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行进在荒原上,随着夜幕降临,像是开进了一个隧道。黑得谁也看不见谁,不光如此,是什么也看不见,路况很差,车速不快,但还是能带起一点小风。开了好一阵子也没人没句话,也不知道一个个的都在想什么呢?想家?想连队?想媳妇儿?谁也没媳妇儿,也不会想媳妇儿。但我还是想了很多,能想的都想了,也想了我妈,也想了她,这世界上我认识的两个女人,她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都是分别和我有关系。但是,她们又让人觉得她们相互很关心,这让我感到困惑而可笑。一次她说:昨天我看到你妈了。我说你看错了,不是我妈。她立刻说:你好好说话!她也讨厌我的言不由衷。我妈呢,也不是白给的,她看到我每日的焦虑,神不守舍,茫然若失的德行,她就很怯地对我说是不是认识了女孩子?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你是我儿子我知道,你不是我儿子我也知道,人都一样。但是,别说是你,哪有碰上一个就能成的。

  我妈好像还真懂,不能告诉她,她知道太多会着急,会比我还急,这是大事情,她帮不了我,帮不了我,她就会自责,自责是她的黑洞,一旦落入,很难走出。我这妈可是兄弟四人的妈,弄得她着急上火,是我家的大忌。

  平常我一想到女人,就是这两个女人,都是让我操碎了心的人。再有就是那次从阿里河回来,在火车上唱歌的那一小撮女人,那一小撮女人让我动心而且记住的并不因为她们是女人,而是她们的歌声。但那歌声是女人的歌声,那她们还得算是女人。让我来想女人,也就这么多了,所以我一会儿就想好了,没得想了。

  我这时闲得没事儿,就说我现在的感觉就是在地狱里,我觉得地狱里就这德行,什么都看不见,你想多黑就有多黑,黑得他妈连自己的人在哪儿都找不着了。也怪不得谁死了都不想下地狱。另外我也觉得咱们就是去地狱,这车就是往地狱里开,所以这路就这么黑,越开越黑,到了地狱更黑,能把人给黑死。其实要是老这么黑,那活人就和死人一样,活人和死人的区别就是看得见和看不见。

  我此时这么说,不是我信口说的话,这都是我从小看埋死人后想的事儿,这事儿我都想过千万遍,小时候睡到黎明醒了,憋了尿,屋子里黑黑的,不敢起来撒尿,我就想这事儿,想死人,想地狱,想黑,我怕黑!

  我此时说了半天,一个搭茬儿的人也没有,我知道没人能睡着,谁下地狱能睡得着啊?这不是瞎掰吗?我说我得唱会儿歌儿,你们不是不说话吗?那就听我唱歌吧。我这话音刚落,老炮明子一齐开口说:别唱,别唱,我陪你聊天。我说:为什么啊?不爱听啊?老炮说:现在咱们是去地狱,你要一唱歌儿,咱就是到地狱了。尤其是你那个杨子荣之歌,我要是今天听了,我明天都睡不着觉。你算算,要是明天都睡不着,我这是合着多少天没睡了?你可千万别唱!明子说:其实你唱歌儿也不难听,就是你一唱歌儿那德行,让人觉得什么事儿都是假的,活人都是假的,你一点儿正经的没有。把大伙儿的心情都唱坏了,你还是别唱了!我说你不懂,这就是销魂啊!哥们儿唱歌儿是五音不全,但是能销魂荡魄。不服啊?不服我唱一别的,唱一布苏里不养爷行吗?要不我唱一泡黄烟儿行吗?对了,咱他妈抽根烟啊!抽根儿烟有个亮,我这说话连自己都找不着。这时大伙儿才说:抽烟抽烟,连抽烟都忘了,真是他妈黑糊涂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黑的道,还告诉走黑道是黑水白道黄石头呢?就这黑道,真是走到地狱也不知道。玉奇林点上烟抽着说:真的!我真他妈是黑糊涂了,我这烟瘾早就犯了,就是太黑,黑得我想不起来要干吗?光难受,就想不起来抽烟,你们说这是不是就是那个眼瞎心也瞎呀?哪孙子说眼不见心不烦呢?我这眼不见心更烦!大伟子,抽根儿烟,这么黑,你想什么都是瞎想!大伟子不言声。

  点上烟了,烟头多了,你一口我一口的吸烟,那烟头就亮了几倍,能看见人了,心里就美滋滋的。多亏我想起抽烟来,说明我这人眼瞎心不瞎!我说。玉奇林说:我这烟就抽下去了,不灭火儿,走到哪儿我抽到哪儿,我要是连抽烟都忘了,那不就是死了,死了,就不抽烟了,要不怎么说断了烟火了呢!我这时也想起刚才黑时的凶险,那一刻其实就是眼黑心也黑了,我当时是真想唱歌儿,想用歌声证明我还在,但就是思量不出该唱哪支歌好,我想那阿Q去刑场的路上,他想唱句戏文,也是不知唱哪句好,左挑右选的,其实他当时也是眼黑心也黑,眼瞎心也瞎了。估计黄泉路上,都将有此一段。

  烟没有停下来,车停了,是司机要撒尿。司机喊着:到咱们团地界儿了,下车撒泡尿吧,别在车上尿,天黑,别尿人身上。我这会儿问题严重,不是撒泡尿的事儿,我说刚才那么黑我还那么多话呢?感情是我这肚子吃坏了,要拉稀,只是刚才太黑,肚子和脑子搭不上了,所以肚子里翻江倒海,脑子里反映的是唱歌儿。全是他妈这黑给闹的!肚子都黑了,我喊了一声:首长得接个大手!大伟子接着大喊一声,我也是。车前头有灯,我俩都从车前头下了车,发觉这公路很窄,此时解手要在车灯照亮的地方,那也得靠在路边啊!就听到那路边水沟里发出一种声音,一种很响很精纯的昂昂声,非常响,非常怪。我俩又回到路中间。此时,我俩已清楚地知道,这是蚊子,因为我俩已被蚊子淹没了,除了肚子,我俩周身已无感觉。就在路中间,就在车灯照耀下,用全世界最快的速度办完所有事宜,爬上汽车,车开了,大伟子不住的拍屁股,我说你老拍什么?他说那蚊子现在还在他裤裆里嘤嘤儿的飞呢。他脑子坏了!我这么想,我发觉我又有了创造,再有这事儿,就在车灯照耀之下,就在马路中间,这习惯后来我坚持了数年。

  我和大伟子说:别拍了,谁叫你吃人家烂西瓜来了,瞧你这一块钱省的!

  那水沟中的昂昂的声音,是成千上万蚊子翅膀汇集而成的声音。数年后,我又听到这种声音,是世界杯足球赛那赛场上的声音,是成千上万观众的欢呼汇集而成的产音。所以后来我一看电视转播球赛就肚子疼,看不下去,多年以来,连个球迷也没混上。

  终于到了,有人把我们送进了招待所,到了房间,感觉太黑,又不像是没灯,找到光源,还是电灯,一是灯泡瓦数太低,二是那上面落满了蚊子,我们赶开了蚊子,随着蚊子逐渐飞散开来,灯光也逐渐地透出来,屋子里也逐渐地'亮起来。大家一动不动地等着,等着蚊子全部飞走,那屋子里就更亮了,蚊子已经飞走了,屋子里还是不怎么亮,明子又去灯泡那里赶蚊子,没有蚊子,只是发觉这不是一个透明的白炽灯泡,它是黑的,不开灯时就是黑的,开灯后有些暗黄色。原因是灯泡上满满的蝇屎,是苍蝇干的,苍蝇用蝇屎把灯泡染成了黑色,它们想干吗啊?它们也太过分了!

  这房间,有蚊帐,没玻璃。没玻璃就是屋里屋外的蚊子一边多,有蚊帐就是可以躲进去,蚊子进不了蚊帐,就只能在外边飞和落在蚊帐上,飞的蚊子还是发出声音,数不清能有多少,刚才站在地等电灯亮时,那蚊子磕头碰脸的,手一挥都觉得有分量,一说话嘴里都是蚊子,眨眼都能夹住蚊子。这么多蚊子,也没人提起过,早知道这么多蚊子,真要想想来不来?我小时候晚上在外边混,最怕的就是蚊子。有时候晚上在我宗大爷家门口听故事。蚊子多时,我宗大妈就点起两根草绳熏蚊子,那草绳就是青蒿编成的,是我们在野地玩时顺手拔来的。要是在我姥姥家,则是用破布条编成一种布的辫子,也能熏蚊子。就是因为有了这多熏蚊子的方法,我从小不大睡过蚊帐,总觉太闷。后来大点了,读书知道那帐子是用来遮羞的,搞不明白,遮什么羞,我不害羞。但是此时不同,这蚊子多得眼见是要吃人呐!此时我不管是闷也好,遮羞也好,我很快钻进蚊帐,看着蚊帐上面落了黑黑的一层蚊子。我想象着它们的口水濡湿了我的蚊帐。

  我在中间,我先是看到明子打了个手电在炕上找,什么都找,找虱子、找跳蚤,找各种碎屑。他就是这么一个仔细的人,到哪儿也得看明白了,弄干净了,他才敢躺下去。老炮和他不同,老炮是铺床,铺得平平的,一点不平就重铺。但是他现在铺好了,他躺下来,他吟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我此时已是鼾声如雷,但是好像我还是听到了他们在讲我的坏话。我在这一年来,不知什么缘因,就染上了这打呼噜的毛病,我自己不知道,都是别人说的。去年大伙儿总聊《水浒》,我还老说我最喜欢鲁智深,后来有人说知道我何以会喜欢鲁智深,我问他,他说你们俩都是睡觉打呼噜,鲁智深的呼噜没听过,要是还能比你更响,会出人命!那次说得我还真有点害羞。

  我当时也不知道这蚊子怕不怕打呼噜,反正我睡着了就没醒,第二天早上是他们俩叫醒了我,说是要吃饭去。我说先别吃饭去,先交代昨天我睡着了,你们俩说我什么坏话了,俩人都不承认。我是不依不饶,当场就给哥俩造了好多谣言,声称要写信告诉二队的人,他们俩害怕我这一着,二队好多女生都是他们的同学邻居,我看他俩谁敢不说!最后交代了,明子说我打呼噜这么响,是小时候蛤蟆吃多了,中了毒。老炮说我这么瘦一个小孩儿,打呼噜打这么响,将来一定是个坏人,而且是个胖子。这对我来说不算坏话。

  来到食堂,没有多少人吃饭,却是有两拨天津知青在叫板。一拨儿是老团刚来的知青,一拨儿是这团里原有的天津知青。叫板是天津风俗,天津知青和北京知青不同,北京知青讲究认识,有朋友介绍,相互认识了,就是朋友,可以共事。除非共事而后有人不局气,不仗义,又产生了矛盾,那就再行处理。彼此之间高低上下,自有江湖规矩管着,如果不是大区别,这江湖规矩能管用,因为玩主不玩主的不要紧,都得认这江湖规矩。所说的大区别,是讲有的人和事儿溢出了江湖范围,也就是事关体制,朝廷有了态度,那就是归了官了,事情就要另当别论,因为人和事都变了,江湖纷争变成了朝野纷争,变成了官民之争。一下子利益、目的、规矩、方式都变了,谁也没办法,只能跟着变。这种以前就有,比如天地会,洪门几百年的变迁。现在的也有,比如红卫兵,老兵,这种力量混入江湖,那江湖分争的态度方式都得变。因为这是天下变了,天下的规矩要大于江湖规矩。北京是古城,古都,对这一功都是领了风气之先,对这江湖规矩的变化,掌握得非常明确坚定,一方面讲规矩,办事儿局气,另一方面也能对官家的态度审时度势,改换方法,即要顺应朝廷,也要保证江湖规矩不至于湮灭,各行其道。官家的事儿不会长久不变,换主易位,人亡政息,都是有的,但江湖规矩是人之大义,可倚之千年。常有官家人讲:你们那个江湖规矩哥们儿义气靠不住,但是朝廷官员靠得住吗?靠得住哪来那么多的政治运动?哪来那么多的王冠落地呢?所以,以江湖人眼睛看来,江湖有限,但江湖规矩却是很大,大到有时要超过朝廷王法,比如有人折进局子并不羞耻,反以为荣,但是被人指为抬人,就是供出别人,则耻辱之极。招供抬人,也常被官家人耻笑,但是经的运动多了,就见那官员落马,招供抬人,远比江湖人要容易得多,不用大刑,只一进去,身份一变,上面有人大喝一声,从实招来!那就连他妈妈的情人都招出来了。古语有云:人情似铁,官法如炉,哪有炉炼不了的铁啊?所以又云:人情似铁非真铁,官法如炉真是炉。谁也别说谁,什么党派官员,流氓小偷,江湖豪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天津是个平民化的城市,没那么多的政治内容,也没有那么多的政治考量,江湖人情占了好大的成分,在江湖上玩就是玩,没有特多的官家力量介入,所以江湖相对平静,除了内部分争,少见有人借助外人来干涉江湖之事,事儿小,就明白,有嘛说嘛。年深代久,就形成了这叫板,以这叫板方式来相互表明自己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以往的丰功伟绩,对江湖掌故,江湖人物的熟悉程度,同时这叫板还要讲技术,也就是要叫得好,要大言炎炎,要幽默诙谐,说话要损,要损到家,却还要逗哏儿,要使人听了气恼,但又要能发笑,不能三言两语就打起来了,那就是土鳖,不会玩儿。讲究的是你来我往,围观的一大群人不住地叫好儿,最后一方败下阵去,行话就是叫呲了,结局不能是打起来了,那就不叫玩主了,算不上是杂巴地的虫子。叫呲而后要会敬人,敬对方一头,下次再上哪儿、和谁再叫起来,要将这次叫板的人引为同伙,所以,这天津知青上山下乡,走出家门,闯荡江湖,就沿袭了这个方式,每到了新的地方,遇到了天津人,就要采用这种方式来相互认识,听听对方在天津是个什么江湖地位,再分个你高我低,日后拿捏分寸,好打交道。

  这眼前上演的就是老团的天津知青来到了新的地界儿,要打听打听这地界儿有什么天津人物,这些人物有多大斤两,那就得叫一板,有的人前些天就发下了贴子,而后就住在这招待所等着,一方面等着约定的日子,一方面等着老团接着信儿的天津知青的到来,叫板是个大事儿,相当于北京的茬架,所以最终还是靠的人多势众。不管动手还是动口,江湖上办事儿,统统要讲人多势众。

  本团的天津知青早就接了帖子,这会儿也要招集人手,但是本团地块儿大,连队分散,交通又差,所以就要需用些时日,但日子约得宽泛,一时也不必太急,但是到了今天,却是已到了正式的日子,人齐马不齐的也得上阵叫板。

  在老团时,没有多少天津知青。连男带女的算上,也就是个百把人,这与数以几千计的北京知青比起来,根本就不算是个数字。但是天津人四处闲逛,好交游,嘴快话多,就结交了许多哈尔滨知青,因为北京人匪伙儿大,一般与外地人不深交,而上海人又是以南人自居,到北地是一脸不屑,他们认为除了上海人都是外地人,而外地人就是乡下人,而上海人是最看不起乡下人,在他们看来,一个人行不行,好不好,靠不靠得住,就是看你是不是乡下人。一切不行不好的人,不由分说就是个乡下人。这上海知青还有一功,就是男生女生相处和谐,所以他们往往自成一个圈子。自己不出来,外人也难进入。外人即难进入,则天津人也难进入,但是,无论是上海,天津,哈尔滨有个共同特色,这些城市都有长短不等的殖民史,有殖民史就有殖民文化,就要分土洋,所以他们最讲究的是土与洋的划分,这三个城市都一样。这里面与北京是大大的不同,北京人最讲究的是分高下,高下就是贵贱。除此而外,不大讲土洋贫富。

  老团的那几个够得上人物的我们都认识,但是没有共过事儿,我们有我们的体系,此时我看到他们在办正事儿,也不便打扰,就找个桌子坐下了,看着他们的人络绎不绝地走进来,估计叫板是要开始了,明子去窗口换了点饭票,买了几个馒头、几碗小米儿粥,一一端到了桌子上,没有咸菜,但是有酱豆腐、韭菜花儿,我觉得不错,我可不管土洋,我是可口就行,这早饭就行。

  这时就听咣当一声,是老团的天津知青阿飞把三把刀子扔在桌子上面,三把刀,一把是刮刀,二把匕首。大家伙儿一楞神的功夫儿,阿飞开口了。他大声地说:泥马哪儿的拾毛兰的也敢冒充咱天津玩主,好吗?就这老鹰不下蛋,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儿还能藏得住龙吗?真是天津人吗?天津哪儿的?别你妈杨柳青的,咸水沽的,那你妈都不是人住的地价儿,抽根烟的功夫儿到河北了,那你妈妈的你就是个老坦儿你了,还敢提玩儿。你妈妈去过劝业场吗?见过我吗?就绰你妈妈阿飞,流氓阿飞,在劝业场那块儿,不认识我,就是没吃过白面。没见过我,你不会看啊?看这裤,看这船儿,再看看这褂子!懂吗?认得吗?知道天津人怎么讲究吗?狂不狂看米黄,匪不匪看瘦腿!都懂吗?玩儿不玩儿看双船儿,横不横看道缝!这都你妈妈懂吗?穿你妈妈军装,那你妈是北京的范儿,那军装是他爸爸延安发的,你有吗?我就是阿飞,流氓阿飞,天津市南开区南门里人。有不服的吗?不服?看见了吗?刀给你们放在这儿了,谁不服?是玩主,你先给我一刀,我算你是条杂巴地的虫子。完后看我怎么收拾你?不吹牛逼,你身上肉我想拉哪块儿拉哪块儿!下乡怎么了?有你妈惹着我的照样儿是一刀。看我们排长了吗?复员兵,算嘛玩意儿,让我干活儿,我你妈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镰刀,那逼害的练过,一闪身,躲过去了,一扭头,撒腿就跑了。我是运气不好,没砍着个逼痒揍的。便宜他了!

  说到这会儿,大伙儿已是啧啧称奇,也不分老团新团的了,齐声道:对了,咱天津人就是不论秧子,管你妈妈是谁?上去就是一刀。看这架势,新团的天津哥们儿是叫呲了。正在这当口,大伟子进来了。见有热闹,就挤过去看看,看到阿飞,早就是熟人,就打个招呼,又看了这架势,就说:怎么着叫板呢?那我走。阿飞说:大伟子,你也凑热闹来了,叫嘛板?都是哥们儿,一块儿认识认识。你来了,我给你引荐引荐。然后,对着大伙儿大声说:看见了吧?这哥们儿,北京的,北京人,运气好!一刀就砍下一只上海耳朵来。那耳朵了吗?掉在地下,喯了喯的直蹦,就跟个小蛤蟆儿赛的。众人听了,齐夸这北京哥们儿运气好,大伟子哭笑不得,赶紧告辞天津兄弟,回到我们桌来。

  我对大伟子说:看来记大过还是有好处,大伟子你是运气好啊,名声在外。

  大伟子听了我的话,不爱听,就说:阿飞丫的老是运气不好,老是砍不着,看得真真儿的,气得什么似的,谁看着都像真的。就是最后让人躲开了,没砍着,一说起来就是老砍人,就是老也砍不着,这几年下来,他一个处分也没有,我他妈都俩大过了。明儿找他说说都卖他得了,卖多少算多少。别老和人说我运气好。我也没瞄准儿啊?

  我听出这话茬儿大伟子不乐意说,就站起来和他说:你和玉奇林一会儿就在这路口等车吗?那就小心点儿,早点儿出去等着,别误了。我先去军务股问问我们几个的事儿,这还不知道去哪个连呢?

  大伟子说:知道了,我在团里就有了刚子的信,信上说是五十九团三连,车不大好找,你先忙你的,找不着车还得找你。

  我们三人走出招待所,走上大路口,看到这团部的布局和老团一样,每个团的团部都是一个样,衙门口朝南开,从天安门到全国的州县府衙,都是如此。眼前这团部也是如此,座北朝南的是团机关,门外一条笔直大道,极是宽阔,这大道是要直通二抚公路,但是现在还没有修通,现在只是修到门前五十米的那条东西向的横道,这横道就相当于北京的长安街,这条街的北侧都是绿化带,路南是一串的服务单位。团部大道和长安街形成的十字路口,东南角是商店,向东数依次是书店,邮局,照相馆,银行。随后又是一条南北向的路,路东是加工连,出产面粉豆油白酒。

  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是招待所以及招待所食堂,我们三人走出招待所,就站在这十字路口的西南角上,就是站在这路口的西南角上观察着整个团部的布局,随后走去团机关,找到军务股,我们的老排长就在这军务股工作。

  找到排长,自是倍感亲切,初来乍到,有故人相逢,已是喜之不尽,又能解答一应问题,就更觉得有了依靠,有了依靠,新的地方就不觉陌生了,怎能不欢喜?问过后知道,我们分到二连,距这团部有十公里路程,不算太远,老团时我们二队也是距团部十公里路程,只不过那时是在团部东面,而现在的二连是在团部西面,更加令我放心的是二连已有了几个我们二队的人,且都是小学中学的同学,大君子也在其内,这又使我们受了些鼓舞,并且得知,西边共有四个连队,除了二连,还有一连,三连,八连。聊了一个小时,怕影响排长工作,我等告辞出来,想打听一下是否有二连的车到团部来了,要是有的话,我们就可以搭车回连了,找了一圈儿,还真有,但是只是一个车斗,车头去办事了,听人讲要下午才能开回去,问清楚了,就又回到招待所食堂,中午还得吃一顿啊!其他的如商店邮局书店也都顺便逛了一遍,到了招待所食堂,又碰上大伟子和玉奇林了,他们说没有五十九团的车,要等半个月,这下麻烦了,但是有人告诉他们说:五十九团三连和我们二连离着不远,相互能看见。这哥俩问我能不能先去我们连,到我们连有吃有住,再想办法联系五十九团三连的刚子。

  我一看哥俩在老团就耗了一个多月等处分决定,再加上这一路上的花销,肯定是要弹尽粮绝,再住半个月招待所,加上吃喝,肯定是扛不下来,那就跟我们走吧,反正有得吃有得住,我们二连吃死伙,不要钱。此时共道人、齐航他们五人都已各自找车回连了,我们吃过饭,就一起回到我们连的车斗旁边,躺在车斗下面等着司机。

  下午大约三点钟,司机来了,个不高,白哳哳一张狗脸,上衣也是绿色的,但是很短,短到腰间快露出皮带,头上还戴了顶绿军帽,挺牛逼的样子,我们知道这种穿得干净的司机都是自视很高的傻x,因为越是交通不发达的地方,越是多见这种干干净净牛逼哄哄的傻逼司机。他问我们哪来的,他是在废话,我们因为是新到这里,不便翻脸,也就是不搭理他就完了。

  车开得很快,一直开到宿舍前边,大君子他们哥几个早就等在路边,车停下,争相过来握手,互道寒喧,这时有个大个子中年人也伸过手来,满脸堆笑,我一看怎么还有老帽儿啊?边上有人说这是指导员,我没听见,也就没理他,因为我以为他就是个普通老帽儿。谁知他生气了,第二天就到军务股找了我们排长,调查我的情况表现,幸亏排长大讲我的好话,结果他除了在档案中查到我出身不好,别的没收获。差点节外生枝。

  当夜就住在连部,大家到食堂一起吃饭,这里还在吃死伙,晚饭是疙瘩汤,炒馒头,觉得这吃法很奇怪,被告知是有了剩馒头,总要吃掉,即切成小块儿,放在大笊篱里面抄一下水,然后撒一层干面,再用油一炒,我吃着还行。蚊子多的睜不开眼睛,听别人讲,现在天长,开晚饭时天还亮着,看到碗里有蚊子还能吹开,有时天黑了吃饭,就不敢点灯看,那碗里就全都浮满了蚊子,统统喝下肚去,但是没事儿,看来吸人血的小虫儿一般没有毒,虱子就能吃,人捉了虱子就是扔进嘴里吃了。

  眼前的情况是先来的弟兄们已和此地原有的知青闹了矛盾,冲突了几次,却没有开打,说是知道你们要来,在等我们来了,力量充足了再开战,这是免不了,任何人到了一个生的地方,都要搞这一套,要么你就低头认怂,逆来顺受,别人要怎么样你就听别人的,那就是当鼠咪,可是眼下当不起啊!都是小学中学的同学,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了,到这里任人欺负,那不可能,到哪儿也得有咱们的空间,得有咱们的份儿。大伟子说他每次出事儿都是因为到了新地方,有人欺负他,他才砍了人,才记了大过。我和大伟子说了,我们这的事儿你别管,你好好忍几天,到你们连再说,不是刚子还等着你呢吗?那就想办法早点归队,大伟子听了,直劲儿点头儿说:知道,知道。

  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蚊子那么多,大伙儿就聚在一起聊天儿,聊得天都黑了,天黑之前,我看着太阳厌厌地沉入了地平线,这里向哪个方向看都有地平线,这话说时不觉咋的,但你真到了一个四处都是地平线的地方,你会觉得你随时都会忘记你在哪里,你心里的感觉就是你迷了路。

  我看到太阳沉入了地平线之后,那天上的云彩就变得黑如墨漆,形状像是巨大的爪子,直对着太阳落下的地方,像是要把太阳再抓回来,西边的天还没有黑透,太阳的余光衬着这黑色的巨爪,显得凶恶与诡异。

  天全都黑下来了,天空中传来声嘶力竭的鸟叫声,听着凄厉之极,我听得直打冷战,我问这是什么东西,是鸟叫吗?大君子说:是钓鱼郎。

  这钓鱼郎是种水鸟,捕鱼为生,总是在夜里发出这种凄厉叫声,好像是被别的野兽捕到了,生死之际发出的那种叫声,其实并不如此,没有人抓住它,也没有人要吃它,而是这种水鸟不会做窝,它就把卵生在土地里,下半截埋些土,上半截让太阳晒,小鸟出壳后就满地乱跑,大鸟就捉了鱼喂小鸟,这小鸟找不见了,在白天就是叼着鱼乱飞乱找,到了夜里,看不到了,小鸟乱跑,大鸟着急,就发出这种声嘶力竭的凄惨叫声,大鸟是在找自己孩子,估计是急得够呛。

  先来的人讲了这连里的人事形势,我感觉没有大奸巨恶,最多的知青是两年前来的上海知青,普遍比我们要小一岁,也有十几个北京人,都是东城区人,也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上海知青里有几个老的,屈指一算比我们要大六七岁,是中专生。

  还有两个人,也是从我们老团来的人,一男一女,那女的是七连人,属于先进连队的,叫肖青霞,为人面面俱到,很好相处。那男的身材高大,面相俊美,是六连来的,北大的孩子,名字叫朱松,但是有分教,这名字写下来就是朱松二字,但他是回民,回民不吃猪肉,称猪为黑牲口,为了避讳,但凡猪字,以及发猪音的字,统念做黑,因而这朱松虽在写时与大家一样,但在读时,却要读作黑,要发黑音,那这朱松平日里称呼就是黑松,不明就里之人,见他身材高大,又叫黑松,以为是绰号。

  暗夜之中,还是不断传来钓鱼郎的叫声,撕心裂肺,声嘶力竭,显得凄厉惨绝,我听着瘆的慌,就觉得至于吗?孩子不见了,可以天亮再找,天亮了,一找就找到了。大君子说不是这个理,钓鱼郎是怕她的孩子遇到那些在黑夜中潜行的蛇虫鼠鼬,如果遇到它们,那就是天亮了,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了,我相信大君子说的是真的,那小钓鱼郎不会飞,跑得也不快,在暗夜中失了母亲的庇护瞎走,自是凶险万分,而那大钓鱼郎除了在这暗夜中大叫,又能做什么呢?孩子的危险每一分钟都存在,如何能不急,我想它们最初叫得没有这么响亮,这么悲惨得锥心刺骨,我没有再开口说话,我倒是在想我妈了,我盼望她别和钓鱼郎这么着急,我就是真的万分凶险,真的粉身碎骨,我也不愿我妈和钓鱼郎一样,每分钟都在痛苦之中,每一丝力气都化成那荒原暗夜的凄绝呼唤。

  这一夜就睡在连部,有几只蚊子,但是太累了,顾不上了,一觉睡到天亮,屋子里有了人声我才醒来,是因为我听到有生人说话的声音,我醒来后就看到一个生人,我们的人正在和他轻声说话。大家看到我睡醒了,就向我介绍这人,上海知青,叫阿永,是来看看我们,我问他什么职务,他讲他什么职务也没有,就是来看看,我问他来了几个人,想干什么?他讲他就是一个人,就是来看看,什么意思也没有,他看到我们的人都警觉起来,他赶紧说他是大君子的朋友,听说大君子的朋友来了,就来看看,大君子吃得慢,马上就过来。过了一会儿大君子来了,说他真是个朋友,因为这人没有别的朋友,只好认我们做朋友。我一听这是好事儿,先聊聊这里的情况,没有朋友的人一定是眼光独到之人,有人打了饭,边吃边聊,一小时后,我对这二连情况便有个大概认识,

  阿永上海话读音略有不同,读作阿拥,这阿拥在二连是个乌鸦级人物,谁也不怕,和谁也不好,没有朋友,独往独来,也不积极,也不落后,对谁都是客观评价,不偏不倚,也都不是好人,他来找我们,也是因为他不能断定我们是好是坏。他也想盘盘道,摸一下我们的底细,但是他已和我们先来的人打过交道,知道拿我们当鼠咪是很不现实,于是他就如竹筒倒豆子,倾其所有地对我讲了二连的一切情况,包括上级之间的矛盾和下级的苟且,苟且就是男女间事。

  阿永和我聊了一天,聊到最后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此时一力地想聊点女生的事儿,我也不想阻止,他就管自地说着,说一个又一个,我听着也觉得很新鲜,觉得也能听得进去,这主要是他讲的这些女生都是我将要认识的人,都是他们一起下乡的上海人,而这些上海人所从事的事情,却和我们以前所认识的女生大不相同,那就是她们几乎都有男朋友,没有男朋友的也几乎都谈过恋爱,没有男朋友是指暂时没有,空在那里,却都是经历过爱情的人,那些女孩儿似乎将这事看得很平常,看得很淡,要不然怎么会把这么私密的事情让阿永这样的人知道,而阿永都知道了,就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连我这来了不到一天的男人也知道了,而我的哲学思考是我们和她们不是一种人。

  其实我心里也非常别扭,怎么会不一样呢?阿永讲那些女孩儿,某某是团小组长,某某是几班班长,听起来她们的恋爱与她们的工作一点也不冲突,这我也不解,因为恋爱发生在我过去的老团老队是不被允许的,领导会发动全连捉奸的,然而这里怎么就能堂而皇之地大谈特谈,谈而又谈的一点儿也不影响工作生活呢?是这里不对还是老团不对呢?要知道我们下乡已经四年了,而她们只有两年。

  阿永兴致勃勃地讲着,讲得我插不上嘴,只是安静地听他说,他愈发的高兴,越讲越玄,已开始讲某女的姿色器官。我说停一下,这些不属于客观情况,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先别讲了,还是多讲讲领导吧,领导你可猜不透。阿永意犹未尽,他讲你老是要我讲领导的故事,我都讲烦了,讲点女孩儿的故事多好听。我说你要是都讲烦了,那今天就先不讲了,女生的事儿也不要讲了,女生的事儿不能都知道,女生的事儿都知道了,以后再见到女生,一眼就想起她是谁的女朋友,那就不是知青了,成他妈家属排了。

  阿永没办法,又回头讲领导,但不忘旧茬儿,又去讲传说中领导和哪个女孩儿有关系。这在当时是大忌的话题,因为那年有知青家长向大统帅告了状,大统帅有了态度,于是杀了两名搞女知青的领导干部,可能是真事儿,于是上上下下的领导干部都是噤若寒蝉,也想不起自己是否干过破坏上山下乡战略部署的勾当,每有传闻,百般脱责,平日里最忌讳的就是这个话题,一时半会儿,女知青也变得清白安全了。

  我看阿永话题已是离不开女生,他是想和我讨论一下女人的事情,但是如果真聊这个话题,肯定又是鸡同鸭讲,因为他聊的是真女人,恨不得真的就是住在那边的宿舍里的女孩儿,而我要聊的都是书里的,他聊的真女人我不懂,我聊的假女人他不懂,那就越聊越远,聊到千年以前的天上的故事去了。本来近在眼前,却因为不能相通把人聊成了鬼,至于我唯一懂得的一个女孩儿的故事,我的故事,又怎么能告诉他呢?

  天将晚了,不聊了,对这二连的情况,我已知道得不少了,要消化消化,好好想想诸人诸事何以如此,如此之下,我辈何以自处?此时我抱歉的对阿永说:这苦逼地方,哥们儿还是刚来,从北京到这儿,走了半个多月了,弹尽粮绝。要不咱俩哪能初次见面就这么干聊一天呢?今天也就这样了,改天喝酒。阿永一听,说不用改天,今天就能喝酒,我去老王家要酒要菜,咱们接着喝酒聊天,我一听赶紧说:不行不行,你看我这一帮人呢。今天不喝了,改天我们大伙儿请你,一醉方休,今天先喝疙瘩汤。阿永走了,很高兴。

  晚上和大伙儿商量好了,尽量避免和上海人冲突,因为这是一群孩子,他们热衷的是女孩儿,和我们没有冲突,完全可以友好相处。我们的精力还要放在指导员身上,因为这连里是指导员当家,没有他的支持,谁也不敢来劲。

  指导员姓金,叫金二,大个子,一脸大胡子,外号金二胡子,河南人,复员兵,又去过朝鲜,是个有来历的人,识文断字,这么多年官升的慢,其实也是因为话多,为人敢说不错。最大的毛病是霸道,他的地盘他说了算,别人不但说了不算,就是根本连话也不许说,二连建连时,他从十三连调来任指导员,老婆孩子都在十三连,他一个人到二连做指导员四年了,有些绯闻,我也不知真假。就因为他这话多霸道,结了不少的仇家,都是平时不大上进的上海小孩儿,有的小错儿,本来装看不见也就自动改正了,但指导员见了怂人是压不住火,非要在大会上死气白赖的挤对人家,话说得阴损之极,阿永给我举了几个例子,我觉得是当兵时间长了,缺些人味儿。而那些遭了指导员毒舌恶口之人,对他都是恨之入骨,这里还有个特色,就是有话直说,并不是敢怒不敢言,并不是藏着掖着,也用不着当面说好话,背后嘀嘀咕咕。往往是大会之上就双方对骂,大家起哄,散会而后,日常遇到,还是对骂。指导员搞了几年,倒把自己搞成了平头百姓,每日里披件棉祆,拿个本子,有时竞夸张的背个书包,一眼望去,道貌岸然,一眨眼间,就和个男知青面对面的肏妈日姥姥。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指导员在这二连称王称霸几年,骂了无数的知青,有人因此调离二连,就是受不了指导员这一套,可是现在他有了个对头,是个新调来的副连长,姓云,叫云尚清,原来也是一个连队的指导员,也是复员兵,但没去过朝鲜,团里嫌他能力低,撤了他的指导员职务,改任副连长,他就挑了二连,因为他老婆在二连,不光他老婆在二连,他老婆一家子都在二连,而他那个老丈人,姓洪,山东文登人,赫然就是三七年入党的老党员,虽然眼下背着行政处分,但党内职务却还是个支部委员。

  云副连长除了喝酒,就一个爱好,骂人。他喝酒喝得每日半仙之体,走路摇摇晃晃,嘴里叨唠叨唠,细听全是骂人。他一个副连长,却没有分管工作,没活儿,就是喝酒骂人,这是指导员金二有意安排的,就不给你安排具体工作,不让你到群众中去,知道你到了哪里,做不了什么工作,就是骂人,就是骂我。

  那时的形势,讲究学理论,学习马列著作,连里有个几十本书,都是马列著作。老云最近有空,因为没有工作,喝好了,骂会儿人,再睡会儿,但总还是有功夫,就迷上了这读马列,他读马列不为革命,为革命他也用不上,因为他读不懂马列,好在马克思,列宁这名字好记,他有功夫时候,读了几页马列,不用弄懂,就专挑那平日不大见到的名字,再找段共运史上发生的故事,或者一个观点,这些都是为了在开支部会时难为指导员,支部开会学习,他就找指导员提问,嘴里一连串的普列汉诺夫,李卜克内西,考茨基,伯恩施坦,罗莎卢森堡,魏特林,拉萨尔,观点都是《哥达纲领批判》,《工资价格利润》《哲学的批判》《经验批判主义》里边淘出来的,史实都是共运史上的大事儿,什么第一国际,第二国际,什么《一八四八年到一八五一年法兰西阶级斗争》《论巴黎公社》等等等等,云副连长修行了几个月,就能在支部会上把金二指导员问得目膯口呆,无言以对,老云大有快感,越发认真研究马列,就等着开支委会上难为金二。玩了几次之后,弄得金二怕了支委会,后来就托词不去,不参加,你不参加就是老云主持开会,这又是让金二指导员不爽的事儿。金二此时是烦透了老云,几次到团里要求把老云调走,书面报告也打了多次,但团里来找老云和支部其他同志谈了之后,结论是金二指导员理论水平不行,回答不了云副连长的问题,又不肯虚心学习马列,当然只能要求组织上调走老云,其实就是排挤老云。

  团里对老云的事儿本就为难,因为没有什么明确的罪名,当初就是有人反映他革命意志衰退,好喝个酒,骂个人,另外有人惦计他的指导员职务,一再的告状,团里心里一烦,就撤了老云,好在老云真的是革命意志有些衰退,没大争议,就调到这二队任个闲差副连长,一来不走不行,二来老婆高兴,老丈人在二连,丈母娘帮着带孩子,也没什么正经工作,每日里喝点小酒,骂个小人,屈指算下来,倒是比干那指导员来得实惠。

  但是,这指导员的工作有一个特别的好处,就是占山为王,你是那连指导员了,那连就是你当家,事事你说了算,全连男女老少一应人等都要听你的,就连女知青说话,只要是面对指导员,也自然的嗲声嗲气,让人听了受用,这一套享受以前老云也有,但是现在没有了,他不是指导员了,他决定不了别人的命运,别人就没功天和他客气了,莺歌燕语是没有了,有时兴趣上来,找人搭讪几句,不是宛然相拒,便是白眼相加,指导员更是一点面子也不讲,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言语虽是客气,听来全是敷衍。

  于是老云在看报时懂得了理论的重要,试着一学,不光新鲜有味,而且心潮澎湃,最初支委会上多嘴只为卖弄,后来发现金二见了理论犹如见到毒蛇,却步不前,老云懂得你的恐怖就是我的武器,他就如一个小孩儿知道另一个小孩儿怕蛇,从此就经常拿条真蛇假蛇的去吓唬他,弄得金二一开支委会,老云一发言,他就如蛇吃了烟袋油子,全身僵硬,又气又怕,取消了支委会,有文件传着看,学习心得写成书面的交他,老云失了显圣的机会,以前是要常动动笔写心得体会,现在他想通了,写心得不如写告状信,于是他就不断地给团里写告状信,就讲二连取消了支委会,组织生活不健康,团里也来协调了几次,但是二人都不肯退让,正在此僵持之时,我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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