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伟子这两刀锯像是砍在了二连的脸上,砍得二连一切都肃静了。原来的生活有如沸开的水,现在大伟子两刀气锯犹如在这沸腾的生活中加了一桶凉水,一切都凝滞不动了,以往的蠢动,吹牛都被砍断了,从金二到老云副连长到机务排,以往都自命不凡企求一战的勇士都顾左右而言他了。只有我们紧张起来,担心有人复仇,担心大伟子的命运,担心有人借机反扑。没有人反扑,他们都被砍伤了。我得去劳改连看看大伟子,安排一下,然后到军务股找排长问问政策。

  劳改连就是砖瓦连,在团部南边一公里处,大路边上,路西是宿舍食堂等生活区,路东是制砖厂和砖窑,制砖厂就是用泥土加些沙子用制砖机制成砖坯,晾晒之后入窑烧制,烧好后着人出窑,码成砖垛,等待出售或使用,这制砖厂的工作最是沉重劳累,所以自古以来就是劳动改造的专用工种。

  这里的劳改犯有的是,几十个连队,那些打架斗殴的,小偷小摸的,好偷窥的,还有知青谈恋爱至使女方怀孕的,甚而至于有骂了连里领导的,平日干活儿好偷懒的,总之是有了错误连里不能自行处理化解的,那就统统送到这里来劳动改造,制砖出窑。要是每天按照定额实打实的干活儿,指定是干不了几天就得累死,根本到不了改造好的那天。因为这儿的人谁管你改造不改造呢?谁管你改造得好不好呢?你要是能把制砖的活儿都干了,把制砖的任务都完成了,那我们就不用干了,谁愿意干这劳改犯干得活儿啊?尤其是女生,你让她们推那装土的车吧,力气小推不动,那就装土吧,那女生就站成两排,有男生推车从中间通过,女生就挖一锹土装在车上,空车来,满车出去到制砖机边上倒掉,再推回到两排女生中间装车,这安排犹如一条生产线,本来也没啥毛病,女生还可以边干边聊天,男生有个别的敢和女生对话调笑,多数都是不敢抬头,不敢言声,但推车从女生队列中穿过,听些莺声燕语,也觉受用。但是,这干法没有多久,就干不下去了,女生有意见了,不干了。刚开始连里还装聋作哑,不敢披露实情,女生却是越来越少,连里还对那不干的女生有点儿不满,还有些批评的意思。但是没过几天就有了真实的消息,原来那女生排队挖土装土,要用一只脚踩下铁锹,这一踩要用大力气,一天不知要踩多少锹。时间一长,那只踩锹的脚就发达起来,和另一只脚相比之下,又宽又大,而且是歪的,这好好的一双玉足,没几个月就变成了一大一小,一宽一窄,而且那只踩锹大脚,向外用力变得又宽又大又歪不说,还拐带着五个脚趾箕张,像母鸡的脚趾一样,你想这女知青发现之后,会有多大反应?有那聪明有毅力的,用布带缠住如古时缠足一样,意图恢复,吃了大苦,打开之后,依然故我,看了这纤纤玉足已成母鸡,不觉悲从中来。这可不分北京的,上海的,哈尔滨的,凡是女知青都不干这挖土的活儿了,领导保证了多次,说不挖土之后,过不了半年,那脚就自动长回去了,但是女知青不信呢。眼下就有看得到的损失,就是现有的几双鞋都穿不进去了。

  没人挖土就是没人装车,没人装车制砖机就得停。停了不行啊,连长不干呢。那男生挖吧,男生已然是知道了内情,男生才不干呢。女生的脚变成了母鸡的爪子不行,那男生的脚变成了公鸡的爪子也不行啊。但男生不说不挖,只是抱了铁锹不挖,站在那里一边聊天一边玩,机器还是转不了。女生不干,男生不干,那劳改犯干吧。都犯了罪了,都来劳动改造了,那干活儿就别挑肥拣瘦的了,在哪儿当劳改犯也得干活儿,也得干那好人不干的坏活儿,这儿的劳改犯也没说不干,可是有一样,劳改犯太少,都是男犯人,没有女犯人,就算是谈恋爱女生怀了孕,也是男人来劳改,女生不用来。那些偷东西的也一样,偷回家去,男女共用,但劳改时还是男人来劳改,女生不用劳改,这样老是女生不来,那劳改犯就少了,少了就干不了很多活儿。在这里,就是不能保证制砖机正常运转。连长为了能完成生产任务,安排了加班,天亮就干,干到天黑,把这帮劳改犯累的直要吐血,生不如死。同时,连长还打报告要求团里多送些劳改犯来,制砖任务完不成,基建任务就完不成,基建任务完不成就影响大事了。但是团里一时派不出许多劳改犯来,总不能为了增加劳改犯制砖就全面鼓励犯罪吧。就这时候,大伟子砍了人,成了劳改犯,砖瓦连声色俱厉而又欢天喜地地接待了他,我是真有点担心。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大伟子以前和我说过,他下乡后就没干过农活儿,他说的这所谓农活儿不是指的种庄稼那个庄稼活儿,而是一切能称作是活儿的事情,他一律没干过,包括搬个砖,盖个房,装个车等等都没干过,关过几次禁闭,就是关小号,他一关进去就是睡觉,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觉,看守也知道他是砍人犯了罪,也没人和他较劲,爱睡就睡,直到通知他没事了,可以搬回宿舍了,他搬回宿舍还是每日里蒙头大睡,也不上班,弄得连里一个劲儿地调查谁打他了,是不是把他打坏了,大伟子听说后,就一个劲儿地装傻不干活儿,弄得哪个连都不想要他,有个茬儿就把他调走,弄得他去过不少连队,认识好多人,多数是坏人。

  现在大伟子来到劳改连,不用说也是一如既往,不干活儿,一点儿活儿也不干,没人管没人问,一天到晚自由自在,吃饭下棋。要问他何以能够如此逍遥,那是因为砖瓦连劳改连的一干看守人员,都是老团二队,六连的弟兄,早几年就是哥们儿,这些人在这里当看守,就管着这一众的劳改犯,白天逼着他们干活儿劳动,晚上收了工吃了饭,都用铁链锁起来,怕他们跑掉。这套管理办法也是逐渐摸索出来的,先时是锁住脖子,像锁狗一样,一个个锁好后,躺在炕上,头朝外,再把锁链的另一头锁在火炕中间的一根柱子上,但很快发现不行,因为劳改犯也得拉屎撒尿上厕所啊!你来我往的一夜光他妈开锁关锁了,后来改为锁脚,头朝里睡,另一头还锁在那根柱子上,炕下放一个尿桶。

  大伟子来了不用锁,就睡在劳改犯对面的看守炕上,他还老骂人家劳改犯动静大,非骂即打,这看守中的头目,就是老团六连的大官人,这大官人一向眼高于顶,等闲的知青都不在他眼里,这人基本没有同情心。我一听说是大官人当了看守头目,心里就一直想着这劳改连还挺会用人的,让大官人当皂吏牢头,真有慧眼。先前我还去过一次劳改连,就是去找大官人,那时大官人刚就任这牢头,海淀圆子跟着他,手里拿着一副团修理厂自制的手铐,我还拿着摆弄了半天,很重,能锁住狗熊。我问圆子老拿着它干吗?挺沉的。圆子说是大官人让拿的,他说这是王法,时不常地就要用它锁一个,让劳改犯都知道厉害,可是他Y不拿着,老他妈让我拿着。嘿,你听见了吗?圆子当着我面问大官人。

  大伟子来了以后,大官人毫不犹豫就得给面儿,都是哥们儿,没得说。但是大伟子不知道他是劳改呢,他不拿自己当劳改犯呢。没过几天,他不光不干活儿,不打水,不打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且对劳改犯比大官人还要严厉,大官人严厉是大官人恪尽职守,就说是有些自大,也是自己脾性所致,可大伟子的严厉多数是恶作剧,是欺负人,他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大官人说他几句,他还扛不住,他还说大官人事儿逼不仗义,反正俩人弄得不好,就都托人让我去一趟。我去了,也说了说,爱听不听。我又到到军务股找排长反映了一些情况,我知道要坐实了是机务排先打了大伟子。

  天冷了,不能制砖了,农业连的活儿也不多了,各连都要备些基建的材料。而砖瓦连是专业连队,他们不种粮食,收入就都要从这基建备料上来,冬天来了就要准备沙石,因为明年制砖要用沙子,所以要有些人去打沙子,先找到沙坑,用炸药炸开,把沙子集中起来装车,运回连队,放在制砖机边上,明年制砖时好用,打沙子用女生多,因为不用踩铁锹,脚也不会变成母鸡爪子,而在山上打沙子,住在帐篷里,每天干不了多少活儿,就是满山走走,或者在帐篷里织毛衣,所以这活儿女生爱干,同时也要几个男生,是为了炸沙子,这鼓捣炸药的事儿,以前是男生干,现在还是男生干,总之女生出去干活儿,要有几个男生随着,也起个保护作用,不然遇上点什么事儿,怕出意外。

  这天大批的女生都已去了打沙点儿,而男生提前几天就去了,为的是先炸出一些沙子,等女生到了好装车运沙,但是送完人工之后,还有一些炊事用具没能运走,要第二天跟车运去,第二天装车的时候,两个女生搬不动,正好大伟子路过,连长就招呼他帮忙,他就帮着装了车,那俩女生说到地方还得卸车呢,就让大伟子跟车,大伟子想不去,连长知道他是个劳改犯,就指了一下车,意思就是让他去,大伟子没办法,心想反正也是好多日子没出去玩了,去就去。

  打沙点儿也就是个不到一百里的路程,没多会儿就到了,大伟子帮着卸了车,那俩女生让他到帐篷里坐会儿,暖和暖和,他觉得是女生帐篷,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但还是进去了。这帐篷是一个,一头是炊事间和女生,另一头挂个帘子,那边住男生,大伟子进来就站在锅边上,一个女生就在锅里烧水,想让大伟子喝点儿热水,把大伟子感动得够呛。那女生让他坐下歇会儿,大伟子看都有人住,不好意思乱坐,看到那帘子下面有个空儿,炕上放着一根木头,木头靠帘子的地方有空儿,他就走过去,想坐在那炕沿上,走近一看,一条大毛腿从帘子下边伸过来,人腿,男人的腿,一腿毛还连着个大脚丫子,大伟子吓了一跳,用手指了指,看那女生,那女生很生气很无奈地说,这是连长的堂弟,每次女生出外打沙子他都拼死拼活的跟了来,来了就住在帘子边上,女生这边多挤也得让出一个位子,要不他就把腿伸你被窝儿里来,有时中间用木板钉上,也没用,他总会拆了木板伸过一条腿来,真恶心,越想越恶心,你别理他,坐在灶边那木头上。大伟子听话地走到灶边,但他没有坐在那木头上,他从灶膛里抽出一根正在燃烧的木头棍子,然后很坦然地放在了那条毛腿上,那腿随着一声尖叫缩了回去,接着就听到帘子那边又哭又骂。大伟子拿着那根着火的木棍出了帐篷,那边那小子哭着骂着,刚出帐篷,大伟子就用那根火棍子一顿暴打,打得那小子直叫爷爷,大伟子才停了手。这时沙子已经装好,他要跟车回去,那两个女生拉着他不让走,反倒是那小子跟车先回去了。过了一会儿,装车的女生回来了,说看见那流氓跟车回去了,还一瘸一拐的,于是那两个女生给大家讲了经过,所有的女生这个乐呀,把个大伟子夸得和英雄一样,大伟子这个不好意思啊。

  那条毛腿被大伟子烫出了一连串的燎浆大泡,又被大伟子用火棍子劈头盖脸的一顿臭揍,坐在车上哭了一路,回到团里直接就住进了医院。有人飞报连长,连长到商场买了两个罐头,到医院看了他,问清了情况,感到心里的火气要从头顶上冒出来,他根本不相信大伟子一个劳改犯敢这么办事儿,敢这么对待他的兄弟。他本是个凶悍之人,又是连长,从哪头算账大伟子也不是个儿,但是仔细一想,他自己这两股劲儿也挨不上,不能合起来使,用斗狠吧,连长的权力就用不上,用连长的权力吧,那就不能亲自下手。想来想去,他去了保卫股,他是劳改连的连长,就相当是监狱的典狱长,自然和保卫股常有业务联系,人也是熟得很,找他们帮忙没得说。但是,当他向保卫股的弟兄们讲明情况之后,保卫股的人劝他算了,犯不上和大伟子较劲,理由是大伟子这次进劳改连是第三次砍人,这种人有极强的暴力倾向,这次一定会判刑,对这种人,咱们就是收集证据,写好报告,然后移送师部军事法庭。这当口你惹他干吗?你是想把他逼急了拿你恶贯满盈吗?要说借这茬儿打他一顿,那我们这两下子可没你们连那帮看守好使,我们都看过他们打人,那下手是真他妈狠,我们可比不了。你要是想打大伟子,找他们比找我们强。

  保卫股的人就是这个意见这个态度了,于是连长回连找大官人。找到大官人说:大伟子又打伤人了,你知道不知道?

  大官人说:听说了,先用火烫,后来又打。

  连长说:大伟子可是在押的犯人,是归你们管的人,这跑出去伤了人,得处理他。

  大官人说:不是连长给他派得活儿吗?要不是的话,回来我问问?得处理!

  连长说:活儿倒是我派的,但是大伟子就这么撒着养着也不行,一天价瞎逛,要不我能给他派活儿吗?你们就不怕他跑了吗?

  大官人说:这个您放心,他不跑,他没想跑,他也没地跑,他就是跑到阴曹地府去,我也能把他逮回来。

  连长说:跑了就晚了,逮回来哪年哪月?再说他也得干活儿,劳动改造嘛,不劳动怎么改造,我的意见是大伟子白天得干活儿,晚上锁起来。

  大官人说:真要这样?您自己找大伟子说去吧。

  第二天,连长越想越气,找来了大伟子,对大伟子讲了多条规定,并且威胁说不服就如何如何的上手段,大伟子一声不吭,直劲儿点头,但是还是不干活儿。可是他有活儿,就是沙点儿上的女生,三天两头要送东西,指名点姓要大伟子亲自送去,大伟子也就亲自送去,今天送,明天送,送得大官人都有点儿吃醋。吃醋也不能说大伟子,这天看见毛腿拄个拐在家属房那边练走路,大伟子问他还上沙点儿么,他说:你要把大伟子锁起来我就去。大官人说:我要是把大伟子锁起来,你再上了山,那帮女生能和我玩儿命,到那会儿,我就得再上山烫你一次,让你看看我和大伟子谁狠?我可不想让女生恨我一辈子!

  大伟子这事儿我知道之后,觉得挺逗,我也听说了大官人的事儿,去劳改连时见到大官人,还和他开玩笑,后来发现他比以前深沉了,对我的玩笑不能有问必答了,我还觉得他挺没劲的。直到后来我看到大伟子认识那么多女生,都他妈很诚恳的和大伟子打招呼,有的还挺漂亮的,我这心里也是劲儿劲儿的,我想可能我也是和大官人一样有点儿吃醋,我就想我也挺没劲的,除此而外,我还觉得大伟子这劳改挺值的。

  十年以后,有一次我和大官人站在清河边上,黑黢黢的河水流速很快,这使我俩感叹这匆匆的人世,我们聊起这段日子,这段心情,我们都承认吃了大伟子的醋,我们都承认那时盼望有女生关注我们,都承认那时已长大,心里已不能再对女生保持高度,我们想亲近女生。我们聊到以我们二人当时的智计盘算,远高于大伟子,但是我们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情,怎么大伟子就轻而易举的就得到了呢?就因为打了那条毛腿吗?我们自信我们都能做得到,但是我能像大伟子那么去做吗?大伟子怎么知道那么做会得到那么多女生的拥戴呢?我们谈到,大伟子是无心的,只有无心才能做到最好,我和大官人做事虽是智计百端,但是做不到无心,而女生最欣赏的便是这无心。最后我们都承认我们不如大伟子,我们吃他的醋是活该,最后的最后,我们相对苦笑,我们自问:今后呢?今后我们做事儿,能不能像大伟子一样,做到无心呢?河水黑黢黢的向东流去。人世啊!

  大伟子在劳改连自由自在地活着,我也就不用管他了,反正谁都是一样糊涂庙糊涂神儿地活着,这一刻不知下一刻的命,我也不去找他了,找他也是吃醋,看丫和女生和和气气说话那德行,我甚至有点后悔让他到我们连来了。另外,我也确实没功夫去看大伟子了,因为我也接到了上山的命令,是去伐木,我想上山。

  按照一般的概念,沼泽地就是一片平旷,只有野草和积水。但是当你真实的生活在其中,你就会发现,所谓的平旷只是书上的话,而沼泽本身也是有高有低的,低地称作洼塘,中间有的会有一点积水,而四周长满芦苇,这是指较高较平地带的小型洼地而言,因为那芦苇的外围还是生满野花野草,凡有野花野草的地面都是平地,平地就是可以开垦的荒地,开垦之后就可以种粮打粮,我们能在这里生存,就是靠的这里有大片的平地。有一种洼地,面积较大,普遍的低洼,但没有积水,没有芦苇,只有大片的,绵亘数里的塔头墩子,上面长着一簇簇的野草,这野草就是苫房草,可用来制拉哈辫子盖房子,也可以苫房顶,但是这种地不能开荒打粮,勉强开了荒,也要养好多年才产粮食,一连的周边就多是这种洼地,最后开荒不足,撤点儿了事。类似芦苇地这种小洼地,还有些地势比平地要较高一些的地方,则生就一些林木,通常也不大,如一连和八连的林子,还有二连的东林子,都是平地上较高部位生的小树林,展开想象,就如人的阴阜。

  三江平原上能有大片的,值得建点儿伐木的林子,就叫做山了,这样的林子,在二连的西面十几里处就有一片,按照团界的划分,当属于五十九团,他们在林子边上还建有一个连队,就是要阻止二连西进占领这树林,但这树林并不归五十九团,林子属于同江县林业局,所以不管哪个团,伐木都是违法,都属于乱砍滥伐,但是兵团屯垦戍边得烧火盖房啊?没有林子没法活啊。于是那林业局就得允许我们伐木,但是权力部门不肯放弃权力,就对兵团人伐木做了许多的规定,伐木可以,得按规定,这不许那不许的,而我们一向称这些规定是王八屁股长疖子,烂龟腚。这还都是他们老去伐木的人说的,至于我们,根本也没听说过还有什么规定,我们就是怎么合适怎么干。

  这山就叫青龙山,山下有条河,就叫青龙河,但是青龙山没有山,原本也没有这么个名字,只是向北快到边境地方,有座山叫青龙山,我们这地方以前没有人,也没有名字,现在是为了屯垦戍边有了人,这才需要有个地名,又无籍可考,就借了青龙山的名字,也叫个青龙山。其实这还不是第一次借用,二十七团以前就叫青龙山农场,是他们先借用的,但他们借用,他们是真的有山,那山也叫青龙山。我们这里追随他们也叫个青龙山,但是我们这里是真没有山,只有树林,我们就称这树林做快活林,后来相沿成习,我们管没有山的林子都叫快活林,当然这也因为我们有一本农村版的《水浒传》。

  青龙山,快活林如此的逗儿逼,青龙河就更幽默了,没有河,去到那里,你什么河也看不到,只有些疯长的野草和积水,这些野草和积水沿着树林的边缘生长着,除了树林,就是野草,但是上海哥儿们说,野草就是青龙河,这里没有陆地,高处长树就是树林,低处流水就是河,长树的地方就是青龙山,流水的地方就是青龙河,虽然你看不到山,也看不到河,但看见并不重要,你要相信,你要小心才重要。

  二连在青龙山上有两个点儿,一个伐木点儿,一公里外,还有个打沙点儿。说是伐木点儿和打沙点儿,是就其冬天的工作而言,一个用于伐木,一个用于打沙,到了夏天,青龙山就上不去了,因为青龙河虽是地下河,但是夏天化了冻以后,还是不敢走车,否则沉下去,那可比酱缸还要深,人可以走,沿着林子边走,上海哥儿们说他们前年冬天就上了山,又打沙子又伐木,天暖和了以后,金二不让下山,在山上的伐木点儿建了个坯场,有十几个人就留在了山上脱砖坯,有个坯场子,还有个案子,坯斗子,反正是在山上脱坯,脱了坯在坯场子上晾一天,再搬入坯棚子里荫干,干后码起来,等到冬天用车拉回去烧成砖盖房子用,这些人留在山上脱坯,给养要自己出人下山来背,一路上沿着林子边走去走回,还要背着给养,蚊子多得滚成蛋,能吃人,就这活儿还得排班儿,抢着下山,不为别的,只为下山回连,能看到女生,能到炊事班和女生聊几句,然后背了粮油,日落西山红霞飞地回到山上,蚊子咬,汗水泡,脸都发了,男人真是离不开女人。我知道兵团战士都是这样,没有女人,就一天到晚地唱山上闹屄荒,山下屄满床,金二听了就是大骂,他讲解放军南征北战,志愿军出国打仗,怎么没有这些事儿?还是思想不过硬!

  金二指导员骂人骂得挺好的,我看到过他和二姐夫对骂,骂得非常的朴实。当时我想这金二和黑松讨论批林批林的时候,装得挺正经的,但是和二姐夫对骂时才算是原形毕露,你肏他妈他肏你妈的,非常的平易近人。我看着他俩对骂,就和清河街上的两个闲汉对骂一样,除了年龄上二人有些差异,别的没有什么区别。我后来还问过金二去过清河几次,他讲大约两三次吧,我就说你挺像清河人的。

  那些上海小哥儿们讲,初时让他们留在山上脱砖坯,他们觉得还挺好的,有吃有喝,也就是整理个坯场,搭个坯棚,真脱坯时定额也不高,每天干不了半天活儿,剩下的时间就是玩和做吃的,春暖花开了,天气热起来,景色也不错,那时刚下乡不久,林子里还有些神秘,每日里还有点儿意思,后来就觉得有点儿不对,这先是从穿衣服开始,每天干同样的事情,那就穿同样的衣服,早上起来穿上干活儿,太阳出来热了,脱掉上衣,穿个背心,再热再脱,一直到赤脚赤膊,一味地干活儿,脱坯的脱坯,跑斗儿的跑斗儿,但是还热,还热还脱,终于,大家都脱得赤条条的,相互看了,有些感想,有的讲小时回外婆家,到河浜里游泳,大家都是这样的光着屁股,跳上跳下,又游又玩,好白相来兮的。有的讲在幼儿园洗澡,大家小白拉子全脱得光光的,排了队等阿姨给洗浴,还有人讲这光屁股干活儿像北京人,当然不是指像北京知青,他们说的是北京猿人,就是房山周口店那帮浑身长毛的猿人,当时有电影《中国猿人》,那里边的北京人。但是别管哪的猿人也得干活儿啊,干活儿就得是大人啊,大人就得有男有女啊。北京猿人采集也好,打猎也好,也是有男有女啊。他们那时不穿衣服是因为没有衣服,所以那些光屁股的人是有男有女啊。我们现在光屁股不是因为没有衣服,而是因为没有女人啊。北京人没有衣服,男人女人光了屁股做猿人,我们是因为没有女人,衣服没用了,才变成了光屁股的猿人,都是男的猿人,没有女的猿人,我们本来是好好的人,是穿了衣服有男有女的人,现在变成了光了屁股脱砖坯的猿人,这些人想到这里,就是悲从中来,感到这光屁股脱坯的境地实际上是一种遗弃,我们被现代生活遗弃了,被女人遗弃了。

  天气越来越热,也没有女生上山,这状况没有因为人们的悲哀而得到任何改善,所以大家也还是每日里光着屁股脱砖坯,渐渐地习惯了,不想穿衣服了,从早到晚,从黑天到白日,一丝不挂,有人谈感想说:我现在不想穿衣服了,穿上衣服就觉得难受,像狗一样,不觉得衣服重要,反倒觉得衣服弄乱了我的毛,其实我现在身上没有毛,但是我脑子里就是想象我有一身的毛,起码也和大模子一样。此时大模子也是一天到晚光个屁股,与众不同的是他真有一身毛,他这一身毛大家也知道,以前也见过,但是现在意见不同,他这一身毛成了大家的方向,每个人都觉得大模子这一身毛就是因为在山上光屁股干活儿才长出来的,而且,他是大模子,岁数最大,身体最壮,长得最像猿猴,自然是他先长毛,但是假以时日,我们也都会长出毛来,有的比大模子长得更多更长也说不定。听到大家这样讲,大模子急了,他讲:你娘的,我他娘上中学时就长了这一身的毛,你们这帮小赤佬也是晓得的,怎么和现在光屁股脱坯有关系,你们不信等着,像你的这帮逼养光屁股脱几年坯,还你娘是一帮赤膊鸡。骂得大伙儿不敢言声,只是想要是连毛也长不了,那就是连猿人也做不成,大模子说我们是赤膊鸡,谁想做赤膊鸡呀!但是大模子真有一身好毛,黑色的,肩上后背,胳膊大腿都是浓密的黑毛,连手背上都是黑毛,他们争相给我讲这段故事时,大模子还气哼哼的给我看他手背上和脚面上的黑毛,别的人真没长毛,还是普通人。后来下山穿上衣服后,也就看不出他们有过北京人的经历,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当身边没有了女生的时候,他们就不再是人,他们知道是女生确定了他们是人。

  但是光屁股成了一种情结,他们在山上脱了一春一夏一秋的坯,也就不想再穿衣服,但是天渐渐冷了,真猿人也得在岩洞中烤火烤肉了,又有了大批的人上山了,打沙的打沙,伐木的伐木,都是男生,女生不许住在山上,因为解决不了帐篷的问题,也怕出问题。那些夏天留在山上的光屁股人物,一有时机就脱光衣服,赤身裸体的和大家一起生活,他们受过煆练,比较抗寒,有的人嘲笑他们,他们不为所动,有的人也学他们的样子,脱光衣服和他们一起混,后来,他们承包了装沙子的任务,车昼夜拉沙子,他们一个班儿两个人,车一到就赤裸着身体从被窝中跳起来,冲出帐篷,爬上车,车行一公里到沙点儿,跳下车拿铁锹装车,装好车再乘车而回,车回连,他们跑回帐篷睡觉,这节目还开展了劳动竞赛,有记录,有奖励,一直玩到阿永吃饺子输了被吊起来烤,团里来了工作队,工作队来了,也就不能再光屁股了,他们又做回了普通的人。他们说:有当官的在,也不能变成野人。当官的人也是做人的界定。

  上山大家都喜欢,反正山下也没事儿,那些有朋友的人都请假探亲去了,剩下的都是单身的坏蛋。金二知道这些人留在连里就是每天找吃的,什么也不干,当然也没有非干不可的活儿,那就是能上山的都上山,伐点木头,总是有用。另外金二老是想着盖砖房,眼前这拉哈辫儿房子怕受潮,用不了几年,房根底下一潮,就有点儿危险。建连以来,最初的那几栋房子都倒了,倒了就是尘归尘,土归土,变成一个土堆。金二在此当家,对这种狗熊掰棒子式的建设很不甘心,但是一时也没出路,所以一方面多伐些木头,多盖点房。一方面就是要多脱点儿砖坯,连里建个土砖窑烧点儿砖盖房子,起码要有砖能砌个房脚,那草房也就少受潮,多用几年,这些主意都是从河南老家带来的经验,也不能说不行,但是金二苦心费力的经营了几年,就是不成功。

  这主要是土质,在河南挖点儿土,掺点儿沙子就脱坯,脱好坯,自己砌个土窑就烧,只要是有时间,有柴火,最终盖个砖房没问题。但是这里不行,脱坯用的地表土不行,脱坯时都一样,掺上沙子,脱出的砖坯很漂亮,但是怕烧,上窑一烧,烧出的砖还不如砖坯结实,外号桃酥,把个金二愁得够呛,怎么砖瓦连就能烧砖,怎么某某连的坯就能烧砖,怎么偏偏二连的砖坯就烧不成砖?百思不得解。

  累年下来,包括青龙山上的坯场,再加上连里的坯场,已经脱了二十几万的砖坯,码在坯棚里,不能提烧砖,一提烧砖就心痛。但是码在那里的大量砖坯,又成了弟兄们取笑的对象,所以金二一想起砖坯,就是眼前发黑。现在上山,不脱坯了,就是伐木,木头多伐点儿没问题,砖坯不一样,木头一样。所以上山一冬天,就是个伐木。

  金二对上山是经验丰富,这几日点检了人马,用老弱病残替下了后勤单位的青壮劳力,比如用老孬头替下了玉奇林喂马的活计,老孬头走马上任,玉奇林打铺盖上山,玉奇林和大伟子有个共同的毛病,就是其懒无比,这次让他停止喂马,上山伐木,他条件有二,一是下山接着喂马。二是上山只管做饭,不管伐木。金二答应了他的条件,他就打好行李上山了,随着先遣队上山了。上山要有先遣队,先行上山收拾打理一番,把吃住,取暖等等事宜安排就绪,大部队才能上山,这先遣队我争取半天,也没混上,大伙儿都劝我别着急,过不了几天都得上山,想不去都不行。先遣队不要我,就出发了,春子,二祥子,玉奇林,都是先遣队的,就连草爬子都是先遣队的,居然不要我!

  食堂对上山也是经验老到,配备了给养,猪肉白菜土豆豆腐油盐酱醋,家里有的,山上都有,这就含着一种温暖,好像是一家子的事情,有家人出外勾当,就有女人为他们安排了吃喝,家里有的,出门的人都有,且要又多又好,那半扇猪肉就连着条尾巴。我看了这大批吃的,心里是既暖和又感动,真想谢谢谁,谢谢金二都行。这说明我是个感恩的人,我这人遇事儿总是想,他们就是不给我们这么多吃的,我们不是也没办法,照样要上山吗?更何况那炊事班的一干女孩儿查而又查,生怕漏下了什么,这就让我想起那帮光屁股脱砖坯的小子,为什么要争着下山来背给养,来了就赖在炊事班聊天儿,就是和女炊事聊天儿,我想起了我在老团的日子,女炊事员啊!

  上海圆子是我们班长,他安排我在食堂看着,是不是会有遗漏下的物资给养,我也不知该带什么东西,可是圆子说:你就去,你就站在那里,像个稻草人,乌鸦就害怕你,不敢胡来。于是我就去了,去到食堂来做这稻草人,但是这食堂里的人忙得很,地方又小,根本也没有稻草人站的地方,总是有人让你站过去一点,站过去一点。我站在这里,心里很后悔来这里做稻草人,这也是因为我看到这里的女炊事员办事非常的认真,一遍遍的查对,嘴里还不住说着很关怀的话,一口一个伊拉会哪能哪能?我能听懂上海话,知道她们说的都是好话,充满了对上山人的关怀,对男人的关怀,我当时就感觉到了,我感觉到这南国女儿的不同,她们就是可以这样直白的表达对男人的关怀,显得很亲热,我就觉得这与北京人不同,北京的女孩儿提到男人,最平常的一句话就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找了个不要紧的地方站着看着,我无心监视她们都装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都应该带些什么,她们都比我明白,我只是为自己找个稻草人的位置,这个我很内行,因为自幼喜欢看热闹,看热闹讲究站位,即要看得清楚,也要看个全过程,又是个小孩子,那就要选一个合适的地方,安全牢靠。我此时就是紧靠着墙角站着,不妨碍任何人,可是炊事班长过来说:你不要站在这里,快把装好的东西搬到车上去。我左右看看,就是在说我,我想怎么还有人安排我干活儿啊?我又不是炊事班的人!那班长就是看着我,等我去干,我看她个子挺高,白白的脸,还挺严肃,我觉得我不能反驳,因为反驳就显得很无赖,我就干了,一趟一趟地把东西装上车,我还听见她们说:班长侬来兹,听说这人是调来的人里面最坏的人,你叫他干活儿,他就干了。那班长说:这个人站在这里,戆呆呆的,坏不到哪里去。我听了后想,我根本就不坏,是装得很坏,她怎么看出来了?

  装好了所有的给养,集体上车,大队人马上了车,向青龙山进发,云副连长带队,一路乱哄哄的,但是意思很明显,就是都喜欢上山,可能是山上好玩!我深秋时进山踩点儿,是金二带队,才进山不远,他就让大家就地伐木,伐了一车木头就返回了,也不知丫怎么想的。此时我有点儿着急,我怕再有什么意外,或者云副连长又想起什么,又要回去,那就太操蛋了。弟兄们都上山好几天了,也不知都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我这人办什么事儿,历来都是打前站,这次先遣队没有我,真是遗憾。车进了山,在林子边逶迤前行,有时就开在很平阔的地方,车速挺快,其实是有老道,只不过走的车少,路上有草看不大清楚,而我又是第一次来,因而觉得车是乱走,最后车向东拐,上个小坡,大伙儿都喊到了到了。于是看到一个破帐篷,原本的绿色已不见,风吹日晒的变成了白色,很沧桑,很褴褛,冒着炊烟,醒目的是前门边上,树了一根旗杆,虽不很高,也没有旗,但是上面悬了一张兽皮,呈金黄色,迎着风,横在天上飘着,单看这旗杆以及兽皮,像是金兵大营帐前装束。

  进了帐篷,大家找地方铺行李,吃饭还早,我见到哥几个,问那门外旗杆上挂得是什么兽皮,春子讲是黄鼠狼皮,前几天套兔子没套着,套了一只黄鼠狼,肉吃了,皮就挂在旗杆上,看着有点儿意思吧?我说吃肉了?都给吃了,还有吗?春子说:一条黄鼠狼,这么多人吃,能剩下吗?我要是不拦着,他们就得褪毛,那意思就是连皮都吃了,我套的黄鼠狼,我得留张皮,不为卖钱,就为个念想。再者,玉奇林炖黄鼠狼的时候,天黑,用马灯去照熟了没有,还洒了好多灯油进去,吃时都是柴油味儿,那也是一抢而光,我说了,说给你留两块儿,因为你馋,黄鼠狼肉也是个新鲜东西,草爬子说你不喜欢吃黄鼠狼肉,后来就没留。我一听这话,回头就找草爬子,我问他,我说: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我不喜欢吃黄鼠狼肉了?草爬子说:你也没和我说过你喜欢吃黄鼠狼肉啊。一边说一边又往外走,大伙儿看着乐,说他要跑,我说别管他,让他跑,跑了就别回来,我看Y跑哪儿去,冻死Y的就吃草爬子肉,我先告诉大伙儿,我什么肉都喜欢吃!他妈的我就晚上了几天山,就耽误了吃黄鼠狼肉,本来耽误不了,让草爬子一句谎给毁了,这事儿不大,可是我想想后怕,这草爬子敢在肯节儿上毁我,遇上大事儿就不得了,我看着草爬子,想起他的家,那一家人没有任何现代人的意味,就如一个古代千年的贫困之家,不要什么,没有任何向往的事儿,外面的世界都是通过他爸爸的吹牛才知道,我在想这是不是就是圣人所说的野人,是不是就是官家理想中的耕战之民啊。这种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咬人一口,一定会入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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