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花跟野男人跑了,这可是一大新闻,更是一个大丑闻。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楼村。
三驴子笑嘻嘻地跟李家喜说:“梦花跟人跑啦,这可是楼村从来没有过的事,这回于世林栽大跟头了,整个老于家都脸上无光啦。我琢磨着,是那年埋在石狮子下的那个‘狸吃鱼’中用啦。二爷,往后就看着老于家倒霉的事一件一件地来吧。”
三驴子的话触动了李家喜的神经,他猛地打一个愣怔,心像被刺了一下,那“狸吃鱼”的旧事尽管是李于两姓施法争斗的行为,但却是深埋他心底的秘密,也是他的痛点,就呵斥着说:“别胡说八道。再说‘狸吃鱼’的事,小心我撕你的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这是秘密。”
梦花跟野男人跑了。于世林气得三天没吃饭,成天耷拉着脸,不出屋,窝在家里长吁短叹。见到双庆,就是不断摇头。
梦花跟野男人跑了。姐姐担心弟弟想不开,陪着双庆到神婆徐三姑家上香,请徐三姑给看看,梦花到了哪里,或者是去了哪个方向,何时能回来?
徐三姑说:“此去逍遥百里外,寻来只做飞蓬鸟。不找也罢,不找也罢。”
于是双庆便放弃了寻找梦花的念头,把小虎送到姐姐家,自己重新过起了光棍生活。
双庆郁闷得难受,天天泡在酒精里,以酒消愁。
这天是个假阴天,太阳躲进似云似雾的烟霭里,只露出一张橘黄色的圆脸。就像一个无精打采的老女人,眼睛里放射不出一点儿光芒。双庆漫步走到村东荷花塘空地前,来到全村唯一的小酒馆。小酒馆因为小,门口也没有招牌,屋檐下挂着四个古朴的红灯笼,就成了小酒馆的标志。
小酒馆的主人是陈晓敏,小酒馆是陈晓敏她男人给她留下的生计。陈晓敏的男人给人家开大车跑长途运输,有时候一出去就是好几天不回家。他也是很有想法,见村里缺少个男人喝酒聊天的地方,就在荷花塘空地前把原来的三间空房改造成了这个小酒馆。虽然不大,挣钱也不多,但也可以让陈晓敏打发时间。
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陈晓敏她男人因为醉酒驾驶,在深夜回村的路上,连人带车直接坠入路边河沟,当场死亡。陈晓敏的公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至极,哭得捶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陈晓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哭得眼睛红肿如桃,哭得嗓子冒了青烟。男人这一走,留下了苍苍白发的老父母,尤其是留下了孤苦伶仃的陈晓敏。
陈晓敏是个高高瘦瘦的人儿,脸也很瘦,突出着一副高颧骨。脸色是白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些向下拉,给人冷面、不快的感觉。但偶尔笑一回,就像换了个人,眼睛就亮起来了,嘴角就翘起来了,整个脸就都生动起来了,几乎可以说是美丽了。都说是一白压百丑,她却是一笑压百丑的,那肤色的白反被她浪费掉了,或许她爱笑就因为笑起来美丽。
陈晓敏高中毕业,本来她心里有着一股子与农民不一样的追求,每天夜晚喜欢独自在村边遛弯,喜欢寻找在夜晚飞翔的鸟。很多时候对于她来说,夜晚似乎是不存在的。因为夜晚的那些时光大都融化在她所拥有的灯光里,然后成为她无边无际快乐和略带忧郁的想象。那些想象是以画面的方式出现的,而后就变成了她活蹦乱跳的思维。夜晚是美好的,它的美好不在于它的自身,而在于它的变形和衍化过程。是的,她,一个孤独的女人,一个至少在夜晚活在自己想象中的人,夜晚对于她无疑是十分重要的。在很多时候,她都觉得夜晚就是整个世界,而不仅仅只是世界的一部分。而这个近乎虚拟的世界,同样有阳光和爱情,同样有许多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和从他们生活和命运中携带的故事。她喜爱的一盆茉莉花静静地待在有些单调的黑暗中,散发着特别的香气,那是它的语言,它就是以此让陈晓敏感知它的存在。她知道她也会携带着生命的暗香,那当然也就是她在黑暗之中显示她存在的语言了。有形的存在,存在于无形之中。时间创造了许多过程,许多过程让你疲惫不堪、渐渐衰老。思想莫不就是一杯午夜的热茶,冒着热气。而这时候,她就希冀摆脱自己俗不可耐的躯体,进入花香一般的境界,她感觉那才是属于她的一种快乐。
夜晚的土地和天空都是可以进出的,至少她是可以随意进出的,以一个幻想者惯用的方式,还有那些散落在村边的草垛,那葳蕤繁盛的田畴,以及清晨空中清脆哨音的鸽群簇拥着的庞大的空间,也都是可以进入的。那只忠诚的飞鸟,以她美丽而圣洁的灵魂,随时可以和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她知道自己在创造属于自己的生命模式,一种有形和无形的模式。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是完完全全能够驾驭自己。善与恶的门扉敞开着,同样被黑暗装饰,同样深不可测。而她莫名其妙总被一种暗中的力量牵引着,趋向和走近那扇门。走进那扇门,需要跨越,需要勇气,需要胆量,需要付出。她明明知道许多人都会被一种力量牵引,但所有人都会趋向和走近那扇门吗?她有时就出现幻觉,好像看到那个曾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就在那扇门里面微笑,那微笑十分灿烂,那扇门里好像就是天堂。在属于她的灯光下,在她所拥有的无边的空旷中,在一个或多个特定的时刻,那杯冒着热气的普洱茶让她品味甘苦,心灵如水。她想,心里有一个人就是幸福,心里有千千万万人更是大福。只要心里不是一片荒凉,就是有福的人,她常常这样对自己说。自己的拥有和失去几乎相等。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在生命过程中,假如拥有和失去大致相等的话,同样也是一个幸福的人,她常常这样对自己说。她在认真创造着她所期望获得的一切。她同样在创造着更多的人所期望获得的一切。草是绿色的,天是湛蓝的,夜里飞翔的鸟是年轻的。她看见一个人,一个她特别熟悉的人在牛奶般乳白色的雾气中沐浴,然后飞鸟一样轻盈地掠过她的视野和想象。夜晚的飞鸟,那温情脉脉而又灵气殷殷的神,无数次被她拥有的清醒着的梦寐,那高悬在夜空上蓝色的星辰,都是她人生特有的财富吗?然而,就在她浮想联翩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自惭形秽了。
丈夫去了另一个世界之后,陈晓敏的心就凉了,脸就冷了,人们再难见到她美丽的笑容,仿佛她的心里有了一条流淌怨恨的河,河水永远流不断似的。
丈夫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她跟娘家爹娘说:“爸,妈,我想出家。”
娘有些着急,问:“你,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你说,人在这世间还有啥意思?来时两手空空,走时两手空空,能带得走啥?争啥呀?斗啥呀?红尘,没啥可留恋的了!还是出家吧,一心礼佛,往生极乐世界。”
她让爹帮她打听打听,五台山在哪儿?听说那里有尼姑庵。她爹还真就去打听了,还带来了另外的消息。爹告诉她说:
“不好办呢!出家还得去公安局开证明,寺庙才能收。”
“出家还开啥证明啊!”她的精神状态有点反常,和爹说话,连个弯都不拐,直来直去。
“人家庙里也有规矩。你想啊,要是谁想出家,就收了,庙里也接待不过来呀!你还是先冷静冷静,看看情况再说。”
出家当尼姑的事就这样被搁下了。爹娘不放心地嘱咐她以后也别再想出家的事。
从那以后,陈晓敏就天天待在小酒馆里,迎来送往,一天天地打发日子。
陈晓敏白天守着小酒馆,招待混杂的主顾。每当夜深人静,嘈杂的小酒馆人走屋空,留下一地狼藉,留下一丝凄凉,更是留下一片深深的孤独和难耐的寂寞,陈晓敏的心便开始躁动不安!
村里有些人闲来无事,就来小酒馆下棋,玩斗地主,其中也不乏有那借口来玩玩,其实是来看看陈晓敏的人。当然这些人不管输赢,都要买上一包烟,喝上一瓶水。甚至有的人不回家,在她的小酒馆买盘花生米,称上半斤猪头肉,烫上壶老酒,吃得饱饱的,喝得醉醺醺的,夜幕中依伴着摇曳的影子,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依依不舍地各自回家。小酒馆里留下无数贪婪好色的眼神,藏下无尽放荡不羁的目光!
以前双庆也没少来这里买酒,买了回家喝,那时候有梦花给炒个小菜。梦花跟人跑了,如果是离婚还好,是跟一个包工头跑的。被女人抛弃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觉得没脸见人了,就把自己关在家里,饿了啃块面包,喝凉水,用塑料桶买二十斤酒,成天没事就喝,只有喝醉了,心脏就像被麻痹了一样,可以啥也不想,可以安静地睡去。
陈晓敏静下来的时候就反思自己跟双庆的感情。她和双庆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一个班,不是青梅竹马也算是共同度过了青春年华。两人以前也曾有过那种动心的感觉,但都没有表白,只在各自心里有那么一份儿说不清的情愫,最终也没有走到一起,两人也就错过了一段好姻缘。没承想,自己的男人命短,还没留下一男半女,就先赴了黄泉,让晓敏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很了解双庆,因为双庆的婚姻也是不幸,娶了漂亮媳妇梦花,很高兴,很光彩,但梦花却很不自重,竟然跟着小包工头私奔,撇下双庆守空房。
双庆自然也很痛苦,觉得自己被一个女人抛弃实在太丢人,很憋气,很窝囊,除了在家喝酒就是到陈晓敏的小酒馆喝酒,还经常是醉酒回家。陈晓敏知道双庆心里的痛楚,有时就安慰几句。她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双庆又喝多了,趴在桌上睡着了,外面下着小雨,风也很大,陈晓敏就没叫醒他,而是给他披上一件自己平时没人的时候盖腿用的毛巾被。刚盖好,双庆就醒了,抬脸望着陈晓敏,眼睛红红的,还没说话,小酒馆的门开了,双庆的堂嫂王美娟跑了进来。一进门见陈晓敏紧贴双庆站着,双庆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陈晓敏,王美娟嘴角一动,没说话,就退了出去,快步离开。陈晓敏脸一红,很不自在地把毛巾被拿掉:“啊,你醒啦,怕你着凉,给你盖上,醒了就好,快回家吧。”
双庆眨眨眼:“我,没做啥事吧?”
陈晓敏说:“没有啊,我劝你以后还是少喝点儿酒,酒多伤身。”
双庆走了,临出屋时,回头冲陈晓敏苦涩地一笑。
陈晓敏每每望着双庆离去的背影,尤其是双庆离开时那回眸一笑,让她心里激起很多浪花。
后来,双庆几乎天天到小酒馆喝闷酒,有时候喝到半夜,趴在桌子上打呼噜。有时候中午就喝得酩酊大醉,陈晓敏就把他扶到自己休息的床铺上躺一会儿,等他醒了酒,给他削苹果吃,沏热茶喝。双庆很感动,没有梦花的日子,衣服脏了没人给洗,天天吃方便面,家里买了好几箱,有时就干嚼,喝水。
小酒馆里杂物很多,显得狭窄拥挤,更显得房子很小,靠窗的火炉子里一股火苗扭动着,屋里灯光微黄,气氛柔和,渲染出橙色的光芒。两张破旧的桌子和几把老旧且发亮的简易木制椅子随意地摆放着。
双庆说:“这么乱啊?”但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的话有些不恰当。他赶紧把目光投向陈晓敏,看她是否因为这句话而不高兴,以前双庆从来没这么专注地看过陈晓敏,今天这一看,发现陈晓敏竟然如此漂亮。苗条的身材,披肩发,瓜子脸,微微一笑,两腮就有浅浅的小酒窝,说话细声细气,笑起来眼睛会变成一条弯弯的新月。陈晓敏看着双庆那张阴沉的脸瞪大了双眼,皱着眉,连忙笑笑,说:“双庆啊,你脸色这么难看?在哪儿受气啦?”
双庆努力恢复着镇定,让自己尽量看上去很随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火炉旁的一张破椅子上。在暖黄的灯光下,双庆烦躁的心情慢慢沉静下来。陈晓敏又给火炉添了一些煤。打开挂在墙上的电视,正播着范伟主演的《老大的幸福》。
双庆说:“哼,幸福,哪儿来的幸福?我的幸福是每天半斤酒。陈晓敏啊,先给我弄半斤高度二锅头,来一盘猪头肉。”
双庆喝着喝着,忽然醉眼蒙眬地要陈晓敏陪他喝一杯,陈晓敏正端起酒杯,双庆火辣辣的眼睛盯得陈晓敏不知所措了,脸一红,把酒杯放下,闭上眼。突然,感觉到一股热气直冲自己的脸,她一惊,慌忙躲避,哪知道双庆伸手揽住陈晓敏的腰,陈晓敏不自觉地惊叫一声:“你,你要干啥?”双庆的手立马松开了,酒杯里的酒洒在地上,眼里涌出泪水:“陈晓敏,你苦,我比你更苦啊,呜呜呜……”
陈晓敏见一个大男人在自己一个寡妇面前哭起来,怕来人看见尴尬,就急忙转身把门关上,低声说:“双庆,你怎么啦?”
双庆唏嘘着说:“我苦啊,本来有媳妇有家,哪知道梦花跟人跑了,我成了有媳妇的光棍儿。”
陈晓敏抿嘴一笑,朝另一张桌子努了努嘴。
另一张桌子边,二侉子正和两个朋友喝酒,二侉子已经红头涨脸了,在两个朋友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朝门外走。陈晓敏笑着说:“把账结了吧。”
二侉子一绷脸:“你说啥?结账?点完菜就结账了,你还要算两份儿账吗?赚钱也不能这样啊……”
陈晓敏脸一红:“没有,要是结了账,我不可能还找你要。”
二侉子脖子根儿都红了:“怎么,陈晓敏,你是成心让我在朋友面前栽跟头啊?”
陈晓敏说:“不是,不是,你可以不结账,我给你记上,下次结账也可以啊。”
二侉子瞪大眼睛,盯视着陈晓敏:“跟你说,我已经结账了,你记啥账?别讹人啊!”
陈晓敏还要分辩,双庆把陈晓敏拽到一边,上前抓住二侉子的衣领子:“二侉子,怎么耍赖啊?酒喝人肚子还是喝狗肚子去啦?”
二侉子瞪着红眼珠子:“咦,一个死了爷儿们的寡妇,一个娘儿们跟别人跑了的汉子,正好干柴烈火啊,你们俩是不是……”说着两个大拇指跷起来并在一起。
陈晓敏立马红了脸。双庆也急了:“二侉子,你敢胡说,看我不打你!”说着抡起巴掌就打了二侉子一个嘴巴。
陈晓敏赶紧拦住:“别打架,你们都是叔伯兄弟,打起来不怕人笑话。”
二侉子指着双庆说:“好,你够狠,你等着,有你好看的。”说着就要搬板凳,想举起板凳砸人。
双庆抡起拳头就要砸他,二侉子也挣扎着要跟双庆较量,被两个朋友连拉带拽弄走了。
二侉子气急败坏地说:“双庆,有种你别跑,我去找徐三姑整治整治你!”