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安顿下来,心情自是极好,早上都舍不得睡懒觉,吃了早饭,走出帐篷,空气清新得像是在吃西瓜,下了一夜的清雪,路上草上以及树干上,都是亮晶晶的。走出我们的小山窝,来到宽阔的青龙河,看到沿着青龙河的边缘,也就是沿着树林的边缘,是一条枫林的带子,嫣红如血。不知是哪年天外飘来的种子?抑或就是随水而来,但是只能生在这水与林的边缘,即不能生在水中央,也不能生在林子里,就只站在这林边水边,在初冬的雪地里化装成一道红唇。这是一种血枫,颜色鲜红如血,必是要在落雪之后才绽放她的红色。这长长的一条蜿蜒曲折的红色带子,却又是年纪相仿,像是十几岁模样,像是同一年从天上落下而生长在这里的,看着这些枫树的鲜艳与不俗,想起知青。

  此时上山就是伐木,没有别的事儿,吃饱了吆喝着就出了门,拐出我们的小山窝,直接走入青龙河,所谓青龙河,就是一片平旷的草地,倒是很平整。只是河面上没有树,显得风大了些,故而有些冷,人们都是缩了脖子向前走,通常是班长扛着工具,有大锯有斧子,这时还没有分工,那就是班长先扛着,等到干起来,谁干什么,谁就领了什么工具,日后每日使用保管,都归自己,丢了也不用赔。大锯要常换,钝了就拿下山交大模子伐锯,这是木工的活儿,用锉把锯齿锉得锋利,再用一个专用的捌子调整好锯齿的排列,然后送上山来,再把用钝的锯带下去伐过。新伐好的锯锯在冻得冰冷的树干上,发出杀冷冷的响声,锯得很快,锯个十几棵树,也就够一车了。然后,打丫子,截健子,收拾成一堆,也即是一车,一般的到了九点半钟,车上山来,拉了一车的女生,戴了帽子围巾,呵气成霜,下车原地跳着,因为坐车脚冷,一刻不耽误,因为干起活儿来就不冷了。女生也都是伐木好手,只听得唰拉拉锯声响亮,一会儿就又是一车,这时男生已将先前伐好的木头装上车,加了两道大绳,上了压杠,系了小绳子,车就拉了这一车木头歪歪扭扭叽叽嘎嘎的下山了。此时,男生女生再联手伐一车木头,便共同回帐篷吃午饭,下午车再来时,有几个人跟去装车,装车停当后,到帐篷男生下来,女生上车,返回连队。

  装车一事,刚开始抬木头上车,可以用女生,这女生扛木头力气很大,有时看了直害怕,但要是心里把她们当成马,也就无所谓了。当然男生也是马,上边的木头都要男生来装,装好木头,开始刹车,就是用大绳把木头绑牢在车上,这事重要之极,因为车装得多,高高的,林子里路况不好,车开得东倒西歪,半途中要是木头没绑好散了架,要重新卸车装车,重新刹车,那天要黑了就没法办了,要是扔了木头走人,那木头堵在路上,明天也是个事儿,起码每日的流水作业就破坏了,所以这刹车是至关要紧的事儿。这和老团不一样,老团是马车从山上拉木头,离家近,用小压杠就行,因为装的木头少。如果是汽车拉木头,都是团里的事,刹车都用嘎叽,就是紧绳器,连接着钢丝绳,在车上搭好钢丝绳,用紧绳器嗄叽嗄叽一压,有松动再紧,要多紧有多紧,跑不了。但是在这里,一个连队,哪来的嘎叽呀,就靠人工用大绳刹车,上大压杠,两道大绳,两个大压杠,把车和木头绑得像是一体的,这才能不出事,才能放心大胆的坐上一车人,在这林子道里东倒西歪的开回连。所以这刹车女生不行,要男生,这男生中好手中的好手,是二姐夫。

  二姐夫是个会干活儿的人,他干不干两说着,但是要亲自下手干,那就能看出他手里的活儿是跟着好把式学得,而且他也用了心。他身高体壮,心思灵活,本来该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但是自从恋爱不顺心,走过短路,再加上开悟之后好色如命,泡小铃铛又失风落败,遭了金二的毒舌,从此也就不大干活儿了,连里这帮小的也欺负他,他又不是大伟子那种人,久之就成了个怕兵不怕官的人。大模子,二块头对他呼来喝去,不服就开打,弄得他不上不下,连里的北京知青和他也不是一个来路,不肯帮他。于是他只有投靠了老云副连长,一则每天有地方可去,二则每天还得喝点儿,三则对金二,他和老云同仇敌忾,一边靠着老云,一边与金二不和,渐渐的他除了冬天来夏天走,几乎就成了一个老帽儿。直到我们这帮人来了,几乎都是北京人,就如给他的生活空间里加了水,他欢蹦乱跳地活在我们群儿里。他喜欢大伟子,喜欢大伟子的天真无邪,大伟子也喜欢他,喜欢听他聊泡妞儿搞女人。大伟子说:以前骂人就是骂人,没着没落的,开口就骂,现在听二姐夫一讲女人,我他妈不敢骂人了,张不开嘴了。二姐夫一看他这样儿就喜欢得不得了,但他知道大伟子一辈子也学不会泡妞儿,就像他一辈子也学不会砍人一样。

  二姐夫最欣赏的人是黑松,他讲黑松是个天才,他讲他从来也没见过装正统派装得这么像的人,他也自知自己装一辈子正统派也装不了黑松这么像,他还讲了他看黑松装正统派比他爸爸装得都像,别看他爸爸留过学,现在又当官又搞技术的,装得不像。他和我说这话时也吓了我一跳,我想不至于吧?平白无故的我身边居然有一位装正统派装成世界冠军的人,我想了好几天,找了二姐夫,我说我想通了,为什么黑松装正统派比你爸爸还像,那是因为黑松根本就没有装,他就是一个真正的正统派。你和你爸爸都是装正统派,装的正统派当然没有真的像了。二姐夫说:你得了吧你!

  二姐夫最不喜欢的人就是我,他和大伟子说我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有时胡说八道,有时还假正经,脑子反映极慢,什么事儿都得想几天,想好了黄花菜都凉了。你们这帮人要哪儿有哪儿,理丫的呢!大伟子和他说:那是我们多年的哥们儿,你最好别惹他。

  但是,伐木装车,我就是盯着二姐夫,我感叹他活儿干得太漂亮了,无论用锯,用斧子,抬木头上车,码放合理,最棒的是最后刹车,那大绳乱乱的做一堆萎在地上,二姐夫缕大绳,一绹一圈,无多无少,理好后套在右臂上,用特有的声调问一声,车的另一方答应了,只见二姐夫右手一扬,那大绳飞起,一路分散着飞过车顶,飞过车顶时大绳已搭在木头上,落到车对面的只是一段绳头,对方接住绑在车下,然后上压杠,一前一后,最后将压杠用小绳子绑紧,这套活儿我后来也不一定不会,但是那缕大绳,一绹一绹的那么齐整,那一声有腔有调的吆喝,还有那从容的扬手一甩,大绳随飞随散落在车顶上,我也是一辈子也做不了他那样好。

  中午吃饭,大家不分男女都要到帐篷吃饭,不可能让女生在林子里吃饭,天太冷,不合适,但是要反过来,女生就会叫男生在林子里吃饭,她们也有她们的道理。现在是大家一起到帐篷吃饭,玉奇林和明子做饭,猪肉熬白菜,还有豆腐汤,回来早了,菜还没做好,明子找我,让我帮他打桶水洗菜,这打水就是刨一麻袋冰来,那坑是个窑坑,是以前脱坯时取土挖的坑,夏天积了雨水,现在冻了冰,要我打水就是从这坑里刨些冰,用麻袋装回来,倒在锅里化成水,明子好洗菜,我懒得去,看丫的菜尽是帮子,我说你不会下刀果断点儿,帮子少了,又好吃又好洗,打水就这一回,下不为例。中午饭吃得挺好,女生都夸,还说你们吃菜光吃菜心,是不是太浪费了,真鸡贼。

  吃过午饭,基本上不用工作,没活儿。女生就是等车来,车来了后,到林子里装车木头返回,这车木头要少装,因为要拉女生回去,装多了不安全,所以这装车就是去几个人就成,剩下的男生女生都在帐篷里玩牌,赌弹脑喯儿,这事儿女生最恨,上海知青好玩牌,并且好赌,平时都是赌烟卷儿,女生在时,也要参与,但女生不可靠,输了没有烟卷儿,欠了赌债没人肯还,越欠越多越不还,男生就不和女生玩烟卷儿了,但女生不依不饶,非要玩牌不可,结果千选万选的,选出了这玩弹脑喯儿,中间试过玩削包,就是屈起中指在头上敲,这本来比脑喯儿要狠要疼要用力,但女生输了,低了头等削包,嘴里叨唠给你打给你打,那男生谁敢真打,谁敢真用力削,所以也就比画一下玩事儿,那女生就说你没力气,没吃饭啊?男生不较真儿,接着玩儿,女生牌技不差,男生难免会输,等到男生输了,不敢低头儿,你一低头儿全体女生削你,你不低头儿,那女生就恨不得找块砖头削你。那怜香惜玉指的是男生对女生,不能用力下死手,但这是男生心里的怜香惜玉,在女生心里不这么想,或者不仅这么想,女生对男生的怜香惜玉的要求是:你不光要舍不得打我,还得舍得让我打你,并且是往死里打都心甘情愿。

  男生女生在这怜香惜玉的标准上不平衡,就证明这玩牌赌削包是不成,简直是有生命危险,不能玩儿。顺便说一句,上海话管削包叫毛栗子,也是个包的意思,就是一下子给你来个像毛栗子一样的包。

  男生不同意玩削包,女生不能玩烟卷儿,千锤百炼的男生发明了玩弹脑喯儿,不重,弹不坏,就是疼一会儿,但是这里面男女有差异,力气最大的女生,弹十个也不如力气最小的男生弹一个,要想练一练,没有十年练不出来,但表面上看不大出来用力,男生只随手一弹,就弹得女生抓耳挠腮,女生多么用力,男生不疼不痒很享受的样子,这女生不玩儿了,大骂男生这弹脑喯儿太缺德,摆明了就是欺负女生的办法。最后的结果就是各玩各的,男生不和女生玩牌,接着赌烟卷儿,女生自己和女生玩儿,一般是什么也不赌,有时三缺一,要找个男生凑局,这人多数是草爬子,北京知青里只有草爬子玩牌,玩得也不怎么样,来把好牌喜形于色,美得直哆嗦,但是就爱和女生玩儿,就喜欢女生叫他怪胎,自从小丽云叫他怪胎以后,所有女生都叫他怪胎,怪胎成了他的新外号,他也不在乎,通常都是女人叫,他还是很受用,答应的还很干脆,有时有他凑局,女生就能玩弹脑喯儿,多数时候是他输,一大群女生都弹他,而他弹女生时,不用力,不疼,女儿觉得他懂得怜香惜玉,渐渐的他还很受欢迎,我倒是觉得他这是无耻。

  女生下山后,天地安静下来,各班长会招呼大家锯点柴火,晚上烧用,锯不了多少,因为木头有的是,不用准备好多,锯够了之后,就有值班人去收集一些雪来化成水,烧热了每人分一些洗一洗,然后就齐集在帐篷里等待开饭,这时自然是打牌的打牌,唱歌的唱歌,也有帮厨的,因为有肉有菜,就想把伙食改善改善。想吃面条,想吃饺子,想吃烙饼。因为现在两个做饭的都是北京人,做点面食不费事儿,做不好也差不多,但是玉奇林太懒,平时当不了一个人用,明子不肯找麻烦,所以饭做得越来越简单,如看到有人提议,有人帮厨,明子还能跟着干点儿,那玉奇林一看有人帮忙,主即失踪,饭不好不回来。少个人干活儿不要紧,但是大伙儿帮厨,少个炊事员就引人生气。这天吃面条,就是个擀面的活儿,二姐夫一个人,三十斤面,做成三十份,开始擀面,一分钟一份儿,明子切面条,速度极快,半个小时,到处摆放的都是面条,打卤面,倍儿直做卤,本来有油肉菜,但是倍儿直内行,有存货,他有榛蘑,木耳,黄花,取出一些先用热水泡了,再放到锅里煮,再加些白菜和肥肉片儿,闻了真是香啊,明子烧了大大的一锅开水,开始煮面,这手擀面一煮就熟,每人都知道,就取了各自的饭盆等着,三架马灯都举在锅边照着,热气腾腾地看着明子捞面,先捞在一只大号的蓝边碗里,然后倒在每人的饭盆中,旁边是一盆卤,自己去盛了放在自己的面里,面条捞出,排第一名的是二姐夫,二姐夫擀面,劳苦功高,没人去争,倍儿直排在第二名,出调料出劳务出手艺,没人去争,第三名是我,因为是我提议吃面条的,我一直在烧火张罗,我觉得我应该排在第三,可是有人争,说我还得负责盛卤,活儿没干完不能吃饭,我还待分辩,一下就被挤到后面,得了,那我就分卤吧,我给二姐天盛了卤,倍儿直第二,他看了说:小心,少来着,看咸。他自己盛了卤,我看了倍儿直的量,给大家分卤,刚分了一份,一抬头看见二姐夫拿个空碗哈气,嘴里喊:他妈的倍儿直安得什么心,你是不是想咸死我啊?我看他举着空碗,就说那你也别倒了啊!你可以再加点儿面条啊!二姐夫大叫:我没倒,我吃完了,哥们自己擀得面条那么棒!我能倒了吗?再说倍儿直那卤就是咸了点儿,味儿是一流。我一听这话吃了一惊,这么大一碗面条,还他妈那么咸,他没用几秒钟就吃完了?真吃完了,不服不行,就是吃完了。我这心里真是咯噔一下子,我喜欢吃面条,而且吃起来非常之快,一直也没发现有比我吃得快的人,但是眼前这二姐夫,却是眼睜睜的比我快了一倍有余,我虽然还没吃,也没比,但我知道,他吃面条比我快一倍有余。

  晚上吃了面,平均算账,每人都是一斤多的量,多数人吃饱了就困了,很快就睡着了,二姐夫没睡着,总是放屁,我看他是吃多了,我问他吃了几碗,他讲吃了四碗,我一算四碗就得是二个面以上的量,那就是又比我多一倍,我真是服了他。

  我说:你是不是吃多了,撑得老放屁?

  他说:可能是有点儿吃多了,今天这面条好吃,我本来又爱吃面,没注意就吃多了,倍儿直打的卤真没得说,我老看他在林子里东转西转的不干活儿,我寻思他是偷懒呢?没想到他采榛蘑木耳呢!打卤要是没这个,放多少肉也不成,尤其是榛蘑,人称鲜根,放哪都好,我得问问倍儿直还有没有,要有就要点儿,明天跟车下山,到云副连长家炖只鸡吃,我最服倍儿直这招儿,他能随走随拣,到头来都是有用的好东西。

  这时倍儿直插话说:榛蘑还有点儿,有是有,但是不能给你,得再拣点儿,咱俩一块儿下山炖鸡吃去,你也别夸我,让你夸没好事儿。因为你就是个坏蛋,你这会儿吃多了,撑得睡不着,是不是又在那儿想女人呢?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吃,吃好的,吃得多多的,就在那儿想女人,做梦想媳妇儿,想美事儿,还想到我的榛蘑上来了,有也不给你!

  二姐夫说:我想媳妇儿,我没媳妇儿,你有媳妇儿,你结婚了,你想才是真想。女人我也不想,想什么啊?我也不和她们过日子,回北京她们就来了,我走了,她们就散了,谁想谁啊!都忙,忙着干革命呢。忙着搞政治运动呢!

  倍儿直说:你们那叫搞破鞋,能叫政治运动吗?

  二姐夫说:倍儿直你就是个土老帽儿,你就知道那叫搞破鞋,不懂那就是政治运动,不懂得所有的搞破鞋都是政治运动,也不懂所有的政治运动都是搞破鞋,政治就是个鸡巴问题,所以政治就是个鸡巴政治。

  我说:二姐夫你可别胡说八道,我怎么听你这话像是要找倒霉啊?

  二姐夫真是吃多了,没有一丝睡意,他在炕上坐起来说:倍儿直丫是一老帽儿,他不懂,你也不懂,别看你整天学马列,黑松也不懂,别看他整天装得一本正经的批林批孔,跟他妈真的正统派似的,真的正统派都懂,他不懂,所以我说他的正统派也是装的。

  我说:你懂,你搞女人就搞女人,扯什么政治,不知道能惹祸吗?

  他说:我说的都是我听人说的,什么人,高人,无论是地位还是学问,咱们这样的连屁都吃不上。人家说了,三代以下就是家天下,什么是家天下,就是自己家的天下,什么叫自己家,自己家怎么形成的,就是个鸡巴问题,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安邦都是为了这家天下,所有的说法,干法,只要是违背了家天下的原则,都得掉脑袋,都是反动派,人家还讲了四大名著,孙悟空干嘛取经啊?就是找个靠山,找如来当靠山。刘备凭什么混啊?就凭着是个刘皇叔。别的人像《红楼梦》,为什么没人娶林黛玉啊?出身没戏,长得好管屁用啊!妓女长得好的多了,就连当土匪都一样,那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灼都得排前边,那阮氏三雄都是干活儿的料,最惨的是时迁,排他妈倒数第二,他干多少活儿啊?整个儿一杨子荣,怎么了,照样是碎崔。所以都得看你们家是干什么的?我下乡几个月就回北京了,还是跟着以前同学一块玩儿,都是唔院孩子,玩什么呢?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他妈的都是政治,要他妈没这政治,那老百姓不把红卫兵打粘糊了?所以这讲出身,讲血统就是讲鸡巴,用这个搞政治就是鸡巴政治!后来毛主席改章程了,只不过是更直接了,不让想着自己家了,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了,其实还是一样。长见识了吗?你学去吧。

  二姐夫说完躺下,鼾声已起,我听了个稀里糊涂,一时消化不了,但觉得这说法有门儿,想问问倍儿直,可他也有了困意,我不便再问,又睡不着,就起来撒个尿,住帐篷和住房子不一样,没有窗子,看不到外面,本来好帐篷有窗户,但我们的帐篷都是金二找来的破帐篷,别人不要的旧帐篷,没有窗子,门也很矮,我出门看到外面很亮,大半个月亮挂在天上,亮得像是块镜子,我尿完就站在这里看,天是很冷,但这时有一种本事,就是能赤裸着身体站在外面,多了能站半个小时,大多数的人都能做到,此时我站到冷了,大约总有半个小时吧,我回到帐篷里,钻进被窝儿,身体冻得像冰一样,倍儿直又醒了,说你又到外面站着去了?你是真棒!可惜我不行,真羡慕你们的好身体。

  我冻得直哆嗦,还是问他说:你有什么病?我看你挺好的啊。

  倍儿直说:我有风湿性心脏病,从小就有,家里父母都有,算是遗传,但是要能保养好了,就不一定能得这病。

  我说:你既然知道,干吗不保养好了,别让自己得上啊!

  他说:保养,能活下来就是保养,还有死了的呢!活不了几岁就死了,我两个弟弟都死了!死就死了,活着也是受罪!

  我说:你干吗这么说啊!你不是都结婚了吗?不是都有媳妇儿了吗?那得好好过啊!你看二姐夫,他丫的活得美着呢!吃饱了就放屁。

  倍儿直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大气说:我哪能跟他比啊!他讲的话不全是放屁,好多都是真的,他敢骂金二,金二也敢骂他,但是仅此而已,金二拿他没办法,金二知道他爸爸是干什么的,也知道他妈他哥是干什么的,金二惹不起他们家!谁托个人找到团里,金二都是吃不了兜着走,二姐夫知道金二能挤兑他几句,别的没戏,所以他就是破口大骂,懒得和金二讲理。金二也看出来他就这一招,自己也没别的办法,干脆就是你骂我一句,我就骂你一句,情状就如两个村汉,几次骂下来,觉得他二人之间,用这方式交往就是很好,也就这么着了。金二霸道,又和老云不和,老云副连长又看不起这指导员的官职,缺少些敬意,那就是好不了,看二姐夫也不喜欢金二,也就拉拢了去,我和二姐夫都是军川来的,也就随着二姐夫和老云一块混,要跟你们混,我也混不起。

  我说:你有病还下乡,身体不好,个儿又这么小?

  他说:谁愿意下乡啊!那不是在哈市找不到工作吗?要能有个活儿,能挣俩钱儿养活全家,哪怕吃口粥呢!

  我一听这话茬儿,怎么还养活全家啊?我问他说:你父母不上班儿啊?怎么都不上班等你养活,那他妈怎么行啊?你父母早年干什么的。

  我以为他父母是黑五类,反革命啥的,或者是被打倒的人。

  他说:你听说过二人转吗?就是东北地方上的一种小戏儿。

  我说:这个二人转,我还就是真知道,文革前电视里演过,我看过,听我妈说那是东北二人转,这错不了,因为有些年我妈住在沈阳。就是两个人手里拿着手帕唱,还能转手绢。

  倍儿直说:对了,就是那个,你还真知道,我们家就是唱二人转的,唱了好几代了,就是这四处走动着,走到一个村唱一个村,到一个店唱一个店,一直唱到解放后,不好唱了,说是内容不健康,可祖传的手艺放不下呀,那就凑合着唱,左不过是个吃苦受穷呗。我小时候就跟着我爸妈四处地走啊唱啊!受得那欺负,受得那罪啊!一个村唱完了,很少能有房住,有炕睡,有的有炕也不敢睡,怕有坏人,怕让人欺负了。就走,就住牲口棚,就住埸院,无冬历夏,一个小孩儿,能不得病吗?等到了低指标那会儿,那村里人都吃了豆秸了,哪还有钱听戏啊?想要口吃的都没有,这就回了哈尔滨,这有间祖上留下的破房,没工作,捡破烂儿,偷大粪,拉帮套,啥都干了,还是混不下去,到了六三年,我到了十六岁,能下乡了,能挣三十二块钱,我赶紧着就下乡了,这家里才有了份固定的收入。算起来,我下乡和水根子前后脚,他找个书记闺女,入了党,当了连长,我没本事,可到岁数了,也结婚了,娶了我师妹,我不娶她,谁要她啊?我们从小一块学唱二人转,一块儿吃苦挨饿受欺负,我自小儿就答应娶她,她也拿我当她男人,我要是娶了别人儿,那她就没个活了,你说我能不早点儿娶了她,让她放心吗?我这媳妇儿就这么来的,能和他二姐夫似的,一气找好几个,想吹就吹。

  倍儿直的故事好懂,但我还是有点儿懵,对媳妇儿这事儿我老是犯懵。

  最后倍儿直跟我说:那天我听你唱提起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还说是杨子荣之歌,你别逗了,那歌还真就是北京的歌儿,属于窑调,叫《探清河》,那河就离宋老三他们家不远,宋大莲就是跳清河死的。

  我听了这话心里直翻个儿,这他妈是什么事儿啊?这歌儿连杨子荣都会唱,怎么会叫个《探清河》呢?宋大莲真是投了清河死了吗?我眼前想起清河那悠悠东去的河水,我感到那河水酸酸的。

  倍儿直又睡着了,但我没有睡觉,因为他提到了清河,对清河我非常熟悉,我从小就生在清河,长在清河,这清河不大,也不长,但在自己的家乡能有一条河,就让人觉得这河与人的生命有关系,就让人觉得自己每天每日的生活就是有那东去的河水陪伴着,一年年的长大也是因为那河水不断流淌的结果,我当然知道好多清河的故事,包括那河水的故事,那桥的故事,还有一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人的故事。此时我便是不住地想这些故事,想那些村庄,想那些工厂,想那些在村庄与工厂忙碌的人们,想那些荷锄而归的人,手里持了些刚分得的不能成为商品的坏了的蔬菜,也想那些在工厂的汽笛声中匆忙起床的工人,他们要上夜班,总是黑白颠倒的生活。

  这时二姐夫起来了,很急的样子,披了一件大衣出了帐篷,我知道是他吃的四碗面条下来了,妈的,这小子吃东西像只狗熊,以后在吃的上面不能和他合作,合作就是个吃亏,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人,还偏偏活得挺快乐,就算有倒霉的时候倒霉的事儿,可他都忘了,都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一次失恋倒成就了他,他因此倒成了恋爱专家,金二指导员的毒舌本想将他压倒,让他永生抬不起头来,结果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狗血淋头式的大骂,看来这小子还是有些本事,否则怎么会越战越勇,越战越强,越活越自在呢?

  二姐夫回到帐篷里,冻得丝丝哈哈的钻进被窝,嘴里说这屋里还挺暖和,是你烧得吧?我说是,我睡不着,顺便加点柴火,炉子里老有柴火,自然就暖和。他这会儿又不困了,就坐起来,他想聊会儿,我怕吵了别人,不想说什么,他就又来批判我,说你比不了倍儿直,倍儿直以前很有名,他个儿小,他会唱二人转,这玩意儿人人爱听,他不用干活儿,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到哪儿都有人哄着他,都喜欢他,有好吃的都留着给他吃,因为大伙儿太想听他唱二人转了,除了他给大伙儿唱,别的地方没人唱,听不着,你想那什么都听不着的日子怎么混呢?你要听倍儿直讲故事,听了就睡不着,那故事都不像是真的,以前我也听他讲,听了也睡不着,那时候我小,刚下乡,后来一算账,我们俩差不多大,但是我只能听他讲,原因就是他从小经历的事我都没经历过,他和他爸妈跑码头遇见的坏人坏事儿,随便一说就是吓死人的故事,所以他和我比,就好像比我大得多。后来文革了,大伙儿都经历了好多事儿,他也不讲了,我也不听了,再后来我经历的事儿比他还多,我也就谁的故事都不听了。我明白了,我搞女人,搞一个就是一个故事,都不一样,人家跟我说了,这叫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知道为什么你睡不着吗?光看着我们俩一人一觉的睡,我们说什么,你就想什么,越想越乱,我告诉你,你现在呢,是既不是倍儿直,也不是我,不是倍儿直呢,是说你没有经历他那么多的事儿,你没受过那穷,也没受过那累,你看倍儿直在林子里东走西看,摸摸索索的拣东西,这都是从小让穷日子闹的,什么都得靠拣,不拣怎么办,拿钱买啊?哪有钱啊?所以你缺什么,都得问他,十有八九,他都有,要么怎么一吃面条打卤,他能拿出榛蘑木耳黄花这些山珍来呢!都是咱们伐木时他拣的,你行吗?你就会出主意吃面条,面条怎么吃你知道吗?所以,你比不了他。我呢?你更比不了!为什么呢?咱也不用讲经历,那都是要死要活的事儿,犯不上都经历。我也不和你比物质条件,因为你比不了我,我和我爸我妈要钱,没人敢不给我,他们欠我的,我犯不上和他们客气,但是要钱归要钱,不能要得太多要了他们的命。现在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些,而是能让我在经了这么多事儿以后,我他妈的能开悟,这都得靠一个人,你别管是谁,反正你学一辈子马列主义,也赶不上人家,他这人年青时比你信马列,直接就去苏联研究马列去了,去了好多年,吃苦受累地觉得自己不含糊了,回来了,开口闭口都是马列,谁都拿他当傻逼,他仔细一看自己,还真是一个傻逼。中国老师告诉他了,马列主义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用马列主义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他明白了,他就玩这个相结合,玩了半天,还是怎么玩儿怎么错,老他妈和别人对不上牙,那就是老犯错误老吃亏,吃亏吃多了就明白了,马列主义不重要,马列主义和中国具体的革命实践相结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用马列主义和自己的具体利益相结合,才是最重要的,这才是真正的马列主义,真正的具体革命实践。他给我讲了,我聪明,就学会了,我就把我的具体利益具体实践了,就是搞女人,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他还夸我,说我内丹已成。

  这会儿倍儿直又醒了,说咱们三个今天有功,二姐夫擀的面,我打的卤,你把帐篷烧得这么暖和,这帮人吃饱了,又暖和,睡得真香。

  我说:你不是睡了吗?这么会儿,睡两觉醒两回,这不睡大觉可不好。

  倍儿直说:这就是我那个病啊!我要是能一觉睡到天亮,我哪舍得和你们聊天啊?听他妈二姐夫这儿吹牛逼。

  二姐夫说:有病是压根儿就有病,主要还是吓的,吓得你睡不着觉,有点响动儿就想小范。你现在有媳妇儿了,能忘就忘了吧。

  倍儿直说:我想她干吗?我就是想睡觉,我连我媳妇儿都不想,我想她!不过她是真吓着我了,那之前我还真不知道我有病。以前身子弱点儿,没觉得怎么样,就从那一吓,就老是缓不起秧子来,到哈尔滨医院一查,风湿性心脏病。我媳妇儿一听就赶紧和我结婚了,她怕我死了,她想照顾我,她说我要是一死,她就嫁不出去了,那就也是个死啊!

  我听了还挺感动,我说二姐夫说你有故事,你还是真有故事。倍儿直没回话。

  过了好一阵子,倍儿直才叹了口气说:啥故事啊!就是个吃苦受累呗,我这辈子啊!活得是谁也不如啊!就这睡不了大觉的毛病,自小儿就有,那时候睡牲口棚,睡场院晒麦棚,也是一会儿一醒,家大人搂着我,也是不敢睡实喽,那村里多少坏人呐,就是怕叫人欺负喽,一个唱二人转的,没地儿说理去啊!那会儿睡不着,听鸟叫,听鸡叫,听狼叫,听地里草虫子叫,但凡出声的虫子,我一听就知道是什么虫子,哪村儿有几只公鸡我都知道,早年是我妈哄着我睡,后来是我爸哄着我睡,现在都不怕你们笑话,都是我媳妇儿哄着我睡,谁哄着我睡,我醒了都不敢吱声,怕吵了她们睡觉。二姐夫说的没错儿,刚下乡个儿小,那大人都不让我干活儿,就是给大伙儿唱个曲子,解解乏,那会儿没地方儿听去,都爱听,好几年啊!就对付着过。后来文革来了,文革来了咱就不唱了,反正大伙儿都不干活儿了,我就是看热闹领工资,看着看着,看出事来了,先是知青红卫兵打老帽儿,老帽儿有出身不好的,今天打,明天打,发明了好多种酷刑,什么用木棍儿夹手指头,吊起来再往下放,还有用电话上的大电池过电的,电得直劲儿哆嗦。正打得过瘾时,风向变了,老帽儿翻身打知青了,我以前谁也没打过,老帽儿也不打我,有天晚上给我根镐把,说是要抄敌人老窝,我抱着镐把就跟着去了,到了一间宿舍,还真抓到几个人,都给绑起来了,这里就有那个小范,说是前些日子打死了人,有血债,这些人抓住她就扒了个精哧溜光,绑起来,推倒在炕上,有人哭有人骂的批判她这会儿有人把个炉钩子在火里烧个通红,提着来到小范身边,大伙儿以为又要上刑,谁知那人用烧红的炉钩子从小范阴道直捅进去,小范一声大叫,身子挺直,两只眼睛瞪得鼓凸了出来,我当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听见枪声,说敌人反攻了,我从屋子里爬出来,爬到后院,想从后墙爬过去,刚站到墙边上,一枪打在我的头上边,我一下子倒在地上,又听到一声枪响,打在树上。我就躺在那草丛里昏了一天一夜,后来我回了哈尔滨,查出了心脏病,结了婚,再回来,才知道那几个人都叫人打死了,从那以后,我就是半小时一觉,一会儿一醒,我一醒就看见我媳妇儿在哭,我就连醒都不敢醒了。

  这故事我以前听巩二讲过,没觉得怎么样,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嘛。但是听倍儿直讲来,我就是听得惊心动魄,吓得我也睡不着了。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