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根子要调走了,小尼姑嫁狗随狗,自然也是要跟着水根子走,要不怎么叫媳妇儿呢。水根子和小尼姑在二连上演这场风流大戏,自知早晚要调走,所以也就对二连的工作不上心了,基本上就是不管不问,每天只是和小尼姑腻在一起,以前只是早晚起卧,双宿双飞,现在更是一刻不肯或离,因为小尼姑怀孕了。小尼姑身材奇瘦,此时怀孕,不同别人,那肚子鼓起一个包,就如树上长了个瘤,走路姿势却是学了别人,一只手从后面叉了腰,一步一步,小心之极,水根子在边上轻扶着她,伸着长长的脖子,二人慢慢地从大路上走过,显得华贵而且怪异,华贵在于二人悠然自得,怪异在于二人身材特殊。

  小尼姑自打怀孕以后,迷上了洗澡,有空就让水根子烧些热水在家里洗澡,水根子也爱干这活儿,二人不用上班,在家里烧水洗澡,很觉享受,二人还有一个心思,那就是万一能洗白白呢。这是水根子前妻小嫚儿的阴影在做怪,因为那小嫚儿嫂子就是个白且丰满的女人,这就在水根子心里留下记忆,经常会浮现脑际,再定睛一看小尼姑,黑瘦之状如夜叉恶鬼,只觉不似一妇人,在这一点上,好像还是小嫚儿对头一些。小尼姑不做此想,她只是觉得她想洗澡,洗澡好玩,洗过舒服。但是女人天生也知白的意义,也想像自己能白一些。但是在这白上没法儿和小嫚儿比,于是就禁忌一个白字,水根子一提白,小尼姑就闹气,现在天天洗澡,常要问水根子她是不是白些了,水根子不傻,一味地讲白多了,白多了,越洗越白,弄得小尼姑早上一起床,就嘟着嘴说:洗白白。

  也有那不长眼的,明明水根子要调走是二连狗都知道的事情,水根子自己都不管事儿不上班了,你找他说点儿什么事儿,他都明确告诉你他不管事儿了,要不就让你找金二去。都这样儿了,居然还有人拍马屁,河南巩二,他居然就给小尼姑箍了一个大木桶用于洗白白,就如日本人的风吕的样子,虽然比例有些不对,而且有些漏水,但水根子找了一块大塑料布衬在里面,就是滴水不漏了,那桶比日本风吕偏宽偏矮,这就使得怀孕的小尼姑用得更是方便合适,从此小尼姑就每天有大半日泡在这大捅里,街上倒少见了她的踪影。

  其实小尼姑洗白白的情景没有人看到,每当要洗时,水根子都是要关好锁好大门二门,由他自己伺候小尼姑。小尼姑洗得慢,就不是每分钟都用水根子伺候,除了调节水温,水根子也没啥事儿,现在他也不怎么爱看小尼姑水泉冷滑洗凝脂了,他就在一边儿想他自己的事儿,他想一个共产党员,家里出了些变故,处理完了就要工作,长期不做工作就对不起党了,但是我的调令怎么还不下来啊?小尼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难道真要在二连生了小孩儿再走吗?那还得要几个月啊。按规矩要在春天调整各连班子,错过了一般就是一年,一年一年的,组织上别把我忘了。

  其实组织上没有忘记他,不光组织上没有忘记他,还有人没有忘记他,因为他不是一个农工,农工调走不调走的没人惦记,而水根子是连长,他不走,就占着这个连长的位子,就是占了一个大茅坑,堵住了后面一大串要出恭的人。

  这些人里,首先是老云副连长,老云副连长一天到晚的和金二指导员顶着牛儿,一有事儿二人就是刀光剑影斗得白热。老云做过指导员,对党的干部政策,工作方法谙熟于心,他早就料定水根子弄的这花花事儿一定会受到组织处理,这种骚事儿不严重,也就换个连队,接着当连长,那就是一定会调出二连,水根子是连长,副连长只有老云一个人,历史上又是做过指导员的人,水根子一调走,那他自然就是兄弟媳妇儿嫁了大伯子,高升一级。等到升了连长,那你金二再这么嚣张可不行,老云副连长分析出了这一步,就开始行动,每月要给团里写一封信,反映水根子的问题,越写越多,越写越细,连小尼姑洗白白都报告团长了,可见老云副连长心里是急如星火!

  但是,这只是老云这么想,金二在党内厮混多年,还能不明白这点儿小道理。水根子换媳妇儿是水根子的事儿,要杀要剐的水根子扛着,我能为此慌慌张张地把水根子调走,让这连长的馅饼落在你老云的口中吗?吃饱了好给我添乱是吗?你急得什么似的给团里写信,催着团里解决二连班子问题,你也不问问二连谁当家,谁说了算,你也不看看我金二是什么人,你就大白天的做梦娶媳妇儿,想美事么!由是金二就费尽心机的不让水根子调走,他绊住了水根子,他一边安慰水根子照顾好小尼姑,一边堵住老云的攻势,找了各种理由来搪塞团里的安排,他知道他拦不住水根子调走,他也不想拦,他不过是要拖延时日,安排自己的布局,他要让老云费尽心力,再猫咬尿泡一场空。

  金二的所谓布局其实简单,就是再提起一人做副连长,打破老云独掌副连长的局面,那老云就不能想当然地以为水根子一调走就一定得提他做连长,那时两个副连长,再争取一个暂时不提连长的局面,然后把工作权力都交给新副连长,今后再提拔连长,还是没有老云的份,让老云在这里枯死,要么调走。

  新提起的这名副连长,就是原来的机务排长,姓李,人称老李,其实不过三十来岁,早年从山东迁来时,不过十岁,后由于身材高大,十二岁就跟机车学徒,二十岁就入了党,为人极为精明,上学不多,但学的都是有用之学,没有半点废话,但是又能说,又能干,二连能开这么多荒地,大半是他的功劳。不到三十岁而称老李,这不是攀老,而是以他的岀处而言,只能称老李,这老字不是说你年纪大,这老是老帽儿之老,也就是说你不是知青,不是知青就是老帽儿,那张三李四,都是老字打头,老张老李,别人一听,就知你是土生土长,不是来自城市的知青,知青统称小,岁数大小都要称小。有的知青,如大模子,田鸡班长,都是上海老中专毕业生,年纪都不比那些复员兵小,但还是要称小,小后面带着姓氏,这说明你是知青,而那些年纪幼小的当地人,则称为小老帽儿,地青,地花子,不能在小字后带姓氏,这规矩是俗成,并非谁刻意约定。

  所以这老李要称老李,实际上很年轻,但是年轻归年轻,却是已婚多年,育有三个孩子,这自然与知青有大不同,每天想的干的都与知青不同,所以他不是知青,知青哪有二十岁之前结婚的道理。老李在机务上浸淫多年,由老团调至二连,即任机务排长,于这机务管理,开荒种地,是个大大的内行,农业连队,能种能收,都是机务作业,懂了这套活儿,那剩下的就不算是活儿,什么埸院,人工,后勤都是住家过日子一样,加以他能写会算,一肚子小账,文化上是学俩会仨,这学问就够使的,一个山东汉子,身材高大,不在乎吃苦受累,为人豪爽,不拘谨不吝啬,常能和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喝两盅,这就是一等一的好干部,你还寻思要啥样的人呢?所以,提升老李是合情合理合规矩,金二能提老李,就是对组织对事业对二连负责任,就是众望所归,再加上提了老李之后,老李就是没日没夜的干,那些地方有困难,有问题,老李就管解决,别的不说,连八连老公猪都不敢来了。

  八连有头老公猪,得空就到二连走一趟,遇到发情母猪它就给配上了,母猪发情配种都有计划安排,要前赶后错的尽量集中,所以常能看见有母猪发情,急得围着公猪的别墅转,不得其门而入,这就是计划着把日子向后错一错,集中几头猪一起配种,日后一起产仔,好安排人工管理,八连老公猪就是个流浪汉,走到哪儿配到哪儿,打乱了一切计划不说,还拱伤了二连的公猪,二连的母猪都和八连公猪情深似海。最可恶的事儿,是上海知青二块头那时当兽医,骑了黑马去赶那公猪,那公猪跃起一拱,獠牙将黑马大腿拱开一道尺来长口子,流血如注,黑马从此瘸了一年,然后死了。它能爬上猪圈屋顶,拱开屋顶跳下去相会母猪,偷马料吃,还拱坏了马号的墙,坏事干尽,谁也管不了。老李来了,把损失列个单子,找八连赔偿,不赔就猎杀老公猪吃肉,八连接到单子就把老公猪劁了。

  老李干了两个月,大得人心,金二心下大喜,尽量把各项工作交给老李,就此破解了老云的打算。老云等来等去的等水根子调走,没想到却等来了老李的提升,想想老李的条件,自己还就是比不了,因为他是政工出身,不懂机务,这里种地都是机器作业,不懂机务就是不会种地,农业连的连长不会种地,那要你何用?老云想清楚了,把个虹霓之志去了一半儿,不再尽日张罗,躲进家中与二姐夫,倍儿直喝闷酒去了。

  老云这儿踏实了,认头了,但是所有当官的那都是一个心思,就是升官,遇有提升的机会,就觉得是天上要掉馅饼了,左右一看,都不是东西,只有自己是一花独秀。用当时黑松批林批孔的话说就是——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好像是孟子说的,这话是孟子说的,这想法可是人人都有,这儿就有这么一位,除了是个党员,还有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孙子就是我们排长,叫牛玉连,最好吹牛逼,外号牛逼连子,河南兰考人,挂在嘴上的话就是焦裕禄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是焦书记的好学生。复员兵,是个排长,算干部,支过左,在沈阳,是在尉凤英那个工厂,于时尉凤英早就当了中央委员离开了工厂。这小子不断讲他支左的故事,话里话外的暗示他和尉凤英有交集,这连上海知青都骗不了,久而久之说漏了嘴,上海知青就送他外号牛逼连子。我们来了,他是排长,又想用这套话来唬我们,我们都是北京知青,最不听这套,问谁是尉凤英,没听说过,在北京就认识毛主席。他说尉凤英这么大的名气你们都不知道,那你们知道什么?我们说知道你啊!你牛逼连子比尉凤英名气大多了,听说你还坐过红旗车,黑皮儿的,还看过尉凤英的档案,你真是比尉凤英牛逼多了,谁叫你是支左解放军呢?牛逼连听到我们这样说,他就当好话听,觉得有点儿夸他,直到阿良骂了他才反应过来。阿良在上海做红卫兵的时候,专一做组织工作,对组织工作尤为敏感,我们开玩笑他能听懂,但是看到牛逼连儿听不懂,他就生了气。他觉得要是让牛逼连儿吹牛得了逞,实在是太不应该,尤其是有后果,因为牛逼连儿是排长,天天管着我们,让他得了脸不是好事儿。于是先骂了牛逼连儿一顿,讲尉凤英是中央委员,档案都在中央组织部里,你一个支左的小当兵的哪能看到,你拿我们当傻子吗?接着又大讲了一套组织原则和他管组织的光辉历史,从此二人结下仇怨。

  就是牛逼连子这么块料,对金二提升老李做副连长是大不以为然,骂金二有眼无珠,骂老李资历不足,总之是没提他做副连长就是一切都错了,最可恨的是这孙子没完没了,大伙儿都忘了这回子事,走到哪儿碰到他,一开口还是这件事儿,弄得所有的人都烦他,从金二到我,人人都躲着他。

  阿良和我说过,他说他来二连的时候,牛逼连子还没有结婚,住在大宿舍里,俗话说的好,当兵三年,看见母猪赛貂蝉,牛玉连当时就处在这个状态,整天价眼睛都憋直了,看到女生就转不过弯来。因为这儿的女生可不是母猪,都是大城市来的知识青年,最多最年青的是上海知青,而上海女知青说话办事的又嗲得要命,要得就是牛逼连子的命!牛逼连子见到上海女知青,惊为天人,再一听说话,酥了身子,每日里就是感叹自己的英明,不英明怎么会选择转业到兵团呢?先以为这里还像是军队,后以为这黑土地能让人吃饱饭,哪知道这里还窝着一群仙女呢?他痴了,醉了,每日里就如猪八戒遇了盘丝洞的女妖精,晕晕乎乎的说着满嘴的下流话,逮谁调戏谁,他不知道这嫩出水来的小姑娘都是有主儿的货色,他还没来得及给她们讲讲他在沈阳尉凤英工厂支左的经历和感受,就遇到了巨大挫折,女知青一眼就看出他是个色中饿鬼,那些女知青的男朋友们也有些小动作,于是牛逼连子的被窝里今天有盏油灯,明天有只老鼠,他初时大骂,倚仗他是个排长,没人揍他,后来就常遭人暗算,吃些暗亏。可能是四眼田鸡之流没老婆的人告诉了他原委,但是好色是改不了的,上海知青一是刚下乡,二是比较老实,所以虽是有些报复,他不改,也就只有再报复,也就不理他,后来我们的人陆续来到二连,我行我素,目中无人,牛逼连子也看不过眼,就想用他的什么复员兵,支过左,现在是排长这类条件吹个牛逼,凑到我们跟前一张嘴,我们就一句话:滚蛋!这让上海知青非常佩服,他们不知道我们刚来,怎么就知道用如此简单明确的方法对付牛逼连子呢?北京人,太懂经,他们都是这么评论我们。阿良还告诉我说牛逼连子看不起北京女知青,因为北京女知青穿著朴素,说话慢声细语,在他看来就是比上海人土气,他就拿这北京女知青当了他们村儿里的地花子了,他对北京的女知青说话,不光言语下流,而且经常动手动脚,而北京女知青通常都没有男朋友,所以对他的下流行为不是怒目而视,就是装没听见,而北京的那些男生,一时却不能积极的见义勇为,因为那女生不是你的女朋友,也和你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你下手管也不好拿捏分寸,万一那女生乐意他这么做,那不是好心变了驴肝肺吗?他们这些人能这么想,是因为这里老帽儿和知青的界线不清,他们认为老帽儿都是复员兵,和那些戴领章帽徽的团里干部差不多,也就是说他们没见过真正的老帽儿,不知道什么是老帽儿,这和我们不同,我们从老团来,历来认为除了知青,都是老帽儿,而且知青和老帽儿不是一种动物,老帽儿不可侵犯知青,像牛逼连子这样的人,参军前是老帽儿,参军后是老帽儿,现在更是老帽儿一个,他和知青搭不上,欺负知青就是不行,那女知青更不是你随意欺负的人,你惹了女知青就是犯了法,我们很快就让他懂了这一切道理,而且为了表示要诚心改过,要买些好烟装在口袋里,见到我们,要上好烟。

  我们也教他懂得了一个男人要想在世上调戏女人,应该具有什么条件,不具备这些条件就想占女人的便宜就是找死,这道理都是二姐夫讲给他听的。他原本看不起二姐夫,他不想听二姐夫给他立规矩,可是二姐夫每次找他谈话都带着大伟子,一开始谈话,大伟子就一根接一根的抽他的好烟,抽得他好不心疼,所以他就一边听二姐夫说话,一边看着大伟子抽烟,一边对二姐夫的话不住得点头称是,一边咬着冷冷的牙给大伟子点烟,心里就是肦着这谈话赶紧结束,赶紧让他把好烟装起来走人,他有时心里想这些人是不是太欺负人了,我好好的退伍军人,又是他们的排长,干吗要受他们这样的欺负,还得买好烟伺候着,这叫个什么事儿啊?但是二姐夫说了,这都是为我好,二姐夫说了,搞女人可以,调戏女知青也可以,但你得是军长,排长不行,二姐夫说:你啥也别怨,要真想怨谁,那你就怨自己,怨自己官小就对了。可是我什么时候能当上军长啊?这不瞎掰么!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不能让他们这么没完没了地找我谈话,没完没了的抽我的好烟,不就是说有女生能做证吗。我不玩了,我给家里写信,我让家里找个媳妇儿,为这事儿家里早就急了,家里以前接到我的信,知道我转业到兵团,还是在部队,还是当干部,传扬开去,媒人踢破了门槛子,大姑娘相片子一摞一摞的,就是我不点头,我是让上海女生色迷了心了,谁知迷迷糊糊倒折在北京女生手里,其实根本就没折在北京女生手里,倒像是折在北京男生手里了,说点废话也就算了,我认栽就完了,还得买好烟伺候着,还他妈一根接一根没完没了的抽,这么抽下去,不是把我娶媳妇儿的钱都抽完了吗?老子服了,老子答应家里找个老家媳妇儿,只要我一点头儿,挑一张好看的相片儿寄回去,半个月人就到,半个月我就能搂个大姑娘睡觉,那时候再找我谈话啊?再想一根接一根的抽我的好烟呢?那就是永远的没有了。

  那时候我就是经常纳闷,纳闷的是这老帽儿一个一个什么样儿的都有,可是都有媳妇儿,别管好看难看,都是正经女人,可以生儿育女,可以住家过日子,让人看着这媳妇儿不是费心巴力找来的,倒像是天生就有的女人,只要你一安顿,她就会飞过来陪伴你一生,为你拾柴火做饭,为你生儿育女,成就一家子人家,好啊坏的,都是一辈子。

  其实这事儿是鸡不撒尿——有道,人人都有个出处,都有个老家,连孙悟空都有个老家,只不过孙悟空没有爹娘,他也不找媳妇儿,但是没有爹娘不要紧,只要有老家,只要找媳妇儿,那就能办,甚而至于没有老家也可以,只要找媳妇儿,别人老家的也能找,也有人像你的爹娘一样的关心你,由是你就能收到一大沓的美女照片,写了年龄条件,你相中了哪个就取了那照片寄过去,半月左右,就有一姑娘背了包袱来找到你,二话不说就是你的人了。有的一看,不尽人如意,回想起照片模样,不似一人,但架不住软磨硬泡,更兼干柴烈火,迷迷糊糊成就好事儿,哪怕李代桃僵,就是她了。

  待得天光大亮,和连里说一声,起个证明,择日到团里登个记,从此吃住一起,生孩子都没有问题,连里再给间房,房前夹了院子养鸡鸭,房后僻了园子种菜瓜,再拉上两车柴火,一车豆秸,每日里大白面馒头炖豆角,晚上颠鸾倒凤和皇上一样,不久时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儿女成串。

  牛逼连子现下里就打了这个主意,走的这个模式,果然不到半月就有一个操着河南口音的姑娘来到二连,指名点姓要找牛玉连,有人领着牛逼连子到连部与她会了面,对上暗号,取出书信以及信物,相看仔细,准确无误,说起家乡老娘,难免相对而泣,问答未已,早有食堂炊事人员做好了饭,更有老帽儿送来肉蛋白酒,牛逼连子感恩不尽,请这姑娘吃饱喝足,二人当夜宿在连部,行了周公之礼。

  第二天,连里有现成房子,选了一间,搬了进去,胡乱借得几样家具,锅碗瓢盆,能做饭吃,有炕睡觉,就是人家。几日之后,那妇人下厨出入,众人也都见了,只见那妇人似乎比牛逼连子要约略高些,头很大,眉毛很黑,眼睛很小,塌鼻梁,大嘴叉子,但是面色挺白,起码比小尼姑要白,最醒目处,鼻孔朝前且大,如两个黑洞,酷似八戒。

  牛逼连子歇了几天,把家安顿好了就上班了,上班就遇到了我们,我们这几天也一直在谈论他和他媳妇儿,他来了,大伙儿看到他。他可能是新婚日子过得受用,就有些小人得志的样子,大呼小叫的摆出排长的架式,大家伙儿前些日子把他整得灰头土脸,每日追着大伙儿给上好烟,现在大呼小叫,烟也不上了,连根喜烟都没有,有人就问他是不是娶了媳妇儿得梅毒了,他很生气,还嘴骂人,二姐夫带着大伟子走过去,搂着他的肩膀和他说:你可千万别生气,大喜的日子,生气不好。又对他说你媳妇儿我见着了,真白,女人呐,最难得的就是白,俗话说一白遮千丑,你媳妇儿就这一白,她十个小尼姑也比不了。你怎么不给大伟子上烟呢?牛逼连子这会儿听二姐夫夸他媳妇儿白,心里高兴,就给大伟子上了根好烟。就听二姐夫说:你媳妇儿好像眼睛不大,眉毛挺黑。牛逼连子说是,还说听人说了,这叫丹凤眼,我看着挺好的,我这人就是喜欢丹凤眼。

  二姐夫说:一般说这丹凤眼有两句话,是说卧蚕眉,丹凤眼。是讲那眉毛如卧蚕,长而入鬓,那眼睛细长如丝。你媳妇儿那个有点儿不对。

  牛逼连子说:哪儿不对啊?我看对着呢!她就是丹凤眼。

  二姐夫说:不对,眉毛就不对,人家讲究的是卧蚕眉,长眉入鬓,你媳妇儿这是什么呀,眉如漆刷黑疙瘩,再加上眼细如缝不见瞳孔,这是土匪之相,此人必是性如烈火,性如烈火就是脾气暴躁,你得小心点儿,别惹她,也别惯着她。你怎么不给大伟子上烟呢?

  牛逼连子早就听出来二姐夫是挤对他媳妇儿,但是这看相的知识他不懂,他还想听听,此时就咬着牙慢吞吞又拿出烟给大伟子点上。然后问:还有呢?

  二姐夫说:还有就是嘴太大,大嘴叉子薄嘴唇,唇短包下住牙,这是好吃之像,而且好吃好的,肉啊,蛋啊,吃不够,饭量极大,以前有人给你相过牙,说你上下牙齿向前长,是吃草之相,山羊转世。你老婆不是。

  牛逼连子又问:那我媳妇儿是个啥呢?她是个啥转世的呢?我听你们瞎咧咧,你就再给我说说,说说我媳妇儿是个啥动物变得?

  二姐夫又说:你先给大伟子上根烟,我就给你好好说说。

  牛逼连子说:大伟子还没抽完呢,你先说,他抽完了我就给他上烟。大伟子一听这话,马上把烟屁扔了,嘴里说抽完了,抽完了,抽完了还不容易。

  牛逼连子恨恨得看着地上的长烟屁,恨恨地看着大伟子,恨恨地掏出烟给大伟子,嘴里说:最后一根,二姐夫,你快点说。大伟子点着了烟抽着。

  二姐夫说:现在我说,我给你说说你媳妇儿,说说你媳妇儿是个什么东西变的,你现在告诉我,你媳妇儿是不是姓高,她们家是不是住在高家庄?

  牛逼连子说:怎么着哇!吹漏了吧,什么姓高?什么高家庄?我媳妇儿姓张,住在我们村西边那个村,叫张村。你们就是唬我,骗我烟抽,我告诉你们,今天这烟算是喜烟,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想抽我烟呢!别说好烟,坏烟都没有!

  二姐夫说:我也告诉你,你老婆就是姓高,就是住高家庄,不信你看她的鼻子,看她的嘴,你再看她脑壳那形状,她就是猪变得,她就是猪八戒的后代,但猪八戒是上门女婿,他的后代不能姓猪,只能姓高,你一看鼻子那两个鼻孔就能看出来,反正人家就这么说的,你他妈爱信不信!

  牛逼连子说:谁说的,我找他问问去,他亲口告诉我,我就信!

  二姐夫说:你再给大伟子上根烟,我就告诉你谁说的。有本事你就自己问去。

  牛逼连子拿出烟,给大伟子一根,大伟子上一根还没抽完,就接过来在手里拿着。

  牛逼连子对二姐夫说:说吧,我烟都上了。

  二姐夫说:人家不让告诉你,我就不能说,你可以自己猜,也不难猜,猜出谁来就是谁,不能算我告诉你的。

  牛逼连子想了一会儿说:我猜出来了,他呀,他说的话我是一概不信,少跟我装神弄鬼,告诉你们,想再抽我的烟,没有,想再吓唬我,也没有!有本事告我去啊!

  二姐夫不慌不忙地说:烟你还得给我们抽,人家说了,都是为你好,哥几个不会再拿着证据到团里去告你了,但是有证据到哪儿都有用,现在可以拿着证据找你媳妇儿去啊!你媳妇儿怎么办我们不管,我们就是不想让你骗她,其实也就是个抽几根烟的事儿。

  牛逼连子怔在那里一言不发,二姐夫和大伟子就走了。

  以后牛逼连子的媳妇儿有了外号,叫单缝眼儿小高。

  我们上山的时候,牛逼连子没有上山,按说你是排长,全排的人都上山了,你也应该上山,但是牛逼连子找到金二,夹着尾巴讲了好多不能上山的理由,金二一一点头,认为他说的有道理,那他就不去了,不去了就相当于不上班了,不上班再加上他媳妇儿,那他就过起了水根子的日子,只是他老婆不如小尼姑招摇,也不用洗白白。

  多数的人都上山了,但总还是要有几个人没上山,都是有困难上不了山和有工作不能上山的人,比如瓦匠,要不时地检查火炕,炉子,不能坏了,不能漏烟,不能有闲杂人等进入大宿舍居住,从而丢了东西。还有一人,就是黑松,他要搞运动,搞的还是批林批孔的运动,儒法斗争的运动,这就不同于以往的运动,以往的运动,比如抄个家,打个人,斗个地主和老师,那都不费功夫,不费功夫的运动也用不着正统派,但眼前的运动不成,这运动非要些文化知识,历史知识才成,让牛逼连子去干就干不了,因为牛逼连子识不了几个字,还老念错,不知是因为口音还是口误,老管曹操念操操,连河南巩二都笑话他,因为巩二会念曹操,还知道是男的,牛逼连子最看不起巩二,因为巩二也是河南人,但是巩二也看不起牛逼连子,因为巩二从小就来到黑龙江了,巩二是在农场长大的,是他爸爸用工资养大的,本人也挣了好几年的工资,当然看不起牛逼连子这种起自河南乡村的兵花子,巩二骂牛逼连子就骂他是兵花子,这名字可能古老得很,是说兵荒马乱,穷得吃不上饭,只好当兵穿二尺半,混口饭吃,好比当兵就是到兵营要饭,这在河南乡下就是条穷小子的生路,非常让人看不起的道路,所以巩二叫他兵花子,是带着一大串的河南生存的内容,我们当时并不能理解的很深,但是河南人骂河南人,骂得很解气,加以这兵花子三个字说起来郎朗上口,牛逼连子又有民愤,所以巩二一骂就有人响应,因为在这兵团与知青对应的就里当兵的,管当兵的叫兵花子,知青是很乐意啊!兵花子这名字被知青赋予了普遍意义之后就流行起来,可是一骂牛逼连子兵花子,金二也跟着恼火,因为他也是河南人,也是当兵出来的人,也能深切体会兵花子三字的羞辱意味。

  所以眼下这批林批孔就用不到河南巩二和牛逼连子这种人,只能用黑松这样的正统派,这种正统派往往有些历史上的知识,就是后来没上过什么学,但对知识二字,尤如寡妇能养孩子——有老底儿,所以那时领着大伙儿搞批林批孔,评法反儒的多是一些正统派。就是那些知道五虎上将是谁的人。

  牛逼连子不上山,没有活儿干,那也不能整天在家里陪媳妇儿,吃饱了之后,趁着他媳妇儿刷锅洗碗洗衣服的空儿,他就出来到外面转一圈儿,关心一下工作,而这钟点儿,连女生都上山了,他自己遛着没劲,他就想找人聊会儿,找谁聊都很困难,他想去食堂,食堂有女生,都是上海人,但是他进不去,那些女生全拿他当流氓,根本不许进食堂。木工房也不能去,巩二是木匠,不归他管,见面就叫他兵花子,巩二怕金二,金二骂巩二就和骂狗一样,有时还用河南话骂,别人听不懂,牛逼连子听得呵呵直笑,巩二见他幸灾乐祸的样子,心里恨透了他,见面就狠狠地骂他,骂他兵花子,还用河南话骂他,骂急了二人打起来,就互揪头发,牛逼连子生气在于巩二把金二的账也算在了他的头上,更可恶的是,这木工房的另一个木匠是大模子,大模子总是能挑得巩二骂他,一直到二人打起来,然后大模子一边看热闹,一边做裁判,他感觉大模子坏得很,但是后来知道,大模子恨他,恨不得宰了他,因为他对大模子的女朋友耍过流氓,大模子就是为了这个。

  木工房有这两人在,牛逼连子就不能去了,生气也没用,大模子他惹不起,而且理亏,但是亏就亏在不知道谁是谁的女朋友啊?其实那时大模子也不过是暗恋那女孩儿,要平等算账的话,身份和牛逼连子是一样的,但是不行啊,人家都是上海知青,而牛逼连子是什么呢?巩二说了,就是个兵花子,在我们河南,他还不如我哩。

  机务排那边倒是常有几个人在保养机车农具,大多是哈尔滨知青,都和他不熟,也没人爱搭理他,从来也不过话,前两天他瞎串的时候,有机务的人打招呼叫他过去,他就过去了,还没等他走到跟前,有的人就大着嗓门儿问他昨天夜里是不是冻着了,咋老咳嗽呢?他一听回头就走了,他没敢过去,他知道山东淫棍是机务排的,和他住隔壁邻居,淫棍两口子都是山东人,他老婆挺白挺高挺胖挺漂亮,这是淫棍吹牛的本钱之一。这小子吹牛有三个本钱,一靠力大,他力气大,吃的也多,和上海大模子相比不遑多让。二是他会摔跤,这连带着他就成了会武术有功夫的人,他摔跤能赢大模子,这就大大的露脸,每日里不光能在机务排和哈尔滨知青混在一起,而且还能牛逼一阵子。第三就是有这媳妇儿,这两口子除了对男女那点子事儿有兴趣有研究之外,别无所知也别无所求,经常是昼夜行淫,而且他老婆还有一功,就是平日里装得纯真诚恳,向那连里妇女知青打听得各种女人信息,回家告与淫棍知道,淫棍从此便成了全连的女生字典,他又喜以此吹牛,所以就每日里在机务排讲他和他媳妇儿的夫妻生活以及全连所有女生的故事,所有的。

  牛逼连子的媳妇儿是从河南初到二连,与牛逼连子结为百年好合,时日尚短,淫棍两口子对牛逼连子的夫妻生活以及这河南女子的情况知之甚少,上班到了机务排无料可爆,就有人嘲笑他,一事不知,儒者之耻,为此淫棍感到羞耻,可巧牛逼连子运气好和自己住了隔壁,他就赶紧交代他老婆带上几个鸡蛋到牛逼连子家里找那女人嘘寒问暖,打探一些那女人的个人情况,另外,两口子彻夜用玻璃杯子扣在与刘家的间壁墙上听墙根子,一听一夜,然后添油加醋的编辑好了到机务排开发布会,在机务排开过了发布会,一天之后,全连的人就都知道了,牛逼连子先时只是纳闷,谁传出去的呢?后来又有四眼田鸡这种人告诉了他的处境,他和他老婆就收殓了许多,他老婆越想越怕,连说话也悄悄的说,干啥事儿也放不开了,牛逼连子感到压力,生活中流失了许多快感,本来就因了这事儿郁闷,复又看到淫棍看他老婆的眼神儿,简直能一眼看到他老婆的骨头肉里去,他愤怒并且恐怖,他想象他老婆早晚会落在淫棍手里,那真就如一只鸽子落在老鹰手里,筋骨立逝,鲜血淋漓,他这样想像,是因为他曾亲眼看到过鸽子落入老鹰手中的一幕。他恐怖的深一层就是,万一淫棍对他老婆威胁利诱,他老婆不得已从了淫棍,还要强颜欢笑,丢尽解数地讨好淫棍,而淫棍又是个收拾女人的专家,他的英雄事迹自己以前也是听说过的,当时只是过着干瘾的大笑,但是现在一联想到淫棍会对他老婆来这套英雄作为,他的心就麻了,麻的没有知觉了,尤其是他看着他老婆想象这一切事情在发生时,已经发生过了时,他就觉得他老婆有一种罪恶,淫棍用那种穿透一切的眼光看着她,她还对着淫棍笑。

  后来,有一天他瞎串的时候看到了金二,他怕见到金二,因为金二对他很看不起,说话办事儿一板一眼,从不客气,他就有些不忿,不为别的,就为他当兵时见过指导员如何对待他们的排长,非常的和蔼可亲,就像是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弄得他对排长有意见也不敢对指导员去说,怪不得人家说官官相护呢。那排长有那么好吗?踢过我好几脚了,还问我有没有姐姐,还说我要是有姐姐,我姐姐也是傻逼,现在我转业到兵团了,我也当了排长了,指导员还是河南老乡,可他妈对我是一点面儿也没有,摆明了就是拿我当傻逼,可他倒没有问过我有没有姐姐,但是我现在有经验了,有姐姐也不告诉他,免得他又说我有姐姐也是傻逼。但是指导员能查我档案,一查档案,有没有姐姐就查出来了,隐瞒不了,那我也不怕,因为我真没姐姐。

  那牛逼连子也不想见指导员,因为现在他的兵都上山了,连里主要的工作就是伐木,不光要伐烧柴,还要伐木材,把以前存放在山里的成材杨木都要伐好拉下山来,所有的人都是白天伐木,夜里装车拉木头,连小丽云,黑松都要在车拉回木头时起床卸车,自己每天装模作样的在连里转一圈儿就算完事,晚上天一黑就吃饭,吃饱了就上炕抱了老婆睡觉,相拥到天明,这会儿见指导员,就算自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金二可随时都可能骂他一个狗血淋头,而且相当有可能用河南话骂他,那骂词就不是通常能视为是严厉批评的那种骂,而是家乡村子里流行得那种肉体骂。想到这儿,他就蹲下了,蹲在男厕所门前为了遮门用的矮墙后面,直看着金二指导员走过去了,走向北面的食堂,他确信金二走到了看不到他的位置,他才从那矮墙后面站起来,站起来他就看到一个人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是黑松,黑松身材高大,看着他就有些俯视,他问黑松干什么呢?黑松礼貌地叫了声排长,听到排长二字,他才感觉是回过魂来,他看着黑松,心里是大为感激,他看到黑松高大俊美,文质彬彬,耳中又听到黑松亲切地说:排长,您干吗呢?是不是不舒服,吃饭了吗?他赶快回答:吃了,吃了,刚刚吃好,这不检查一下工作吗?黑松啊,你干什么呢?黑松说:我想上厕所小个便。然后回去准备些资料,这些资料要上报团里,然后团里再总结一下,再送到报社发表,就是登报。牛逼连子一听黑松要准备登报的资料,心中大为佩服,就说:你先忙吧,我也先去各处检查检查。二人各自散去。

  黑松上厕所有特色,因为这厕所建得很有南方特色,那隔开男女厕所的间壁墙不是一气到顶封死的,而是有个一米八左右高矮,上面就是相通的,刚来时上厕所,一看这个吓一跳,于是就用小时的办法,一去厕所,口中就大喊谁看谁流氓,一直喊到完事走人,后来为这事我还找过金二。

  我和金二说:那厕所那么着可不行,上个厕所上不踏实,嗓子都喊哑了。

  金二说:你还说呢?你们上个厕所喊个什么劲儿,找人来看你拉屎撒尿吗?

  我说:那他妈墙太矮,不知道咱这儿有侦察英雄老孬头吗?我可听说他当志愿军时就是侦察排长。把中间墙堵死,两边不就都踏实了吗。

  金二说:那也别喊呢,你们这一喊,谁都不踏实了,好像发生什么事了似的。

  我告诉他说:这喊很重要,就是让大伙儿都知道是谁,我也不看你,你也别看我,谁看谁流氓,我们从小儿都这么玩儿的。

  后来金二答应砌死,但是拖延时日,至今还是没有砌,那黑松上厕所撒尿,就得弯着腰,他说他不想看人家,但是人家看他也不行,因为要是有人看了他并且看上了他,反口污蔑他,讹诈他,他就惨了。我叫他用我的办法,他不用,他说:你可以用,怎么喊都行,因为没有人会看上你。我觉得他是挤对我,他说不是挤对我,他说他要不是正统派,他也敢喊。现在他不喊,那就得弯着腰撒尿,我说他像个美国兵,我看电影《英雄儿女》,那里边的美国兵都是弯着腰用卡宾枪扫射。

  黑松从厕所回到房间一会儿,牛逼连子就来到宿舍找他,他又礼貌地说:排长,您来了?牛逼连子笑着说:来了,来了,找你问点事儿,咱二连呢,就属你学问大,好家伙,连二千五百年前孔老二耍流氓你都知道,真了不得!黑松一听事关孔子,就敏感的知道这有关运动,批林批孔的运动,这个运动是自己负责的,自己有义务回答牛逼连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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