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二对老帽儿开不得口,也有金二的苦衷,因为这农业连队一年到头就是种地,收了庄稼,好的上交,那些下脚料如麦余子,土麦子,碎瓣豆,豆皮子都要分给老帽儿家去喂这鸡鸭鹅狗猪。老帽儿有了这饲料,才能养这养那,才能安心工作,但是今年麦子算绝产,聪明的根本就没种,种了的也是装模作样,后期都不抪麦子了,但还是向上级报进度,因为谁都看出来了,往水里倒麦子是糟蹋粮食,不能因为黄小百子这傻逼瞎指挥,就连种子都扔了。表面上不敢提,私下里就不干了,反正是倒在水里,秋后谁查去呀?这就是瘸拐李把眼挤,你糊弄我,我糊弄你。现在麦收过了,上级还腆着脸让报产量,先咬牙报了个种子粮的十分之一,不行,上级讲太难看,要深挖细找,不许暪报产量,只好又咬牙报了个种子粮的七分之一,勉强过关。据说在师里开会时,金二还因为直言和黄小百子吵了起来,先是各自引用毛主席的语录,说是摆事实讲道理,但是几轮攻防之后,黄小百子被说到六一八抪麦子的疼处,恼羞成怒,大骂金二不知上下,声言要撤了你这小小的指导员,吓得金二屁滚尿流逃回二连,好多年没敢去师部。

  麦收也过去了,产量也报完了,吵架的事儿也没什么后果,黄小百子继续着他的说了算,定了干,金二指导员回到二连继续他的说一不二的日子,但是还是没有粮啊?今年这不是绝产的问题啊!是连家底都倒贴进去的问题啊!往年到了这季节,哪家不分个十袋子八袋子的土麦子,麦余子,完秋再分上几袋子碎瓣豆,坏的烀了喂猪,好的挑出来做上一缸大酱,鸡鸭鹅的下些蛋腌起来,再晒点儿茄子干儿,豆角干儿,入冬弄上一窖土豆子,东北的庄户人家也就能猫冬了。可现在呢?麦收的下脚料是一袋子也没分,家家户户没得喂,别说私人老帽儿,就是公家猪也是一天只喂两顿,饿得半夜大叫,瘦得狼一样还招狼,每天来狼,三天两头的掏猪,场院上的土麦子,麦余子是有一袋子拉一袋子,谁敢不让猪号拉啊?眼前就这情况,少了一季庄稼,搁以往就是说饿死人就饿死人的饥荒,这会儿你让金二学习列宁主义啊?他能学吗?他能对老帽儿开得了口吗?这会儿就这事儿,老云副连长没有拿马列主义向他发起攻击,是因为老云家里也没有饲料粮了,也有一大群的鸡鸭鹅外加一口育肥猪要养,也要每天早上随大队到场院开饭,他这会儿要是祭起马列大旗向金二开战,金二一定会安排他来处理此事,那他的麻烦可就大了,那等于是要他杀了二连的鸡鸭鹅猪,那以后就是喝个酒,也只能吃点儿大葱蘸酱了。所以他这会儿倒是怕金二会冒冒失失地拿马列害鸡鸭鹅。而我这时起劲儿的弄这个事儿,就是要挤退老帽儿,挤出机务排,我料定金二和老云都要找我,因为他们都觉得我太天真了。

  我耐心地等着他们,来了我就和他们要政策,不来,我们就悄悄地小动着,鸡也行,狗也行,玉奇林此时已调到马号,也已经花言巧语的迷惑了一个上海姑娘,干活儿积极得很。而大伟子在改装武器,准备进攻大鹅,没人想吃鸭子,毛太多,个儿太小。我想着金二能给点儿政策,那就大开杀戒,把这会儿的账都算进去,算在金二的政策头上,但金二是金口难开,而老云却托了二姐夫来找我了。

  二姐夫这时已回到二连,他讲他去了海南,看到了哥姐,都好着呢。他先和我瞎聊了几天,他说他是真有点儿喜欢小铃铛,这么年青,这么骚,他就喜欢这样儿的,可惜走了,他说他其实是下手晚了,刚开始顾虑这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就耽误了,以后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太傻了!

  二姐夫看到我们这帮人,高兴坏了,引为老乡,我们听他讲小铃铛的故事,也是很爱听,因为听着新鲜,从来没有人是这样和我们聊女生,好像女生都是开在田野里的花,喜欢了就去摘一朵,但这些话当时在我们听来还是下流故事。还是一个北京老知青在讲玩主的故事,关键是不知道那些开在那田野里的花,本身是期待有人来摘的,要想知道花的意思,目前这些人的修炼还远远不够,其实是缘分未到。

  过了一段日子,二姐夫对我们这帮人有了一些了解,他不喜欢我,他觉得他的故事不能打动我,我整天忙东忙西的也不拿他当回事儿,尤其是我对金二和老云这两个人没有个意见,看不出个倾向,他渐渐地也就和我聊得少了。他最喜欢的是大伟子,因为大伟子最信他的话,他讲些北京的掌故大伟子最爱听,小铃铛儿的故事大伟子也爱听。大伟子知道小铃铛儿,也知道她是生猴子的二妹妹,他也认识老南,他觉得二姐夫就这么干撮小铃铛儿有风险,他知道生猴子和老南都是什么人物,他和二姐夫聊天儿时还提醒过二姐夫,可是二姐夫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事儿只能是他和二妹妹做主,哥都是扯淡。大伟子问我这事儿有没有后果?我说我不管,不掺和,谁打谁都活该。

  再怎么说,二姐夫也是个老北京,原来那帮北京青年都是建点儿时就跟着水根子混,根本看不起二姐夫,上海知青拿他当流氓,机务排当他是个零,那我们就不能不理他,我们就得给他个说话的地方。我本着这个意思,也就时不常地听他聊会儿,也表示赞同,都是北京人,都是一个时代的,那些个掌故传闻都差不多。他最喜欢聊女人,我听来都是似是而非的胡扯,他是想拿我当小孩儿耍,要不就是拿我当大伟子了。其实从本质上讲,他是看不起我,他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怎么混的,因为他也自诩是正统派。

  二姐夫说来说去,说出这么个东西来,我听了就是奇怪,因为这是乱世,讲的是造反,讲的是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讲的是批林批孔,讲究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统帅一切,怎么这人一谈正经事儿就说是正统派呀?这是第三个了,黑松算一个,自称是正统派,有凸肚脐儿做证,阿良是第二个,讲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是正统派,甄二姐夫是第三个,我问Y的凭什么啊?他讲他爷爷在大清朝就是做官的,就是读书人,有学问,考上的官儿,他爸爸是读书人,留学回来的,他哥姐都是军官,只有他是兵团战士,他要是想当兵,去海南就可以当,但是他不想当兵,他就想在兵团猫冬儿,春末夏初回北京,和他们那帮哥们儿喝啤酒撮婆子,当什么兵啊?

  二姐夫讲阿良那不算正统派,那是造反派,应该说是正统派的对立面,但是不能老造反呢,所以阿良还得下乡,因为他们家是老百姓,没文化,造反的时候一哄而起,不造反了,水清了,安定了,还得拿锄头镑大地。他说大君子也不算正统派,级别不够,就好比都是解放军,军官算正统派,当兵的不算正统派,只能算解放军。

  二姐夫还说,这二连最像正统派的是黑松,黑松的家世和他差不多,他们想得也一样,爱好也一样,他说他们都盼着社会安定,然后他们就去做他们的事业,一是学文化,二是撮婆子。他说学文化读书就是为了好色,不为了这个为什么啊?我问他到那会儿我们干什么去啊?他说:当工人啊!回北京当工人啊!我想这二姐夫与我们不是同道,他也看不起我们,我们看他受人欺负,可怜他才带他玩,他妈的他骨子里却看不起我们,找机会还得划清界限,怎么划,要看他表现。

  然而黑松听说了二姐夫的话,差点儿气死,他可不想有二姐夫这么一位正统派同道,更不赞同二姐夫说的读书学习是为了好色。读书学习是为了革命,是为了批林批孔运动,什么好色?哪有色啊?他讲二姐夫就是一个流氓,流氓不属于正统派。这话又绕回来了,当初黑松就说我是个流氓,不属于正统派,现在二姐夫也是流氓,也不属于正统派,正统派只能有一个,就是黑松,有凸肚脐为证。

  这次二姐夫是受了老云副连长的委托来探我口风的,我要是一切都无所谓呢,就劝我少管闲事儿,公家的粮食,吃点儿就吃点儿,算不上阶级斗争,就是算阶级斗争也没你什么事儿,鸡也不是你的,粮也不是你的,你犯得上讲列宁主义得罪这多么人吗?马列主义那玩意儿实指着不行,还得有点儿群众关系,在这才能混,这是最好的结局。要是我不吃这套,一意孤行,那就得了解一下我是为了什么,一个人捕风捉影的拿列宁主义解决眼前的现实问题,那一定是有目的,要弄清楚他为什么,这帮人这么干是冲谁去的,因为眼前丢的鸡鸭鹅狗还就是没人敢言声,全都等着连里领导发话,都亏了理,吃了亏,憋着劲呢。

  再一个也得了解一下他是不是冲我老云,要是金二挑唆他们冲我老云,那我也得早做打算,先下手为强。如果反过来,他们是冲金二,那就好办了,那就拉拢他们喝个酒,吃个饭,即归顺了咱们,又不会进行下去。老云把这些想法都告诉了二姐夫,这二姐夫就来找我了,但他想得简单,他就想着天水关收姜维呢。

  二姐夫来找我,我就拉他到了村子北面耕地的边上,这里停着一架破抪种机,长满了铁锈,估计是不中用了,我们坐在这破抪种机上,可以高一点儿,高一点风就大一点儿,风大一点儿,蚊子就少一点儿,人就可以多坐一会儿,多聊一会儿,谁叫二姐夫是带着任务来的呢。其实我也想和他聊一聊,问他点儿事儿。

  不管二姐夫什么来历,也不管他多大岁数,平时多能胡侃蛋逼,是不是他说的正统派,反正坐下来谈问题,他就是一个糊涂蛋,他来找我,和我坐在这破抪种机上,他早忘了老云对他的交代,忘了老云副连长的步骤,他以为我是个小青年儿,上来就问我喝酒吗?能喝多少,是不是有功夫一块喝点儿,他有地方,有酒有菜,啥时候都行。我说我不会喝酒,小时候家里没人喝酒,后来文革了,下乡了,哪有机会学喝酒?不会喝,尝过,太辣,不喜欢,所以也不想,不惦记喝酒,喜欢吃肉,大伙儿一块吃,不怕烫。他说我还是太小,没见过世面,到北京撮老莫儿,哪有不喝酒的,不喝酒怎么撮婆子啊?我说撮过老莫儿,没撮过婆子,也不敢,也不想,我们理解的玩就是打打架,拔拔份,有片地儿哥儿几个说话玩着自由,别让人挤兑了,要不在江湖上没面儿,没法儿混。二姐夫说你这路子,一是小孩儿没长大,老想着在江湖上建个家,然后占山为王。二是这一套早过时了,我说的是眼前的形势下,这一套早过时了,这在你们这帮混子里显不出来,你们也看不出来,在正统派眼里,这就是土玩儿土混,人在江湖上混,你得会装,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你得会装穷,现在呢?你得会装富,你装富才有人和你玩儿,当然要是真富更好,可他妈现在哪有真富的啊?不都是装吗?正统派也是得装,你得看什么流行装什么,男的得装,女的也得装,装来装去就装一块儿去了。这男的女的装到一块儿,就不是装了,这就是撮婆子的伟大意义。我说别装Y的了,还他妈伟大意义,那是他妈耍流氓你知道吗?他说当然知道,撮婆子是耍流氓,那打架砍人不是耍流氓啊?撮婆子俩人甜甜蜜蜜吃喝玩乐去了,你砍了人,不是跑路就是抓进去挨打,砍坏了人还得判刑,你哪懂得玩儿啊?你还没学会装呢!你哪儿知道男人这点儿乐儿都在女人身上啊?我看你长这么大也是苦逼一个。

  我让他这么一说,还真是受了触动,我知道女人好啊!我那么尊重女人,就是因为我知道女人好啊!可是我知道的女人还是一大群,分不出一个一个地来,那已经分出来的一个女人,她已经不是女人而是女神了。一听二姐夫这么说,我就得想想,不光是想我,我也得想想弟兄们,我别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得就一意孤行的为了占山为王打天下,万一别人要不愿意干这事儿,而愿意和上海哥们儿一样想找个女朋友过小日子呢?玉奇林就找了一个上海女孩儿自己玩去了,我和大伟子还总是嘲笑他。现在我在想,我可不能和大伟子似的不管不顾,违背别人心思的事儿我可不能干,这里都是我小学中学的同学,多年的同呼吸共命运的来到这里,如果为了义气之争耽误了别人前程,我就他妈是百死莫恕了。

  那我眼前的事儿也得干,不是我一定容不得别人,而是我容得了别人,别人却容不得我,就当下这事儿,就得干下去,就得弄他个水落石出,弄岀石头搬掉它,现在就是即不归秦,也不归楚。

  说到最后,二姐夫明确讲要我和老云多亲近,他说老云不错,山东人,没那些个花花肠子,金二势力太大,不拿你当壶醋,你也巴结不上他,为什么呢?因为他看你,就是个江湖草莽,你不是黑松,黑松能撞正统,

  又是正统派。为什么老是正统派,人人都想当正统派?这时我脑中电光石火般的一闪,不大清哳,但已是很明确,知青过时了,它们同以往的英雄一样,和志愿军一样,和红卫兵一样,他们过时了,他们的时代过去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背影。

  我说的知青过时了,是说在世道人心之中,知青已然过时,并不是说在政治宣传上知青过时了,在政治宣传上,永远会有人巧立名目,不遗余力的宣传知青的存在意义,会宣扬由接受再教育转入扎根边疆干一辈子革命,但是,这一切的宣传都是背影的一部分而已,都是冰雪,都是打春阳气转之后的冰天雪地,也许还要有新的大风雪,新的更越从前的寒冷,但仍不能改变打春阳气转。黑天是从白天开始的,白天是从黑天开始的,什么事物,都是走过来,又走过去了,就如夜间,我们乘车经过一座城市,先看到零星的灯光,渐渐的房屋多起来,走到市中心,店铺人家,鳞次栉比,渐渐地穿行而去,灯火阑珊,渐行渐远。最可爱的人志愿军是这样,毛主席的红卫兵是这样,上山下乡的知青是这样,屯垦戍边的兵团战士也是这样,无论过往如何,都要在世道人心中成为过往。

  想到这些,我就变得茫然起来,因为我只做好了如何对付金二,如何对付老云的准备,但我却没有做好对付正统派的准备,我说的不是对付一个两个正统派的准备,而是满世界都是冒充正统派的人,我将何以对付。而且这正统派表现的方式也大不相同,比如黑松就是一个迎合政治的正统派,一心一意搞批林批孔的运动,很是投入,走路摆手和金二越来越像。比如二姐夫,变成了候鸟,一切生活转到了城市,生活的内容都转向了女人,变得五光十色,不辨真假,还声称要装,需要什么样子就装成什么样子,需要什么人就装成什么人,那要是大伙儿都装,就有大麻烦,因为我还没有学会怎么装呀!

  这会儿我想起了草爬子,他和我小学就是同学,中学也是。小学还没当同学时我就认识他,就欺负他,因为他老实,但我们都不是好学生,在南头娘娘庙上学那年,早上一上课就被老师赶出教室,然后趴在教室门旁的石阶上补昨天的作业,有十回得有八回碰上他也在场,我们都是学校里著名的淘气包子,他不是,他算不上,但他也不写作业,他凭什么呀?别人写作业的时候他干吗去了?不得而知。但是自从他五年级和我同班以来,中学又是同班,在老二队一起,布苏里一起,现在到了这里,到了这新的二连,他还是和我在一起,这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对我是如影随形,多年以来老实得不行。历史上我还去过他家一次,他在家,我进去,坐在一个木凳上,他妈和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都偎在一铺土炕上望着我,像是一窝海狸鼠的样子,草爬子抄手坐在一个板凳上,长久也无人说话,后来他爸下班回来了,和他长得很像,只是两颗门牙是金的,他爸回来,全家无人动弹,只是眼光转向他爸,他爸则很牛逼的样子脱了棉祆扔在炕上,然后就一只脚踩在一个凳子上开始吹牛,外面的运动,工厂的形势,领袖的英明,领导的信任,其实他就是一个街道缝纫社的裁缝,吹了半天牛逼,对我是视而不见。我告辞出来,草爬子送我,我和他说你爸挺牛逼啊!他说没你牛逼。我说你爸挺会吹牛逼啊!他可能回家就把我的话告诉他爸爸了。几天以后,我去存二爷家,存二爷和我说:你丫什么时候上草爬子他们家装孙子去了。我说没有啊,他们家我就去过一次。存二爷说前两天我们去他家,全家和我们说你是一坏蛋,让草爬子和我们都别和你玩。我说他们真这么说了?那他们全家都有眼无珠。

  就这么一个草爬子,前两天,居然在连部调戏出纳小丽云,气得小丽云送他一个外号叫怪胎,一直叫他怪胎,我听到后问了草爬子,他说是这回事儿。不过他喜欢小丽叫他怪胎,他说不就是叫着玩吗?你说呢?我说小丽云叫得挺对的,她有眼光。

  草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个不高,小时候总穿个短短的上衣,前襟翘着,就是不合适,都是他爸爸用布头给他做的,所以他爸爸的裁缝手艺不怎么样,在缝纫社可能也就是个钉扣子的工种,除了给自己孩子做衣服,没人拿他当裁缝。草爬子眼睛不大,但是鼓鼓的像只青蛙,脸形上窄下宽,尤其是两腮部分,有些向外张着,长得极像他爸爸,我一想起他一家人偎在一起,用仰慕的眼光望着他爸爸,听他爸爸咧着有金牙的嘴吹嘘外面的见闻,我就觉得这似乎是一窝海狸鼠。眼光迟钝,动作缓慢,小眼睛下面有一个疤,腮帮子下面有一条疤,这都证明幼时生活条件极差,生了病得不到及时应有的治疗,才永远的在脸上留下了这种痕迹。我还送过他一个外号,泡眼儿翻腮,是在动物园里看到的一个龙睛鱼的品种。他还一再追问我什么意思,为此,我还答应他回北京时一起到动物园去看。就这么一条草爬子,就敢去调戏小丽云?小丽云叫他怪胎,可算是有眼力。

  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草爬子长大了,有意识了,他就敢去调戏小丽云了。而在这种情势下,只说明一种情况,就是我,我的思想过时了,我还在想着能力格群雄,占山为王,这是大伟子的想法,我变成了大伟子,或者说我本就是和大伟子一样的人,然而过时了,我们的游戏过时了,我们赖以存身的知青运动也过时了,没有人再和我们的追求一样,没有人再和我们的目标一样,我说怎么杨五爷、荣建他们老在聊西服革履呢。

  本来没想和二姐夫聊这个,但是聊到这儿,我感觉受到很大启发,我对正统派也有了新的认识。以前黑松讲他是正统派只是为了和我们有个区别,正统派似乎就代表好人,正统派以外的都是坏人,起码是上不得台面的下等人,那时讲是下里巴人。我不喜欢下里巴人这词儿,总感觉和妈了巴子有关系,但是黑松的意思仅止于此,他洁身自好,管自做他的正统派去了,这让我们景仰,但是愈行愈远,不像是一个阵营里的人,尤其是他领导着批林批孔的运动,说的都是几千年前的人物,几千年前的话,在二连,他也只听金二一个人的话,不用服从云副连长,以及等而下之的一切班排长。我们都清楚他是正统派还因为他是北大的人,北大深不可测,黑松也就深不可测,我们都叫他黑荣国。

  二姐夫也是个自称是正统派的人,但他这个正统派好理解,就是装的,以前是红卫兵也好,以前是流氓也好,后来不都变成知青了吗?现在的要求是要变成正统派,变不成不要紧,你可以装成正统派去玩正统派的游戏,你不就是正统派了吗。有没有凸肚脐不重要,你就是真有凸肚脐儿,你能天天露在外面让人看吗?那女生就没法当正统派了。二姐夫实际上讲的是如何成为正统派的途径,有个这个途径,什么人都可以当正统派,任何人都可以当任何派。有了二姐夫这个正统派的说法,我才真正解开了正统派之谜,这谜语说穿了就是一个字,就是装,想装什么派就装什么派,想装什么人就装什么人,装得好就是变,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学会了变,就学会了一切法门。想当初孙悟空就是学会了七十二变,那师父就讲和他缘分已尽,师徒从而洒泪而别,悟空而后造反取经,真没少占这七十二变的便宜。二姐夫如今能得此道,除了自己经多见广,应该还有高人指点,我此时看二姐夫就是一个老炮儿。但是,重要的是,他只是个传灯的老炮儿,真正的价值,是他背后的高人,那些人才真正连着这社会的血脉,而且还有得道法门。装。

  我和二姐夫聊得够多了,我就要走了,不聊了,二姐夫说那鸡鸭鹅怎么办,我说我有数,现在就是装,装着办,二姐夫好像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说:对了,就是得装,装中自有黄金屋,装中自有颜如玉,让金二黑松他们批判去吧。

  天气渐渐地凉了,每天都在下雨,我们这些人真正见识了沼泽的秋雨,那就是不分黑天白日的下雨,而且刮风,雨不大,被风吹得横飞竖落,白天时候,从门前看着南面地里的草和芦苇都已黄了,天压得低低的,不到一人高,看不了多远,感觉地球变得小小的,而那深灰色厚重的云,像是一块巨大的吸满了水的海绵,压在头顶上,水不断的洒下来,就是那凉凉的秋雨,只是去个厕所,人的头脸身上都是湿的,不能打伞,因为有风,雨水不一定从天上下来,地上的泥泞让人走路变得紧张,永远穿着高统雨靴,不分男女,许多人穿雨靴跌跌撞撞走路的形象留在我的脑子里,无法改变,挥之不去,几十年。

  天色暗暗的,人心也是暗暗的,人不能出去工作,聚在屋子里,像是一群虫子,而天又是黑得早极了,吃晚饭时已然要掌灯,馒头菜汤冒着热气,人们各自沉默地吃着,没有味道,也就没有兴趣,吃饭是为了不饿,我们称吃饭为揎草。

  吃饭时,是已将入夜时分,风和雨都渐渐地比白日要猛烈一些,窗户上没有玻璃,连窗棂也没有,都在夏天天暖时毁坏了,此时只得在窗框上钉两根木条,然后用大块的塑料布蒙在上面钉死,而这大而白色的塑料布不能繃紧,此时就在这风雨夜中忽拉拉作响,风卷着雨打在上面,响声不均匀,刷刷地打在窗户上的雨声,像是有人用把扫帚沾了水,一下一下地甩在窗上,而外面漆黑如墨,真像是见了鬼!

  这二连的大宿舍缺德,一排土房,六间大屋,分三个门,每个门进去是一风阁,左右各一间房,最西面这个门是机务排宿舍,中间这个门是男生宿舍,最东面这个门是女生宿舍。这本来也无所谓,但是男女厕所都在东边,每天男生要去厕所,必须经过女宿舍门前,而地上的泥泞路让人想起来心里都起嗝应,一想起就难受,何况要亲自去,何况每天不分黑天白日要去好几次,那种日子,那种心情,后来的我一直不解,我们当时依据什么走出宿舍后,在泥泞中走去厕所,天黑如锅底,亦风亦雨,我们居然每次都是安然的到达,安然的办事,最后又安然的回来,有如神助。有如神助!在那样黑的风雨夜里,马灯是不中用的,但在我的记忆,只是极少的见过女知青有人用电筒照明,可能是神也照顾她们。

  秋天时对鸡鸭鹅的列宁主义袭击,使人难忘那味道,和二姐夫谈话后不久,连里就以要收大秋作物为名,打扫场院,手头宽一点儿,作好作歹的弄了一些土粮食分给了老帽儿做饲料粮,同时也公布了纪律,并言明少了鸡鸭鹅,要自己去找知青算账,言下已表明是去找我们这些列宁主义分子算账,我们第一次浮出水面,不管怎么说,得有我们这一号。老帽儿不是傻子,没人想和列宁主义者算这鸡鸭烂账,他们知道,算出仇来,后果可畏,而我们等得就是那些吹牛给他们包打天下的法官。

  本来这样的态势不错,只要有耐心,就会不战而屈人之兵,一步步走向胜利,但是问题在于弟兄们吃馋了,一时的止不住,止住了手也止不住心,心里想的就是一吃再吃,天天吃,吃啥都行,只要是肉,什么列宁主义呀,什么老帽儿啊,法官啊!耽误吃肉是统统的不管,现在的问题是天早早地就黑了,肚子里只有两个馒头一碗菜汤,还别说太素,眼前就是还没上床肚子就饿了,门里长夜悠悠,门外凄风苦雨,整个是什么念想也没有啊!人人都还抱怨,怨天怨地的,好像是说这上山下乡并不耽误青春,但是没有肉吃是真的耽误了青春,耽误了生命。于是集思广益,设计捕了两条狗吃,因为连里给老帽儿发了点儿土粮食,解决了鸡鸭鹅猪的口粮问题,但是没有狗的份儿,狗也不吃土粮食,狗吃的东西和人一样,那老帽儿怎么舍得以口中食喂狗,那时的狗也不属宠物,起码在二连不属宠物,没有人家专门喂狗,都以为狗可以吃屎为生,但是狗光吃屎也不行啊!营养不够,口味单一,狗也不满,所以狗想吃饱吃好,只有去偷。人讲狗养来是为了看门守户,天性中有监管之责,但那是讲你的养狗,得喂狗,狗才能负此看家的责任,你不养不喂,狗就应了那句话,鼠窃狗偷,和老鼠这盗窃专业户排到了一起,而且狗又不肯抓老鼠,如干了这事儿,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遭人诟病,我想年深代久,狗鼠从事同一事业,怕是早已联了姻,试问狗鼠联了姻,狗又怎会拿耗子,甚而猫拿耗子,狗还要迴护。

  中国有句俗话说:偷风不偷雨。但凡偷东西,一定要晓得这个道理,风天动静大,又大又乱,贼偷东西,有点儿声音主人听不见,听见了也不辨是风声还是贼声,那贼就正好上下其手,掠了就走。雨天不行,雨天的雨唰唰的下,声音齐而有律,但凡有贼人潜入,那雨声就有异响,或是有缺,雨声有缺是指有贼经过,雨打在贼身上,因为是布衣,吸去了声音,所以在雨声中听来,就有缺而不平之声,令人警觉,进而发现有贼,人们喊叫拿贼,大众人等执杖追出,终坏了事。

  但是现在是以风以雨,风声最大,刮得冷雨飞扬,甩在窗上,唰唰如沙打窗棂,什么也听不见,再加那阴雨天黑如锅底,什么也新看不见。而此时,全连的狗就一同出动找吃的,也就是行那狗偷之事。但这也真是怨不得狗,要是主家喂饱了,谁愿意在这漆黑的风雨夜出来偷吃的呀,不就是因为饿吗?鸡栖于埘,那是鸡吃饱了,狗不安枕是因为饿的,所以瘦狗紧遛。狗有这种遭遇和狗的食性也有关,人吃什么,它吃什么,这就不行,赶上穷人,逮个虱子都舍不得扔,一年忙到头,就掙个三升两斗的粮,不够养老婆孩儿的,你让他吐一口饭喂狗,能有这事吗?孩子拉了屎才想起狗来,有那性子急的,三声叫不来狗,自己就把屎吃了。你想这狗能不饿吗?饿了能不偷吗?白天忍了一天了,好容易天黑了,出去找点儿吃的,还管刮不刮风,下不下雨啊?

  问题还是个食性问题,狗是人吃什么狗吃什么,离不了人。除了吃屎,但是这里哪找屎去啊?都是知青,都得上厕所解手,狗不能去厕所找屎,这事儿凶险得很,以前在老二队时看到过一条狗,去厕所后面的粪坑,嗅啊嗅的,一个不小心,失足落入粪坑,爬不上来,游来游去的叫声凄惨,女生去了厕所不敢解手,哈子看那狗可怜,从场院扛了根木头把狗撬了上来,狗上来后累得筋疲力尽,趴在地上,那夜也是风兼雨,大伙儿就散去了,后来就听得黑夜中狗叫不停,天亮一看,以二老板子家那两只黑狗为首,乘那狗累得不省人事,就合伙吃了那狗,我看时,只是一张泥泞的狗皮,内面还有些血色,我受大震撼。从那以后,我是睡觉也得睁只眼,再累也得留着能逃跑的劲儿,黑吃黑,狼吃狼,这年头就是得多加小心。

  这里的狗要偷吃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食堂,一个是宿舍,食堂刚做完防寒越冬工作,四处修理得好好的,进不去。另外,上次下毒药毒狗不成反毒死了鸭子,弄得老娘们儿堵着食堂门口骂了多少天,给她们都做了生理解剖,真把这女炊事员给骂怕了,经过这一场骂,大家都提高了责任心,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狗再想偷吃的啊?门也没有。那就还剩一个地方好去,大宿舍,这里住了这么多人,肯定是有吃的,大不了吃点儿剩馒头,也行啊。但是狗不知道,新近这里有了一群比狗还饿,还恶的人,就是我们。

  自从发现狗在夜里到房间里来吃东西,我们就一直设计如何打狗,我们就是想打狗吃,吃狗肉。这里的上海知青不打狗,他们早就知道狗夜里会到房间里吃东西,就是在地上捡些剩馒头,别的也没有。他们的想法不对,他们既认识狗,也认识狗的主人,他们从来也不吃老帽儿的东西,认为是有主的东西,老张老王的,不能吃了人家的。所以就惯得老娘们儿死了几只鸭子就敢到食堂对着女炊事员玩生理解剖,就凭这一件事儿,就可以打他们的狗,吃他们的狗,看他妈吃了他们能怎么样?

  我们先加固了门上的拉手,原来的螺钉换掉,改用大钉子,钉穿了再打弯,结实无比,门把手上到时拴一根绳子,发现有狗时一拉绳子,门即关上,然后打狗。房间里的剩馒头收集起来,块儿不要太大,太大狗就叼跑了,叼到外面去吃,还打个屁,馒头还要烤干,狗吃的咽不下去,必须得嚼,嚼时发出啯啯的声响,人听到了,知道有狗,一拉绳子,门就关了,关起门来就是打狗。

  这连里最大的狗是老洪头家的,黄狗,牙狗,连里的母狗发情都是它来处理。这狗是老洪头从老团带来的,全连狗里边,最大最肥最厉害,我们第一天就把这狗关在屋里,可是打不了,这狗太凶,最后它跳上窗台,一头撞碎了我们唯一的一块玻璃,逃走了。第二次抓到的是只母狗,怀了胎,早就看到过这狗在食堂门前卑微的讨吃的,个子挺大,尾巴紧紧夹着,眼光里满是恳求与期待,这狗显然很饿,而且怀了小狗。而这天它被捕了,它吓得要死,狠狠地扒门,再想上窗户逃走不可能了,我们在窗户上加钉了木条,就是二连那狗王再来,也跑不了,现在这条母狗只会扒门,那是找死,一顿暴打之后,死了,满身是血,肚子都打爆了,小狗都掉出来,所有的人都相信狗死了,一动不动了。这时有人松开了绳子,大家也都点上烟抽着,想歇会儿再进行下一步。但是,大伙儿抽烟休息不注意时,那死狗就悄悄钻出门去溜走了。我们忙了半夜,又是一无所获。

  我们的死狗跑了,给我们留下的是经验,乱打不行,狗会装死,俗称耍死狗,这是狗的战术,不能再三。我们取了杠铃上的铁杵立在门边,这铁杵重二十公斤,抓住狗后,狗必要挠门,这时可站在门旁炕上用铁杵捣之,一下一下,捣在腰上腰折,捣在腿上腿断,捣在头上,万事大吉。然后剥皮开膛,五脏不要,狼心狗肺兔子杂碎,都是有毒的物件,不能吃,为了安全起见,狗心狗肺狗杂碎也不要吃,统统扔掉。找一大盆,有一哥们脸盆比别人的大一倍有余,俨如一口行军锅,拿来,就用他,阿骏本来趴在炕上指挥,一看要用那盆煮肉,立即说不行,这是脸盆,那孙子用这盆又洗鸡巴又洗眼儿的,太恶心,那用什么盆啊?别的盆煮不下啊。阿骏跳下炕讲,我来洗一洗那盆,洗不干净我也不敢吃啊。他又用煤灰搓,又用肥皂洗,我和他说行了,别洗了,再洗没水煮肉了,你去打水去啊?那行了,肉煮上,草爬子烧火,大伙儿先睡会儿,睡不着,抽烟,炕头上一排烟头,过了一阵儿,香味飘出来,大伙儿吸鼻子咽口水,都说调料少了,其实这些天从食堂顺得调料都放进去了,就连地里偷的两个吃剩的萝卜都放进去了,又过了一阵子,草爬子说熟了,大伙儿觉得功夫短,都说再煮会儿,草爬子说没柴火了,煮个屁呀。那就吃吧,众人围拢了那盆热气腾腾的狗肉大吃,丝丝哈哈的,又烫又辣,须叟吃完,连汤都喝光了,掌灯一照,一地鲜红的骨头,这是生狗肉啊!大伙儿齐骂草爬子没煮过肉,我说这肉怎么这么嫩,这么腥呢?草爬子说没柴火了,谁找柴火去啊?又让我去啊?凑合吃吧,得了,把现场收拾了,按计划处理掉,不可露出痕迹。

  过了几天,又捕到一条吃了,这次煮熟了,香得很,但是这是最后一条,狗不来宿舍了,它们知道了这里危险,就不来了。我们每天苦等到后半夜,一条狗也不来了,也可能狗嗅到了同伴的味道,狗就不敢来了,这条路就断了。我们觉得就连村里的大狗都少见了,只有一群小狗崽子每天在餐厅找吃的,那几天我上山踩点儿,大伟子背条麻袋,提了块板砖,一气拍死九条小狗,回来烀了一大盆加一大桶,还买了二斤白酒,他们有九个人,一人一条狗,没有酒杯,只好把酒倒在一个大茶缸子里轮流喝,喝一口传给下一个人,两轮就喝光了两斤酒,草爬子喝多了,吐出了他那条狗,昏睡不醒,我回来后还在睡着,他不懂吃酒的道理,每轮到他都是大喝一口,就喝多了,别人没喝够,我看了说:这样的人,就得乘他醉得不省人事,煮了他。

  十几年后我做过一个梦,梦里上海哥们儿来了一个同学找他们玩,大家一起到一个泡子里游泳,那小子不会游泳,就淹死了,大伙儿以为没死,就背回了宿舍,还想急救,后来确定是死了,大家都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有人提议吃了他,就将他切成小馒头一样大的块儿,放在行军锅里炒,我梦里看见根勇和拉子用铲子翻炒着那同学的肉块儿,那切得像小馒头大小的肉块儿在锅里翻腾着。从那个梦之后,我开始大片的忘记兵团的故事,我当时想,忘了就忘了吧,还是怜取眼前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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