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风一直刮,日子一直过。渐渐的冷了,那标志就是风中的雨丝变成了雪花,被风卷着,漫天飞舞。也有两样好处,一是脚下的道路不再泥泞湿滑,雨封冻,这是当地的叫法,一切的一切都要在节气后收摊,先要度过冬季,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到明年开春以后再行解决。二是天冷了,没有活儿干,上班成了装模作样,那就搞运动吧,批林批孔在报纸上还是搞得如火如荼,那会儿刚开了十大,我们是在北京开了九大后下乡的,打倒了刘少奇,铲除了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然后我们就下了乡,在乡下干了几年革命,又开了十大,打倒了林彪,又铲除了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而且正在意气风发的大搞批林批孔运动,意气最风发的是运动领导人黑松。记得鲁迅讲过一件事,大抵是讲同一件事儿在不同的人看到,就会有不同的用途,因而就变成了不同的事物,还举了白糖的例子,我在书上看到后,一直也就记得有这么回事儿,有这么个说法,并没有在生活中真正见到。但是现在见到了,就是对十大全会中有几名红卫兵代表,这事儿让阿良感动得热泪盈眶,不住地对大家讲毛主席没有忘记他的红卫兵,还讲能在十大会上有红卫兵代表就是肯定了红卫兵造反的历史地位,为此,阿良还在夜静更深时分,取出他们在上海造反时高举的红卫兵组织的战旗,庄重的戴上红卫兵袖章,满脸是泪的低唱《抬头仰望毛主席像》、《抬头仰望北斗星》等文革初期的革命造反歌曲,丑态百出,其情可悯。可是大君子不以为然,大君子讲阿良那套早过时了,而且不过时也没那么夸张,证据是现在正是知青时代,十大全会里也有好多知青代表,咱们也都是知青,正当时令,怎么就没感到那么多的革命豪情啊?不是还是一天到晚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无野人莫养君子吗?我看你丫干活比我还懒,全连就咱俩最懒,等他妈知青过时了,你是不是也偷把镰刀偷一马灯留着当纪念呢?二人谁也不服,吵了好几次,我都烦了,我说你们俩说点儿别的不行啊?不谈政治会死啊?没事跟他妈上海小哥们学学,学学唱下流小调儿,学学说下流话,学学讲黄色故事,学学把里弄里的电灯打坏了,再等女人过来时在她的奶上抓一把,耍耍流氓,都比你们争论这个强。哥俩儿一听我这话是恨得要死,因为他们俩还真就是一样也来不了,阿良还会在心里想女人,想他过去的红卫兵女友。大君子什么都不会,就会讲他小时在清河里游泳摸鱼,还会讲他家养过几只小鸭子,纯真得像个小孩儿。阿良也不行,不懂共运史,不懂马列主义,就懂文革,学问远不如共道人。当然这些话都是他对我说的,不是我自己说的,我也不会说这个,我忙。

  我忙什么?忙着学马列,我就是喜欢读马列的书,理论我可能不懂,不准确,但是我喜欢马列著作的文采,那不是一般人写得出来的,从《共产党宣言》到《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到《论巴黎公社》,看着过瘾,马克思那论述,那描写,那旁征博引,那强大的逻辑力量,真是迷人!列宁也是一样,不管是讲哲学,还是讲政治,看了真是觉得无比尖锐,但是十月革命前他还不能一手遮天,他多少次强烈要求中央委员会立刻将加米涅夫和季诺维也夫开除出党,但他还是没有成功,我质疑他的权威,进而质疑他的正当性,甚至是他的正确性,因为我在文革中看到,毛主席想开除谁,都是一句话就办了。

  另外,我想改变战略,我不想打架,因为我看出了形势的不同,我们和上海哥们儿混得越来越好,大家相互都有了感情,一块儿唱歌一块儿混,就连大模子这样的,都和我们混得挺好,最初上海哥们儿总是提醒我要当心大模子,而大模子手下还真有几个喽啰,但是后来发现,这几个都是老实极了的孩子,跟着大模子混是因为大模子和他们在上海就是邻居,而有的如根勇,原就是一起的发小儿,几个人下乡到此,跟着大哥混是理所应当,只是根勇的性格好,时间久了,倒像是大模子的仆人,人在于互相了解,了解了就释怀了,比如草爬子,每要和我说话,必要先起身向门外走,走到门口,估摸着我追不上他了,他才回头和我说话,都是开玩笑的话,说完了,我跳起来抓他,他便顺势开门跑了,我也就是做势要追,并不真追,真追他也跑不了。

  根勇还有一点,就是真佩服大模子,因为大模子力气太大了,全连里的人他的力气最大。上海知青里还有二模子,力气是全连第二大,但是和大摸子没法比,练杠铃时,大模子躺在宽木凳上,二百斤杠铃推举二十多下,而二模子体重比大模子要重三十斤,却是只能勉力推三下,大摸子指点了好长时间,能推五下。有一次我看到大模子练了一套拳,一看就是花架子,不中用。难怪山东老帽儿淫棍总是挤兑他,要和他摔两跤,大模子历史上输过他,就是不敢和他摔。一次开火锯,火锯坏了,大伙儿在火锯场聊天儿,大模子修火锯,后来显圣,取一根木头,四米长,约有近五十厘米直径,他把那木头立起来,双手抱住,居然能抱着走,我看了真是佩服,大家喊好。淫棍是机务排的,正在不远处保养机车,听到大家的叫好声就走了过来,大模子刚把木头扔下,根勇马上过去为他擦汗,淫棍过来说,又卖你那傻力气呢?有本事咱俩摔两跤,大摸子说有本事你也抱那木头走几步,保证没有我走得远,淫棍说我也不是不能走,比你也差不了几步,我就是要和你摔两跤,当着大伙儿的面儿。大摸子不敢,反倒是坐在了楞堆上。淫棍站在地上讲起了他们前两次摔跤的经过,每次都是大模子输。这时原本和淫棍一起保养机车的几个人走过来,他们叫淫棍回去,说大摸子不敢和你摔跤,你就别欺负人家了,走吧。我坐在楞堆上说:等等,你敢不敢和我摔两跤啊?咱们俩摔十跤,你要是能赢一跤,我就都算你赢。淫棍站在那里,话是听清了,但不知是谁说的,他大声问:谁说的?我从楞堆上站起来,一边往下走,一边回答他说:我说的。我走到地面,一直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说:你要是敢摔?可以开始了。没有人说话,我们的人以为我想惹事,纷纷从楞堆上走下来,没有靠近我,是为了让出一个摔跤的场子,上海哥们儿都不说话,以为会打架,大模子也以为会打架,带了根勇站在一边,根勇可能是为我担心,脸通红。

  淫棍看着我,好半天不说话,最后机务排的人说,要摔就快点摔,不摔就走吧,淫棍最后说:我不认识你,以后再说吧。我说:行,什么时候都行,条件不变。淫棍就随着机务排的人走了。大模子走过来说:你还真把他吓跑了。我说:你以为我是吓唬他?要不你来摔。大模子也是看我半天,最后说:我不来。

  其实从心里讲,我不怕和淫棍摔,我也有把握,他也招我生了气,但是我很难赢大模子,他力气太大。我听说大模子刚下乡时,不在这二连,他们连那时有个天津哥们儿,叫青萝卜,意思就是青皮,专一会玩儿天津老耍那套。大模子和青萝卜一个连,上海人多,大模子岁数大,刚下乡,是个大哥。青萝卜是谁也不服,但他有混星子那一套,轻易也是没人惹他,青萝卜这种人是专门儿惹是生非,前朝时节,他们仗着这一套,是连衙门也不怕的主儿,青萝卜看大模子挺有人缘儿,就想找个茬儿,但天津这套和上海人习惯挨不上,叫了几回板也没人怕他,也没人理他,弄得青萝卜臊眉耷眼得挺没劲。于是有点生气,要单挑大模子。青萝卜这天看大模子去了厕所,他就跟了进去,看到大摸子蹲下拉屎,青萝卜走到大模子头前就撒尿,溅了大模子一脸,大模子一起身,一只手揪住青萝卜头发,直接把青萝卜扔进了粪坑里,那粪坑好几米深,青萝卜扑腾半天才爬上来,大模子早走了。

  青萝卜玩这一套是料定了你不敢把他怎么样,他才能撒波耍懒,不依不饶,再加上胡说八道,打滚骂人,最后让你懂得好人不理臭狗屎,他就算赢了,往后他不断地挑衅你,逼得你一退再退,在江湖上折了面子,他就成了老大。今天他找大模子也不是比力气耍胳膊根儿来了,他打算好了他的一切招数,他要收了大模子,最次也要折了大模子的面儿,让大伙儿看看,谁是真玩主,让上海人看看,长点儿见识,别他妈一天到晚和天津人比洋气,比裤腿。他选中找大摸子的麻烦是要擒贼先擒王,乌龟吃老虎,一举拿下大模子,事半功倍,没人再敢不服。谁知大模子啥也不懂,就直接用了鲁智深对付偷菜泼皮的招术,演了《野猪林》。

  青萝卜一直想不通,大模子一下子就把我扔下去了,不就是仗着劲大嘛。这你妈妈的要是淹死我,你逼害的就得偿命知道吗?青萝卜想啊想的,他就是不服,他就不信了,大模子他敢淹死我,青萝卜决定再试一次。但他这次计划得不好,上次的事儿发生在秋天,现在都入冬了,早上起来时,那粪坑上都结了冰花了,那里边不定多凉呢。但青萝卜赌得就是这个,我就看看你大模子还敢把我扔下去,那就该出人命了。你要是不敢扔,我青萝卜上回的面就算找回来了,以后我再一点点的挤兑你。他跟着大模子进了厕所,先各就各位,青萝卜撒尿,突然转向大模子,大模子早就看见他跟随自己,也提高了警惕,此时见他突然转身,又来那套,大模子起身,伸手揪住青萝卜头发,青萝卜见大模子也还是那招儿,急欲开口说话,只听耳边扑通一声,自己又落入了粪坑,这次又与上次不同,粪坑中冰冷刺骨,那屎尿也比上次稠了不少,一齐涌入眼耳口鼻,而且心里极其熬淘,他都没来得及警告大模子,就他妈二进宫了,也不能就这么死了啊?那也不算个玩闹啊。他爬出粪坑,跑到井边冲洗,天太冷,屎太稠,不好冲,冲了好半天,冲完了,人也冻僵了,他病了,感冒了,青萝卜卧床不起好多天,这些天里,连里让大模子写了份检查,就把大模子调到二连去了,后来青萝卜好了,都要过年了,青萝卜和别人说:知道大模子为嘛调走吗?连里怕我弄死他。

  大模子不善言辞,这点儿故事结结巴巴的给我讲了半天,我最喜欢鲁智深,我觉得鲁智深把泼皮扔进粪坑是个最好的法子,大模子居然来过两回,我就觉得他很是要得。我问他后来呢?他讲青萝卜可能冻坏了,好了以后落了个打嗝儿的毛病,一上厕所就打嗝儿,一看到粪坑就打嗝儿,后来就不敢去厕所了,那也不行,一闻见臭味儿就打嗝儿,最讨厌的,是站哪儿撒尿都打嗝儿,打嗝儿撒尿,常尿腿上。大模子和我说他现在有点儿担心,担心青萝卜有啥后遗症,他说他还想调得远一点儿,他怕有一天青萝卜找来,他还得把青萝卜扔粪坑里去,他说他不想老当鲁智深。我说你模子大,有劲儿,但是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

  没有吃的不行!也没有工作,也不用干活儿,光是开会,光是批林批孔,这可不行,这简直是浪费生命。批林批孔也就是黑松上心,我们不上心,谁能天天活在几千年前啊?张嘴说的都是听不懂得话,一会儿孔子,一会儿南子,这南子还他妈是女子。河南巩二除了没完没了的问我这些古人的性别之外,还问我孔子诛少正卯,那诛能吃吗?我和他说能吃,是诛就能吃,他欢天喜地地去了。他去了,我就想,我们也得吃点什么?要吃点什么,就得了诛了谁,所以我才说诛能吃。

  一天去团部,走过了十八连,看到有几个人在路旁水沟里刨冰,看了一会儿,问他们刨冰干吗?他们讲捕鱼,有鱼?他们讲在这里是夏天哪里有水,冬天哪里就有鱼,现在上冻了,鱼就在冰下面,多得很,都是泥鳅鱼,我说泥鳅算鱼吗?泥鳅要算鱼,那青蛙也得算鱼。那人说我说对了,泥鳅和青蛙都很多,都算鱼,放一块儿一烀,放点葱蒜姜盐,可香了。我听了这话,到团部办完事儿,就到军务股找排长,我记得他给我讲过捕鱼,就是在冰下玩搅捞子。他讲他曾经捕到过好多鱼,但是他没讲是什么鱼,我找他是想问问,他捕到的是不是也是泥鳅鱼,青蛙鱼。他讲他是在大泡子里捕鱼,水老深了,捕到的多数是鲫瓜鱼,他说像泥鳅鱼,鲶鱼,还有青蛙,那都是小水沟里的鱼,咱们这没有河,没有大泡子,顶多有个洼塘,不能算是泡子,那些水沟都是修路时推土机推的,这二年水大,就都长了鱼,二抚公路边上的水沟深,年头长,有鯽瓜子,像各连的路边水沟,都是毛沟,年头本来就短,又浅,水大的年头儿有水,赶上天旱的年头儿,水就干了个屁的了,但是这里是沼泽,年年水大,干不了,就是没有正经鱼,泥鳅鱼多的是,他讲他这里有份报告,是有人控告一个副连长,一天就捕了一百多麻袋的泥鳅鱼,捕鱼没人管,可他用了一百多个新麻袋装鱼。今年没有收成,上边拨下来的新麻袋无粮食可装,都叫他装了泥鳅鱼,垛在他家院里,冻好一坨,人也吃,猪也吃,每次吃时用镐刨下一大块,人挑好的,大个的,肥的,吃了,剩下的烀了喂猪,养四头大肥猪,麻袋都用镐刨烂了,有人告了他,组织上最少得让他赔麻袋吧,那就是好几百块钱,那四头肥猪都卖了也不够,就是不处分他,他也是赔本赚吆喝,白忙活一场还得搭钱,穷人穷命。

  我听完了,打听清楚了,感到排长真是内行,其实我也是内行,但是玩搅捞子我不行,我主要是玩淘鱼,也就是竭泽而渔,但这要条件,水不能太深,池不能太大,水太深,池太大那水都淘不尽,不能竭泽,从而也不能渔。这是小时候在大院里和大人学的,他们都是从上海随厂迁到北京的,来时已是技术工人,但他们幼时在农村长大,是江苏盐城的人,那里常年种稻田,江河湖汊是最多,从小就是长在水里,就是打鱼摸虾,后来长大了,改朝换代了,就随着乡下的大人们混进了上海,当个工人,学点技术,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儿,本以为可以在上海混将下去,却不料新朝大兴土木,要调他们工厂到北京出皇差,叫作支援首都建设,也是不来不行,但是五金厂是不能安排在城里的,于是来到这城郊,一厂的人大不满意,却是万般无奈,只得屈就。但此处有河,在人民公社化以后,也是发展了大批的稻田,专种大米,水田一多,于是也闹得到处是水沟水田,水生的动物植物遍地都是,这就引得一些人童趣大盛,于是赤膊赤脚,有暇就是玩儿这打鱼摸虾逮蛤蟆,摸螺蛳,淘鱼,从一开春直到入冬。我是这院小孩儿,耳濡目染,从小也即是随在大人身后,随看随学,假以时日,又文了革,不用上学读书,也长成个半桩小子,对这一套泥沟里的把式是了然于胸,在老团就打过鱼,也是排长给借来的渔网,现在到了这里,到处是水沟泡子,到处是青蛙泥鳅,我平白的客气什么,夏秋之际一直没有动手,是让酱缸沼泽给吓得不敢乱来,因为一想起红军长征过草地,成串地落入酱缸,艰难地把枪扔上来,以期交给革命后来人使用,而自己却挥着双手告别人世,沉入地狱,想想真是壮烈,壮烈的牺牲了!我这人胸无大志,上学都不好好上,现在不过是个可教子女,哪就轮到我壮烈牺牲了,就是牺牲了,那也轮不上我壮烈,顶多算是可教子女,而在我看来,我非常的不喜欢牺牲,目前我也不喜欢牺牲,因为我知道什么叫牺牲,那是要有信仰,有抱负,死了才能算是牺牲,这对我来说,还是那句老话,猴戴胡子是一出没有,所以我死了,就是个死了,连牺牲也不配,因此壮烈牺牲四字与我是一点儿关系没有。我也还不想死,上山下乡也不是红军长征,屯垦戍边也不是北上抗日,不必着急,不必牺牲,反倒是应该搞好伙食,把身体养的棒棒的,就像戏文中唱的:一日三餐九碗饭,顿顿有鱼虾,直养的腰圆膀又乍,一个个像座黑铁塔。我看到了鱼中的蛋白质,要想做黑铁塔,目前全靠它。

  我脚步加快,因为等不得了,我想透了,有了目标,就要行动。先要动员大家,勾起馋虫,准备工具,甭废话,今晚就得吃上这鱼,起码喝上鱼汤。泥鳅鱼能吃,我以前吃过多次,在马房同学大尾子家也吃过几次,现在回想起来,比鯽瓜子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如今已忘了差在哪里,能吃就行,好吃不好吃?吃了再说!回到连里,我一边找材料制作搅捞子,一边动员大伙儿找调料,我保证了,今晚就要吃到鱼,别的鱼不敢说,泥鳅鱼是要多少有多少,有人听我说得如此肯定,过来下手帮忙,有的人不信泥鳅鱼能吃,就站在边上问七问八的废话,我让大伟子回答他们,大伟子和他们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们哥几个憨了蛋了,一心一意地想请你们吃鱼啊?都他妈滚蛋!没用两个小时,我就做好了一个搅捞子,钢筋的圈,尼龙的网,固定在一根木棍上,有两米多长,够用了,我做好后,他们传看着,评论着我的搅捞子,我走出门,向西望着,望着布满西天的云彩,我决定,要先声夺人,一炮而红,今晚进军西泡子。

  西泡子在二连西边,就在大路和团界的交界处,走到场院远望,可以看到一蓬芦苇,爬上晒麦棚,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片芦苇南北长约一百多米,东西宽近百米,中间的水面不大,但是平稳安详,这是说在白天,这个距离看到的就是这些,但这里是沼泽,那芦苇就算是最高的植物,所以,向西看时,看到最多的是天际,如果忽略芦苇不计的话,就如在瞭望西天,一大片的西天,有时清澈之极,蓝得像个无底洞,有时又是彩霞满天,像是一片极至天涯的花海,那一天的彩云,在夕阳的映照下,绚烂饱满,令人醉意横生。至于落霞孤鹜齐飞的景色,常有,但是不同。

  鹜即野鸭,就是平常见的绿头鸭,鸭子而能飞,非是野鸭不行,而且这鸭不仅能飞,且能高飞达三千米,等闲老鹰也飞不了这么高,而野鸭在三千米的高空飞过,人在地上是即看不到也听不到,这野鸭到了南来北往的季节,一时间不知会有多少从头上飞过,在夕阳中向西遥望时,只觉野鸭从日脚处布满西天,遮住了整个的西天,密密麻麻像是透不下光来,此时就觉这天是重重的,快要不荷重负坠垮下来,但是野鸭虽是能高飞,却不宜夜飞,可能是在黑暗中不辨方向,要是飞着飞着,南辕北辙而不知,天亮一看,全他妈是白飞了。再有一个,高飞怕是很消耗体力,所以这野鸭到了黄昏要寻水面栖息,这就是落霞孤鹜,秋水长天景色产生的原因。

  但是野鸭从天而降,落于渚间水上,觅食休息,却是极为凶险,因为那些以野鸭为食的蛇獾狸鼠,都藏在各自的隐蔽之处,伺机捕食野鸭,人类不甘落后,也安排了些窝弓冷箭,猎取野鸭取利,先是弓弩,后是枪械,在沙河,在清河,都有此等猎人。黄昏时野鸭又饿又累,盘旋在有水面芦苇菖蒲的低空,常被屠杀。

  但是在我们这里,野鸭可以放心大胆的起落,没有人谋杀它们,有的只是人,而且野鸭可能了解这些人的无能,它们知道这些人除了退伍兵就是知青,没有办法捕食野鸭,所以不用怕他们,但是还是没有人最好,野鸭想再回到从前,回到从前夐不见人的日子,因为它们每日里在高空飞,飞过城镇村庄,飞过大江大河,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它们知道人心是最险恶的,这里的人暂时没有危害是因为暂时还没有本事以野鸭为食,但是他们经常仰望我们,目光贪婪而凶狠,对于吃我们,他们早已是起心动念,野鸭猜得真准。

  目前来讲,野鸭还没有真正与我们为敌,有次我和黑松站在埸院里向西天瞭望,正值黄昏时分,那野鸭从天而降,如瀑水一般向西泡子倾泻而下,居然让我俩看得脖子都酸了,真是惊心动魄。为这事我俩聊了半宿关于鸭子的故事,要知道,北京人对鸭子是情有独钟,曾经诞生过多位烤鸭大师,那鸭子就是京师这百多年的传奇。黑松还说:要是能把咱这儿的鸭子全抓起来送到北京去,那真是毛主席见了心欢喜。这时大勗子起来撒尿,插嘴说他养过鸭子,还会作红焖鸭块儿,好吃极了,问哪儿有鸭子,我说:西泡子。黑松一口就吹灭油灯说:梦里。

  黑松吹了灯,那就只好睡觉,但不能即刻睡着,就想象那野鸭如水一般的倾泻而入西泡子,那西泡子会是个什么景象,那一定是鸭头挤鸭头,像人饲养的鸭群那样。这野鸭入夜落在这里,一是要觅食,二是要休息,那鸭群的休息我是知道的,在北京家乡和老家都是见过的,但这觅食,虽也是见到鸭子很忙,却总是没有看清它那扁嘴铲啊铲,嚼啊嚼的到底吃进了什么,想当然的话,当然是鱼虾喽。那西泡子落下了那么多的野鸭,而且每天换岗,那一定是有好多的鱼虾,这好多的鱼虾才能喂饱这么多的野鸭子。西泡子作为一个被芦苇包围的大泡子,我还没有去过,但是前些日子,和阿圆进山踩点儿,我们乘着东方红拖拉机拉着的大爬犁,沿路向西,路过西泡子,只见长满芦苇,芦苇外面也是高可没人的野草,很神秘的样子。我们的爬犁通过的路,由于雨水大,也犹如一条小河,满是积水,路两旁也是长满及人高的野草,只是因为最近走车,那机车拖着大爬犁行过水道,那水被车推得涌上来,将那野草都推得倒伏了,我们坐在大爬犁之,车行进入水道,那天上盘旋的乌鸦俯冲下来,迫近机车,迫近头顶,我有些恐慌的捂了头,问上海圆子怎么回事,上海圆子说:乌鸦是在抓泥鳅,吃早饭呐。这时我看到那机车推起的水,漫过路旁倒伏的野草,那草倒伏犹如筛子,水涌上去,带着大量泥鳅,而水快速从草上漏下,泥鳅却被过滤在草上,泥鳅惊慌扭动身躯,寻找草的缝隙以求钻入逃生,而这时乌鸦就要在这泥鳅落在草上,未得其缝而入之时,兔起鹘落,用嘴钳住泥鳅,高飞入云。我看着这成百的乌鸦翻飞起落,状态也是壮观,看那泥鳅拼命找缝,拼命扭身钻入,有时即近成功,还是被乌鸦一口啄起,带到天上,功亏一篑。这时圆子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下万物,莫不如此。我听了想,圆子说话,何其文也?都是这批林批孔的运动闹得,人人开口就是诗云子曰,引经据典,想这运动能有如此之功,真是善莫大焉。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也是啊!听说那西泡子里鱼虾不少,鱼虾里面的蛋白质不少,它们被野鸭吃了不少,我们还没去过,应该还有不少。因而,今晚进军西泡子!

  傍晚时分,天下起了大雪,有雪就有风,这里是沼泽地,土地平旷,有雪就有风,很少见到好好下的雪,安安静静的雪花飘落,没有,雪和风总是联袂而至。所以一下雪,那景色就是望飞雪满天舞,风卷雪花在门外,一出门风就把雪花往你脖子里头塞。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包括人员,工具,还包括各人所司之职,比如草爬子负责扛着洋镐搅捞子,拉子负责扛着铁锹水桶,大伟子拿把镰刀,到了芦苇那里开道用,人员还有黑松,二块头和我。

  天下雪以后,大伟子就老在我身边转悠,一边说:不一定要今天去,下这么大雪,这么大的风,天又这么黑,路又这么远,一会儿迷了路丢俩人,肯定得让狼吃了,听说越是刮风下雪天,狼就是全体出动,逮着什么吃什么。我说我知道,逮着你吃你,你好好的,别他妈让风给刮丢了喂狼!

  大伟子说:把我刮丢了,凭什么?我能刮丢了么?像草爬子这样的,刮丢了还差不多。

  我说:草爬子丢不了,他扛个洋镐,风能刮得动他?你要怕刮丢了,你扛那洋镐,把镰刀给草爬子。

  大伟子想了想说:不换,怕风刮丢了就扛一个洋镐啊!那我扛一麻袋得了,我说了这么半天你没明白我意思啊?我是说咱们今天不一定非去不可,等天好了再去不行啊?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雪,非得打鱼,非得今晚上吃鱼,猴急猴急的,用得着吗?

  我本来是一心一意的要在今天就把鱼打回来,今天晚上就得吃上鱼,后来看到这么大的风雪,也动了不去的心思,但是让大伟子这么一说,我想起了师长黄小百子的方针,说了算,定了干。那就得是有了目标就行动,就讲个说了算,定了干。再说大伟子没下雪时积极着呢。一下雪说出这么多理来,不能听他的。

  我问大伟子说:你打过鱼吗?在哪打的?用什么渔网打的?玩过我这搅捞子吗?

  大伟子说:我下乡就在渔业连,后来调走了,还是调到渔业连,你不是知道吗?但是我没打过鱼,那会儿吃鱼都是靠偷,偷鱼,天天吃鱼,都是偷的。要说打鱼,就是小时候礼拜天和我们院大人去东小关打过鱼,用撒网,我帮人拣鱼,回去时大人送我几条鱼,都是鲶鱼黑鱼什么的,后来官家人坏,把那坑里扔进去好多铁丝网,不能打了,没见过你这搅捞子,你这要能打着鱼?明儿我就做一个繃弓子打野鸭子去。

  我看丫真不想去,就说:那你在家打两桶水,留一桶凉的,我们回来你洗鱼,烧一桶热水,煮鱼汤用。但是打水要现在就去。大伟子听了在那低头想。

  草爬子搭茬说:要不我来吧,我打水,我洗鱼,我现在就打水去。

  我说:你呀?你先扛着洋镐打渔去,回来以后,要是没人打水洗鱼,你再去。

  草爬子一听,站起来就往门口走,我知道他想走到门口,骂我两句就跑,我说:草爬子你可想好喽,你要是骂了我跑出门去,我可就不让你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喝酒吃鱼,给你Y来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狗。草爬子一听我这么说,赶紧又坐下了。大伟子这时想好了,打水不合算,还是去打鱼,哥们儿就是去斩华雄也说不定。

  那就废话少说,出发。别人早就准备好了,听我和这些懒汉懦夫废话,早就急了,二块头和拉子直学马刨蹄子,一听出发,一拥走出门来。风卷那个雪花在门外,风把雪往你脖子里头塞,每人缩了脖子,迤逦上了大路,上了大路要西行,正顶风,风吹雪的速度不变,就像是被定了格,每个人都是揣着手,侧着脸,用一侧的肩膀头子对着迎面的风,那画面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几十年后看一个企鹅的动画片,一群企鹅也是顶风而行,跟这帮孙子是一个德行。

  黑松一直很积极,和我一样坚定,不一定是要吃泥鳅鱼,只是觉得好玩,一定要干这件事儿,还一定要干成它,此时黑松和二块头走在前面,两人俱是大个子,黑松又戴了个巨大的狐狸皮帽子,我想这小子知冷知热的,买这么好的一顶帽子,黑松又是戴得仔细,戴几年了,看那品相,宛如新的一般,后来这帽子随他南北转战,至今还戴着。

  脚下不停,任你多么艰难困苦,也能到达,不过几里路,一会儿就来到了西泡子,别看不远,名气又大,但真来还是第一次,用手电照着,找到一条小路,这是狼狐狍子喝水走的路,很窄,芦苇很高,我叫大伟子用镰刀砍砍开道,我听到他嗯嗯的答应着,叫了几声不过来,我走过去用手电照他,只见他皮帽子在下面系住,双手捂着脸,看不见他的脸,我让他把手拿开,把镰刀给我,你不砍我来砍。他说镰头早丢了,手也拿不下来了,喘气费劲,我说你手怎么了?是不是抽筋儿了?他说不是,是捂着脸让鼻涕给冻住了,我一听就急了,他戴的是我的帽子,他的皮帽子送人了,我这皮帽子是个软壳皮帽子,当初是让家里买个硬壳的皮帽子,俗称二十三,是说二十三元钱一个,玩主流行,据说我妈看见都是坏人戴那帽子,就不喜欢,悄悄买个软壳的皮帽,可是我不喜欢呢!但是也行,我这人不相信玩主玩在服装上,玩不玩看双船儿,那是天津人的路子,可是每年冬天都回北京,不用戴这帽子,我也是什么帽子都不喜欢戴,一天光个头,号称捂足亮顶。也是一辈子。

  大伟子是玩主,也有那二十三的帽子,但是有人喜欢,忽悠的他就送人了,想着再买个新的,但自那以后,钱就是腾不下功夫来,今年报销的钱都在老团等处分报告时用完了,大伟子为这事儿老骂,说等处分报告还得花钱,花自己的钱,又吃又住的。

  到了冬天他没帽子,让家里给买一个,家里回信说那帽子早过时了,没人花二十三买那帽子,让他自己解决,他就相中了我的帽子,又暖和又软和,戴上就不摘了,我有时戴会儿,他紧着要,成他的了。天太冷我扛不住了,就找人借了顶狗皮帽子戴着,倒惹得他老叫我小匪,他是想逼着我快买一顶新的,然后我那顶帽子就归他了。可是我的钱也是比任何人都忙啊,我有多少朋友,有多少事啊?

  其实我早就不打着要回来了,我是冻不死就行,不要好看,也不讨好女生,也不讨好男生,狗皮帽子就很好,可是这会儿一听他用鼻涕把我的帽子冻在脸上,手套都冻在了一起,不免有些心疼,也有些恶心,我给你帽子是让你玩鼻涕的吗?他说不赖他,是鼻子流的,他也不知道,他还说以前他真不知道他鼻子里有这么多的鼻涕,真他妈恶心。镰刀是早丢了,也不赖他,因为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真不是诚心的。我真后悔让他来,还不如让他在家打水呢,打一桶也好啊。

  我走到芦苇边上,对黑松和二块头说:镰刀丢了,钻过去吧。说完,我就带头钻了进去,穿过芦苇来到水泡子,没水,没有水的痕迹,因为被认为是水塘的部位,还是长着芦苇,只不过比四周矮些,只有中央一块不大的平面,像是水面,最大也不超过几个桌面,二块头讲这里有冰,下面是水,我说大家注意,散开,弄不好是口水井,防备喷水,也要防备别掉进去,二块头把手电筒打开照亮地面,扫开积雪,果然是冰,那就开刨,草爬子递洋镐,退后几步,二块头身材高大,抡起洋镐刨下去,有冰碎裂,但是不对,刨了几镐,泥土刨了上来,刨到底了,我明白了,这著名的西泡子,根本就没有水,它也不是酱缸,它就是一片芦苇,能掩护野鸭子过夜,我们看到野鸭子飞起飞落,想当然有水,想当然是个泡子,还有名字叫西泡子,芦苇太多,蚊子太多,没有人亲自踏勘过。想到这里,我心里直翻个儿,大伟子,草爬子回头就跑,我叫草爬子扛着洋镐,他讲不要了,所有的人都跑了,往回跑是顺风,每个人都是半飞半跑回来的。

  回到连里,大伟子的手还冻在脸上,让我帮忙给弄下来,我说你丫得先答应赔我帽子,大伟子捂着脸一口答应,我帮他弄,我说你捂着脸怎么飞回来的,真难为你了,大伟子不说话,弄好了,他说我不赔你帽子了,哥们儿一路上摔了好几个大跟头,你丫还挤兑我!

  所有的人都批判我,妈的批林批孔带批三只眼,急了连外号都叫。家里的阿骏他们挺自觉,为了吃鱼烧了两大桶热水,没鱼,都让我们洗脸了,连这事儿也赖我。

  过了三天,天晴了,我越想越亏,就觉着这事儿不能就这么拉倒,村东小桥下边我已看了,断定有鱼,决定二一次出动捕鱼,草爬子没敢回屋,我让大伟子扛着新找来的洋镐,大伟子说:你说什么呢?让我再和你打鱼去,还让我扛着洋镐?连草爬子都逃兵的干活了,你让我去,你八拉大轿抬我我也不去呀!还他妈扛着洋镐呢,你看我比草爬子傻是吗?我说我忘了,我忘了你丫的不吃鱼。

  最后我和黑松,二块头,拉子,就四个人到村东小桥,几镐刨开,用搅捞子一捞,满满的一网,都是泥鳅鱼和青蛙,不稀奇,倒在雪地上,泥鳅鱼乱钻,青蛙是伸拳舒腿,黑松很看不起,说这青蛙乱做动作,丑态百出,我说把你从被窝里揪出来扔雪地里,你也这样。我们只捞了一网泥鳅鱼和青蛙,倒在桶里,我说够了,没人吃,没人来就是没人吃,这点鱼够咱们吃的了,但是,我们不用吃泥鳅鱼,我们捞到了十四条鲫鱼。珍贵!

  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就满载而归,回到房间,心情大好,有收成就不冷,我看到草爬子在房里,我说你最好还是先出去,等我吃饱了,睡着了,你再回来,不然有危险。要不就先去西泡子把那把洋镐扛回来,草爬子很冷静地说:我才不去呢!我不吃鱼,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吃鱼了,清河大河涨水那年,我们家逮多少鱼啊!我一口都不吃,就你那几条小破鱼,请我吃,我也不吃,还他妈让我上西泡子扛洋镐去,你安的什么心,我现在去西泡子,过了场院就得喂狼,我爸爸早就让我防着你丫的,真没错。草爬子和我提他爸爸,我又来气又好笑,怎么还带提爸爸的呢?我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就说我没想让你吃鱼,你别误会了,鱼是准备运给水根子连长的,听说小尼姑怀孕了,要下奶。我一说这话,全屋都安静了,以为我真的要拿鱼拍马屁,我装看不见。

  草爬子这会儿弄盆热水,脱了裤子蹲下,正准备洗屁股,他腿裆里长了癣,每天要用热水洗,卫生员说的。这时大伟子正为鱼要送连长给小尼姑下奶生气,他认为就是草爬子和我顶嘴顶出的后果,他舀了一碗凉水,一下子泼在草爬子屁股上。草爬子正尖着屁股凑向热水,小心翼翼地怕烫着,被大伟子用水一泼,一头扎在地上,挺着身子大叫打滚,我吓了一跳,以为大伟子用开水泼了他,我说大伟子怎么这么没轻没重的!大伟子也吓了一跳,紧着看手里的碗,忘了自己到底用的是开水还是凉水。最后断定是凉水,大骂草爬子装什么丫的,草爬子也听说了是凉水,就爬起来说:我还以为是开水呢。大伙儿一看草爬子滚了一屁股泥那德行,哄堂大笑,笑得满屋的人打滚,笑够了我说,快他妈煮上鱼汤再笑,喝了鱼汤好下奶,小尼姑啊,先等着草爬子下了奶再说吧。

  那泥鳅鱼挑了一些大个的,放在清水里,放一点盐,说是能去腥,真有大个的,有近一尺长的,黄颜色,扭动着身驱,很肥的样子,很诱人。今天的鲫鱼汤有点儿太稀了,鱼太少,个太小,水放少了不够喝啊,因为人太多。明天,泥鳅鱼吐出腥气,要想办法顺点儿油来,有油就能去腥,炖鱼之前先用油煎就是这个道理,但是哪里能顺得到油呢?想起以前在老团时的牙包子,他转插了,他要在就好了,现在真是蜀中无大将啊!我正想着,听到有人下地的声音,就问:谁呀?是大伟子要去撒尿,鱼汤喝多了。我说就那么稀的鱼汤你都喝多了,真够馋的!你不是不吃鱼吗?大伟子回答我说:哪有猫不吃鱼的,我下乡第二天就偷鱼吃,就是没吃过自己打的鱼,一听你丫说要送给水根子给小尼姑下奶,我眼睛都发黑,这才用凉水泼了草爬子,你以后别开这玩笑了,真恶心!可是那鱼汤太腥了,这泥鳅鱼得多放点儿盐,让丫好好吐吐腥气,吐干净了,要不没法吃,还有身上那黏液,也得好好洗洗,接着他就把半盆马盐都倒进了泥鳅鱼那大盆里,黑暗中我听到鱼盆里响声大作,我想起了一个童话,叫《鱼盆的故事》,那故事里的老渔翁网到一个画有渔童的盆子,拿回家去,梦中那渔童唱着歌儿向那渔盆中钓鱼,鱼落在地上,变成金子,总之也是个关门肏要饭的,糟蹋穷人的故事,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看,遍地都是泥鳅鱼,一条条鱼都是向背后弯着死了,大伟子看了惊心动魄对我说:那盐里可能有毒,幸亏咱们没吃!我说那盐呢?那半盆盐上哪儿去了?大伟子说:盐没了,我夜里都给倒鱼盆里了,我想让它们好好吐吐,谁知道那盐里有毒啊!都给毒死了,也不能吃了。我说:大伟子你能不能干点儿好事儿啊?能不能干点儿有谱的事儿啊?这他妈是毒死的吗?这他妈都是腌死的,那泥鳅鱼都成咸鱼了,能不死吗?你Y俩大过啊?这事儿就还得给你Y的记一大过。大伟子说:这能赖我吗?记大过!凭什么啊?

  今天开大会,大伟子在家值班,大伟子霸占了所有的值班机会,他讲他永远值班,不能出去干活儿,因为他没有棉鞋,而我也只有一双棉鞋,每天穿在脚上,我也想好了,我就再有棉鞋,我也不借给他,帽子就是个教训,我得长记性。值班啊,值去吧,先把鱼收拾干净,我开会去了,我还得批林批孔呢,装正统派呢。

  我现在开会都坐在前面,就坐在领导边上,坐在这里一是因为我开会认真,认真听领导讲话,不私下里做自己的事情,二是我有一个习惯,就是接下茬儿,这习惯年深日久,从小上学时就有这习惯,而老师都不喜欢不支持我这个习惯,不光经常当面恶狠狠的训斥我,还常因此事写信让女同学送到我家里去交给家长,送到我妈手里,我妈就骂我一顿,要是碰巧我爸在家,送到我爸手里,那就是一顿暴打外加不准吃饭,后果极其严重。为了这信不落入家长手里,我就得经常截住那些住我家附近的女生,索要搜查有没有替老师带信,我甚至组织了一帮人,都是常惹祸,常被女生带信的同学,一起截女生,一起找信,但是女生太多,而且都喜欢帮老师送信,都想当刘胡兰,就连功课极差的女生也喜欢干这种损人利己的事儿,女生都是天生的奸细,女特务,到期末考试不及格,老师照样让她蹲班,这道理我给她们讲过多次,她们就是不改。她们不改,我也不改,但这样僵持下去,就总是要付出代价,接话茬儿的成本就高了些。后来文革后上中学了,老师讲的都是政治,都是报纸上的话,他还盼着有人接下茬儿呢,他就势好说点别的,可这会儿谁接下茬儿啊?想找倒霉吗?让Y老师一人儿得逼得去吧,我们各玩各的。

  后来下乡了,领导开会就是骂人,即不讲革命道理,也不讲阶级感情,一讲话就是为自己吹牛逼,牛逼半天也不过是个将军的警卫员,再一就是骂知青没出息,一辈子也不会像他们那么勇敢,脑袋瓜子掖在裤腰带上为首长站岗放哨,保卫首长就是保卫革命,不像你们这些知青,干点儿农活儿也干不好,还不爱干,碰上这样的领导,我不敢接下茬儿,我也没有接下茬儿的兴趣。

  现在行了,现在是个微妙的历史阶段,领导也来学马列学文化了,都想冒充正统派了,文明了,再者这连里领导也装不了无产阶级革命家,也别提什么战争年代,也别提准备打仗了,那些故事,那些话题都随着林副统帅嗝屁着凉而寿终正寝了,谁要是再提打仗谁就是打中央的脸了,现在是革命制止战争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知青们长大了,成熟了,他们不再冻得流鼻涕了,这几年发生了好多事儿,那些十五六岁的男孩儿女孩儿懂了人事儿,不光学会了谈恋爱,还读了许多书,对这些长成人的知青,老玩诈骗不灵了,除了直接用权力侵犯他们,就是用前程利诱他们,但是要来这套,就得先装正统派,先装有知识,有文化。说到这些,毛主席有句话教导我们说:知识的问题是个科学的问题,来不得半点儿的虚伪和骄傲。你想这帮人不听毛主席的话,能不现眼吗?他现眼,我能不接话茬儿吗?我也得满足我的个人爱好啊!

  水根子讲话喜欢引用,旁征博引,显得学问大,从《诗经》到《儒林外史》到《红楼梦》,他是拿我们大伙儿都当了小尼姑,只会瞠目结舌的听他讲,但是他自己不注意,或是备课不用心,老是张冠李戴。说女生就寢要通头洗脸刷屁股,而那书里是讲妓女婊子的话,还讲老孬头要正照风月鉴,害得老孬头托人去买镜子。金二不讲引用,他学领袖演讲,老用排比句,老用错,老重复,还喜欢掰手指头说话,要多讨厌有多讨厌,你说我能不接下茬儿吗?接了几次以后,我就习惯了开会坐前面,经常在他们讲到热烈处咳嗽一声,他们就会停下来问我怎么了,我就讲这话说过了,他们重新开始讲话,但是不冲动不热烈了,后来他们经常不定在哪里讲话,经常就站在人群中讲话,讲话也没有从前那么流俐,也没有从前那么有激情了。金二对黑松说我是要多讨厌有多讨厌,黑松把这话告诉了我,很诚恳的样子,他也是为自己,因为金二讲完了就是黑松讲,他怕我也接他话茬儿,我哪能那么讨厌呢。我不接黑松话茬儿,黑松就讲批林批孔,黑松为了提高大家的兴趣,把孔子见南子编成了故事讲给大家听,听上去像个黄段子,大家都爱听,都说孔子是老流氓,老色鬼。黑松有个崇拜者,是个女知青,叫耷拉角,她反应慢,常于黑松讲后,大家笑后,还在一心的琢磨消化,十几分钟后,黑松都讲到司马温公破瓮救儿,王介甫的青苗法了,耷拉角才忘情的呵呵笑将起来,黑松此时忙停下来问她怎么了,她讲那孔子真逗,真是个老流氓,老色鬼,黑松哭笑不得,但还是很和霭。

  黑松开讲,我就认真的听,讲到孔子南子,我就想起了孔子的标准像,这标准像我小时就见过,好像后来读鲁迅的书也见过,说是古时留下来的,所以是标准像。我看孔子,就是两个大门牙中间有着很宽的缝儿,我就老是看他这门牙中间的缝儿,我一直想可能是画像大,因而门牙大,因而牙缝儿大,但有人告诉过我,牙缝儿大吹牛逼漏风。

  中间休息回宿舍,看到大伟子提了刀锯出门锯柴火,一会儿他跑进来说机务排的人抢了他的木头还打了他,我们抄了家伙儿来到机务排,大伟子用洋镐创开了机务排的窗户,我们跳进去,没有人,只有一个人,大伟子说不是他,我们就继续开会,金二宣布,刨坏的两个窗户一共二十二元,要大伟子照价赔偿,没有找到打他的人,大伟子咬牙切齿骂了半夜,讲一定要报仇。

  第二天,我没上班,修火墙,我是要看着点儿大伟子,最好别打架,要有人找来,两个人也比一个人强,大伟子今天也换了鞋,他讲昨天就是因为二棉鞋的塑料底儿太滑才吃了亏,他换了鞋,就又提了刀锯出门锯柴火,我在屋里修火墙,这时我听到他骂人,就提了瓦刀出来,看到机务排门口有几个人,但没人搭茬儿,大伟子骂了几句,见没人理他,就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时,机务排众人中走出一人,嘴里说你骂谁孙子呢?我看到有人接茬儿,就想着得打他一顿,那人走到门前,大伟子突然冲出门,左右开弓两刀锯,都砍到了他的脸上,他满脸是血的跪倒在雪地里,大伟子也被抓走送到劳改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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