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夫和倍儿直下山那天,我听到倍儿直问二姐夫说:不带着你那枕头啊?什么都不带?二姐夫说:明儿就回来了,还带什么啊?你就背着你的包算了,我啥也不带。二姐夫的所谓枕头,其实就是一个灰布口袋,很大,晚上睡觉就当枕头,里面装些衣服,加上他的行李,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别的没了,没有箱子。他讲他下乡时两个箱子,一个大木箱子装衣服,一个牛皮手提箱,这箱子是他爸爸留学时在欧洲买的,也送给了他,他便在里面放了他的书籍,玩具,信件等等。到了乡下没几天,那手提箱就丢了,连同里面能记载他的童年以及知青的一切物件,都被人提了箱子,一股脑儿偷去了,他当时就如丢了自己,就如自己丢了来时的道路和证明,找不到自己了,他为此难过了好多天,整天魂不守舍地想找回他的皮箱,找回自己,东查西问的,遭了好多的嘲笑。后来他懂得了什么才是自己,于是除了饭量越来越大,吃饭速度越来越快以外,他什么都不上心了。大木箱里的衣服先前都是新衣服,最起码是干净衣服,穿了几个月下来,全都变成了脏衣服,脏衣服再穿,就变成了旧衣服,旧衣服再穿,就变成了破衣服,当木箱中的衣服都变成了破衣服之后,他感到自己已经是脱胎换骨,根本用不到什么衣服物件来证明自己是谁了,他就把木箱连同木箱里的衣服都送了人。就剩了一个灰色的大布口袋,里面放东西,晚上做枕头,躺下就鼾声如雷,醒来就大吃大喝,并且速度快。到了后来,通过他二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又经历了一些事故,成就了一个花贼,他常感叹自己的遭遇,他说他从丢了箱子到把箱子送人,就是想成为布袋和尚,都是因为二姐太美太温柔。

  眼下是布袋还在,但是布袋和尚没有做成,只做了一名布袋花贼。那布袋里装了几件旧衣服,还有许多信件,那信件自然是花贼采来的各路芳心,这二姐夫除了吃别的不在乎,但是对这各路美女的情书照片,却是细大不捐,一律收入布袋,每晚枕了睡觉,不知要做多少美梦,所以平常去到哪里,都要背了布袋。这阵子和我们混得如意,倒是能暂时将美女放一放,放一放就是不一定每次下山都背了口袋,可是我们并不知道这口袋的玄机,倍儿直一句话就使得二姐夫露了行藏,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们这些人算不上聪明人,但是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儿还是懂的,倍儿直一提枕头,我们即相互看了一眼,就如正在围剿猎物的狼一样,过个眼神,动动耳朵,就有了行动计划。等到倍儿直二姐夫上了车,车行不过百米,我们就如几条科莫拉多龙一样爬向二姐夫的枕头,相互传递着笑容,拉过了大灰布袋,底朝上地一抖,里面的东西全都散落在炕上,有如垃圾袋,几件破衣服,翻过口袋后又装回布袋,再检索别的东西,什么都有,电筒,电池,钢笔,墨镜,刀子,水壶,还有半个干了的馒头和两个新鲜土豆,另外就是信纸信封和大量来信,信纸信封都分了,来信先扣下,别的放回去,包括馒头和土豆。

  我喜欢画画,所以拿走了大部分信纸,我这人从小就喜欢画画,但是我自己知道我不会成为一个画家,因为我只喜欢画人,而且画的人长得都一样,这一点我从小就达到了,小时还有人夸过我,说:瞧这小孩儿画的小人儿,还真挺像的,有鼻子有眼儿的。但是我画了多年就一直没有长进,水平还是有鼻子有眼儿,我却是乐此不疲,那原因是我找到了一种我喜欢的题材,我就一直画这个题材,主要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看小人书,那小人书里的人物,我最喜欢的就是武将,不管是黄飞虎还是赵子龙,一直到岳飞高宠,我都喜欢,就喜欢他们顶盔贯甲的装束,骑在马上,但我不会画马,于是就只能画他们的头像,头像简单,顶盔都一样,几笔就是一个。于是在书上有空儿的地方,作业本上有空儿的地方,都画满了这种武将的头像,就连平时玩儿,大家都在柳荫下坐着,我也会找根木棍在地上画这头像,对此最生气的是我弟弟,他喜欢画画儿,画得也比我棒得多,但是他要认真去画,他做不到我这种随手就画,而且总画一种画儿。他常说他无论在哪儿看到我的画儿,他都能认出来,因为我画的人都一样,分不出黄飞虎赵子龙,我接受了他的批评,接受了他的批评之后,我就用胡子来区分人物,有多有少,有长有短,这以后要是谁再分不出来我画的人物,那就不是我的事了。而这种画法画到后来,我发觉我根本不用画那人像了,我只需把胡子画好了,我的画作就成了,后来也是条件越来越差,我的画画儿的爱好转换了,我专一画胡子了,我无论在哪里看到人像,我都给他画上胡子,无论是书,还是报纸杂志,只要上面有人像,我一律给画胡子,先前是给男人画,后来男女老少都画,对此我妈对我很不满,她要求我不要在家里的书报上画,后来我有了媳妇儿,她看了我的画儿,她说:真流氓。我觉得她不懂,最后是一个真画家看了我的画儿,他说:你这是颠倒众生啊!我觉得这评价中肯。

  此时我拿了二姐夫的信纸,我二话不说就埋头大画起来,一气儿就是几十张,画得我腰酸手疼,我说我要开个画展,我把我的画铺在炕上,我很欣赏,很有成就感,我想给大伙儿讲讲这些人物,可是阿骏说:这些人像驴一样,长得一样,分也分不清,还不如黑松讲儒法斗争,法家好比男人,儒家好比女人,那分得多么清楚。我知道他说的像驴一样,就是在说和阳具一样,上海人是管阳具称作驴的,我也知道他和我弟一样是觉得我画得人物都一样,分不出谁是谁来,而我觉得他不是真懂,黑松讲儒法斗争可以比做男女,我这都是男人就几十个,能比男女吗?后来画展开得也不理想,被大家称为驴画展。

  春子一直在练习郎诵,我知道他从小就有这个爱好,我们小学就是同班同学,老师看我们两个安排到哪个小组都不合适,那时的说法是我们俩都是个性太强,其实就是不听话,谁的话也不听,没有人喜欢我们,谁愿意让自己小组有俩不听话的人呢?所以我们俩就单着,哪组也不用去,春子没有小组,他就自己在家里写作业,我在家里就是连作业也不写,这也不是因为没有小组我不写作业,有小组我也不写作业,而且这也不是新添的毛病,我是从来不写作业,从一上学就不写作业,为此挨打挨多了,这一是由于我太忙,没有时间写作业,二是老师太可恨,不写作业就告到家里找家长,最后挨顿打了事,既已挨了打,还写干什么?还是不写,过一阵子,又告家长又挨打,还是旧理由,还不写,久之就总是这样的循环,反正期末考试能过关,就不会蹲班,于是也就这样混了过来,一年年的还是不写作业,把我放到哪个小组,我还是不写,不写作业,我忙我的,过一阵子就能弄的一组的人都不写作业,人家也就不要我了。更有一种,人家大人上夜班,写作业还不许说话,要悄悄地干这干那,我也是难以忍受,经常忘情的大呼小叫,那大人睡不着觉,就怒火冲天的赶我走。总之,总是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小事影响我写作业。那后果都是我承担,承担就是没有小组,自己在家,还是不写作业。但是,老师好像容不得这事儿,一说老师辛苦就是批改作业到天亮,老子不写作业,还不是为她好!可她们好像就喜欢这批改作业到天亮,我觉得大家都是像在演戏。

  现在老师让我和春子组成一个小组,春子当组长,在他家学习,写作业。老师还阴损地让春子收我作业,然后到班里转给我们班长,再由我们班长交给老师,我们班长也是个满身有刺的家伙,我也是惹不起她,她老挤对我,后来在老团也是一个团的人,再后来长大了,不光不欺负人了,还挺漂亮,在政府工作,再再后来不知所终了。

  问题是我在春子这里是却不过面子,本来是朋友,现在成了一个小组,成了上下级,而且有任务,要写了作业交给他,并且这样一来,就要求时间过半,任务过半。弄得我一到他家就写作业,过一个小时检查进度,要求完成一半,那学习两个小时就是写两个小时作业,我也想啊!可是我不可能坚持下来啊!几天之后就不行了,实在坚持不住了,开始时还像小猫钓鱼,钓着钓着有蜻蜓飞过来了,小猫就去抓蜻蜓,有蝴蝶飞过来了,小猫就去抓蝴蝶,最后没有钓到鱼。后来更严重了,就如那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唯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却一心想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那就是虽在写作业而心不在焉,这些都是后来老师批评我时所举的例子,我自己没兴趣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事情到了后来,我不满意,老师不满意,春子不满意,春子的家人也不满意,老师对我历数了各种不满意,却忘了她才是始作俑者,所以我严厉指出:都赖你!

  讲这么多历史故事,是要说一件事儿,这就是春子喜欢听书,那时收音机里总有人说书,就是长篇的评书,长篇小说,春子每天到时间就要听书,他一个人时,他可以立刻停止写作业,正襟危坐开始听书,每篇小说从头到尾,一集不差地听到完了,从没耽误过,现在多了一个我,两个人一起写作业,他就不能到时间放下作业去听书,这就影响了他听书。等到后来我知道了这回事儿,他到时间没放下作业,我却放下作业就去听书,这当然是因为我不想写作业,但也是为他着想,不愿他为了我写作业耽误听书,可是我不会听书,我也听不懂其中的奥妙,听到妙处时别人叫好或者大笑时,我都是无动于衷,所以别人看来我就是有点傻兮兮的,另有一件讨厌处,我喜欢的是看书,虽不懂听书的妙处,但故事却是知道的,什么《烈火金刚》,什么《平原枪声》,我都是早看过,比如《肖飞买药》这类故事,都知道。但是,这听书重点是听说书人的说,有一个说的艺术在里面,要懂得这说的艺术,才叫会听书,我不懂这道理,还装得什么都知道,就招人讨厌。而春子就是这听书的行家,现在的郎诵,就是学这说书。

  山上缺教材,连本马列的书都没有,报纸都没有,要不我干吗画画儿啊!但是有一本书,先头不知道是谁的,谁都看,是一本七十回《水浒》的农村版,以前没听说过书还分农村版城市版。但有书就比没有强,我翻看过,感觉就如样板戏一样,把那些没用的,封资修的内容都删了,书就像个荊条筐,就是几条筋编成的,七十回嘛,就是个农民起义的故事,喝了胜利酒,竖了杏黄旗,聚在忠义堂排了座次完事,里边的什么潘金莲,潘巧云,闫婆惜都是坏蛋。那些个浪事淫行都删了,删得不伦不类。但是现在是春子的话本,春子每天就说这部农村版的《水浒传》,刚才说了,这说书都在于说,不管什么版的,说的还得是那么回事儿,开始还行,大伙儿都听,还常有掌声,时间长了不成,现编太累,春子就想说点儿别的,完整点儿的书,不能老这么端着破筐说好筐,正苦于没有新书好说,他得到了二姐夫装在枕头里的所有情书。

  春子立刻对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情书做了整理,分人分时间按顺序排列好,拿出几封,立刻就用,其余的完璧归赵,放回大灰布袋,又将布袋放回二姐夫炕头,但是信已做了安排,可随时取用。

  现在开始读信了,开始郎诵了,开始说书了,只见春子手里拿了一叠信,约有五六封的样子,看了日期,拈出一封,取出信纸,看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大伙儿眼巴巴地等着听情书,有的直咽唾沫,看他又放了回去,急忙大声问怎么了?快点儿着,就从这封开始吧,怎么还挑挑拣拣啊?春子说:别操的了,这封信太酸,一会儿他妈把我牙酸掉了你们谁赔啊?大伙儿立即没话了,谁也不想赔。春子又挑了两封,选了一封信说:先来这个吧,先来一封,先解解渇。于是开念,不到一分钟,念完了。大伙儿竖着耳朵还等着听呢!春子说:完了。

  大伙儿急了说:这就完了?这什么情书啊?怎么连句哥哥妹妹都没有啊?这水平还有脸写情书呢?还好意思谈恋爱呢?她得了吧,还不如潘金莲呢!

  春子说:什么?你跟潘金莲比啊?那潘金莲牛逼一千年了,谁比得了,再说潘金莲也没写情书啊!人家还是照样和西门庆谈恋爱,怎么了?你会写吗?要不你写一封,我念你的。

  草爬子没听过念情书,以往春子念什么,他都是直着脖子从头听到尾,这回听说是二姐夫的女人写给二姐夫的信,他找个好地方坐下,一直咽着唾沫准备听书,过把干瘾,但是这封情书太让他失望了,他不懂为什么二姐夫要找这样的女人,连情书都不会写,连话都不会说,白给我,我都不要Y的。

  有人提议说念封酸的吧,没甜的就来酸的吧。春子挑了一封信递给那人说:你来吧,我念不了,那人接过去,抽出信看了一会儿说:哎哟!我也念不了!

  可是二姐夫不是光有一个女人啊。换人,换信,拉出去打,一定要换两个烧饼回来,大伙儿都这样喊着,春子打开布袋,又拿出了几封信,这几封信都是一个人写的,这人的名字她就写在信封上:叶小梅。大伙儿说名字挺嫩,估计还行,看春子又在那儿挑,就说别挑了,找一封就念,不行咱就换。春子说是得换,这是他妈的信,全是骂人话。再一看落款儿说:不是他妈的信,是他表姐的。大伙儿说表姐的行,表姐没事儿,二姐夫连姐都找,表姐更找了,念吧,就她了。春子想了想,拿起一封信念道:杰子,你丫走时候又偷我钱了吧?你这傻逼不知道我那钱是办正事的吗?你妈那傻逼不给你钱呢?不给你钱你就别走,就跟Y那儿住着,有一样,不许跟别的女人打连连,让我知道就劁了你Y的。表姐小梅。

  春子说完了,听懂了吗?好听吗?要不我再念一遍,要不你们自己看一遍?

  草爬子跳下炕说:我听明白了,二姐夫一天到晚吹牛逼搞女人,要这女人干吗使啊?我他妈就是找不着媳妇儿,我也不要这样的!

  我当时看了草爬子这劲头儿,我就是有点儿不顺眼,我说:爬子,就凭你也敢挤兑二姐夫的女朋友,那叶小梅自称是表姐,敢骂二姐夫,还敢骂二姐夫他妈,你不要,你要得起吗?你Y就是一个怪胎,你也得找一怪胎,这还不好找,因为咱这儿没有。草爬子不爱听我说话,看我躺在炕上,就绕过炉子想打我一下子就跑。春子看出了他的意图,就一边挡着他,一边说:草爬子,你吹什么牛逼,你不要啊?叶小梅能要你,你看看这个。大伙儿一看,春子手里拿着一张照片,都想着一定是叶小梅,就都从炕上爬起来想看看,草爬子在地上站着,先拿过来看了,没说话。大家伙儿传看着,都说长得不错,我也看了,就是一张两寸照片,是合影,二姐夫也在上面,也挺精神,叶小梅梳了短辫,脸瘦长,还有点笑意,反正能看出她是高兴,眉清目秀的样子。这时春子说:就叶小梅这模样,草爬子是不是没戏呀?你还不要人家,你给人提鞋,人家都不要你呀!大伙儿听了大笑,然后七嘴八舌的挤对草爬子,都说草爬子求着叶小梅骂他,叶小梅都懒得骂他,还不要叶小梅呢?谁他妈要你啊?要你干吗?听龙爬啊!这话的意思是听草爬子狗挠癣,在山上这一阵子,草爬子的癣越长越厚,越长越多,癬长的越多越痒,草爬子一痒就挠,白天尚可,夜深人静时,就能听到他唰拉唰拉挠癣的声音,黑灯瞎火的就有些瘆人,那时有科教片《泥石流》里边说,北京西山的农民管泥石流叫龙爬,想象泥石流是龙爬,那声音大约就是唰拉唰拉的如草爬子挠癣,所以大伙儿就管草爬子挠癣叫龙爬。先前在连里时还不叫龙爬,那会儿那癣还没有这般厚,痒得也没有这般深沉,所以挠起来比较轻松,频率也较快,就如狗在挠下巴一样,他挨着黑松睡,黑松是搞运动的人,觉悟要高些,懂得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所以就不能赶他走,但是心里对这狗挠癣是极为厌恶。一个正统派,一天夹着本子搞运动,白日在外行走,受人尊重如干部,晚上披了棉祆,坐在灯前写写画画,有时闭目思考,本来一副庄重模样,被这一阵紧似一阵的狗挠癣骚扰得够呛,一直忍到我们上山才得以解脱。后来也听说了我们山上的美好时光,也有些心动,但是想起狗挠癣就是一身冷汗,打听之下,知道现在已不叫狗挠癣而改叫龙爬了,黑松略一想,吓得直打冷战,不敢再想上山之事,而草爬子现在也叫龙爬。夜深人静听龙爬,不好受。

  挤对够了草爬子,就又回到说书上来,书还没说呢,大伙儿还等着听呢。春子一看叶小梅的书信也不是那回事儿,尽是骂人话,有什么好听的?这整天都是骂人,耳朵里都灌满了骂人话,听个书还是骂人话,而且是女人骂,那就太没劲了,也难怪草爬子不爱听,我也觉得渴望听书不是想听骂人话。春子也一样,说书不是要说骂人话,叶小梅的信还是让二姐夫自己看去吧,再换一个人的,春子又拉过大口袋,把叶小梅的信扔了进去,顺手掏出厚厚的一沓信来,春子说:这个多,真成书了。

  他摸着那沓信,找出一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挺大一张,和信封一样大,再大就装不进去了,画面挺黑的,是一张美术照,照片上一个女孩儿,微胖,梳了短辫,站在黑夜里,有月光从头上洒下来,洒满一头,洒满两肩,让人看了有些心驰,照片背面,龙飞凤舞,大气磅礴地写了三个字,胡琳娜。

  大伙儿传看,都讲这个行,人长得好看,还有那多信,就算是长篇小说吧,春子找出开头的信开始郎诵,大伙儿屏住气听着,听了几句有人赞叹说:不错不错,有哥哥妹妹,还有师傅师娘。那写信的女孩儿似是刚分配工作,那信的内容就是在讲她分配工作后的见识和思想,信写的很细很长,描写的也充分,这一封信就写了有三十多页,分了七个信封,大伙儿听得都睡着了,我是边听边想,我判断这是个七零屇女孩儿,比我们要小一岁,就和上海这帮哥们儿一样,今年十九岁,可是她怎么这么能写啊!她是二姐夫的女朋友,她给二姐夫写这么长的信,不知二姐夫看完了没有?

  白天念,晚上念,第二天接着念,因为二姐夫第二天没有回来,春子就抓紧时间把胡琳娜的信全部念完,一共是两封信,有近八十页信纸。大伙儿也听够了,因为多数是烟囱厂房,师傅师娘,虽然也有一点哥哥妹妹情意深,但是到底也没有什么干货,多数人越听越累,开始不认真听讲,各干各地去了,还真别说,最认真的还得说是草爬子,他一言不发听到最后,期望最殷,那也没有得到什么。

  人们评论胡琳娜和她写的信,多数人还是称赞她漂亮,那照片简直就是月下美人儿,还没有评论完,二姐夫回来了,大伙儿就都看着他,他看了大伙儿的表情就说:你们Y的是不是偷看我的信了。大伙儿笑起来说:看了,看了,就是没什么意思,都是废话。

  二姐夫说:你们这就是废话,有意思的信能让你们看见吗?我他妈早烧了,毁了。

  我觉得尴尬,就问他昨天怎么没回来?他说喝多了,睡一天觉,酒足饭饱,舒服之极。我问他干吗喝恁多?倍儿直说:有肉吃,就往死了喝呗!这孙子拿大金表换了一个咸猪头,老云媳妇儿都给蒸了,我们就都给吃了,都喝多了。

  我问:是那块英国大金表吗?那金表换一个猪头,值吗?

  二姐夫说:值,太值了,那表就值五块钱,委托商行给定的价,还得收手续费,我他妈没卖,就给带来了,我早就想着拿Y换点儿什么,现在换一个大猪头,当然是值了,

  我问他金表哪来的?是不是偷来的。他讲是偷的,偷他爸爸的,他爸爸当年在英国留学时候买的,金壳怀表,一直很喜欢,但是都戴手表了,怀表没用了,他偷了出来卖钱,人家就给五块钱,他没舍得卖,可是已在那委托商行登了记,他很恼火,就没有放回去,带到兵团,没什么用,这回换一猪头,一顿吃了,挺好!

  最后他说:这委托商行就是强盗土匪,什么东西都是仨瓜俩枣儿的钱,还有银行,也是一群王八蛋,好好的一块大洋,我以为能换几块钱,交给人家,Y的哐当一声,给冲一个眼儿,穿在一根铁签子上,给我九毛,我说不换了,他说这是国家回收的货币,我问怎么换,他讲一块换一块,我说差我一毛钱,他说百分之十的手续费,就扣一毛,给你九毛,没错儿,我后来不偷大洋了,可是卖什么都是一块两块,弄得我一直认为我爸爸就是一傻逼,就他妈值两块钱的东西还爱不释手呢!后来我才知道是银行有意讹人,委托商行也是一样,都他妈是土匪!

  二姐夫说得这事儿我也知道,弄件首饰想卖俩钱吧,忙活一天,去了车马费,就能换几个火烧回来,手饰和火烧挨得上吗?但那会儿就是这价儿。跟抢劫差不多,但是日子穷啊!你有个能换钱的物件儿就不错了,还有吃不上饭的呢!想想这些都是伤心事儿。

  二姐夫说:最可恨的是还得先登记,姓甚名谁?家住哪里?还要查验户口本儿,这么一来就让人觉得耻辱与危险,好像东西是偷来的,再一个,真有好东西,这一登记,就明白无误的交代给别人了,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是。

  聊完这事儿,二姐夫找书,就是找那本《水浒》,他说那是他的,他该写回信了,要引用一些书里的句子。后来他把他写的信给我看了,也有十几页,我看完后和他说:你这是抄《水浒》,哪他妈叫引用啊?要说引用,那是《水浒》引用你的句子。

  二姐夫用怪异的眼光看着我说:你是真不懂假不懂?这是搞女人,不是谈恋爱,谈恋爱那是真心真意奔死去的,一个字儿的瞎话都没有,急了就想切开肚子把心挖出来让对方瞧瞧,要不怎么叫掏心掏肺呢?不成了,就是个撕心裂肺。这他妈是搞女人,都得是瞎话,一句实话都没有,这图的是玩,是阔小姐儿开窑子,不图钱来图痛快。不过这得是想得开的人才玩得了,想不开,掉进去了,认真了,苦得是自己,人家早跟别人走了,你这儿闹一撕心裂肺,鼻涕眼泪,这女人啊!太平日子,风华正茂,那就是高高在上,眼里除了上边,谁也不夹,要不怎么叫把一切献给党,青春给首长呢!等他妈到了兵荒马乱,急景凋年,都他妈是盛怂的罐儿。

  我这心里有神圣的人,神圣的情感,让丫这么一说,我当然是不能认同。我说:你是坏蛋,是个坏人,你当然得干坏事儿,想的也都是坏主意,可你犯不上把谁都看得和你一样,我觉得还是有好人,有好东西!

  二姐夫说:什么好人?什么好东西?一个都没有,你觉得有,是你没看透,看透了,你才知道你就是个倒了霉还不知道的傻逼。别的不说,就说这上山下乡,就咱们眼前这身份,就咱们眼前天天干的这事儿,放在报纸上要他妈多光荣就有多光荣!要他妈多伟大就有多伟大!其实呢?还不是姐儿俩守寡,谁难受谁知道。

  我听了有点明白,有点明白的意思就是我认为爱情是两头努力的事情,那就有可信度,而下乡是一头努力,另一头没办法,只能服从,所以不能相提并论,一头努力的事儿总会有个终结,两头努力的事儿那就是没结没完,尽管撕心裂肺。但是此刻我知道我们俩说得不是一件事儿,那也无所谓谁对谁错,况且他说得事儿我还有点不明白,用他的话说就是境界不够,可是我自己心里知道,我也想女人,并且有点儿越来越想。

  这些天木头伐得太多了,车拉不过来,于是分兵两路,春子他们继续到青龙河对岸伐烧柴,我们这一队到帐篷后面的林子里收拾倒伏的杨木,这些扬木是成材的木头,盖房子,棚菜窖都得用这些杨木,这种林子里没有其他成材的木头,别的木头长不高,也长不直,也就是个烧柴,唯有这杨树,长得又快又直,能算是材料,但是有一样,这地下的黑土层浅,杨木长到一定高度,树大招风,根扎不深,就要倒伏,一遇大风,成片倒伏,新的小树接着长,够高的够粗的都倒下来,倒下来没人管就烂掉,千百年就是这么循环的,所以不用心疼,树倒在地上,根部就带着一团树根和一些土,这样,那树干就不能平平的落死地上,而是斜斜的悬空横在那里,几年也不会烂,只会慢慢变干,这些都是二连的财富,是金二有意放在那里的,何时用,何时取,用多少,取多少。但是最近他改主意了,他要抓紧时间把这些杨木收拾出来,全部拉回连里去,包括那些没有倒伏的杨树,也要全部伐掉拉回连里。先前我们还不懂他干吗要这样急切,后来知道了,因为二连解决不了砖坯质量问题,所以今年不打沙子,而团里就找了金二,讲你们不打沙子,一连正好没活儿干,让一连上沙点儿打点沙子卖,也是个营生,于是一连就有一批人上山入住了沙点儿,一边打点儿沙子,一边儿也常有车上山伐点儿烧柴,金二一向将此山看作是二连独有的,现在来了生人儿,他就想起他的这些杨木,怕一连发现了会抢他的,腐鼠成味,他放不下心,所以要急着都搜刮到二连去,他是农民,为人鸡贼得很!

  我们去伐杨树这天,金二也上山来了,和我们一块聊天干活儿,一地的大杨树,我们一边开道一边整理,我问金二干吗这么着急啊?放这儿晾着不是挺好嘛?我以前听说了您这主意,我觉着高明,还挺佩服,这怎么又改主意了?金二说:哪是改主意了,这本来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家里木匠没活儿闲着,把木材拉回去,让他们剥了皮晒着,干得快还不烂,然后拣那干了的,做点房架子,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住家过日子,算计不到就受穷啊!我要是光听他这话,没毛病,就是当家的说的话,但是我就是不信,因为他这话说得太和霭太动听,而且还笑得很迷人,我知道他这人,笑的时候,可爱的时候,说话动听的时候,肯定是在骗人,说得肯定是假话,你别忘了他是指导员,指导员是搞政治的,搞政治哪能说实话呀?但是直眉瞪眼地说瞎话谁信呢?那就得装得很可爱,笑得很甜蜜的说瞎话骗人,古代叫口蜜腹剑,而我们这种被骗的人,上的当多了,也就掌握了这一套工作方法,也算是政治上的一种成熟。后来我知道了他的意图,我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对,我也知道一连人上山了,我也应该有这种警觉,但一连人有几个我的朋友,有了朋友,就忘了人间的利害,这是我终身的毛病。

  这天中午,已回帐篷,等待吃饭,忽听门外有人大喊:二他妈妈,快拿咱家大木盆来呀!大伙儿一听,跑出帐篷,只见春子一干人等,抬了水桶大筐,一路喊叫而来,待得近前,只见那桶里筐中,雪白血红,道是抓了鱼来,但是此时埋在冰雪之中,看不甚清面目,急问之下,讲是因了这两日大风,那河面上积雪有的被刮走,露出黑色冰面,大家路过,就在冰面上打出溜滑,滑倒后,见那冰内原是水清如镜,不止于此,冰里尚有大鱼冻在其中,栩栩如生,于是大叫:拿斧子来。砍开冰面,真的是有大鱼,大鱼已被冻在冰内,那冰封鱼冻,有如水晶宫,众人见此奇景,今天不伐木了,改为捕鱼,派了两只小妖回帐篷取了水桶,大筐,洋镐铁锹,先着人扫开积雪,再伏了冰面上仔细寻找,看到有鱼,即行报告,几分钟后,这里有鱼,那里有鱼,这里有三条,那里有五条,这里有大鱼,报告声此伏彼起,春子指挥持镐持斧人员开冰取鱼,一面大声叮嘱要小心作业,使鱼尽量完好无伤,一面催促快干,怕的是有人来抢。另外,看到鲜鱼,食指大动,催促快干是要中午就吃,看到鲜红的鱼血洒在白雪之上,鼻中只觉有鲜气扑面而来,馋得受不了了,看看近午,桶里筐里也俱盛满了鱼,便一声呼哨,收兵回营,众人抛了锹镐,抬了装滿鲜鱼的桶筐,高歌而返。

  问询谈笑中,那桶中雪水已化,那些鱼竞尔游动起来,原来尽是活鱼,在水中游功勾当之时,忽遇大风降温,河水刹时冻住,就将这些做着各种动作的生活鱼儿瞬间冻住,固化在那里,这让我们想起小学课本中讲得蜘蛛捕蝇,为松泪所困,而后逾千万年而成琥珀,就是宝贝,但眼前这鱼儿在冰中冻而未死,不光冻而未死,居然那些在取鱼中被刨成半截的鱼也未死,也是扭动了半个身腰在游,有的只剩了个头,此时雪化了,也在张着大口喘气,那时不懂这急冻的道理,只觉看了诡异,不像是鱼,倒像是鬼。

  明子不管,他是做饭的,有肉吃肉,有鱼吃鱼,又过了半点钟,香气四散,熟了,众人聚而食之,鱼种单一,都是鲶鱼,油放得少,有些腥气,我在那抱怨,明子大骂我,问我是不是又想干有今儿没明儿的事儿,我说以前吃泥鳅,就让这个没油给毁了,现在有这么多的活鱼,要是又因为没有油而吃不好,那可就对不起老天爷了,我的意思是现在要全力找油,谁有本事谁下山,就一个任务,顺点儿豆油来,要不这鱼吃不好。果然,中午吃了鱼,晚上明子舍不得用油,只煮了些鱼汤,而鲶鱼汤和泥鳅汤,难喝得不遑相让。

  第二天,派了两个伶俐小子下山找油,原则就是找油,不管找食堂还是找老帽儿,不管是偷是骗是顺,只要找到油就行,但是不能抢,一抢出了事,把金二抢上山来,这鱼就吃不成了,不能走漏鱼的消息,连金二也不能告诉。

  一些人还要装模做样的伐木,里里外外的收拾着,青龙河对面的人要把女生安顿好,也不能让她们发现有鱼,她们要是知道了鱼的事,那全世界都会知道,那时局面就不好控制了,最强的人被抽调去捕鱼,要眼尖心细,手快而准,我发现鲶鱼太多,就一再叮嘱春子注意,要是有别的鱼,尤其是鲫鱼之类有鳞鱼,一定要多搞一些,原因是我觉得这鲶鱼有点儿像泥鳅,总觉有点儿不尽人意。

  二姐夫听了我的说法儿,就说你是做梦,这是河上河的鱼,怎么会有有鳞鱼,这河水都是因为雨水大,才积了水,成了河,就有了鱼,水积在土坑里,有泥,就长泥鳅,咱这是青龙河,底下都是草,长不了泥鳅鱼,就长这鲵鱼,你看着个挺大,都是当年的鱼,明年要是雨水小,青龙河上不积水,那鱼也就死绝了,也没有河了,哪来鱼啊?我一听,有道理,那就吃鲶鱼吧。可是下山的人回来说:没有油,怎么办都搞不到油。

  没有油真不行,没有油就断送了我们的捕鱼业,没有了捕鱼业就只能喝菜汤吃土豆豆腐了,但是不用惋惜,因为喝了几顿没有油的鱼汤之后,满帐篷里的人打嗝放屁都是腥臭腥臭的,不行啊,帐篷里待不住,还是改喝豆腐汤吧,现在只有一些养在桶里的几条完整的鲶鱼,游上游下的快活,我喝着豆腐汤,看了这鱼想,真是命苦啊!老天爷送了鱼来,却因为少了油,吃不得,害得老子还是喝着豆腐汤望鱼兴叹。

  在我们这一群人中,最贪婪的是我,这我知道,大家伙儿都知道,但是他们看着我一边喝豆腐汤,一边对着桶里的鲶鱼咬牙切齿,他们一时还没有猜透我在想什么?我想的其实很简单,他妈的二姐夫讲这鲶鱼是河上河的出产,那河下河呢?河下河就是青龙河,老子上山伐木,你青龙河躲着不见面,弄点河上河的鲶鱼给我们吃,这分明不好吃,没有油就是吃不了,不能吃,糊弄弟兄们,不想混了?你河里有什么鱼?有好鱼吗?你交岀来还则罢了,不交,就要尝尝我的厉害!人定胜天呐!第二天,我在冰河中用洋镐刨了一个大坑,刨到底了,都是草,我到一连沙点儿上找哥们儿要了几十管儿炸药,放在坑里,我梦想着,这河水的压力一定很大,炸开之后,河水涌出,一定会有大量的鱼随水涌出,一定是各种各样的鱼都有,个头也会很大,大鱼身上有油,黄盖到曹操船队放火,用的就是鱼油,我想着炮声一响,随水而出的大鱼,落满河床,弟兄们欢快的拣着大鱼。我就叽叽笑着点着了导火索,走出几十米外,站在我们小山窝的边上看着,一声巨响,一股粗大的白色水柱喷出十几米高,像是公园的水柱,就是奇大无比,我有些害怕,心想别是把地球炸漏了,怎么有这么多的水?所有的人都跑出来看,都有些紧张,不知最终会有什么后果,看了半天,还是水柱,也没有大鱼,连小鱼也没有,看冷了,大家悻悻回到帐篷,兀自有些担心。

  天黑了,就睡了,我走出帐篷,看到那水柱水势不减,夜静了,倒显得声音巨大,真不知明天会会样。

  第二天早上一看,那水势减了,水柱像是只有一米来高了,水柱四周像是筑起一座白色大坟,水流布满河床,连鲶鱼也找不到了。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