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知青关心政治,喜好谈论政治,这一点也是尽人皆知。但是,当时就是个政治时代,一切都是要政治挂帅,要突出政治,毛主席就说了: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当此之时,举国上下,凡正常人及不正常人都是关心政治谈论政治的人。那时分得不是很清楚,举凡思想的、理论的、历史的、凡是人的事情,都属政治,不属政治的也要做政治分析,也要政治化。政治是经济工作的生命线,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也就是政治主导一切,这会儿谁要是不关心政治,不谈论政治,那他妈是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扣在网里,变成冤死的兔子。

  但是,北京知青关心的政治,他们所谈论的政治不是这些。初下乡时,有外地的老三届,亲身的参加过造反抄家,夺权武斗。他们也就以此为资本,喋喋不休的讲述他们的革命经历,什么上海的曹狄秋、陈丕显。什么黑龙江的欧阳钦、李范五。这些北京知青听而不闻,那些人物在北京知青眼里就是村长。因为这些村长而生出的革命造反,夺权武斗,都是村里的狗打架。什么开动坦克,卧轨截车,都和政治二字沾不上边儿。这些都是报纸上的政治,但是政治能写在报纸上吗?你以为是资本主义国家呐?

  政治指的就是不为人知的事情,是你看不到的那一段,政治就是宫中之事。至于后来转变成报纸新闻,那就是一堆大便了,随便你怎么看都行。但是排便的过程不可以看,谁看谁流氓,谁看谁违法。那排便的过程即是宫中之事。

  北京知青所关心的政治,正是这种宫中之事,这不是什么新鲜事,自古以来,就有谚语说:要知宫中事,路边问倒听。北京知青都是倒听。北京知青道听途说的消息,随便一个消息传说,比你一个团长看到的文件尺度还大。所以北京知青相互聊天说话,说到这类政治,外地知青是插不上嘴的,而外地知青所聊的报载政治,北京知青又从来不屑一顾。

  想想天下之事,无非是我知你不知,我先知你后知,峰层也是深明此义,所以那文件总要注明,此件传达至某某级。那时有话说:地主看报一一假积极。因为地主的政治地位最低,连看报纸都不配,地主看报自然是要争取进步,积极要求上进,但他是地主,要求进步肯定是假的!

  试想就是看本书,看个电影,也讲究个先睹为快,人类最牛的是神仙,而所谓神仙,就是先知,有西谚:人类掷骰子,上帝偷着乐,也是这个道理。北京知青就占得了这个先机,能够知人所不知,再从已知推导出未知,自然处于居高临下之地。然这正是时代特色,时势使然,纵然有人眼红,也是无奈,正应了那句话,撒旦只有一个,其他的再眼红也只是夜叉而已。

  但是,这里说得是这种优势的负面效应,一天到晚,牛逼哄哄,凡人不理,俗话不听。至使这十个人对这佳木斯是知之甚少,而这佳木斯市此时正是兵团的司令部所在地,车快到佳木斯了,相互问一问是谁也没来过,不仅如此,还有人以为是个县,有人说是个市,听哈市人说过,黑龙江省有四大城市,哈齐牡佳,这个佳就是佳木斯市。还听座山雕和杨子荣说过:我委任你为滨绥图佳保安第五旅上校团副,那个佳也是佳木斯啊。反正不是很清楚,扯了一会儿淡,就来到了佳木斯。

  佳木斯是兵团司令部所在地,我们是兵团战士,到了这佳木斯,本该有些崇敬,说不上三忠于四无限,像中国人民之于北京。但是该有一些尊重才对,总是司令部嘛,总是聚集了兵团司政后最高领导人的地方,要有点好念想。但是没有,这司令部的事情排不到政治上去。就是说在北京知青的眼睛里,这司令部里的人,从司令到最末级的瞎参谋烂干事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劳动力,和政治不沾边。所以下车以后,一边往车站外边走,一边瞎聊,除了共道士不说话,他比我们大几岁,而且是上海人,自然不会和我们一样胡侃。

  先是齐航说:这司令部原来在哈尔滨,现在搬到佳木斯来了,这么个小破地方,名不见经传吗!看来兵团的地位下降了。地位下降了说明司令员不够官了,在哈尔滨市待不住了,那就到这佳木斯安营扎寨来了。

  齐航接着说:毛主席刚批示那年,这黑龙江省立马乱了营,都不明白这啥意思?那时候黑龙江省主事儿的叫潘复生,也是调来的。他是革委会主任,是个中将。革委会一元化领导,他就是老大。毛主席一批示,他不敢怠慢,亲自充了这兵团司令之职,那会儿咱们一提兵团,都号称与黑龙江省是平级单位。证据就是同一个当家的。

  我说:听哈市知青讲,这潘复生当黑龙江省的革委会主任,真为老百姓办实事儿,办大事儿,哈市那时吃不上肉,一年到头吃素,所以这有句歇后语叫一一老道逮个虱子一荤腥儿。就是说市民的日子过得如老道,素的老百姓捉个虱子也要煮锅汤。这话有幸就传进了潘将军的耳朵里,就是说他也听说了。一郡父母,心急如焚,睡不着觉啊!下晚儿披了黄呢大衣,捏了红篮铅笔站在黑龙江省地图面前,看着三千多里大好山河,想着三千万素食百姓,那就是一个愁眉紧锁啊!后来想通了,不是绝对的没有肉,是资源配置不合理,那就全靠领导的行政艺术了。第二天开了个动员会,调研会,颁了新政,前面讲了许多大海航行靠舵手,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的话,后面是哈尔滨市民计划购买猪肉方案。主要内容是讲猪是有的,肉是有的,这点大家放心。以前计划分配不到位,耽误了一部分人吃肉,这是不对的。今后每人每月半斤猪肉,凭票购买。有关部门会把肉票印好,发给大家,大家就可以安心买肉,放心吃肉。没票的人不卖给他,就是我也不行,没票不卖。鼓掌啊,欢呼啊!阿姨说了,这下好了,俺家孩子把手指头都嘬细了。

  潘复生将军有了这半斤肉的仁政,声望大增,那会儿也不流行叫潘青天了,哈市人民就亲切而尊重的叫他做——潘半斤。连北京的各省级领导都知道。

  齐航说:那后来潘复生也折了,因为什么原因不知道,以前脑子里有点影,现在忘了。我这脑子里,上将以下的事儿记不住,没地方搁。后来是一姓汪的接了他的班。

  我说:汪家道,原来的副主任,潘复生一倒,他就转正了,是个少将,他对潘半斤的仁政做了改进。因为潘半斤发下半斤肉票之后,市民拿着肉票买肉,一月之中,排了无数的队,聊了无数的天,相互之间聊得都无话可说了。手里还是半斤肉票,肉还是买不到,到了月底,肉票还是肉票不说,而且过期作废。此时才发觉这肉票发下来是让大家来排队的,来聊天的,来过干瘾的。于是骂声四起,骂潘半斤,什么潘将军好干部,什么计划分配新规则,原来是纸糊的屄忽弄大雀子啊!

  潘下汪上,虽然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但是身兼着父母官,这郡百姓的日子还非得关心不可,汪家道搬进了潘将军的办公室,面对着祖国北大门的帝修反,一时的壮志未酬,难免的心潮澎湃。就也是披了黄呢大氅,握了红篮铅笔在三千多里的黑省地图前踱步,三千万人民的骂声是不绝于耳,要有办法解决问题。他想起毛主席的话。

  第二天,他颁布新政,讲了要实事求是,肉的问题不仅仅是个分配问题,通过前一段的实践来看,肉确实有个资源问题。所以,每人每月半斤肉的水准是不现实的,是缺乏了调查研究的结果,由此耽误了大家的时间,群众有意见,反映到我这里,我和省里其他同志对此事做了深入地调查研究。最后决定,为了让大家能切实的吃到肉,而不是一天到晚地拿着肉票排队买肉,所以改动了一下分配标准,由以前的每人每月半斤肉改为每人每月四两肉。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四两肉,是能吃到嘴里的四两肉,看起来比半斤少,要讲实在的话,这四两多于半斤。人们又是鼓掌欢呼,称他为好干部,并沿袭以前潘半斤的说法,热情地称他为汪四两。

  齐航说:你怎么老说吃肉啊?吃肉是小事,就算吃肉是大事儿,也是老百姓家的大事儿。谁当司令也不缺肉吃,哪天都得吃个四两半斤的。再者了,人家都说黑龙江省是三千里江山,我听你老整个三千多里江山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说:我听说内蒙古有人闹事儿,中央就分了一块给黑龙江省了,布苏里那块地就是新分来的,你想啊,原来是三千里,再加上新分来的地,是不是三千多里啊?

  齐航说:你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学问,老像是胡扯。你知道为什么咱们兵团司令部从哈尔滨搬到佳木斯市来吗?我说不知道,估计咱兵团是又种地又打仗,得算是前线,兵团司令部迁过来,就相当于三大战役中所说的前敌指挥部。不能放在后方,问点儿情况谁也不知道,那算怎么回事儿啊。

  齐航说:你说得也对,可那是说得打起来以后。这会儿的情况,知道节气就全知道了,还用从哈尔滨迁到佳木斯去啊?告诉你吧,是人的事儿,是人心的事儿,我这可是真学问,你好好听着,记住了,以后看问题用得上。

  他这么一说,我惊得连连点头,那会儿学问都是跟人学的,人家愿意教你,你就得好好学,人家愿意告诉你,你就得好好听着。此时我就连声说:是,听着,记着。

  齐航开始说:潘复生是中将,可着整个黑龙江省,就是这么一个中将。他是一元化领导机构的一把手,没有人不服,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他倒了,走了。换了汪家道当主任,也是当这一元化领导机构的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归他管,包括这奉旨成立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但汪家道什么军衔?少将!当初他是革委会副主任,现在转了正,变成了正主任,但军衔没变。这省里还有一名副主任,也是兵团副司令,军衔也是少将,汪家道现在是正主任,是兵团正司令。一切的都与众不同。唯是这军衔解决不了,眼前还有人与他穿着一样材质款式的黄呢大氅出入革委会、兵团司令部的大门。他看着这事儿,心里别扭,不平衡,又改变不了,好在老艳副司令并未分管别的工作,干脆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将那兵团都交与老艳一手抓了,让他自己一人做主,没事儿不用找我。条件就是,将这兵团的司令部连同司令家属以及一应机构,搬去佳木斯。省得看着闹心。

  齐航讲完了,我也听完了。我只是在想,两个少将,还要整事儿,少将就是牙将。老灯以前讲过:少将就是牙将,就是犬牙之将,犬就是狗,犬牙之将就是狗牙之将,这中国也太大了!这么多的兵团战士,用个狗牙之将就领导了。

  你别看这佳木斯市不怎么样,可是这城市就是傍着大江建的,什么大江,松花江。真是一条宽阔浩瀚的大江啊!这大江江面有几百米宽,水色黄绿,江面上停泊着大小不一的火轮船儿,江的一面靠近城市,似乎就是在城里。站在这一岸边,抬眼望向对岸,一片矇眬。江面太宽了,像我等这样的北京青年,也没去过江南,黄河长江只是听说。见过画上的,那都不能算,再怎么画得乱石崩云,惊涛裂岸我也不怕。这松花江水滚滚而流,就带着一股气势,这么一大河的水,老是在不舍昼夜的滚滚而去,我就觉得带走了好多东西,好多看不见的,我们也不知道的东西。能知道的,最起码是水吧,可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的水呢?

  我知道人要住在有水的地方,建个村子也最好傍着个水塘小溪什么的,平日里取个水,洗洗涮涮都方便,更多的地方,吃用也是这水。但是要建个城市,通常都要傍定一条大河,人多了,水也要多。这样人才能繁衍生息,还可以借河航运,开展商业。还可能捕鱼捞虾。我还知道世界上的好多著名的大城市都有大河。至于尼罗河、恒河、以及两河流域的河,那意义就更为深远了。北京没有河,或者说没有一条像样的大河,能让北京人吹牛的大河,几条小河外加筒子河,护城河,基本上都是小毛沟子。但我是河边长大的人,除了我,还有老炮、明子、大君子我们都是河边长大的孩子。尤其是大君子,他住大厂的南门外西花园,房子后面就是清河,兄弟几个从家里后窗就能跳到河里去,每年夏天养一大群的鸭子。老炮、明子家出门直走几分钟就是河边,从小就如长在水里,每天估摸着大人快下班了,赶紧到水管子洗腿去。防备大人回来验看,大人只消用手指在你腿上一划,就能根据你腿上的白印判断出你是否下河了。验出来不用审讯,上来就是臭揍一顿。最后问你明天还去不去了,回说不去了,到了明天,还去。

  那松花江靠城市的这一面的堤坝,斜坡下到水面,大约有几十米的距离,全部都是用水泥石头铺就,隔不远处有砌好的水泥台阶通向水面,这一大片的水泥堤岸,一眼望不到边的长。就在这一大片斜斜的堤岸上,聚满了全城的人。现在正是八月上旬的黄昏,天晴得让人脸红,这佳木斯人就脸儿红红的倾城出动,不分男女老少的聚集在这堤面上,像是节日,但不是节日,就是让人看了,有一种说不尽的美好。

  我们几个走到这江边,看到这景色,一下呆住。大江大船,满坡的人,各自干着自己的营生,有游泳的,捞鱼的,洗夜服的,看小孩的。玉奇林看得高兴,嘴里发出啯啯的声音。大伟子高兴,跑了好几圈才坐下来。嘴里叨咕着这儿好玩,这儿好玩。我也是一看到水就喜不自胜,对老炮明子说,先玩会儿,再吃饭,吃完饭再来玩会儿。没人反对,那就都坐下了,别人看了一会儿,说去那边转转,就走了,又剩了我们五个人,我看玉奇林那欢快劲儿,我就和他说,别和人瞎搭格,一会儿人家又不让咱走了,你还得留下教人说绕口令。我说你会说什么绕口令啊?就口口声声教这个教那个的。玉奇林说就是那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那个,我说得溜着呢,教她们这帮人有富裕。大伟子在一边听见了,就一个劲儿地练这吃葡萄不吐皮的绕口令儿。练了几遍说:还别说,我说得有点门儿了,练会了我也能教她们说绕口令儿了,也能骗吃骗喝了。老炮明子说:就这破绕口令儿还他妈骗吃骗喝呢,别让人打出来就是好事儿。得罚你们俩唱歌跳舞。

  饿了吃饭,爬上堤岸,横过马路,就有饭馆儿。依旧是坐下点菜,可是这儿的服务员都识多见广,司令部在这儿啊。平日里有的是司政后的俊男靓女到这江边闲逛浪漫,常来吃些酒肉,有些人都与这饭馆儿服务员认识,常来常往。北京话啊,骂人话啊,还有玉奇林那个吃葡萄不吐皮的绕口令儿啊,通通没戏。点了菜,明子出门去买酒,意思是买瓶白酒,过了一会儿回来了,没买着。说:不光没有白酒,连色酒也没有,不卖,要用空瓶子换。就是你要买酒,要先交一个空瓶子,然后再交钱买酒。没有空瓶子,不卖!我说你和人家好好说说,就说咱们出门在外的,哪有空瓶子啊?跟人家说咱就在这儿喝,喝完了就把瓶子送回去,这行吧?明子说:你会说,你去吧。我转圈问了问,谁都不去。玉奇林都不去,还说他怕拍花子,我知道他还是有怨气,他怨我拿拍花子吓唬他,没能留在绥化。

  最后只好我去,我问明子远吗?明子说就隔一家,就是商店,不远。我站起来就去了,出门拐弯儿就到了,商店里没客人,也没看见白酒,柜台上有个女售货员。看年纪也就是和我差不多,我走过去就说买酒。她说:瓶子呢?我说:什么瓶子?我是买酒,不是打酒,要瓶子干什么?她说:买酒也要瓶子,要拿个空瓶子来,才能卖给你酒,咱家就是这样儿,到酒厂进货也要瓶子。没瓶子不能卖,才刚你们的人没跟你说吗?我说没人说,没听说买瓶装酒还要瓶子。她说:没瓶子就是不卖,你没听说也不卖!

  我看她有点烦了,我也有点儿烦。可是我不能回去啊,那几个等着看我笑话呢。再说这也耽误不了喝酒,拿俩碗过来就办了。我这心里还有一个事儿呢,一会儿他们要问我约的人在哪儿呢?我还得编瞎话。我想好了,我得把酒先买回去,然后再聊别的。

  我想到这儿就和那售货员讲:这么的吧,你卖我一瓶酒,我喝完了把瓶子给你送回来,行吧?她说:你说话算话吗?你不送回来我咋办?我说肯定送回来,哪有大人骗小孩儿的道理?她说不卖了,送也不卖了。我说我的意思是说哪有男人骗女人的道理?说急了就说错了。最后商定,买回去一瓶酒,倒出来就把瓶子送回来,先送瓶子再喝酒。我买了酒回去,倒在碗里,回来送瓶子的时候,我问她刚才怎么知道我们的人来过?她说北京话一听就听出来,我在这儿站着,早看见你们几个人了,我早知道你们会来买酒。我觉得她挺聪明,谁知就脱口说出来了,我赶紧走了。

  吃过饭后还要到江边去坐一会儿,觉得酒喝的有点不过瘾。大家就想再喝一瓶,还要我去买。那我只好去,就说再来一瓶,喝完来还瓶子,那小售货员挺痛快就卖给我了。回来受到表扬,去到江边,才知道他们从饭馆儿顺了两个碗,那就简单了。把酒倒在碗里,我就拿了酒瓶说先给人家送去,别晚了人家下班了。老炮和明子也要和我一块儿去,要逛逛商店,看看有什么货物。我们到了店里,他们俩瞎看,我去还瓶子。她说这么快啊?酒量挺好呗。我说倒碗里了,还没喝呢,怕耽误你下班,先还瓶子来了。她说:不急,我都想好了,要是你不来还呢,我明天就从家里拿个瓶子来给你补上。我一听这话,心里有点感动,我就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突然她就脸红起来,像是要喷出血来那么红,她就用双手捂了脸转过身去。我不明所以,还站在那里看着她,老炮和明子拉着我就往外跑。跑过马路,二人问我干什么了?我说:什么都没干。又问我跟人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也没说啊,人家说咱们今天还不了瓶子,她明天从家里拿一个来替咱们补上,我就说谢谢她。老炮说那人家那脸怎么那么红啊?我说我不知道,她还真是脸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哥俩又开始说我学坏了,越来越像真流氓了,又说我是在布苏里跟六连人学坏了。最后老炮说:咱真别学坏了,咱就是真要学坏,咱就是学打家劫舍去,也别学跟女的耍流氓。

  到江边,还有一碗酒,我们就喝着聊着,我们对着大江,就聊清河,聊清河的水闸,聊清河的美人桥,聊清河的死河弯,我们觉得其乐无穷。

  最后他们问我约的人呢?怎么还不来啊?我说可能来不了了,咱们先走吧。他们问还等不等他啊?我说不用,我说约的就是佳木斯碰头,碰上了就一起走,碰不上头就谁先来谁先走,各走各的。老炮和明子想了半天,说你丫这算约人吗?我就笑了。

  我知道,玉奇林对我是怀恨在心。

  天渐渐的黑下来,堤岸上的人们陆续离开了,堤岸上静下来。街灯不亮,我们像是在黑夜中,此时只可以看到停在江心的大火轮上的灯光。我们意犹未尽地站起来,要到火车站去了,虽然离开车时间还有几个小时,但是总不能坐在黑夜里吹江风吧。

  我站起来,大家依次站起来,走上堤岸,穿过马路,向火车站走去。

  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人人都知道,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就要转乘兵团的汽车了,旅行要结束了。等待我们的是个新地方,旧活计。新的人,旧挑战。

  火车站的小广场上有个纪念塔,我们看到这里有松花江,我们也就自然的以为与哈尔滨的一样,是个防洪纪念塔。其实不是,这是一个纪念苏联红军支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出兵进入中国打击日本帝国主义关东军的塔。塔的顶端是一辆苏军的坦克,倾斜着车身高速前进着,一看就是在奋勇杀敌。不远处还有一座雕像,一个解放军战士和一匹马的故事,那战士似乎是叫刘英俊,天黑了,看不大清楚。英雄太多了,早先有雷锋,后来又有了王杰、门合、刘英俊、蔡永祥、年四旺、麦贤德、金训华、张勇……多得数不清了,据说那就是个英雄倍出的时代,我觉得我现在识字越来越少了。

  进了站前广场,人多热闹,外边凉快,一般不去候车室。有人问我还找那哥儿几个吗?我说咱们找个地方歇着,碰上了就一块儿走,碰不上就各走各的,反正明天到了福利屯,还得坐一辆车。但是我心里有数,我知道他们几个准是待在苏联红军纪念塔下面聊天,别的地方不可能,那塔在广场中间,南来北往的人都是在塔的前后左右过来过去,塔下人少,成伙儿的知青一定会在塔下。果不其然,共道人、齐航他们几人就在塔下聊天,正在聊南方知青逃港的故事,而且聊得挺热闹。

  见了面,打了招呼,我也加入聊天。这知青逃港的说法有点不准确,我说不准确,是对比我听说的、我看到的不准确。因为我在北京住的那个厂子里,有个年青徒工,也是从上海迁来的一九五八年徒工,酷爱游泳,游得也确实比别人好,身体也好,就是出身不好。一九六八年他就逃港了,人们说他练游泳就是为了逃港,去香港找他爸爸。但是他运气不好,主要是路径不熟,也缺乏同伙儿,最终被我英勇边防战士的英勇狼狗撵上拖将回来。审讯而后,作了笔录,签字画押,押回北京,罪名叛国。再者我也听说过逃港的不光是知青,老帽儿也逃港,知青好像还是跟老帽儿学的,要有人带着,逃去那边儿才能活下来。可是这种事儿只能是听说,报纸广播里是没有的,因此也就没个准信儿,没个准信儿才值得一聊。这事儿虽也是个话头儿,严格说也算是政治,但是就这信息的传播量来讲,上海知青比北京人知道的要多,我以前知道的也都是从上海知青那里听说的。因为懂得少,说话就冒失,我问他们逃港干吗?这对咱们就是没用。你逃了,成功了,可他妈上哪儿领工资去呀?没钱就还得回来。共道人一听,就知道我是个棒槌,他们就闭口不聊了,光是笑。齐航说:你傻啊?你那工资是别人发的吗?你不干活试试,看看还有没有人给你发工资?那工资不是别人看他妈你长得好看发你的,是你自己干活儿挣得,在这儿能干活儿挣钱,到香港还是能干活儿挣钱,就是挣得比这儿多些。我此时还是没想通,不知在香港干活儿能多挣多少钱,我想象成钱多得花也花不完,我那时还不知道钱和资本的关系,也不知道为了别人,但我会背《为人民服务》。

  齐航他们开始聊马思聪了,马思聪是个中国的音乐家,还是个官,受不了红卫兵的打,太疼了,夫妻俩双双逃走了,先是逃港成功,后辗转去了美国,齐航似是很了解,说马思聪现在正在美国酒吧里面拉小淫调儿呢,挣点小费养家,可能早就后悔出逃了。这话茬儿我听说过一次,说是周恩来出访时,在海外遇到张国涛正在街边卖布头儿,看到周恩来,有点不好意思,慌忙躲入路边店铺,但是人民的好总理目光如炬,早已看在眼里,找到他,给他讲了政策,劝他回国做些工作,做个工人也比摆小摊子卖布头要强。但是张国涛终因不好意思,没有回来,不久就后悔死了。

  共道人和齐航见我对海外一无所知,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共道人就先退后几步坐在了地上,齐航转向我,他说你谈问题东拉西扯的,最后都能扯到吃肉上去,这不算是真学问。我就给他讲了肉食者谋的道理。他想了想说:就算这是学问,也是腐朽落后的学问。但我还见过一个你这样的人,会讲曹操的《龟虽寿》。

  夜凉了,广场上的人避入了候车室,候车室人挤人,打嗝放屁,空气污浊。我想起文天祥《正气歌》序中讲到的人气,我想,文山说的人气,八成就是指这人挤人的候车室中的尿骚屁臭。我又想出去,大伙儿说天凉了,别冻着,忍会儿吧。

  在绥化我捡到了半条扁担,这扁担看上去已是用了多年,而此时就是从中间断了,齐刷刷的断成两截,我就捡到了其中一截。出门带扁担的人,一定是为了挑东西,扁担挑断了,一定还是有好多东西要挑,是家当吗?还是孩子?总之,一定是个无奈的难民。

  我捡了这半条扁担,拄在手里做拐杖用,出入各处,手里拄着半条扁担,就显得很得意,很潇洒的样子。大伟子看了眼馋,总是和我争,我就让他拄着。大伟子比我个儿高,他拄着扁担要弯腰,因为那扁担有点短,所以更多的时候,大伟子是提着扁担或是扛着扁担,这就显得很威风,像是个掮了水火棍的衙役。

  进了候车室,他把扁担还了给我,可能是觉得人太多,拿条扁担不方便。我接过来就拄着,没觉得不方便。我们看到一个光头大汉打一个孩子,那孩子有个十岁出头,被那个大汉几巴掌打倒在地,声也不吭,那血就从他的鼻子、嘴里流出来,在地上,慢慢地流了一大滩。有人讲那孩子是那大汉的儿子,却不知为了什么下此狠手,看来那汉子是遭了难处,要不怎么舍得这么打孩子?这是作孽啊!再看那汉子,只一味地低了头叹气,全不管那孩子趴在地上流血。

  大伟子挤到我身边,要我把扁担给他,他要揍那大汉一顿,我不同意。问他为什么?知不知道那是父子俩,大伟子说:这么打孩子,下手太狠了,没人性!我说怎么算有人性啊?给Y耳朵砍下一个来,是不是有人性啊?大伟子一听我说这话,就说你丫没劲啊!这会儿说这话,这能一样吗?我砍那孙子是上海人,又不是我儿子,砍了他算什么没人性啊?我不砍他他砍我,我砍死Y的都不多!大伟子的第二个大过,就因为砍下了一个上海知青的耳朵,不过只砍下了一只,一只也是记大过处分。

  父子就可以这么打吗?这世上因你俩是父子,就没人干涉,那就可以这样打他吗?或许那孩子真是让大人为难了,那你就这样打他吗?别人不管,你不怕失信于他吗?男人对儿子的失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男人对一切人的失信都是一件常可怕的事情!

  我想起我小时的一件事情,六十年代初,那时要发点心票,每人一张,是半斤,买时交三两粮票和钱,可以买四块点心。父亲当时在劳改农场就业,他每月都有一张点心票,他就买了点心,但是自己不吃,他是做医生,所以他可以把一月的休息天攒起来回家一次,每月回到家里,这四块点心就是送给我们兄弟们的礼物,我们兄弟四人每人一块,妈在他回来时总要做两个好菜,父亲就座了喝酒,他能喝一两酒,能抽一根烟,他说这都是四九年以后学的,以前的半辈子,他不抽烟也不喝酒。这时我们兄弟就围坐在桌边,吃点心,叫爸爸。他即得意非凡,这也是我幼时家里少有的好时光。

  然而一次他回来就很郁闷,虽然他依旧带回了点心,家里也依然是有菜有酒,有人叫爸爸。但他就是长吁短叹的高兴不起来,妈问他,他就说了,是单位里有一个人,见他总是买了点心不吃,就说你不吃,干脆给我吃了吧,父亲说我是留给管我叫爸爸的人吃的,谁知那人就一迭声地叫了他数声爸爸,然后就还是要吃点心,父亲不给,说是给儿子吃的,孩子小,盼望着我带给他们吃的东西,没有别的,所以不能给你,那人就还是要,不给不行,说话说得难听了,父亲就狠揍了他一顿,打得他直哭。父亲由此不知自己做得对错,所以高兴不起来。

  妈听了不高兴,就数落他说:我们每人每月都有一张票,哪里就缺你那一份了,你就给了他,当个玩笑算了,你倒好,在外边失信于人,你不知道你在外面失信于别人,在家里也等于失信于孩子吗?你怕失信于孩子,你给了别人,孩子会怨你啊?再说了,又打架,又打人,这野蛮改不了,孩子能学好吗?这就是失信于孩子。

  父亲从头到尾也没分辨,也没说话。但我知道了失信是大事情。

  这趟车是开往双鸭山的,对我们来说就是两小时的车程,上车后暖和,就都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有些麻麻亮,我们就到站下车了。福利屯,真是个屯。只觉得是个屁大的地方,街上行人很少。也许是太早了?天上阴阴地,下着一种雨雾,能让人身上脸上都潮潮的,但又不是雨。

  这一带虽然还没有到真正的兵团,但是已经可以算是兵团的地盘了,这前面有十几个团,都要在这福利屯与火车交接,铁路运输要到这里转汽车,然后沿着一条公路开向荒原深处,那荒原就是所谓的三江平原。这三江平原大多是兵团地盘,因为大多处荒无人烟,

  那公路算是国道,就叫个二抚公路,又烂又长,它能穿过三江平原,直达边界。那边界上有个县城,叫抚远。江是黑龙江,江的对岸,是罗刹国,那时叫苏联。我们的目的地到不了江边,因为越是靠近边界,政治要求越高,可我们连团员都不是。

  找到福利屯的兵团转运站,就可以看岀兵团的气势,一排排的解放卡车,别的地方你看不到,没有,当地人最好的交通工具,马车。交通基本靠走。

  听说是一师又有人到了,有人张罗,问我们去哪个团?共道人可能是联系人,上前与人交涉,好像出示了介绍信,感到又找到了组织,有条汉子指了指一辆车,他是司机,他让我们吃点东西,上车等着。我们就去吃点东西,发现这地方是真他妈穷,只卖油饼。

  我们在二队出来时,能报销的票都报销了,欠我们的粮票也都领了,所以此时有钱有粮票。没胃口,我就一气买了几十个油饼,热的,与别地方的不同,好吃!这帮人又不解,看我好笑,说我就是个饿死鬼托生的,我天生就是一个搞后勤的人才。

  安排停当上了车,司机也打着饱嗝儿回来了,逢人就打招呼聊几句,走了半天走到车边,我们问他要几个小时能到团里?他讲怎么也得十几个小时,我们说那你丫的还不快走,瞎聊个屁呀?那司机斜着眼看我们,但还是开车走了。

  这熊地方该出太阳了也不出,坐在车上还是如那清晨时的雨雾,永远让你是湿湿的。这天是八月十日。我下乡那次乘坐汽车,是四年前的八月十七日,那次也是在清晨乘了卡车离了北安去二队,天也是这样下着蒙蒙的雨雾。后来因为道路不通,我们被卸在了团部,东方红送我们过了河,我们走上了金龙岗,天还是下着这蒙蒙的雨雾。几天之后,那浅浅的一道水里,就淹死了一个知青,四年之后,我还建在。

  车一会儿就开出集镇,开入了荒原,没有过渡,像是一下子掉入了荒草甸子。一望无际,换个方向,还是一望无际。心里真有点含糊,这是什么鬼地方,没有太阳,没有人,一望无边的荒草甸子,天压得低低的,四面都是地平线,世界变得很小很小。

  我有些担忧,我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条件肯定是不如老团,哪还有去布苏里那样的好事儿啊?可是眼前看到的这一切也太离谱了吧?现在是麦收时节,怎么说也得有麦地呀!也得有庄稼地有连队啊?这是上哪啊?这是什么地方啊?我又警觉起来,我想我可不是女人,我可不能让人骗上花轿就一直抬进洞房了!门儿也没有,我立刻和哥几个说,要尽快搞清楚我们行进的目的,不能就是这么糊里糊涂的让人拉着走。哥几个定计,要找个理由停下来,审审这个开车的,弄点情况。

  过了中午,天放晴了,人也精神点了,也饿了,开始吃我的油饼,他妈的尽是表扬我的话,就连清华附中那俩小孩儿都和我熟了。都觉得我胡说八道,常有先见之明。渴了!

  渴了,运气好得出奇,渴了路边就有块瓜地,差点把司机驾驶楼子给敲碎了。吃瓜,吃瓜,这就跟《西游记》里的事儿那么巧。那司机停了车,我们跳下来,直奔瓜地,我见司机叨唠,我问他叨唠什么,他说你们轻点敲驾驶楼子,敲坏了你们赔吗?我说不赔!先吃瓜,瓜农是个老头,讲瓜是兵团的瓜,报了番号,一人三毛钱随便吃,瓜棚前有一大堆西瓜,不许下地里自己摘。行,先吃起来。

  吃了瓜,找司机问清了情况,心里踏实多了。这兵团有这么好的瓜,有这么大的一块瓜地,那就说明这地方还行。哪有没有庄稼地,光有瓜地的连队啊?吃瓜时聊吃瓜,讲这瓜地不能有蒜,如果瓜地有蒜,有那内行的吃瓜人,将蒜砸碎糊还肚脐眼上,那就是吃一天也吃不好,瓜地就亏了。吃瓜没吃多少,就说每人三毛太贵,司机吃瓜不要钱,那时交通条件差,车少,司机都是贵人。剩下我们十个人,每人三毛就是三块!还真有点贵,于是又要打条子,就是红军那种条子,等革命胜利了,加倍奉还,瓜农老头不同意。那就砍价,反正三块不行,大伟子爱吃瓜,也爱吃西瓜,就是不会吐籽儿。急得丫够呛。我们都砍到一块五了,他还没吃好,还在那儿扣籽儿呢。我们排着队往瓜地外边走,上了公路,开始上车,我回头看到大伟子还在那儿吃呢,我就大喊了一声,我说大伟子你快点儿,吃完了给他一块钱。那老头儿看着大伟子吃瓜急得慌,又不敢催他,就问他,说他们和你说话呢,你听见了吗?大伟子一边吃一边点头,那老头儿说:你都听见了,他们说什么了?大伟子吃完瓜,扔了瓜皮,用背心擦了嘴。大声对老头儿说:他们说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花钱,别说吃你几个烂西瓜!回头就跑了。

  车开了,每个人都开怀的笑了,我们觉得我们像一个集体了。

  车驶向了我们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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