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安住了三天,指导员还真就没有回来,我们搭上车到了团部。这团部也显得萧条了许多,总之是知青少了,那灵气就减少了,再不如以往的热闹。记得以前这季节,不知会有多少穿了花衬衫的女知青,光头净脸儿的在团部游来走去,也不知她们平时上不上班,干不干活儿。去年我去六连玩,弄了些鱼,我们在井边洗鱼的时候,恰好七连的胶轮拖拉机路过井边,那车上有几个女知青,手扶着前面的栏杆,迎着风唱着歌儿。本来挨不上的事,洗鱼的洗鱼,过路的过路,唱歌儿的唱歌儿,白羊丫的正拿了把气枪,看到车上女孩儿唱歌儿,抬手一枪。一个女孩儿捂着脸就蹲下了,这一枪正打她脸上,七连人下车到井边,一边通知了六连领导,一边缴了白羊的枪。两连领导商议之下,就将白羊五花大绑押去团里。我们怕白羊吃亏,一起都跟了去,到了团部,这帮人不将白羊交保卫股,就把白羊放在商店门口,向南来北往的人讲白羊开枪打了女知青。这大农忙的季节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么多女知青,足有好几百,恨不得吃了白羊。把我们哥几个也吓得够呛,心说这女生怎么也不干活儿啊?这团部得有多少女生在闲逛啊?再说了,她们知不知道哥几个是谁啊?后来看到,就连杨五爷也没敢言声。白羊后来被关进小号,我们也回了六连。但是现在团部可没那么热闹了,都去抚远了,还有一大批人躲在城市里等政策,等消息,这会儿再把白羊五花大绑放在商店门口,也聚不起来那么多人了。

  团部有个小馆,开了有一年多了,卖些炒菜,也有氿。去年每次去团部,都在这里吃饭,据说很久以前这场部就有小馆儿,后来都关了,都是文革闹腾得。去年秋天我和老炮来团部,在小馆儿碰到杨五爷,刚从小号放出来,腿伤还青着呢。

  我说:我听说是参谋长抓你时踢的,怎么现在还没好啊?这日子可不短了?

  他说:哪啊?这是又新踢的,他Y游斗我,那帮孙子问牌子上写什么?

  谋长说:小流氓嘛,就写小流氓。

  杨五爷说:写流氓我不怕,就烦这小流氓,游斗时有人看的时候,我就用手捂着这个小字,也不是谁报告参谋长了?参谋长来了二话不说,又给我两脚,到他妈现在还没好呢!

  我说:是不是比刚踢时好多了?

  他说:是,比刚踢时好多了,参谋长穿他那大皮鞋踢的,刚踢时都流血了。

  我说:能见好就没事儿,别琢磨报仇,报不了。

  我们找到了二队的马车,把行李扔在车上,就到小馆儿吃饭。老板子也不爱搭理我们,就因为这次调动,知青和老帽儿弄得不对付,各连老帽儿都成立了抗青队,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庭利益。据说有的连知青临走时吃光了老帽儿家的鸡鸭鹅,而且不是偷的,是进院就抓,抓回宿舍就吃,还有到食堂加工的。最严重的是有的连老帽儿反抗,对知青群起而攻,而竟被知青打死一人,告到了青山法院。所以现在老帽儿和知青关系紧张,互相之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就连我这样在马号干过的人,老板子也像是不认识。

  吃过饭后,喝了点酒,有点上头,他们要等马车,我却自己走了。我向东穿过良种连,又走在了那条笔直的路上,这条就是通往二连的路。从下乡到现在,我们已经走了四年,二队和世界的联系,就是通过这条路,所以这条路上写满了我们的故事。那些融化在四年的日子里的散散碎碎的往事。

  我以往想到过去的故事,心中总会浮现出一支送葬的队伍,这可能是幼时常到永泰庄看出殡的原因,永泰庄称为接三。一整套的仪仗,有人抬棺,有人打幡,有人挥舞着哭表棒,那哭丧棒上缠满了纷乱的纸条,我就以为那纸条上写满了逝者生前的故事。本家的人哭哭啼啼的,整支队伍一色的白色,吹吹打打的行进到莹地了,那里已有人挖好了墓穴,到了这里,有专请的职业哭丧的人,带领众人摔盆摔碗,埋葬了死者,然后将那纸幡和哭丧棒插在坟头上,人们就散了。有关的人回本家去吃豆腐饭,我等看热闹的小孩儿还会多看一会儿,无非是看那夕阳之下的纸幡飞舞,还有挺立在坟头上的哭丧棒。没有人敢拔了玩,据说那哭丧棒是活的,春天会发芽,带着死者的故事与心愿,扎下根去吸食死者的血肉。然后就变鬼还魂。

  我感到这条路就是已变成了哭丧棒,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应该是所有二队人的,有知青,也有老帽儿。那路边的野草庄稼就是他们的故事,将来都要写在那哭丧棒上面纷乱的纸条上,插在他们的坟上,使他们的故事借此而再生。

  我喝了酒,走到那路的低洼处时,我感到累了,我就躺下来望着天上,没有云卷云舒,只有风起云涌。大团的,厚厚的云彩,借着一点风势胡乱的翻浪着。不知为何就想起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歌词。想起那前面不远处就是哈市青年淹死的那个涵洞,他死后十天,驴被老炮不小心伤了脖子,我们送驴到团部医院。第二天,我们来到这里,我们必须从这里渡过去。我们要回二队,要上班,别人都是队里派来的。只有我,是为朋友自己跑来的,我必须赶回去。我脱了衣服就下了水,水很凉,但是不深,我不怕。我不怕凉,不怕水,不怕那哈市青年的鬼魂。我谁也不怕,不怕我会死。我就这德行!

  回到二队,烂指还是要批斗我。我坦然地站在前面,面无惧色,我不怕,不怕烂指,不怕批斗,我一小时前刚经历了生死。人们说我,这么小的孩子,胆子这么大。她在后来也说我,这么小的人儿,脸皮这么厚。

  回到二队,感觉就是一片荒芜。尤其是属于知青的领地,到处都长满了野草,又高又密的野草。让你觉得这不是半年没有人来,倒像是亘古洪荒之地。主要是草,遮没了人迹。我沿着草间的小路来到宿舍,展眼看去,宿舍前篮球场上的草高可没人,而且那草直逼到宿舍门前,那气势就如要闯进门来。其实也不用闯进门来了,屋子里本就有草。

  我在想这是什么破地方啊?以往的一切生机,一切力量,一切美好,一切的花红柳绿,一切的欢歌笑语,都是来自知青的灵气。知青只是半年没到,这里就荒塚一堆草没了!真快啊!虽然有了电。

  新指导员是个知青,算是哈市的知青,但细细地算下来,他其实是县城住家,只因功课优秀,考入哈市,连户口也迁入哈市,算是优秀人才。本来可以学而又学,学优则仕,成为国家栋梁,却和我一样赶上文化大革命,赶上上山下乡,都到了这兵团二队。但我不是人才,先是做农工,如今被转卖。他是栋梁之材,先在机关,入党做官,现在下放连队做个指导员。然后特殊培养,飞黄腾达。这一点不用我说,人家大名,早已如日中天。

  大宿舍里没有人,只有中间大屋里住着老郑,他本在去年就因超假被注销了户口,此时却已回来,独自住在这大屋里,工作如前,放猪。我俩一向交好,我问了他的情况,他讲母亲病了,缠绵病榻,他要侍奉汤药,目前已去世。我记得他每次探亲都是家里有人生命,我就觉得这世道不公,因为他父母都是老八路,且都是读书人,美中不足了,就是这身体不好,拖累了孩子们。但孩子们都是知青,拖累就拖累吧。我问他是不是回来后又重新上了户口,他讲注销户口是为了吓唬你们,他回来就上班,没人和他提户口。我问他户口的事情如何解决,是因为她,因为她也被注销了户口。老郑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赶快在信中告诉了她,让她也放心。

  我和老郑聊天时,新指导员走进来,他对老郑很客气,领导对老郑都很客气,他们相互问询完了,他就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已经调走了。他说调走了也是同志啊,说不定你还调不走呢。我一听,这什么意思,有变化。他说没变化,就是问你叫什么,老郑告诉了他,他说他听说过我,是从他同学那里,他同学是我排长。

  临行前的晚上,我和老郑在门外喝酒,有些伤感,他看着身侧的野草吟道: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我望着黑夜中他高瘦的身影,听了这酸酸的诗句,眼泪涌出来。我大口喝着酒,掩饰着哽咽,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说得轻巧!我与老郑有四年同窗共读的日子,就是我在布苏里时,我们也要写厚厚的信。我视他为师长,他视我为读书人。

  在二队这几天里,我又看到了云珠,还是看到她的背影,但我认得她的背影。我以前看到过一次,这次算是第二次,我能够记得她的背影,能够从背影一眼就能认出是她,是因为她的背影好看。以我看来,她的背影在二队是独一无二的。在二队,所有的女知青、女老帽儿,没有任何人拥有她这样的背影。明确地说,是她有腰身,她的衬衫能衬出她的腰身,但这还不完全是衣服的原因,主要还是身材的原因,她拥有与众不同的身材,她个子挺高,人挺丰满,从背影看,她有着很深的腰窝,这腰窝是一般的女知青和女老帽儿没有的。而这腰窝就衬出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的特殊。她两手插在裤兜里,腰身扭动,款款而行。

  这腰身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这之前我也见过好多。我在北京居住的那个地方,是一个由上海迁来的工厂。迁来时是一九五九年,说是要支援首都建设,一句话就整个工厂迁了过车。这是一家在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的工厂,合营之后,有了发展。于是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招了许多的男女少年做徒工。这些人也是什么人都有,进厂一年,模糊懵懂的奉旨进京了,那初进京时,都是十五六岁小孩儿,而且是学徒工,每月十几块钱工资,许多还是农村人,土气没退也没钱,想玩也玩不起来。几年后长大了,渐通了人事,也有了几个钱。这才满身的啾啾唧唧起来。那里面的男女青年都是上海人,通是以嗲为派。男人倒也罢了,那女孩儿过了二十岁,似乎就都拥有这种腰身和这种背影,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所谓蛮腰。我那时还是小孩儿,但是却见惯了这种有着深深腰窝的女人款款而行的背影。

  现在看到云珠也有着这种腰身,这种背影,这便喚醒了我童年的记忆。我觉得云珠要比我们大几岁,我觉得我能看出这种腰身和这种背影好看,那说明我也长大了,我开始认识女人了。我虽然还没有云珠那样成熟,但也可算是很接近成熟了。这时我想起打更老王讲的云珠的故事,我对她感到一丝怜悯。

  后来的日子里,我意识到长大是一种悲哀。但是不得不长大啊!

  我们离开了二队,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对我们来说,这次离开二队,是真的离开了家乡。因为前几年下乡,虽是离开北京来到二队,但是人熟土就是热的,那时的我们,还大多是自幼的玩伴和同学。有的是小学同学,有的是中学同学,有的是小学中学的同学。还有就是那时都是就近入学,大抵是同学就是发小儿,都是从小儿就在一起玩儿,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如果下乡后不分开,经过数年之后,长大成人,就在这同学中寻一伴侣,谈婚论嫁,生儿育女,彼此牵手一生到白头也不一定不好。但是,就这么一块热土,又要分离了,又要远走了,我们离家越来越远了,离亲人熟人越来越远了,这是命运。我们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我们是建设者,我们有了新的使命,我们是身不由己的建设者。

  离开二队时,每个人都是心情沉重,沉重到无人开口说话,一切都不知从何说起。我只知道我的心事,我知道我要远离她了,但我不能断定她会不会再回来?会不会再回到这一角土地之上?因为我经历了,我深知只要她再回来,再回到这里,她就是依然和我在一起。

  这时我只能想我自己,想我自己能知道的事儿,我不能替老炮和明子想事情,我不知道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他们的心里在思念谁?他们为什么会显得比我还要沉重?也许他们心中也有暗恋的女孩儿?但是他们没有表达出来,他们就是错过了。

  到了团部,有人宣布命令,吃过午饭有车。每个人都要注意开车时间,掉队了,没赶上车,就自己找车去。团里是不会给你派车了,去晚了,六十团就要注销户口,到时候咱们团也不接受了。我们一听,这不是围追堵截赶鸭子上架吗!就骂这做主的混蛋怎么这么不是东西,老子们也是在这儿卖了几年命的人,怎么他妈的人没走茶就凉了。我这儿还想着访一访朋友,看来也都吹了,可是就这一别,有的朋友就是三十年后才见,都年过半百了。什么叫人情味儿啊?身不由己啊!领导没人味儿,命令就没人味儿。命令没人味儿,那就连服从命令的人也没了人味儿。

  集合地点在新的招待所食堂。我和老炮、明子来到这里,还没进门,就听到里边有摔碗的声音。我三人对望一眼,意思是有人打架,我们进不进去?我说进啊!有热闹咱们就得看啊!进到里边一看,没人打架,也没有几个人。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大白搪瓷水桶,里边是开水,是给集合的人喝的。大伟子丫站在那桶边上,一个一个地摔那些喝水用的碗。我一看是大伟子,就问他干什么呢?他说没事儿,就摔几个碗。他还问我说:你今天也走啊?我说:不走不行啊,这地方是不要我了,我也就只好走了。他说他今天也走,还说:这帮Y的给我记了两个大过处分,还他妈让我走!说着又拿起一罗碗摔在地上。没有人管。也没有别人,大伟子就是和玉奇林两个人在一起,玉奇林此时就是抽着烟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我说:大伟子你老摔那碗干吗?好玩啊?都摔了,人家拿什么喝水啊?

  大伟子说:活该,爱喝不喝!谁让他们Y的给我记俩大过来了!

  我听他说他被人记了两个大过,我问他:你哪弄两个大过啊?又惹事儿了?

  他说:没有,是以前就有一个,一直没定给我什么处分,都过好几年了,我都忘了,这次处分决定一下来,我一看怎么是两个大过?他们跟我说上次那个处分也下来了,也是大过。为了方便,处分决定就都写一块儿了,所以就是两个大过。他们还找我谈话了,让我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到了六师好好干,组织上能给你处分,也能撤销你的处分。我说我就留在这儿好好干行吗?他说不行,哪个连都不要你。我说那就先给我撤销一个处分,我留一个带走行吗?他Y还说不行,一定要带着两个处分一起走。还说争取在一师跌倒,到六师爬起来。我他妈到六师怎么爬起来啊?又是新地方,每次出事儿都是新地方闹的!

  我知道他的事儿,都认识好几年了,谁都知道谁。我说那也别摔碗了,我听了心烦,我问玉奇林是不是就你们两个人,要是就你们两个人,咱们就一块儿走。你们要是还有伴儿,那就各走各的。玉奇林说:就我们俩,要不是等大伟子的处分决定,上回我们就走了,我这不是陪他等着吗。我要是不陪他,你说谁陪他?又不是等姑娘。我这儿早等烦了,你说说他,咱们一块儿走得了。

  这玉奇林是清华大学的人,长得最是白净俊俏,他说话男人听着有点怪,就是女生爱听。我听他说话,一直就没听清过。他老是说个头,然后等你说,那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就按照他起的头儿,一路地想下去说下去。他就笑呵呵的听着,一边儿听一边儿想着下一个开头。他姓玉,叫玉奇林,我以前问过他:你是不是梁山好汉那个卢俊义啊?他说:正是,正是。我说那字儿不这么写啊!他说是这世上坏人多。先是他爸爸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就不管了,他也不会写也不懂什么意思。后来是他上学了,老师也不会写,也不懂什么意思,老骂他爸爸不怀好意难为老师。后来老师为了方便好写,就写成了玉奇林。他说:我也想了,你随便写,随便写,你Y写什么玉奇林我都是你爸爸。稀里糊涂到如今,就一直写这个玉奇林。结果弄来弄去的,反倒去了派出所,改了户口,正式叫玉奇林了。

  我问大伟子说:你今天走不走,走不走也先别摔碗了,这解决不了什么,一会儿弄不好又得打架,我可不想跟你丫似的背着处分走。要走咱就一块儿走,你要不走我就走了。我还得吃点儿喝点儿,上车好睡觉。

  大伟子回头问玉奇林说:咱走吗?玉奇林说:你爱走不走,你在这儿接着摔碗吧,我和他们先走了。大伟子一听,急着说别价别价,我也走,我也走,这碗都摔没了,还摔个屁呀!我们一行五人就出了招待所,迤逦向小馆儿而来。

  到了小馆儿,想吃点东西。这时好多当天要走的人都聚在这小馆儿里,各连的都有,朋友相送的,同学相送的,把个小馆儿挤了个水泄不通。院子里加了好几张桌子,这一大群人,分不清哪是要走的人,哪是相送的人。一律是大呼小叫,骂天骂地骂领导,但是这里没有领导,领导都是聪明人,这会儿不会到这儿来,哪个领导要是这会儿到这儿来,那可真是眼瞎心也瞎了。汽车也只能等着,谁敢废话,废话老子就不走了!

  吃饱了,闹腾够了,骂骂咧咧上了车。车上还是女生多,渐渐的都安静下来。有的很快睡着了,有几个还在低声地说着话。

  女生的心思咱也不懂,女生的事情咱也是不懂。她们看上去也是一帮一伙的,但是不说话,好像这一切都很自然。她们好像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她们都已经历过,她们好像知道要去哪里,而且也知道那个地方是怎样的情况,她们不管知道不知道,她们就是沉默不语。她们就是用沉默来对待一切扑面而来的命运,我有点儿佩服她们。我想起过去的婚姻,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之后,她们对对方一无所知,就沉默地上了花轿,随人抬去哪里。那流风之及,也即今日此时的无言以对。我们却好像永生缺乏这份定力。看到女生多了,男人就安静下来,是不是就因为女生有着这天生的定力呢?

  反正此时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我问大伟子第一件事儿记个大过值吗?他讲哪个都不值,都他妈不赖他。

  第一次是刚下乡一个月,还找不着北呢。

  那会儿他们连种的有香瓜、西瓜,还没收呢,有几个嫩江农场的知青偷瓜,让他们连的人当场抓住。有人押着这几个偷瓜贼去连部,他干活儿刚回来,在连部门口正好碰上。他听说是偷瓜的,就来气,他说那瓜我们还没吃呢!你们就敢偷,建议连里先打他们一顿再罚钱。那偷瓜贼里边有一孙子特横,说不就是吃你们几个瓜吗?要钱给你们钱,不要钱就算你们孝敬的,谁敢打我?不要命的吱一声。大伟子刚装完麦秸回来,肩上扛了一把四股叉,一听这话,一叉子就叉在那小子大腿上,有两股叉子叉穿了他的大腿,直叉到了土墙上。那孙子疼得直喊救命,直叫爷爷。我问大伟子后来呢?大伟子说后来我又给丫脑袋两砖头,又两个口子,流一脑袋血。再后来,连里把他们放了,也没罚钱。倒关了我十天禁闭,听说他们要来报仇,连里就给我换了一个连队。再后来就去布苏里了,那会儿咱们就老在一块儿玩了。我以为我是帮连里打偷爪贼,连里后来又保护我,又去了这么长日子的布苏里,从布苏里回来,我又换了连队,那事儿还不就吹了。我都把那事儿给忘了,谁知道他们Y的乘我调动,还是给我记一大过。我要他妈这么多大过干吗使啊?我当时听了,也很同情他。

  火车开到绥化,我们得下车,然后转乘向北的火车,也就是要走庆安、铁力这条线。我们在绥化下了车。要在这里吃些东西,然后再转车去佳木斯,到了佳木斯,还要转车到一个叫福利屯的小站下车,从福利屯再坐汽车去兵团。一听福利屯这站名就特土,越土越接近兵团,我们都有这种意识。反正到了福利屯,兵团就有汽车来接,不接不行,这是兵团,不是插队。

  我这是第三次来绥化,我喜欢绥化,我就是觉得这绥化人好。找地方吃饭,到了饭馆儿一坐下,叫服务员点菜,那服务员就像个服务员,一见面就笑呵呵地说:来了?想吃点儿啥呀?咱家这儿有炒菜,有酒,主食有面条。我们说先点几个菜喝酒,再点主食。问她都有什么酒啊?她讲:咱这儿就是色酒,有日子没卖白酒了,做白酒不是得用粮食吗?哪来那些粮食啊!人吃饭还不够呢。那就色酒吧,要了两瓶色洒,菜上来就开始喝。

  这东北的小饭馆里,菜都差不多,一般都是有几个肉菜,什么溜肉段、溜肝尖儿、炒腰花、溜肠肚儿之类。素菜极少,基本没有,原因呢,一是本地人各家都有园子,肚子里不缺素菜。二是炒素菜卖不上价来,影响营业额。有炒海带,没人吃。有酸菜粉儿,我每次必点,我还喜欢吃尖椒炒干豆付,问了服务员,她说没有干豆付,大豆要出口,眼下吃块豆腐比吃肉还难呢。

  我们吃饭聊天,自然是胡吹海哨,骂骂咧咧。但是,好几个女服务员就围在一边笑着听着,时间长了,我们就犯嘀咕,也是有点不好意思。就问你们听什么笑什么呢?她们讲就是在听你们说话,你们是哪的人呐?说话真好听,哪句话都听得真真的。

  我们说是北京人啊,说的就是普通话啊。怎么你们没听过啊?

  她们说:要是在靠火车站的饭馆儿,见得人多,哪儿的人都有,她们常能见到知青,兴许听过。像俺们这种背街的饭馆儿,平常也见不到啥人儿,一般的都是本地人儿,还有就是附近的酒腻子。一天价喝酒叨咕那点儿事儿,可烦乎人了。今儿个看你们几个人新鲜,说话也好听,那大伙儿都爱听,就听听呗。

  我们都是没见过这阵势的人,好家伙,还有爱听咱们说话的人呢。这真是的,这什么地方啊?没听过北京话,也不怕听骂人话,就这么好几个女的看着你吃饭,听着你说话骂人。哥几个害怕了,其实就是不好意思了,也没人敢再说了。

  那几个女服务员,人世间的事儿见得比我们多,一看我们不言声儿了,马上心知肚明,知道我们是雏儿逼。她们就问我们在家里时候,一家子聊天儿,是不是也这么唱着歌儿说话,我们说是。我们那会儿还不会跟女人说话,也不敢跟女人说瞎话,说瞎话骗女人是后来才学会的,人家那几个服务员几句话就盘出了我们的底细,原来是调动工作,要去新的单位报到,在此地转车,打个尖就走。那几个服务员问清了我们的底细,就聚在一起叽叽咯咯地聊了一阵,其中那个刚才给我们点菜的服务员走过来说:你们几个也不急着去新地方报到吧?我们才刚听你们说话,是真好听,没听够,也想和你们学两句儿。那么地吧,你们今下晚别走了,给俺们说说话,也教俺们说几句儿。你们放心,留你们肯定有好吃好喝好招待。今儿下晚儿别走了,给点面子行不?

  我一听这话,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就只好低了头吃面条,说是卤面,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就是一碗面,有咸味。这时我听玉奇林问大伟子,说咱俩是不是去五十九团啊?大伟子说是,玉奇林说:团里说没说汽车几号来接咱们啊?大伟子说接个屁,就咱俩人,团里能给咱俩派车吗?咱俩得跟着他们走,先去他们那里,再找车回五十九团。玉奇林说那就行了,咱们晚去几天没事儿,咱就在这住一天,到佳木斯再住两天,再去他们团住着,找车回团。反正住这儿,她们也管吃管喝,咱们今天就不走了,不就是说会儿话聊会儿天吗?没问题啊!说完他又转身对那服务员说:我还会说绕口令呢,逗着呢,我教你们说。那几个服务员听了,笑得咯儿咯儿的,你捅我一下,我掐你一下的,一直闹腾。

  我一听玉奇林的话茬儿,今儿是不走了,就应邀住在绥化。还得和她们聊天,教她们说普通话,玉奇林还要教人家绕口令儿。我这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我只是不想和女人聊天,也不想教人说普通话,我一下子想起云珠,我警惕起来。

  我想我们倒不怕开打,可是我们怕丢人呐,这和女人打交道,说出去让人知道怎么得了。我脑子里乱哄哄地想了好多,最后想到了她,她会同意我今天留在这里吗?她如果知道我在这里应女人之邀留下来,陪女人聊天,教女人说普通话,她会高兴吗?会生气吗?

  我最后的决定是,不能留下来。不管她们怎么说,不管谁要留下来,也不管留下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就是不留下来,你看着人家是女人啊!要是拍花子怎么办?

  我最怕拍花子,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人照顾我,就任我自生自灭地四处闲逛。那时家里住在鸡屎大院,四周除了西边是工厂和坯棚。东面是个村子,村里有人和马车,南面是不能去的,那时南面有水有大片的荒地,其实是官家的大莹地,那莹地除了有石人石马的大坟之外,还有许多没有用的荒地。就这荒地里的草不同于别的地方,都是高可没人,没有用,都是今年长了,明年再长。那村里的人都知道是谁家莹地,祖上也都是看坟的出身,懂得规矩,不会侵犯别人家的莹地,即便是别家莹地里的草,也要视作是别家地里的庄稼,是别家的,动不得。

  如此,我只有去北面,我去北面的时候最多。因为北面有一大块地都属于贾家花园,连同着我们的鸡屎大院,都属于贾家花园。只是那时我们院儿还不叫鸡屎大院儿。花园就不同于坟地,有人管,这里种菜,变成菜园,有牛老头子看着菜园,他就住在花园西侧的燕子小屋里。园子靠近北侧的地方,有一长排西房,里面住了三户人家,说是贾家花园早年的花匠及管事。花园外西侧有土路,土路沿花园西侧向北,到了花园的北墙外成为丁字路口,一路拐向西再向北通往改进局,这一路有一个大大的甩洼,夏季常有积水,有青蛙在里面叫,有时叫声很怪,农民听到了会说:蛇吸蛤蟆呢。那我就不敢过去了!

  丁字路口的另一条路向东,是进入一个地势较高的地带,路南是花园,路北全是坟头,大大小小,估计是属于平民百姓的乱葬岗子。沿着这条路东行至花园的东北角,有三座高大漂亮的汉白玉石碑,就是小孩儿通称的王八驮石碑,中间的墓主叫黄金龙。

  我那时就在这一带闲逛,没有吃小孩儿的狼虫虎豹,我不懂也不怕。也得有妖魔鬼怪,小孩儿没有恩怨,我也不懂也不怕。唯一的一次,我家后排房住的小平和我一起到花园北面去玩,看到一只烂掉的、尖形的女人鞋子,她说是鬼穿的鞋,鬼的脚烂了穿不住,就失落在这里。我们还看到地上有一小团乱乱的人头发,他说也是死人头发,死人烂了变成鬼,头发长不结实,一边走一边掉下来。我吓得当时就哭了,因为我每天在这里玩,我不知道有死人有鬼,我就不害怕,现在知道了,就吓哭了,回家告我哥,我哥一拳就把他鼻子打流血了,他承认是骗我的,我就又不怕了。

  因为我太小了,一天到晚地瞎逛,有大人看到了,出于关心,就呵斥我几句,让我快回家去。同时就讲拍花子的故事,说你这么小,还在外面瞎逛,碰上拍花子,一下就把你拍走,还说那帮拍花子手上有迷药,一拍之际,你就中了迷药,为药所迷,头脑昏乱生出幻觉,只见拍花子一人身影在前面走,左右都是洪水滔天,后面则有一只吊睛白额大虎追来。总之你除了尾随拍花子前行,再无去路。待到了无人秘处,则挖了小孩儿双眼,卸下四肢,装入布袋,回到家中,用盐腌起来,日后做咸菜吃。

  我听了不知多少遍拍花子的故事,这故事在的脑子里生了根,因为这拍花子是人,但他不拍你,你也看不出来她是拍花子,你也无从跑起。等到她拍了你,你中了迷药,你想跑也跑不了,只能跟定她,最后被她挖了双眼,卸了四肢,腌做咸菜。这拍花子让我恐惧了多年,也限定了我的行踪。

  过得几年,我看小人书得知拍花子是洋人教堂里唆使的一干不良妇女,让她们四处去抓小孩儿供洋人食用。我便很是憎恨这洋人不是东西,干吗要吃小孩儿呢?干吗要养这许多的拍花子四处抓小孩儿呢?而那拍花子的手法还是很精妙。再后来又知道这洋人吃小孩儿的故事是义和团编的,是为了鼓动大家恨洋人、杀洋人。再后来又听朱爷爷讲这义和团也不是好东西,是拳匪,杀人放火,比吃小孩儿还厉害。这会儿我大点了,就觉这拍花子的故事更糊涂了,弄得我好像已被拍花子拍中了一样。其实谁都和我一样!

  后来又看了小人书,是盘丝洞的故事,那些蜘蛛精变成女人,吐出丝来,把个唐僧裹成个粽子样,就是用吐出的丝,有丝女人就厉害了。再后来看小人书又看到了大树十字坡孙二娘的故事,她有蒙汗药,下在酒里,人喝下之后,就是四肢酸软,不省人事,随后任人宰割,当然也包括挖去双眼,卸下四肢。我了解了这些以后,我知道蜘蛛精的丝和孙二娘的蒙汗药都是和拍花子的迷药是一样的,都是要致人昏迷,且都是女人施用。最可悲之处,人被麻翻了之后,那妇人孙二娘还要拍手笑道: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这嘲笑便已是精神污辱,而洗脚水的含意最是恶心。

  我能知道这么多厉害的女人,我当然无时无刻不在防备,我当然能在这几个服务员发出邀请后,脑子里电光石火的浮现出蜘蛛精、孙二娘、拍花子以及各种各样的危险女人。妇人之蛊,古来最毒。蛇咬一口,入骨三分!

  因而我说:不能留下来,只能下次再来。因为在佳木斯约了朋友碰头,只能按时出发。

  玉奇林看了我说:我们没约人,我们俩谁也没事,哪天走都行,去了也是干活儿。

  大伟子也说不走了,一点痛快事儿都没有,这有人管吃管喝,多好啊!玩两天没事儿。

  我说我约了人,真不能留下,我又问老炮和明子走不走,哥俩说还是走。说要不走,你一个人去佳木斯,我们也不放心。再说了,哪有几个不认识的女人让留下就留下的道理,我们俩得和你一块儿走。老炮还说:我们俩要是留下了,让你一个人走了,以后你不得挤兑我们俩一辈子啊!我还不知道你,你能把这事儿编成故事,让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我不管别人,我得走,我得跟着你,防备你。明子一听老炮的话,马上说:我也走了,我也得防着你。我们俩只跟你一块儿走,还能保护你,还能监督你,谁知道你丫约了谁了?

  最后,我和大伟子、玉奇林说:要不咱们分开走,你们俩留下玩两天?我们先走,到了我们团,有什么事儿再找我们。大伟子说:别价,我也和你们走,我也不会说绕口令,我教人家什么啊?光吃啊?我还是跟你们走吧,反正你们也饿不着我。玉奇林是最不甘心,我知道他是那种喜欢女人的人。这种人女人也喜欢他,他也会和女人打交道,以我们当时的认知水平,就管这叫好色,说不出什么道理。他这会儿一听大伟子这么说,就骂大伟子不仗义,他说:我陪你丫在团里等你那个破处分决定,等了一个月,我成了伺候月子等屄肏了,这会儿你说甩我就甩我,我倒不是非得留下来玩两天,我是看人家都那么热情,诚心诚意地想学几句普通话。人家还管吃管喝,这是看得起咱们!我是真想教她们几句,真不好意思拒绝人家。大伟子你丫不仗义,甩我,那我也不能让你阴谋得逞,咱还是一块儿走吧,我和她们说去,下次再来了,再留下。

  我们按时上了火车,又聚成了十个人,另外五个虽然有的以前就认识,有的听说过,但是交往不深,所以吃饭时就没有聚在一起。我们是五个人一伙,他们却不是一伙,他们中间有的人也是初次相识,尤其是清华附中的两个男孩儿,都老实得像是幼儿园的孩子,我一看到他们一身运动服,一双回力鞋的样子,又都是生得白白嫩嫩,文文静静,就觉得像是狼群里的两只兔子。后来知道,他二人一个酷爱运动,一个酷爱文艺,而且都是门里出身,家里也是干这个的,他俩所爱,算是传代。

  另外有一名天津市知青,也算是大大有名,我也和他打过交道,他在老团的天津知青里是最狠的人物。早年在天津,也算是有名有号有地盘的人物,听他说话举止,确也像个玩主。天津人里,说话特别大的,都不是真玩主。这和北京人不同,北京人一般的都是说话特痞,遇有说话特大的,他有可能是老兵,说话带着政权味道,那要当心。这种人虽不一定是玩主,但是对打打杀杀也是吃过见过,下手从容不迫的狠。

  剩下二人,一个是上海人,比我们要大好几岁,可能也看不起我们的揎拳捋袖,骂骂咧咧,他又矮又瘦,尘嘴猴腮。总是闷在一边似睡非睡,极像是个道士。我问他姓什么,他说:姓共,我问有这姓吗?他说:有,有很多。我又问他干什么的,他说是做工的,旁边那北京的插话说:共产特工,没听说过吗?

  那北京的叫齐航,我北航有哥们儿,盘了道,都认识。这下彼此就觉得近了好多,聊起来就少了约束,而他算是一个正常的北京人,一个学院的孩子,这种人在老团很多,因为老团六九年下乡的北京知青,都是海淀区人。都是这种学院孩子,家里不一定是高干,但多数都是高知,自己不一定有多少知识,但一定是个刻苦好学之人。那年头是知识分子倒大霉的时候,这些人也变得低调,无路可去,又都是好学上进之人,听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做为的,于是就希里呼隆的收拾收拾,随着六九屇连锅端来到这里屯垦戍边反帝反修了。其实前面都是废话,有了六九届连锅端的上山下乡政策,谁都得来,不来不行,不来怎么革命啊?我们二队傻子都有,都是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后来好像是嫁给八连下中农了,嫁给下中农,也算大有作为啊。

  我问齐航你怎么叫齐航啊?他说他是北京航院的,喜欢航空,就叫个齐航。

  我说是不是和秦始皇一样,住在皇宫里,喜欢当皇帝,就叫个秦始皇啊?

  他说是有点那个意思,可是也有点不一样,我就知道我的事儿,不知道Y秦始皇怎么想的。

  我问他真是火烧山的?他说是火烧山的,一下乡就在火烧山,火烧山算是好连队,有北航附中的、清华附中的、北京二十中的。人人都很积极向上,就是后来,从外连调来一些乱七八糟学校的人,再加上一帮哈青独立营的,他们争着拔份,歪风邪气大行其市。原来好好的人,如今也是一言不合,板砖伺候。一夜之间,人人变得心黑手狠。

  我说:我听说你们连还有一个特色,就是老帽儿也特牛逼,也有半壁天下,知青要是想茬架,还得先问问老帽儿,知青要有个什么事儿,那得请老帽儿来蒇事儿。后来调来一哥们儿,叫吉祥,据说也是惹了事儿调来的。说他拿别人箱子练拼刺刀了,把里边衣服都捅烂了。他们连处分了他,团里把他调到火烧山来了,来了就拔份,谁也不服,立马收了一帮弟兄,开山立柜。有哈青老青年叫份,那就时刻备战,准备开打,有人劝他知会老帽儿一声,搞点统战。他问为什么啊?人说火烧山办事儿就这样,因为老帽儿人多势众。吉祥就一句话:老帽儿不算人!后来就打起来了,吉祥勇冠三军,弟兄们一看这劲头儿,一个个下手越来越黑。几仗下来,没人敢和他们打了。这就直接和老帽儿两军对垒了,老帽儿哪想真打,只想守住半壁江山,互不侵犯就行,吉祥不管这事儿,一听说老帽儿还在火烧山装蛋,他就是一肚子气。有人劝他相安无事乃是上策,吉祥不管那个,指示弟兄们,老帽儿来劲就是一顿棒子,甭和他们讲理斗口,连拳打脚踢都没有,狠打。打了几次,老帽儿也没反击,就成了常态,从此老帽儿在火烧山没号了,草鞋一只。

  他说的吉祥是我同班同学,个子高大,但是忠厚如小孩儿,喜欢帮助别人,和我关系也很好,我们中学同班时,有解放军在一个叫张秋菊的妇女肚子里取出了一个九十斤重的大肉瘤子。这在当时肯定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那肉瘤子就摆在民族宫让世人参观,当然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展览,凡是了不得的展览都是内部的,不会这么任意的摆在那里谁爱看谁看。我对看肉瘤子也没有什么兴趣,但是牙包子积极想看,还拉着我动员我说:听说有九十斤重,比你Y还重,而且取出之后,为了防备腐烂,已经蒸熟了。你见过一块九十重的熟肉吗?而且是人肉,而且是一个肉瘤子,中间不带有骨头的。我被他说得有点傻了,他讲你什么都不用带,我骑车带着你去,我知道你这土鳖也不认识道。中午吃饭你也别管,我带了饭,足够咱俩吃的。昨天我们家刚宰俩兔子,别人不吃,就我爱吃,估计你也爱吃,你是不是爱吃兔子肉?我说爱吃。除了瘤子肉,我什么肉都爱吃。我就被他说动了,也没和家里说就去了。他骑车带着我,同行的有好几个同学,其中就有吉祥。但是进城以后,路上警察见多,警察又不让骑车带人,所以每过路口,我就跳下车来,跑步通过路口。但是时有上下,就显得危险和烦琐。吉祥就对我说,你别这儿跳上跳下的了,我看着玄,我给你一块钱,你坐车走得了。我和牙包子都说没事儿,也就耽误点功夫,别的没事儿。吉祥大怒,大骂牙包子,骂得牙包子不敢说话了。我就同意了坐车,他就一定要给我钱,我说我有钱,掏出钱给他看,他不管,他说他出的主意,他得负责,因而他得出车钱。我推不开,拿了钱,第二天还他好几次,他才收下。

  后来我们一起到农村劳动,住在农村,住在同一间小屋的地铺上,大家开心极了。说真希望就这样一起一直住下去。两个月后,我们就一起下乡,一起住到了二队知青宿舍的大炕上,吉祥腰疼,每天不起床,连长在他床头没少唱儿歌,他就是不起床,就是腰疼。他以为他不适合在这里工作,组织上应该批准他退回北京,就和二队的一个女生一样。那个女生来了几天就退回去了,她有哮喘病,身体瘦如豆芽,她在这里,不是能不能干活儿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但是吉祥显然没有争取到这个待遇,在二队换了新指导员之后,不管他腰疼不疼,反被当作坏知青调出了二队。

  他在二队,都是熟人,除了发小,就是同学。谁都了解他,知道他的脾气,什么事他只是一路前行,不会拐弯,这在二队没问题,没人和他较真儿。但是离开了二队就不成了,大家相处,讲个互相谦让,不能只是想当然。较真儿就是打架,走到哪儿都一样,打来打去,打到了火烧山,把人打死了。

  起因都是为了这调动,大家不愿走,但无可奈何。于是就爆出一点邪火,先是抓些老帽儿的鸡鸭来吃,老帽儿对知青本来就恨之入骨,又被损害了利益,就私下串联,成立了什么抗青队。连里见调动工作不好做,也有意让老帽儿制衡知青。但是他们对吉祥是了解不够,其实找他谈谈,说他几句好话,再跟着他骂老帽儿几句,他也就带着弟兄们欢天喜地地走了,走了就是目的。谁知这连里不懂道理,一味地对抗,认为有调令在手,谁不走也不行,又来这套。有的知青说要走了,连里能不能给几块木板包装一下箱子?连里回答不行,有拿一块木板的,按盗窃公物论罪。而且锁了仓库,派老帽儿组织的抗青队值班巡逻,谁也不许动。这下惹怒了知青,也惹怒了吉祥,先找了点炸药把仓库炸了,看他妈老帽儿谁敢管?然后就到老帽儿家抓鸡鸭鹅吃,老帽儿想已经组织起来了,而且还有哈青的人支持,仗着人多势众,有好几十人,一起到知青宿舍找北京知青算账。谁知应了吉祥那句话,老帽儿不算人,宿舍被包围,他们越窗而出。只出来七个人,一顿棒子,打得老帽儿哭爹喊娘,四下奔逃。

  激战中,有个哥们儿一棒子打在吉祥小臂上,回到房间,胳膊肿起来。有人说是不是骨折了,要找医生,吉祥说没折,问是谁打的?那哥们儿满怀歉意说:我打的,当时打乱了,没看清,对不起了!吉祥说: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想说:就这么打!

  老帽儿的第二次进攻中,那哥们儿手起棒落,打在一个老帽儿的脑袋上,那人横飞出去,落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些老帽儿先是跑散了,又聚起来,抬了那人退了。北京知青撤回房里,商量说:如果人死了,就放火烧了这连队。让丫变成火烧连。

  老帽儿没有声张,直接到青山公安局报了案,警察来了,全部捉拿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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