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团的时候,除了为了打仗新建的武装连,一般连队都有好多老帽儿,就是原本在这连工作的职工,来了知青,他们就叫老职工,知青称他们老帽儿,用以区分他们和知青的不同,其实就是在说明城乡的不同。知青代表城市,代表城市的文明生活,老帽儿代表乡村,代表乡村文化,乡村生活,这在当时的社会生态中,不可逾越,是先进与落后,富裕与贫穷的分野,是上下之分,下边的不能爬到上面去。百年不遇的事情发生在今世,上面的人掉下来了,随着一个叫作上山下乡的运动滚将下来,城里人和乡下人在这里相遇了,城里人不甘心和乡下人混为一谈,时代称他们知青,他们称本地人老帽儿,这是时代的标致,时代的分野,不可逾越,不可混淆。

  说的是老团的老帽儿,来源除了极少数原住民外,都是全国农业合作化之后的一些盲目流窜之人,当时体制给他们的正确名号是盲流,相当于准罪犯,为什么当盲流,就是因为农村成立了农业社,农民都组织起来了,工作学习组织化,而这些人往往是土改运动时定为地主富农的子女,后来逐渐长成人,参加了农业社的生产劳动,但是成分高,坏事苦活儿都是你的,而且动辄得咎,最后连个媳妇儿也说不上,接着混也是瞎耽误功夫儿,一走了之,行走天涯,卖把子力气,混口吃喝,比在农业社受气要强多着呢。还有晚一点出来的,都是低指标时期饿的,家乡吃不饱,饿得他妈乱窜,最后都归入了农场,吃饱饭有工资,那就能有女人,有了女人就有了后代儿孙。

  像这样的人,往往读过书,有文化,在农业社也历练过,尤其是后来的文化大革命,都经历了,都受到了革命的洗礼,张口革命,闭口造反,也像是吃过见过,早不似当年在农村模样,吴下阿蒙,例假来了拿棍刮。

  可是不行啊,这知青来头儿太大,早年在城市是奉旨造反,荡涤了一切的污泥浊水,横扫了一切的牛鬼蛇神,现在一股脑儿地跑到咱这儿接受再教育来了。这再教育嘛,一个连来一个知青,可能还行。这一下子,一窝蜂似的比贫下中农还多,谁教育谁啊?再说了,这还有批示,屯垦戍边就已经和咱们拉平了,反修防修别冲着咱们就行了,还说今冬明春一定要打仗,那就更没咱们的份了,咱们这儿是有贫下中农啊,可咱们怎么教育人家知青啊?人家叫咱们老帽儿是因为人家有文化,是知识青年,人家要是不高兴了,或是太高兴了,管咱们叫孙子,你还至于跟知青拼命去啊?

  但是这新建团不同,二连更是不同,这儿的老帽儿,都是复员军人,老一点儿的,也就是和金二、老孬头一类的,都是抗美援朝回来的最可爱的人。十万官兵转业的那帮老兵,年青一点儿的如老云,也是五十年代的兵,再年青的还有,而且还不断地来新人,我们不知道国家有什么政策,一边不断地有新知青下乡,一边不断地有复员兵分配到这里来,但他们都是农村兵,没听说一个北京兵复员分配到兵团来,既然是农村兵,最早是从农村来的,那就还叫老帽儿,我们不管你是盲流还是复员兵,只要是农村出来的,就一律是老帽儿。当几年兵怎么了?还是老帽儿。但是这些人不服,老觉得穿了几年二尺半,就褪去了农村那层黑皮子,每天看报纸,讲革命,你以为你就不是老帽儿了?几年的绿皮换不来城市户口,也换不来城市文化,你原来是老帽儿,后来参了军,如今复员了,你的身份没有变,你还是老帽儿,这不是知青不厚道,这是国家政策,傻逼!

  大君子的班长,就是这么一位复员兵,山东人,也是不知依据什么政策,复员没有回到家乡,而是到了二连,一直以来就充这班长之职,手下也都是上海来的小知青,他一天到晚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装神弄鬼,都是在军队作的病。新近又娶了媳妇儿,每天上班儿就是不住嘴地聊他媳妇儿,聊他和媳妇儿昨晚干得那点子事儿。按我们的划分,这就属于下流话,是坚决不许说的话,上海哥们儿都是听着,有时也有人起哄,这孙子是越起哄越来劲,谁不听都不行,这下惹了大君子,大君子最不爱听下流话,这是他的家教,可能他家就只有这点儿家教,但是一来他妈是老师,自幼是耳提面命,二来是思想偏激,再一个是和我一样,没有姐妹,视女生为图腾。他听了班长的话,动了真气,他举起右手,掌心向内,不住地向掌缘吹气。那些上海哥们儿看他生气了,就一个劲儿地劝他别生气,也劝班长别说了。那班长最初见他吹气,不明所以,及至大家劝他起快下班,快点走开,他才听明白了大君子要打他,这下子可把他逗坏了,他觉得这也太好笑了,太不可思议了,打我,就凭他大君子,他敢打我,他当时傲慢得不要不要的,他觉得天方夜譚发生在自己身上了,简直太好玩了!就在这时,大君子反正反正给了他四个大嘴巴子。血从鼻子,嘴里,耳朵里流出来。他愣在那儿,随后一声怪叫,就如野兽中了箭,一溜烟儿跑去了机务排的宿舍。有人去告诉了我,我招集了人,准备战斗,我问大君子打了几个嘴巴?他说四个,都打上了,我的手疼着呢。我对大君子的耳光有了解,能打上四个不容易,能挨上四个,说明被打傻了,没有战斗力了,他不可能带人冲出来战斗了,他果然几个小时也没出来,我对大家说:我就不信这乱世江湖中没有一群地方豪强来找我们的麻烦,他逃去了哪里,敌人就在哪里。

  但凡是新建连队,机务排最是重要,因为这连队今后的发展如何,全在这机务排开荒多少,开荒开得多,占的地块大,将来就有地种,收入多,是个大连。而开得少,就有可能养不了一连的人,用不了几年弄不好就得撤点儿,撤了点儿大家也就星散了,又是一番离愁别苦,看似自然,但你知谁对谁有心了啊。所以,既建了点儿,就是一个整体,就要在这里各安其职,渐渐的人长大了,就生了情愫,成双成对了,日后安了家,就凭着这片土地安身立命,生儿育女,代代相传。这话就扯远了,但眼下就是要跑马占地,开的荒地越多越好。二连的机务排是个硬角色,向西抢开荒时的五十九团打架都动了枪,打到师里,派了工作组,先划定了团界,又在界位上开了一条南北的大沟,规定双方只能开自家团里荒地。那界沟距二连有个三四里路,二连不能过界,只得将自己这一边的荒地开完了,

  向南开荒暂时还不行,南边有个连队,是三连,能看到他们的营房,而二连和三连之间有个巨大的洼塘,里面生满了芦苇,大约要有几十种水鸟逗留其间,时有在天上盘旋者,有天鹅,灰鹤,丹顶鹤,野鸭子,大雁,沙鸥以及各类水鸟,认不全。我爬上晒麦棚瞭望时,只见那芦苇丛的中间有挺大的一片水面,不能看出深浅,二连称南面做芦苇荡,这名字也是不知深浅,我的家乡常有这种被芦苇环绕的水域,有大有小,但是水的深浅难测,更何况这里是沼泽,有酱缸,人和车都会沉到地狱里去,据说有的连队开荒时发现有熊,开车就追,熊无路可逃,就把他们引到酱缸同归于尽,然后要到冬天,冻结实了,才能用镐头把人的尸骨刨出来,运回连里埋葬,好多骨头不光刨碎了,而且混到了一起,当然熊的骨头就不刨了。

  二连南面有了这芦苇荡,也就不能开荒了,我看到这芦苇荡后,心里有一种兴奋,我想着连队南面有这么块水面挺好的,比全是耕地要好。

  二连东边三公里就是一连,一连人少,机车也少,一连东面不到两公里就是八连,所以一连总是处于撤与不撤的争议之中,所以人少装备少,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也开不了多少荒地,但是他们阻住了二连的东扩。

  二连北面原本大有作为,但是开出了两块地后,发现有一条东西向的大草沟,这大草沟很宽,长满草时看不出来,但是机车到了这里就发现这里的地不能开,开出来也打不了粮,没法种。能开的地一般都长满野草野花,地形平整,不像是处女地,倒像是撂荒地,这里的黑土层只有二十几厘米

  ,所以不能深翻,五铧犁就挂五个铧,老团黑土层厚达一米,讲深耕,种地起大垄,这里不能深耕,种地也不起垄,麦子豆子都是一耕一耙一拉,平地抪种,平地长平地收,不用铲地。但是好地能开荒,到了北面大沟,就开不了了,这里没有野花野草,而是满地的塔头墩子,上面长着苫房草,不能开荒,开荒汉子一看到这地面,就心知这是天界,这是老天爷划定的地界,到了这就知道你这村子该吃几碗干饭,不就再向前了,而这条草沟里,狼多得是。

  二连人把能开的地都开出来了,已经是一万亩以上,这些地,连同开荒的这些人,就是二连的底子,就是二连将来能成为一个铁打营盘的根据,也是金二能够老神在在的在二连当老大的本钱。但是人这种东西有个毛病,这毛病就是不能惯着,惯什么有什么,惯坏了就是坏了,坏了就要干坏事,一直做到连金二指导员也控制不了,这坏人就是从牛逼开始,从自高自大,自命不凡开始。

  在机务排的人眼里看来,他们就是二连一个特殊阶层,无论从权力层面,还是从江湖层面来看,二连的其他人都不在话下,他们根本就不屑于与其它人来往,言语之间,除了机务排,二连没有别的力量,都等于零。但是我们来了,而他们的想法还是没变。

  我们的想法也没变,我们行走江湖,看人看事儿,从来也没有将机务排算什么筹码。也就是说,在我眼里,机务排就是开机车的苦力,但是现在这机务排当了二连的法官,这就要不得,大君子教训一个傻逼,他挨了打不往连部跑却往机务排跑,可见机务对他做过保证,也可能他心里把机务排当成了保障,机务排是个他挨了打可以替他申冤的地方,他全算错了。

  我们一直和上海知青玩得不错,我还学会了好几个上海歌儿,也就是上海的流氓小调儿,要用上海话唱,甚至还学唱了一段沪剧,这是因为我懂上海话,会听还会说几句,所以能学能唱,而我就是喜欢各地的民间小调,也唱革命歌曲,那时新出了《战地新歌续集》,我们也唱《老房东查铺》,也唱《外国名歌二百首》里面的洋歌,这主要是上海哥们儿阿骏酷爱音乐,他老家原在鼓浪屿,是富人家出身,后流落到上海,但是还是爱音乐,先是大君子和他不错,他俩会合奏口琴,大家都说好听,我听了,是好听。那时连里有个琴,可能是叫作大称琴,就是一手用拨片,一手按键的那种琴,这里几乎人人会弹,但止于上海知青,我们都不会弹,上海人里,以阿骏与阿康弹得最好,阿康后来疯了,我这里说的是他疯之前的事儿。

  大君子四个嘴巴打出了机务排,发现打了白打,再上班时见到,班长的牛逼小多了,话也少了,就是变得乖了。大君子一看暂时也不用再打,就又去和阿骏吹口琴唱名歌去了,他挺会唱歌,据说是小时和他妈学的,有苏联歌儿,也有美国歌儿,苏联歌儿《山楂树》,美国歌儿《克吕门泰因》。这些歌儿他都是和他妈学的,这我相信,他妈能教他,因为他妈是个老师,他也能学会,因为他基本是个好学生。

  但是他学不了上海歌儿,表面上是他不喜欢唱下流小调儿,本质上他也学不会,对上海话能听能说,能学唱上海歌儿,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所以和我熟的上海哥们儿比别人多,比较有想法的是上海人大块头,当时的称呼用上海话讲大模子,他是上海老中专的人,比我们大着好几岁,特色是肌肉发达,力气极大,我从没见一个普通人能有这么大的力气,面相如猩猩,当时北京足球队的守门员叫李松海,和他长得极像。大模子家里是资本家,有点钱,本不想下乡,但是,六八年一次在院子里玩,不知怎么的就和邮递员打了起来,他用灭火器打昏了邮递员,然后逃逸,众人劝说之下投案自首,但人民警察和人民邮递员是一伙的,不能白打,不能白打的意思就是投案自首没用,打定主意是要判劳教,可当时风起云涌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救了他,同意下乡就不判劳教了,那时上海下乡的人很多,正是高潮,他选择戴了红花下乡,放弃了戴了手铐劳教,下乡数年后,总是在想,当时选择下乡是对是错呢?如果劳教,能判这么多年吗?

  大模子饭量大,吃得多,喜欢吃死伙,那样就可以放开肚皮吃,吃多吃少花一样多的钱,他现在是木匠,工作不错,是他仇人安排的,他恨他的仇人,什么时候都恨,永远恨。他告诉我们要当心,机务排虽然没有什么人物,但是机务排是金二指导员的心脏,金二指导员偏袒机务排多年,表面上却是不露声色,这是金二厉害的地方,可能也是金二当兵多年的修炼,虚伪的一句实话都没有。水根和他比就是个孩子,水根恋上了小尼姑,他心下是欢喜的,因为水根有了小尼姑就去玩小尼姑去了,没时间没精力来和他争权夺利,其实金二不要利,这里也无利可图,他只要权,要在二连说一不二的权力,他觉得这才是真享受,是所有工作的真正意义。

  大模子说他以前是班长,副班长是个哈尔滨人,叫牛逼篓子,二人带着十几个人上山伐木打沙,住在帐篷里,每天就那点活儿,干完了就是胡闹,有一天吃饺子,大家包,大家吃,阿永吹牛,号称能吃一百个,就和大家打了赌,吃不了一百个饺子,要吊在房梁上烤猪,烤猪就是吊起来,吊在大油筒做的炉子上面,炉子里加干柴烧火,热得很,汗如雨下。

  阿永吹牛说能吃一百个饺子的时候,饺子还没有包,阿永和大家打了赌,全体弟兄心下大喜,就如一群小妖一样忙活包饺子,饺子越包越大,阿永看了着急反悔,闹到大王这里来,就是大模子这里,他是班长,力气最大,岁数最大,下乡最早,又带了这十几个人,多数是刚下乡的上海知青,大家上山勾当,于是称他做大王,此时大王接了案子,升堂问案,不许阿永反悔,必须完成打赌事宜。阿永说他愿意饺子不吃了,直接烤猪,但是大家不同意,说那不算打赌,大家不好意思平白无故的烤你,没意思,那算啥呀?

  大王判定:饺子要吃,要努力吃,不吃好了不行,吃不了,愿赌服输,大家也放心烤你。这是赌博,要讲公平的,不能欺负你。阿永听了公平,就同意赌下去,但是大家的饺子越包越大如包子,怎么能吃一百个,明摆着就是个输,但是,一是大王批了要赌下去,二是一年也吃不上一次饺子,此时馋也馋死了,大吃一顿,也许能吃一百个,侥幸赢了,也说不定。他Y也不想想,从大王到各路小妖,打定了主意,包了饺子来捉弄你,你能赢吗?饺子吃到嗓子眼儿,还得认输,吊起来,推到炉子上面,加干柴,点火。

  冰天雪地住帐篷,就仗着这口大铁炉子,那帐篷保暖性能极差,炉子里的火灭了,不消一刻,冷如冰窖,燃起火来,一会儿热量上来,就能热得人脱光光还大汗直流,而且还有一功,越上面越热,吊在房梁上,加上干柴一烧,真如烤猪一样。阿永赤膊穿条短裤,不一刻汗下如雨,滴到大炉子上扑扑直响,大王和小妖都笑开了怀,阿永坚持不住,一张口吐出刚才所吃数十个饺子,井喷一样落在大炉子上,帐篷里味道大变,全都是烧饺子味道,赶快撤火,收拾干净,加火再来,这时有个哈市知青来劝,副班长牛逼篓子最恨这哈市青年,上去就是一顿臭揍,鼻子嘴巴流了好多血,大家也扫了兴,放下阿永,阿永瘫在地上,像泥一样,大伙儿也弄了点水给那哈市青年洗了洗,见他脸已肿的不似人形,不觉心里都是惴惴的。

  那哈市青年一张状子告到团里,团里派了工作组下来,了解了情况,最后判定是大模子私设公堂,酷刑折磨知识青年,属下打手打伤知青,不管不问,致使两名知青受伤,要求组织严肃处理,大模子不认账,讲是开玩笑打赌,没那么严重,哈尔滨知青打架也不关我事,和打赌玩笑没关系,他要上告,金二做工作,讲上级知道情况,但报告只能这样写,这样写显得领导重视,领导公正,不这样写不好看,不能写打赌开玩笑,那叫个啥玩意儿啊?再说事情的严重性在于牛逼篓子打伤了人,没你什么事儿,顶多撤职,班长不干了,到时我安排个好活儿给你。大模子讲他就信了。

  处分决定下来,全连开大会宣读,牛逼篓子警告处分,调出二连。大模子是主犯,而且是心怀恶意的屡犯,扯出了出身资本家,打伤了邮递员,不下乡就要判劳教的情况下来到兵团,一贯抗拒改造,世界观存在严重问题,对知青毫无感情,酷刑折磨,手段残暴如国民党,把知青阿永当猪烤,烤得阿永吐出几十个饺子后昏死过去,有知青劝解,却被他指使打手把劝解之人打伤,处分决定:撤消班长职务,行政记大过处分。

  大模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金二指导员宣读处分决定完毕,随即宣布大模子调任木工,同时全权负责火锯,这叫火锯工,就是把山里砍伐回来的圆木,按材料按要求用圆盘锯开成方子板子,最是个危险又用力的工作,金二早就相中了大模子干这活儿,谈了两次他不干,现在是趁他落井,正好下石,这是工作方法,行政智慧。

  大模子和我说何以牛逼篓子没大事儿,反而调去了他早就想去的连队了呢?就是因为牛逼篓子和机务排关系好,机务排的人在金二面前替他说了话,于是金二指导员就把一切责任归了大模子,又把牛逼篓子调走了。大模子和我说他一拿起斧子,就想杀了金二。我说你是放屁,金二聪明就在于金二知道他想要什么,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只有生气。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大模子如此恨金二指导员,并非为了此事,起码主要的不是为了此事,而是为了一个传说,那个传说牵扯到许多人,许多上海女知青和金二的故事,其中有大模子心仪的女孩儿,但那只是传说,我都不信。

  我的意思是各得其乐,我的习惯是从老团总结来的,就是知青是知青,老帽儿是老帽儿,谁也别管谁,知青吹拉弹唱,自娱自乐,碍不着你老帽儿的事儿,你别他妈横竖看着不顺眼,动不动就拿着知青和你们比,和你们在军队时候比,挨不上,胡乱比附只能说明你们是一群傻逼,所以是老帽儿,你们以前是军人,打过仗也好,走过正步也好,现在复员了,老百姓一个,想多嘴就是想找打。我们是知青,是毛主席批示下的兵团战士,和你们相比,我们是现役,知青也好,兵团战士也好,都是无产阶级最高司令部派下来的,你们拿着二连党支部的令牌吓唬我们,不好使。所以老帽儿就是老帽儿,要安分守己。

  老帽儿养得鸡鸭鹅狗猪,代表老帽儿的小农身份,只能在老帽儿住宅区活动,不能到知青,场院,猪号,马号地区活动,去了就是对公家,对社会主义的侵犯,侵犯社会主义,我们还管你是八路军,新四军,志愿军,解放军吗?这就是时代的责任,复员了,老婆孩子热炕头,鸡鸭鹅狗一大帮,就成了小农经济,而小农经济就是时时刻刻滋生资本主义的温床,批判他们,打击他们,就是维护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坚持社会主义道路。这是列宁说的,不是我说的,我和金二谈话时,都直接告诉他这是列宁说的。

  我知道要让老帽儿回归老帽儿要从打击鸡鸭鹅狗开始,但是要谈这个问题要用列宁主义,我主动找金二谈了两次,主动请缨,因为从家属区到场院,要穿过知青的大宿舍和食堂,每天天刚亮时,全连的鸡鸭鹅猪都如检阅一般沿着大路,穿过二连食堂大宿舍,前往场院开饭,那里有的是粮食,吃饱之后,回到家喝点水就行了,卧一天,鸡白天下蛋,鸭鹅夜里下蛋,第二天天刚亮,再相约一齐到场院开饭。我对金二说你贴个告示,让它们别去了,有不听话的,我找人收拾它们,不用记加班,就是义务劳动,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知青的分内之事。金二说:你等着我贴告示,没贴告示之前不要行动。我等了几天,还不见告示,我又找金二指导员说了一遍我的意思,他说再等等。我知道他早就想找我谈话,想拿我出身不好吓唬我一下,让我老实点儿,但是被我用列宁主义逼住了他的资本主义小农经济,他开不得口,开口我就一气杀光鸡鸭鹅狗,所有的怨恨都让他背,不开口我就拿列宁吓他,像是拿条假蛇吓小孩儿。同时我起早贪黑的学马列,我知道这马列主义有威力,我就认真把这小蛇养大,吓死他,当我是什么人,小孩儿吗?还如几年之前的傻逼吗?再别想了!

  金二开始躲着我了,见了我说话也是言不由衷,就是懒得理我。但我不行啊,我得理他啊。他护着老帽儿,护着机务排,机务排又给老帽儿当着后台和法官,那我们的空间不够啊,太小啊,我们不能老和上海知青学唱歌学骂人学赌博啊。你不去惹他们,他们最终一定会来惹你,只要他们等到了机会,金二,机务排,老帽儿会联合成一气对你下手,那时你落了下乘,就会一败涂地,再想翻身,难上加难。

  大君子为人,敏感而易怒,真打起来并无孟贲之勇,但是惹是生非,却是比时迁都好使,他看人看事不看眼前,他看不起你,你干得事儿就都是傻事儿,他认定了你是他的敌人,那就是越早开战越好,不用等机会,就和狼和小羊似的,打定了主意,上来就以老狼自居,说的话都是狼话,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小羊,是不是真的软弱可欺,反正惹了事儿大伙儿扛着,而他永远不用负主要责任。他还是听风就是雨,天天带着刀子,好像是盼着开战,就像前两年老盼着中苏开战一样,以为开战就能大显身手,改变目前的处境,其实这就是老团参谋长的想法,老想着装大个儿的,哪都盛不下他。一天和黑松聊打仗,当时正在割草,黑松说:真打起来,最好的结果是还让咱们割草。黑松是真有远见,瞧人家,再看大君子,整天揣着刀子唱《国际歌》,唱《国际歌》还是真好听,引得全屋人一齐唱,一唱唱到半夜,我说你唱得真好听,刀子给我,我有用,我缴了他的刀,他就剩下唱《国际歌》了。

  金二在这二连,没什么物质要求,他不讲究享受,平日就是拿个饭盒到食堂打饭,大家吃什么,他也吃什么。整天背个书包,要不就拿着两个笔记本,穿着旧军装,就是一个指导员的模样。但是他仇人多,他得罪了好多人,好多人心里恨他,对面骂他。他知道,他记得每一个和他有仇的人,他平时不往心里去。他何以会得罪这么多人,就是因为他嘴损,他喜欢污辱人,挤兑人,喜欢在精神上摧残别人。这对他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他当指导员,不图吃喝,日夜工作,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居高临下,欺负别人,任意羞辱下级,不管你是知青,还是老帽儿。他享受的就是遭受屈辱后的人的那种无奈的卑微。他因此觉得高大,受用。这不是一般蹭吃蹭喝的基层干部所能理解的。

  士可杀不可辱,他喜欢来这套,喜欢精神上的供养,喜欢每一个人都仰视他,而他却是在物质上艰苦朴素的吸食别人的灵魂,他需要的是灵魂的供养,他甚至不要女人,也不怜悯女人。他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绝对统治。他如此行事,如此要求,他能不辛苦吗?他的仇人能不多吗?而且仇人们能不竞日里满腔怒火吗?凡有此种心态爱好之人,必遭天谴!

  这天大模子开火锯,有几个农工帮忙打下手,其中有拉子,拉子是上海知青,属于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在弄堂里乱钻惹祸,自然是个淘气包子,下乡后依然故我,不管男的女的都是乱开玩笑,外号叫拉子,其实上海话说来,里面有赖子的意思,但在知青之间,这不构成矛盾,开玩笑而已,都是同学邻居,小姑娘骂男孩儿几句是常有事儿,那男孩儿被小姑娘骂了,还会感到很受用,有时就是来找骂的。拉子就是这么一位,有事儿没事儿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去逗女生,女生表面嫌恶,心里并不真生气。拉子这种孩子干活儿,也是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胡闹,但他怕极了大模子,这日还算老实。

  开火锯不能开玩笑,二连的火锯,一米一的直径,转起来带着风声呼啸,要开六米八米的犍子,四五十厘米的直径,大模子收拾好火锯,众人从楞堆上放下木头,大模子先将木头一头搭在锯台上,再用手抱起另一头,徐徐推进到锯片上开锯,火锯发出巨大声响,我最不爱听这声音,所以有开锯的活儿不要找我。圆木要开成板子或方子,要先把四面的树皮开去,使圆木近乎一个方形,再按尺寸要求一层层锯开,锯开的木板木方有小工搬开垛起来,但是板皮就是树皮,天然生长,不够规则,只能算下脚料,这天有块板皮就卡在了锯片一侧的缝里,拉子看见,上去就拉,那大锯片还在转着,板皮子被他一拉松动,碰到锯片,力大一弹,拉子左手无名指的第一节悠忽不见,拉子握住手蹲下,大家一通忙活,送到团部医院,做了处理,夜里疼醒,又打了杜冷丁。医院还加了两个护士特别护理。

  第二天也就回来了,这孙子不疼了,就开始废话,讲那护士不知是哪个连调去的,长得漂亮,比药管用,我老是看她,她就又叫来两个护士,比她还要漂亮,我看了一夜,其实是他疼得大哭大叫,才加派了人手,打了杜冷丁。他还说那护士有一个算一个,都比二连所有的女生漂亮,当时车上有女生,都说他有神经病,要他回到医院里去。

  晚上开大会,金二指导员上足了弦挤兑拉子,做了大量的联想,把拉子从锯了手到医院,到拉子回连时车上讲得话,来来回回像用缝纫机做衣服一样踩乎挤兑拉子。拉子以前是他仇人之一,多次与他对骂,这次他有了机会,把拉子挤兑得崩溃了。拉子站起来破口大骂,时而用上海话,时而用普通话,用语俱是混弄堂时的骂人话,不时地还有歌谣。会场上知青先是兔死狐悲的叹惋拉子受伤,后见指导员一意调笑,早已是满怀悲愤,拉子一反击,大批人跟着起哄,包括老云副连长,也挺身指责金二不该如此,金二指导员见犯了众怒,宣布散会。我一直在想,金二这小子不会做人,惹了我一定要给他匹瞎马骑。

  第二天,全连群情汹涌,到处都在议论昨天拉子的事情,直说到这上山下乡的运动,啥时候是个头儿?想起家中已下乡的和待下乡的兄弟姐妹,老爹老娘一年到头的送往迎来,贴尽了一生积蓄,还落得个望眼欲穿,想到此,男生大骂,女生叹息。老云副连长能挺身而出为拉子说话,看来是马列没白学。金二找人对水根说:他回家一趟。

  吃了午饭,金二指导员就登程回家了,连里没有便车,他就是走着回去,他还是老装束,穿着旧军装,斜背着一个军挎包,特色是挎包的位置在腰间偏左侧,就是腰带上挎手枪的位置,可能是因为他做军人多年,从来都是文职,总是腰间挎了小手枪的缘故,这个部位要有个物件,否则就不好定位。最后,他披了件黑棉祆,就是农村老农民一年四季不离身的那种破黑棉祆,这里有说教,讲是人生三件宝,丑妻近地破棉祆,这是一件一刻不可或离的东西,不知道金二为何也披了一件,没听说他当过侦察兵啊?他披这黑棉祆也有特色,他左边袖子穿上,右边是披着,空着袖管儿,从左边看,他是穿着件黑棉祆,从右边看,他是披着件黑棉祆,但何以如此,不知道,大贤虎变,无人能测。

  吃过午饭,金二指导员就是这套装束向东出了二连,信步前行,穿过一连,他已有了一连撤点儿的消息,原因就是耕地太少,养不了一个连队,他穿过一连,看着一连的营房,他知道这个点儿白建了。是他们无能,人调走,房子拆了,本来就是土房,那就尘归尘,土归土罢。

  再向前走就是八连,八连的马号在路南,有马车赶出来,去团部,认识金二是二连指导员,就招呼他上了车,车前行几步,又上来几个上海女知青,穿得花红柳绿。马惊了,沿着大路飞跑,男生都跳下车,女生都滚下车,就剩个金二,岁数大了,不敢跳车,但金二是个老兵出身,经验丰富,他此时平趴在大车上,两手扳住一块木板,他掉不下来。马跑了一阵儿停下,众人又上了车继续前行去团部。再看金二,手上流出血来,脸色苍白。原来那木板之上有一枚钉子,金二在惊车时死死扳住,那钉子就钉入了他左手中指里面的指节,钉碎了他的指骨,当时不敢松手,痛彻心肺,苦不堪言,现下更是疼得要死,中指已垂下来,动不得,马车老板子决定,先去医院,抢救金二,医生做了处理,半夜时分,麻药过去,也加了特护,也打了杜冷丁。

  几日后,金二回到二连,装束不变,但看上去有点儿别扭,原来是方向反了,现在是右手穿了袖子,左边披着,左手吊了绷带,藏在黑棉祆里。我跑去问了,他细细的给我讲了经过,我回到宿舍讲给大家听,阿骏不屑地说:都是胡扯,这是报应。我听他这么说,我也往这报应上想,越想越有点害怕,真有报应?那金二这个来得也太快了吧。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们学校大门两侧,像对联样地贴着几张大字报,上面写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这大字报是给老师看的,老师这时已是成了成串的黑帮,要出入这个大门到对面的一块学校自留地去干活儿劳改,出入大门时,排着队,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在这里,要停下集体念这大字报上的几句话,有学生看守着他们,最凶恶者记得是一男生,手里持一巨大黄铜烟斗,据说是从某老师家抄来,爱如至宝,常持在手,任意敲打牛鬼脑袋,被敲之牛鬼蛇神,当当有声,牛鬼立时用手猛搓痛处,两脚直跳,一刻之后,即生一枚核桃大圆包,鼓鼓的,有的冒着血丝,但是有一样,只敲男性牛鬼,不敲女性蛇神,我们在一边看了不解,一齐议论纷纷,觉得不公,因为我上小学,都是女老师,没有男老师,如此的只敲男不敲女,那我们那些女老师就善恶不报了吗?那算什么公道,算什么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分来早与来迟,要报就快报,不能分男女,男的要报,女的也要报,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当时我还没上中学。

  我觉得要是真报应,就该如金二指导员这样,现世现报,昨天干了坏事儿,今天就报,伤害了别人哪里,就报在哪里,让那报应就像纪律一样,又及时,又准确,又公正。不给坏人害人的机会,坏人知道今天干了坏事儿,明天就有报应,那坏人就不敢做坏事儿,说坏话,久之就没有坏人坏事儿,有坏人也不敢做坏事儿,起码不敢轻易做坏事儿。

  想到这里,我就和阿骏说:真有报应,就该像金二这样,又及时,又准确,别他妈老说什么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什么叫时候到了?你报应不及时,坏人就不害怕报应,老干坏事儿,都报不过来了,这就是为什么坏人这么多,而且这么多的坏人都在肆无忌惮的干坏事儿的原因。报应来得太不及时,太慢了。我这么说,心里也有恐怖,我想我也得少干坏事儿,万一来了报应就麻烦了,以前干得坏事儿,最好报应来得晚一点,让我有点准备,最起码是心理上有点儿准备。不过像金二这样的人,报应越及时越好,一是因为他喜欢干坏事儿,二是因为他干坏事儿太容易,因为他有权力。

  金二这次回来有点儿臊眉耷眼,他不想吊个胳膊在连里乱窜,他怕见到人,怕见到每一个人,因为每一个人都会真关心,假关心地问他如何了?他就又得乐意不乐意地讲一遍经过,看一遍,听一遍对方的同情话语,他看够了,听腻了,他就不出门了,他吩咐卫生员每天早中晚地替他打饭。他要工作,工作就是和黑松同志一起研究运动,领导运动,即要轰轰烈烈,又要安全健康。黑松作了《关于运动的工作汇报》,又讲了运动的新动向,由原来的批林批孔带批走后门儿转化到批林批孔,现在又转化到了儒法斗争的研究,要评法反儒,他给金二讲了自古以来的法家代表人物,也讲了儒家的代表人物,讲了儒家法家在历史上不同朝代的代表人物之间发生的儒法斗争的故事。黑松办事认真,学问又大,当时有个搞儒法斗争的名教授,叫杨荣国,我们都尊称他为黑荣国,此时他细细地讲着各朝各代的儒法斗争。金二吊着左手,半躺在炕上眯着眼睛,不知是听是睡,二人此时真有君臣之象。我曾问过黑松,儒家是正统派呢?还是法家是正统派呢?黑松告诉我说:都是正统派!他的意思是说除了我,谁都是正统派。

  可是我们虽然不是正统派,但我们是革命派。为了打击资本主义的小农经济,我们就是能打鸡就打鸡,能打狗就打狗,这里的鸡鸭鹅狗一贯无人管理,牛逼坏了,从不把知青看在眼里,也不知道来运动了,还傻乎乎的顶风作案,那用我们老团参谋长说的话就是:送上门来的反革命分子,我们收下。但是此时金二还没贴告示,那我们就是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无论打了什么,吃了什么,经过精密安排设计,春梦了无痕。不这样干,就联合不了金二,联合不了金二,就打击不了老帽儿,打击不了老帽儿,那机务排就始终是法官。我不是正统派,但我知道从鸡狗下手,就是儒法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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