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嫚儿爬起来就是大闹,手边的招数都快用尽了,还是挡不住水根搬了行李铺盖去了连部,这小嫚儿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没演完,水根已走了,剩下的一幕就是上吊,水根不在,自己就玩不下去了,一不小心,弄假成真,那岂不失了初心。于是大哭大骂摔东西的从头玩起,招来了一屋子的人,金二也来了,金二指导员是当家人,而且见多识广,闻听此事,立即派出六人,四女二男,四个女人,两个看住小嫚儿,两个看住小尼姑,两个男人保护水根连长。

  看小嫚儿的两个人是家属,本地人,而且岁数较大,为的是能劝劝小嫚儿,小嫚儿伤心不已,哭而又哭,无聊之极。这俩娘们儿听到小嫚儿哭累了,就来劝她,两位都是老娘们儿了,此时是撒开了花儿的编排男人的不是,现身说法,说了就骂,骂了又说,每个人都说出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大串男人来,结论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小嫚儿听她俩痛说艳史,居然扯出这许多男人许多故事,一时都听傻了,沉思而后大哭说:俺可是只要水根一个呀!弄得那老姐俩还挺不好意思的。

  让小嫚儿想穿脑袋也想不明白的是小尼姑,小尼姑你年纪轻轻的找谁不好啊?非找水根,水根有啥好啊?娶了俺都好几年了,比你大着好几岁,脖子恁长你能习惯啊?天杀的水根也是瞎了狗眼,你找个啥人啊?你找个漂亮点的俺输得也服气呀!你找个小尼姑,黑得像煤炭一样,瘦得像个鬼呀!她浑身上下有几斤黑肉啊!好女一身膘你不懂吗?我一个奶子比她脑袋都大啊!你个昧了良心瞎了眼的,你要遭报应啊!你咋就相中她了?俺不服啊!小嫚儿不懂,城乡生活的二元化有多大的力量,在城乡的选择上,今后还要上演多少悲喜剧,她不得而知,她只不过是先驱而已,绝望之后,办了手续,调回了老团。

  小嫚儿走了,小尼姑上位,一天到晚嗲声嗲气地贴在水根身上,水根虽然和小嫚儿过了几年日子,但爱情滋味却是初尝,所以每日里和小尼姑日子过得蜜里调油,缠绵不休。之前水根在二连有一大票一同建点时的兄弟,感情最厚的是一群北京知青,这些人和他相比年岁小,一直跟着水根混,他既是领导也是大哥,加之小嫚儿最稀罕知青,岁数又长,对兄弟们真有个大嫂样子,全连都是凉的,到了小嫚儿嫂子这儿也有口热的,所以这帮小子都是水根一党,也是二连的中坚力量,日子一向过得挺高兴,其实这里有小嫚儿的功劳苦劳。现在小嫚儿嫂子一肚子委屈地走了,换上了黑炭头小尼姑,小尼姑自然也想勉力留住大家,可是还是年纪小,总惦记着要人疼,其实就是自私。每于晚饭之后不久,她就不管多少朋友在场,忍不住就扭股糖一般粘在水根身上,众人见了,纷纷告辞散去,久之人心自溃,有怀念小嫚儿嫂子的,有怨水根的,有嘲笑小尼姑的,大家就散了。

  这些人过去和水根在一起时,玩笑中称呼水根很随意,有的叫他水儿,根儿,也有的叫他水根儿,我们来了之后,叫他水子,根子,叫他水根子。那些人很不以为然,也是为了表达他们跟水根关系较近,就挤兑我们是郊区来的,基本和农民差不多,口音和城里人也不同,城里人说话讲究儿音,郊区人不会说,说也说不好,尤其是清河,整个儿一个农村,管屁眼儿都叫屁眼子。这下倒急坏了黑松,拿着地图到处给人讲地理,他讲北大不属于清河,大学学院也不同于工厂大院,那些城里的北京青年对他表示理解,黑松还讲了,早年北大也在城里,他也是城里出生的云云。对这些话我们无所谓,类似的攻击早年都已经受多次,天津知青,上海知青最重视城区郊区,一听是郊区,就是乡下人,就是河北老嗒儿。在我们看来,城区郊区不重要,重要在出身,前几年工厂大院并不丢人,但是这两年不行了,人们的心逐渐在变化,工农子弟的价值在褪色。

  最让我生气并且实打实的吃了亏的一件事儿,是关于小尼姑的称谓,实这压根儿也不关我的事儿。这帮人见水根子太宠爱小尼姑,心里来气,就有点怀念小嫚儿嫂子,怀念旧人就调侃小尼姑,说什么的都有,因为小尼姑破坏的不仅仅是兄弟感情,而且是瓦解了他们这个政治团伙儿,小尼姑一个人霸占了水根连长,把水根子化作了自己的私有财产,就是抢去了大伙儿的头脑,蛇无头不行,他们就算不得是一方豪强。

  这天大伙儿又在挤对小尼姑,大讲阿Q的故事,我在旁边是顺口搭茬儿,说小尼姑这样的,在我们那儿就叫骚咕噜,最没戏的一种人。这话没两天就传到了水根子耳朵里,据说他还很生气,声言要找我理论。这把大伙儿乐得够呛,尤其是老炮明子这哥俩,一天价挤兑我。老炮说:你丫行啊!懂得真多,还知道小尼姑这样的叫他妈骚咕噜,我怎么不知道啊?我说:这你还真不知道,这是远郊山里农民说的,我特地和他们学的。明子说:不知道有特务吗?你要说了反动话,有人告密,你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你管人家小尼姑叫什么呢?水根子爱小尼姑快他妈爱死了,你说小尼姑是骚咕噜,你这不是恶心水根子吗?我听了这些话,当然很生气,我站起来就往外走,嘴里说着:我找丫去!

  我直接到水根子家,这里就是我刚来时金二指导员找我谈话那间房子,我大叫水根子,两口子一看就是正在起腻,看他们出来,我马上宣布我就两句话,说完就走。水根子长长的伸着脖子看着我,很急切,我说连长,那句话可不是我说的,你们俩多好啊!给你一本书看,说完我回头就走了。后来的事情表明,连长很感动。可是当时我说:给你本书看,这话说得太过含糊,前半句重点是给,后半句重点是看,那就是还不还都可以。那是本文选,从《诗经》到《红楼梦》都有选篇,那是临行时老郑送给我的,他知道我喜欢,而我就常拿在手边,一方面诵读诗文,一方面思念老郑,亦师亦友,乱世难得。

  回到宿舍,大伙儿都在,看我回来得挺快,问我:没事吧?我说:没事儿,我给水根子送本书。大伙儿的情绪松弛下来,这时阿良问:哪本书?我说:就是那本文选。阿良说:真肏蛋啊!我还没有看好啊!几个上海哥们儿也过来说:都讲你找连长拼命去了,不晓得这算牛逼还是算傻逼啊?我说:算傻逼!

  二姐夫说:水根子最爱的是小尼姑,最恨的是连长。二姐夫说的连长,就是二连的毛驴,当年建点要求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因而建点儿第二年,团里就给各连配备马牛猪。猪好办,盖好的猪圈,猪来了放进去,烀点儿猪食一喂,就自己胡吃闷睡去了,牛更好办,找几棵相邻小树,用木杆钉个围栏,找个人牧放,白天出去吃草,夜里住进牛栏。牛出去吃草时别让牛去场院,冬天牧归时要打些井水饮牛,也就这点儿事儿。

  最麻烦的是马,一是贵重,每匹固定资产算500块。二是娇气,食水料都得到位,一个不到位,立马见形。三是马要栓车干活儿。但这时二连还没有正式的马厩,也没有马车,马也不干活儿。最遗憾的是没有好马,就是几匹热毛子马,个儿又小,毛又长,还有匹黄马在草原上受了伤,肩胛骨外张,就因为是匹母马,能下马驹子,否则早枪毙了。

  最奇怪的是这头毛驴,就是普通的灰色毛驴,是头叫驴,个头儿奇小,也就是二百多斤,上海知青大块头,二块头常将它抱起来玩,毛驴脾气极好,诸事随意。据说毛驴调到二连那天,水根子一见其个头太小,坚决不要,最后团里送驴人说:驴二驴二,是个驴就能驮二百斤,固定资产才算五十块钱,多合适啊!你这儿一个知青一个月就挣三十五块,哪个知青能有这毛驴能干啊?当然我说得是男知青,女知青不算,女知青能当媳妇儿能生小孩儿,那毛驴比不了。这人一边说着,一边就骑到了毛驴身上,毛驴驮了他轻松地走着,水根子一看小毛驴儿驮个人还步伐轻快,一时也是佩服,而且连里也新进了石磨,要磨豆腐,一个萝卜一个坑,就留下了毛驴。

  毛驴调入二连之后,工作任劳任怨,本职工作是做豆腐拉磨,毛驴从不耽误,每天做豆腐之前,它自己主动准时来到豆腐房门前,那豆腐西施要何时用,驴何时在,不用去找,不用去抓。弄得豆腐西施以为毛驴就是如此,和人一样,该干啥干啥,一切都是心里有数的。但是这毛驴聪明,不仅工作积极,还会讨好人,还会腐败,由于毛驴工作积极,让人放心,因而也就没人管,不用栓,毛驴是想去哪儿去哪儿。冬天天冷时,哪里避风朝阳,它就卧在哪里,夏天哪里通风没有蚊子,它就睡在哪里,夏天时候,晒麦棚里过堂风大,吹得一个蚊子也没有,毛驴就找个地方躲起来,经常和那些谈恋爱的知青不期而遇,相互大吃一惊,但是彼此各不相干,人也不避毛驴,毛驴都学坏了。

  千不该,万不该,是毛驴学会了记钟点儿,知道了钟点儿就进入了人的生活。大家都不管这事儿,但毛驴最不该的是它想管大家的事情,它从最简单的方式入手,就是学习水根子,水根子每天早上从家属房出来到连部,毛驴也从它睡觉的地方起来,跑到大宿舍门前等着,水根从连部出来走到厕所,跨过小挢儿,开始吹哨,水根的哨音一响,毛驴就儿啊儿啊的大叫,这是上班哨,大家听到哨音,就陆续走出宿舍上班。两个小时后,有个休息时间,人要上个厕所,另外人干久了要直直腰,再就是蚊子太多,往往要穿了厚衣服干活,天又热,此时出了大量汗水,也要收拾一下,这休息时间说是十五分钟,其实半个小时也打不住,因此水根子要控制这休息时间,那就是要听他的哨音,听到他的哨音就开始休息,再听到他的哨音就干活儿。毛驴也是跟进,只要时间一到,毛驴就要开叫,儿啊儿啊,毛驴刚一开口,水根的哨音也响起来,就这样,毛驴和水根子每天前后脚的玩这吹哨和儿啊儿啊,大家也都看到了,听到了,没人管。但水根子经常有别的事儿,一时忙别的去了,就不能按时吹哨了,那就只剩下毛驴自己一到点儿就儿啊儿啊大叫,大伙儿听了,照样上班,那钟点儿是不会错的,时间长了,水根子还叫水根子,而毛驴的名字,就叫连长。大家都管毛驴叫连长,都管水根叫水根子,水根子听了就是不乐意,而大家不改口,不管叫水根什么水儿啊,根儿啊,还是我们叫的水子,水根子,都不改口,他换了媳妇儿大家也还是这样叫,对毛驴也是雷打不动,就叫连长。

  二姐夫还说:毛驴喜欢女生,尤其是穿了花衣服的女生,那穿了花衣服的女生只要叫一声:毛驴。或者嗲一点儿叫声:连长。那毛驴就会站在当地,一任那女生牵了去,去团部驮东西也可以,有时禁不住驴颓慢慢垂下来,被那女生看到,便要喝一声:毛驴。毛驴一惊之下,也便收了驴颓,但因有了这节目,也便没有女生敢骑毛驴,怕它是变化成毛驴的流氓妖怪。毛驴也就因此少干了不少活儿。其实毛驴有它钟爱的女孩儿,常于墙角偷看那中意的女孩儿,驴颓也会慢慢垂下来,被人看到,大喝一声:毛驴。毛驴则收了驴颓,垂下头匆匆走了,似是有些害羞,许是因为毛驴不能表达,终于也没发生暖昧之事。

  二姐夫还说自从他调入二连之后,没什么朋友,和谁都玩不到一起,他就有空观察到了这毛驴的古怪,而后进一步跟踪调查,才了解了毛驴这么多的情况,至于毛驴和水根的关系,一定会是这么个结果,水根子长不了,毛驴就是连长,当然不用任命。

  但是,这毛驴的好脾气只限于对女生,男生占不到一点儿便宜,经常有保管员到团部领点儿东西,没有便车好搭,就想着抓了毛驴,骑了去骑了回,领了东西毛驴背,可抓毛驴抓到开过了午饭,浑身的汗水湿透了衣服,毛驴还是不紧不慢,看得到抓不到,求了女生,帮忙抓到毛驴,抬腿一骑,毛驴屁股一缩,于是一屁股坐到地上,起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好歹拉出村子,用不了半小时,毛驴回到连里,该吃吃,该喝喝。那保管员被毛驴扔在半路,去团部吧,时间已晚,回来不知要几点钟?还要背着东西,肯定是累得半死。不去吧,东西急等着用,耽误了,农工班会以疯撒邪,好几天不上班,那连里领导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找保管员算账。明天再抓毛驴去吧?节目和今天一样。所以男人都不敢打毛驴的主意。

  这故事不一定要二姐夫说,大家都在连里干活儿,看到有男人抓毛驴,就知道他是要占毛驴便宜,这保管员一类通常招人恨,每天也不干活儿,上个团部还不肯走了去,抓毛驴占便宜。毛驴是连长,连里好多事儿呢。于是大家起哄,毛驴一看大家起哄,一下就跑了个无影无踪。二姐夫是研究毛驴的,最热衷此事,保管员抓驴,看到二姐夫在场,就知道想抓毛驴是肯定没戏,聪明点儿赶紧走着去团部。

  二姐夫姓甄,叫甄杰,北京老知青,六五年下乡的,建工部的孩子,下乡时先到军川农场,后来军川农场好人少,坏人多,就把他们一大群尖懒馋滑坏的人调出来建新团,但是军川农场人少,自己建不了一个新团,加之调出来的人都是不着调的人,于是就分散开,加入到别的团建的新团,比如这团是二九零农场建得点儿,他们也就零星的混在里面,不成团伙儿,日子难过。二连就只有三个军川农场来的人,除了甄二姐夫,还有倍儿直和巩二,他们都是无声无息一无所求地活在二连。

  二姐夫其实得算个坏蛋,他身材高大,一头老长卷发,两撇胡子往上趐着,长得就和以前人丹商标上的老头一样,他是建工部的孩子,也带着机关大院孩子那个劲头儿,刚认识的时候,我正研究正统派,我看他也是机关大院的人,我就问了他,问他是不是正统派,他想了半天告诉我,他爸是正统派,他不是。他说要当个正统派,光是机关大院的也不行,有凸肚脐也不行,关键是得忠于革命忠于党,党叫干啥就干啥,党不让干的根本上就不能干。你看,比如我吧,就不行,不能算正统派,差点儿,我虽然干不了大坏事儿,但是我就是一个专门干小坏事儿的人。你要让我谋朝篡位,那我不敢,我怕掉脑袋。要是随时勾引个格格,一起淫乱一场,那就是我的专业,所以我不能算正统派。哪有我这样儿的正统派啊。

  文革之后下乡的知青,是无可选择的情况下上山下乡的,尤其是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之后,大家就都陷入了来一个动员之中,到了六九届,就是来了一个包圆。无处可去,除非下乡,多数人都是按照学校分配,大帮起哄来到边彊,来到兵团。但是早年的插队没法混,只有一少部分人,仗着老家富裕,距离近,办了回乡插队,这也是麻烦,人不能脱离时代主流。而文革前下乡的人,就是脱离了时代,脱离了主流的人,水根子是这样,二姐夫也是这样,表面上咋咋呼呼,其时个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说其不足为外人道,是说其内中原因往往是家中出了问题,是自己父母出了问题,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情况,这情况就把个孩子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远去他乡。其实那个年代,好工作不多,但是社会上宣传,都在鼓励做八大员等服务性工作,没人爱干,所以要鼓励,至于连八大员也不肯做,下定决心离家远走,必有伤心之处。

  二姐夫是建工部的人,家里是建工部技术官僚,日子过得不上不下,却不是一般人家比得了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娘死得早,老爹原是花贼,此时难耐寂寞,很快就续了弦,也是个离异或丧偶的知识妇女,也是干部,带个女孩儿,两家合为一家,大人度那鱼水之乐,出双入对,无非是看电影,下馆子。小孩儿都去幼儿园,人人如此,那妇人带来女孩儿,只比二姐夫大上几个月,反正也不是一个锅里蒸出来的馒头,这也正常,二人从小一起去幼儿园,一起上小学,中学。本来也是天下太平,却是有一样,那妇人身为后妈,不能免俗。就是容不得甄杰,竞日里横挑鼻子竖挑眼,除了无穷家务,还要非打即骂,久之在大院里就失了威信,有了后妈之人,谁不如此。所以功课也是每况愈下,由此也不见容于父亲,时间长了,几近反目。唯有和这后妈带来女孩儿,亲密无间,相依为命,二人并不知这世态。六五年甄杰初中毕业,未能考上高中,父母每日糗他,他不堪忍受,就报名下乡,远去农村大有作为了。

  甄杰下乡到军川农场,每日干些农活儿,他性格开朗外加身高力大,没有什么难处,吃饱了就行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那姐姐,因为天下不久就越来越乱了,他姐上高中,高中可是不能自保,所以他放心不下,加上下乡以后,身畔左右再无亲人,只有个姐还能通个信,他父母却俱是无暇无心问他死活。

  他是六五年秋季下乡,第二年就闹起了文革,院里孩子来信相招,他姐要他回去,他便回到了北京,参加了文革,当了一名红卫兵,真真假假的干了一气子革命,又到多地去串了联,一气就混了两年,这两年他混成了一个坏种,混不下去了,院里的孩子也纷纷下乡了,他玩着也没劲了,他就又回到了军川农场,军川农场这两年也是混得大大的有名,先是造反,公报私仇,打死多人。后来翻了牌,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坏炕,以前被打的人翻了身,那就是直接杀人,最后是形成两派,武斗开始,下手断不容情,死伤甚多,上峰用了大手段才平息下来。甄杰回来,四处尚在追查,但他的清白不证自明,就是没人补他工资。老查也不是事儿,因为犯罪人太多,无人承认,查不胜查。这时已成立了兵团,趁着建新团,疏散了事。甄杰虽无犯罪前科,但是一走两年多,了无音信,说回来就回来了,全无表示,领导深知这种人也留不得,那就疏散了吧,于是他和哈市知青倍儿直,还有一个河南小伙儿巩二逼,一同来到了二连。

  甄杰来到二连,他以前和倍儿直不太认识,和巩二不认识,但即然都是从军川农场出来的,那就应该算是认识,算一伙儿的。但是倍儿直有病,有心脏病,风湿性心脏病,不能干活儿,一动就喘得像条狗,基本上算个废人了。巩二逼是个木匠,干活儿极慢极小心,他有文化,可能读过小学,识字会看报纸,但是人糊涂,就是二,对不认识的人总是先要问清男的女的,他在报纸上看到人物,记在心里,总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没人时,问个够,这倒霉差事常落在我头上,那阵子批林批孔,他从孔子,少正卯,到曹操,都要问清是男是女。我为人和气,他就总是问我,我先时都是如实以告,见他雀跃而去,心里也觉暢然,但是老问不行,问过了记不住也不行,但却之不恭,我就问他每月发多少灯油钱,我说我每月是三块钱,夏天两块钱。巩二一听就急了,说:没有啊,我每月一块钱也没有啊!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但是我有的事儿不能说出去,谁也不能告诉。巩二从此不说话了,不再问我谁谁是男是女了,沉默了好一阵子,就去连部转悠,转悠几日,就悄声问出纳小丽云:他为什么没有灯油钱?小丽云听懂了之后就告诉了金二指导员,金二指导员二话没说,把巩二叫到连部臭骂了一顿,巩二逼委屈得哭了,但是没有出卖我。那我就还告诉他某人是男是女。我收了巩二,对他说我可以介绍他入团。他问我是团员吗?我说不是,我没说现在就介绍他入团。

  甄杰身大力猛,脑子聪明,干啥像啥。但是同样指不上,因为他得回家,天气一暖和,时间一近五月,立马请假回家,回北京。问他干吗去?玩啊,这有什么劲啊?回北京玩去啊!回到北京玩几个月,再回到二连天都凉了,天凉了就猫冬,明年,还是这么安排的,天一暖和回北京玩去,天冷了回二连猫冬,金二指导员别提多讨厌他了,讨厌他就不断地给他穿小鞋儿,整治他,但是他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要,穿小鞋啊?我不穿鞋!但是甄杰不是傻子,你金二指导员一而再三的跟我过不去,那我也讨厌你,后来他就成了云副连长的帐前大将,

  倍儿直是个废人,当然为当朝的领导所不齿,久之也辗转投靠了老云,倍儿直干活儿不行,有心脏病,但是脑子灵活,经验丰富,好主意不多,坏主意不少,于是投靠老云不久之后,就成了老云的军师,而老云有了这一文一武,二虎把门,金二指导员就是不讲马列那些事儿,老云副连长这里也是易守难攻。

  可是甄杰出事了,这事情如果想开了,其实倒是好事,但是世道不行,又没有好人,那就是坏事,不明所以的看来,就是大坏事。这事就是甄杰与他的姐姐相恋了,这很正常,一对小儿女,乱世之中相濡以沫十几年,早已是情根深种,只知人心相恋,便可海枯石烂,谁知世道不济,连亲娘也是靠不住,而这娘于此事横加干涉,不择手段,又是口口声声为你好,似乎所谓爱情都是一时糊涂,只要挺过一时,嫁谁都是一样,都是一辈子重复柴米油盐,生儿育女。至于日子过得好与不好,只在能看到的虚荣,哪在看不到的人心,女人嫁错人不在于不能遂心,而在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中不能分到一份,抢到更多。再说他妈从来讨厌甄杰,所以才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早早地将甄杰赶下乡来,为的就是不愿见他,离的远远的,不见不烦,谁知却是在几年之后发生了这种恋爱?女儿一心一意,不惜追随甄杰而去,不就是下乡吗?能因此而换个相爱的人吗?但她母亲坚信,能!生活中除了服从,就是出卖,什么都可以服从,什么都可以出卖。不要说不值得,耗尽一生也换不来的城市户口,怎能白白的付与一个一生无所作为的花花公子。母亲拼了命,就是要拆散他们,母亲拼了命,就是要夺回女儿,然后把她嫁到一个好人家去,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在一个什么都不自由的时代,在一个什么都不能自主的时代,恋爱能自由吗?婚姻能自主吗?你的自由,你的自主,只能是下乡自由,下乡自主,你的选择是下乡,其实就是选择堕落,选择非人的生活,选择劳改,北大荒就是劳改的地方,到处都是劳改农场。

  那母亲不是因为特性情,而是因为特理性,她为理性而拼命,她却相信她是为了真理而拼命,为了真理而拼命,那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她为了她女儿的前程拼了命,因为恋爱一文不值,婚姻可以一嫁再嫁,只不过是谋生手段,她半世的生活经历教会了她如何泯灭人性的选择人生的道路。她藏起了女儿,她把女儿送到了海南,她让女儿忘掉甄杰,忘掉童年,忘记自己的所爱。人不能为爱指引,人要指引自己的爱,要理性的选择人生的道路。她和女儿说:去找个军人吧,军人有前程。钻它二十年山沟,钻出一个将军。

  当母亲无所不用其极的讲出了一切道理,动用了一切关系,达到了一切目的之后,她通知了甄杰,只要我活着,你们就永远不能相见,也不能再说什么姐姐弟弟,中国幅员辽阔,你们就当是天人永隔吧!甄杰将这道理与结果思考了一万遍以上,他不能反驳那道理,怎么反驳?用恋爱自由吗?他不能改变这结果,怎么改变,到海南去找姐姐吗?讨饭去吗?那是童话中的王子所为,他看到了这一切,也想过了这一切,他便割颈自杀了。

  他自杀了,但他没死,他身材高大,身体里面有好多血,一时流也流不完,但割颈自杀,血流不完他就死不了,众人齐赞他命大,其实就是血多。

  他说他万念俱灰,一刀割下,不觉甚疼,但他立时倒落尘埃。他是真真的想死,但是发昏当不了死,他说他的意识中,那一刀划下,颈部开了一个二十多公分的口子,随后他倒下,刀片也不知落到了哪里,也就是说他只有割这一刀的机会,不会像杀鸡那样,一刀不死,再补一刀,两刀不死,斩首,砍下鸡头,身首异处,还不死吗?然而他是自杀,没有人帮忙,自己要解决一切事,刀片失落了,那就只是一刀之劫。

  但是血流下来,他说。热热的,有点黏稠,从伤口涌出,向着胸脯涔涔而下,流过肚子,漫入了裤裆,有内裤阻住,血积下来,浸泡了他的生殖器,他感到热热的,滑滑的,腻腻的,他说他还有些冲动,接着,像是睡着了。

  他说他做了梦,梦到姐姐和他一起去幼儿园,一起住幼儿园,姐姐照顾他,他保护姐姐,他们本是同岁,只差两个月。他说他没有梦到过他的亲妈,妈死得太早了,他还没有懂事儿,因而就不记得了,他懂事之后就见到这个妈,这个和爸一起看电影,下馆子的女人,他记得这女人对他不好,但这女人对姐姐好,对姐姐好就是对我好,他从来都是这样判断一个人的。这女人还对爸好,起码是爸对她好,爸需要她,于是对她百依百顺。小时的生活中,总有人说些奇怪的话,这些奇怪的话让他知道他还曾经有一个亲妈,就是亲自生下他的另一个女人,但是那女人死了。那女人死了,爸就又找个这个女人,也是干部,就如一个女干部死了,又调来了一个女干部。

  这个女人就是姐姐的亲生母亲,姐姐没有选择,她随着母亲调到了这家里,她就要在这家里活着,这家里这么温暖,就是因为弟弟温暖。她和弟弟都想永远保有这份温暖。一切的努力之后,还是妈的力量大,妈说:就当她死了!她死了,就当她死了,当她死了她就是真的死了。她死了,就和我的亲妈一样,那我就要像我的亲爸一样,再找一个女人,也要她陪我去看电影,下馆子。她要死了,我就再换一个女人,再看电影,再下馆子。但是,她要是没死呢?那就永远一起看电影,永远一起下馆子。可妈的话不是这么说的呀!妈是说:就当她死了!对呀!当她死了,她就是死了。她死了,就换一个女人,看电影,下馆子。这时甄杰醒过来了,血的教训使他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就变成了一个喝啤酒撮婆子的花花公子,其实这也不怨他,那急救中的药物可以早些时候生效,也可以永不生效,偏偏在甄杰悟到此时生效,使其只做此想,成就了他的一生,

  人的名,树的影,经历过了这一番故事,没有打动任何人,只得到了一个外号,二姐夫。他是谁的二姐夫,他是他自己的二姐夫。

  二姐夫大彻大悟,他有名言:谋朝篡位我不敢干,勾引格格搞淫乱,不干白不干。上海圆子最是聪明过人,他一眼看穿甄杰的境界,他说:二姐夫想通了,有大智慧,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看来,男女的不同只是生殖器的不同。上海圆子也开悟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们那么年轻就都开悟了,我却还是混混了沌沌,还是惘然,自觉是营养不良导致根器弱下,我也在找出路,找答案。黑松是智者!此时开始了一个大运动,叫作批林批孔,据说要批林就要批孔,不批倒了孔就批不透个林。全国人民摩拳擦掌的批林批孔,二连也不见外,金二指导员到团里领受了运动精神,回到二连调兵遣将,委任黑松为运动总负责人,目的是通过对理论的学习掌握,找到林彪和孔丘的一致性,再应用马列主义理论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将其彻底的批倒批臭,使大家认清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黑松得令去了。

  我当时因为心里有不明之事,一直想听听正统派的意见,其实就是求教于人,希望能指条明路,早脱苦海,今日又见黑松得了大任,志得意满,心想机不可失,趁夜晚出奇兵问道黑松。黑松略一沉吟说:读过主席的《卜算子、咏梅》吗?读过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吗?知道什么叫反其意而用之吗?我说读过,上学时学工到大厂子,军代表还给讲过,陆游的也读过,毛主席的词后面有附录,就读了。但是反其意而用之理解不了,这些年了,还是不甚了了,您给点明示。黑松讲没问题,但是现在不行,运动是任务紧迫,我分不开身,又不肯敷衍于你,你可先去自行学习,多加思考,有些警句最好要背熟,待运动稍有空,告一段落,我再与你共同切磋。我也得令去了。

  甄杰得道之后,就笑咪咪的不再与人争竞,二连的人见他如此,就每日里开他玩笑,将他的故事编成歌儿在唱,而且用的是天津快板的曲调,他听了也还是笑呵呵的,不与他人一般见识。但从此以后,就是春天回北京,冬天回二连,对干活儿是一点儿兴趣没有,我问过他钱从哪来?他讲冬天在连里挣一些,花不着的存起来回北京用。那会儿拍婆子便宜,他又是半夜摘茄子,不分老嫩,有的是倒贴的。随便找个小妞儿,都是两碗馄饨,一碗卤煮就打发了,没钱了就找家里要,没人敢不给。

  深秋入冬之时,回到二连,多数时间在老云家里喝酒瞎聊,老云有时学点儿马列,倍儿直有心脏病,喝得少,多数都是逗孩子,甄杰喝好了就吹牛逼,谁要是提了金二如何如何,他就成了牛二,直接找上门去大骂,金二指导员明知他是找碴儿,但是对这种视死如归的混蛋,只能是对骂,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儿,都是二人站在路面上肏妈日姥姥。

  一般甄杰不提他在北京的勾当,也不提人也不提事儿,在二连说二连的事儿,回北京干什么了,不知道,但大家还是叫他二姐夫。我来到二连以后,一次去团部碰到生猴子,我就在团部商场和他聊几句,他知道我在二连,就和我说他有个妹妹在二连,就是他二妹妹,他说能照顾就照顾一下,说得他妈真事儿一样,我知道他就俩弟弟,都是那一代的坏蛋,哪来的上海妹妹呀?他说他新认的,在福利屯认的,他和老南在福利屯玩,看见一个女孩儿,生猴子想撮她,谁知人家有伴儿,女孩儿一叫,一哥们儿提了刮刀就从楞堆上下来了,嘴里骂着生猴子寻死,但他不知路边长凳上坐着的是老南,老南待他走过,两板凳就把他打昏了,还待再打,那女孩儿拼死护住,就认了他俩做哥,一起在福利屯玩了两天,找车回了连。我问他不就是一个人吗?怎么还二妹妹啊?他讲他在北京认了一个大妹妹,这个当然是二妹妹了。我就一句话,几妹妹也别提我。

  那天回到二连,上海哥们儿就对我讲了这二妹妹的来历,她叫小铃铛,今年才下乡,只有几个月,二连就这一个,团里是有意把她的别的人分开,把她一个人调到二连,说她在上海就有名气,十七岁,玩了好几年了。还告诉我,她一调进二连,二姐夫就相中了,原本二姐夫是不吃窝边草的,他要撮小铃铛是因为小铃铛初来乍到,属于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看上去年青可爱,虽只五分姿色,但是一看就是风骚入骨之人。二姐夫发起攻势,相约晚九点场院见面。小铃铛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是地点不好,晚九点到场院见面,我他妈都不敢去,别说她了。她把纸条交了班长姐姐,班长姐姐转交了金二指导员,金二如此这般的做了些安排,二姐夫如约前往,做了贾瑞。

  二姐夫吃了暗亏,对小铃铛并没死心,只是痛骂了金二指导员几场,季节到了,又请假回京了。这里小铃铛也过不来二连的日子,也走了,再也没有回来。那时没有会议室,开会常在女宿舍,女生靠在炕里,男生坐在炕沿上,学文件,听黑松讲批林批孔,都在这里,一次开完会,黑松和我说:小铃铛看我的眼神儿,都是肉欲的。我又堕入五里雾中,我回想着小铃铛,一张又大又扁的脸,她常看我,我也看她,没觉得有啥不一样啊?我想我还得去请教黑松,如何分清女人的眼神,什么样是肉欲的,什么样是菜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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