黑松去团里了,是团里运动办找去的,指导员安排去的,听说是先到团里,再同运动办的人一起到佳木斯司令部,是兵团报社约他们去谈运动资料登报的事儿,然后到师里,师里运动办搞了一个学习班,时间是二十天,指导员叫黑松去参加这个学习班,直接去,有吃有住,不用回来汇报了。

  牛逼连子问:那指导员呢?我这几天怎么也没见着啊?

  文书讲:指导员回家了,老嫂子感冒了,好些日子不好,指导员要带她到团部医院看看。

  牛逼连子说:指导员不在家,有事儿咋办,每天通电话吗?

  文书说:不用,有事儿找老李,指导员走的时候交代了,有事儿找老李,他不在的时候,老李全面负责,全权负责,这我都有记录,你是不是有事儿啊?找老李,老李一会儿就来,他习惯早上先到各处看看,看完就来连部。

  牛逼连子现下是最不想见老李,他觉得太没脸了,一听说老李一会儿就来,他说了声:我还有点事儿,就急急走出连部又回家了。回到家里躺在炕上想,这金二是在躲着我,不想见我,不是觉得对不起我,而是懒得见我,他懒得给我做思想工作,他懒得跟我说话,这会儿说实在的,我也懒得和他说话。但是我也找不见黑松啊!找不见黑松,我也问不出主意来啊!黑松一去要这么多天,团里找,兵团找,师里学习班,怎么那么巧都赶在一块了,都是金二批的,我想不批也挡不住啊!一定是金二安排的,他是不想让我和黑松见面啊!他霸占了黑松啊!黑松本来是我的战士,现在被指导员霸占了。

  这几天睡眠不好,只是点灯熬油的和老婆瞎混,好在有阶级感情深如大海样的老婆,整宿的陪着自己胡闹而后长吁短叹,别的还好,老婆是自己的,也不用老谢,只有白天相对而坐之时,感到鼻孔奇痒,原来是这一夜来被这柴油灯熏的,不光奇痒,而且用手一抠,手指漆黑,于是二人有了事儿做,挖鼻孔,这虽是面对面挖鼻孔,却是大大不同,这牛逼连子鼻子眼儿小,他就只得歪了头,用小手指甲认真小心的挖,每每挖出一小块即大有成就感,他将那挖出的一小块鼻屎抹在报纸上,随即偷眼望他老婆挖得怎样,一敝之下,大惊失色,只见他老婆直起食指,一插而入鼻孔,通行无碍,哪儿不挨哪儿,直出直入,其实手指在内略的弯曲,搅动几下,退出手指,取报纸来,掩在鼻前一喷,那块报纸之上,满布黑色鼻屎,抬起头来,只见两只鼻孔圆张,硕大无伦,依旧漆黑如墨。

  牛逼连子见此怪模样,感到这真是一只猪啊!想起这些时日,夫妻二人同桌吃饭,他老婆是不分好坏香臭,一律囫囵吞枣,丝毫不剩,想到此心中怦然一动,那日里新婚数日,二姐夫即讲这老婆是猪所变,是高老庄人,因为鼻孔朝前且大,食量甚宏,先前还讲过我是羊变的,只是个食草动物,并且软弱可欺。现在看来,这些莫非都是真的!牛逼连子想到此,惊出一身冷汗,真有高人,真有高人能看出前世今生,就是算出来的也不得了哇,那都得算是神仙啊!而且这人就在山上,就是我的部下,我的运气好啊!我不光有大学问的部下黑松,还有神仙部下,有神仙,我还问什么黑松啊?问神仙就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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